【节日奇谈】《生死绮缘》

                                    序言   

     露珠在鲜红太阳下美妙蒸发

     如同流星匆匆划过晴朗夜空，

     昙花在夜的缝隙，

     留下绝美的背影。

    时空的边缘，

    生在死亡的轨道。

    古老的城墙，

    失去春秋的滋味。

    历史的天空，

    微落忧郁的无奈。

    

    一个未来听众，

    浅尝一口浓茶，

    将自己麻木在诗行。

     生命写下的诗，

    沾着天才的血。

  

     不在沉默中爆发，

    就在沉默中死亡。

      

      祖父在年前的隆冬腊月寿终正寝，遗憾无法共庆除夕。年前回乡除旧布新、也以缅怀吊唁，无意瞥见祖父床脚的土墙石灰破损掉落，露隙之间似闪微光，一番清理，竟一信封！

       好奇之至，索然打开，一封略微发黄的信纸皆是密麻书字，内容迷惑难解，不知所写何人，写给何人，写之为何……

亲爱的小海：

      你还记得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吧？

      那时只有20多岁，明眸皓齿，冰肌玉骨，一个无意的微笑都会让无数男孩想入非非，那些男同学也总是向你打探我的信息。

      你常说我不需要那么努力，也许吧……不过我的专业水平确实非常好，毕业后才能进入著名的基因优化项目组，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成为项目组的核心研究员了。

      后来想想也许你是对的，就算做得再好又能怎样呢。现在做产品经理其实也挺好的，无论多么风光的人，总有一天也会老去。

      你觉得心细一点的男人在我脸上多看几眼，会不会发现这个女人曾经是怎样的美艳动人？

      昨天有个男人找我，他是R2版的超级人类，基因优化项目组的骄傲。

       这个男人说，出生第一眼就看到我，一直记得我。

       我和那男人就隔着一米宽的桌子，几乎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咚咚的心跳声。

      他两只手不停的互相揉搓，偶尔抬头看看我又低下，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说不知道该怎么说。

      当然，准确的说，应该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准确描述他的问题。

      R2版超级人类是接近完美的基因优化成果。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他不知道怎么说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他诞生后学习两年就达到了超级智力的水平。

      任何事，他从学习掌握到超越所有人类只需要几个小时。他的大脑可以全部开发，容量不堪设想。

      是啊，要不他怎么会记得20年前的我。

      工单到达产品经理手上时，基础问题都已经做过检查。工单上，问题一栏写的很清楚：出现非典型情绪波动。

     在不同场合发生激动，悲伤，甚至哭泣等不可预测的非系统内设情绪表现。

       危害性一栏：目前未发现危害他人的行为和可能性。下面是一串各部门的反馈和检查确认，花里胡哨让人烦躁的各式签名，好像每个签名的人都想尽办法用签名引人注意。

    一般来说，派单是随机分配到各个产品经理。奇怪的是，这张工单明确指定给我，产品经理一栏是我的名字。

      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以我的印象，这类问题从来没有过，很可能是一个很大的BUG，需要产品经理提出重要解决方案的那种BUG！

       不过，理智还是告诉我：大概率的可能性只是个情绪波动的表现，毕竟项目组的负责人都那么刻板呆滞，谨小慎微。

       我还是表现出一个优秀的产品经理该有的专业和克制，特别平稳地将桌上的一瓶水推向他，淡淡的说了一句：“喝点水，我们慢慢聊吧。”

      他慢慢放松下来了，旁若无人地开始喝水。拿起瓶子仰起头喝一口，放下来。然后，再拿起来仰头再喝一口。

      我看到了他眼里有泪光，你知道我最看不上男人哭。

       不过，这个男人的眼泪让我不知所措，一个超级男人为什么会哭呢？他几乎拥有一切，也就差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就接近完美了。

      “我确实无法描述为什么会流泪，但我想可以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对优化工作会有所帮助”

       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这样的。表情特别平静，表达也符合他应有的语言能力水准，并且情绪控制合理。

      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过这个工单提出的问题可能言过其实了。

     他说，这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如果听不下去了，随时可以打断。

      我说，不会的，这不仅仅是我的工作，我还是你的朋友。他看着我，脸上有了微微的笑容。

      你肯定在想，我是为了推进工作和他拉近关系，你错了。

      事实上我也错了。我的身份就是他的朋友，当然是指工作逻辑上的。

      在基因优化项目组里，产品经理就是产品的朋友，甚至比朋友更亲密。我知道他们的一切，我可以帮助他们做到更好。

      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在他讲为什么会流泪的问题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他的朋友。

     他讲完第一句话之后，盯着我面前的一瓶水问，“你知道空山落花吗？”

      我说，不知道。

      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也只好点点头。

       他好像沉浸在某种回忆中。他告诉我的一切就在这长长的沉默之后，有时像喃喃自语，有时像吐露秘密，有时像冷静陈述，更多的时候更像一个可怜的孩子在无助的痛诉。

      “我诞生的时候是上午，从一个黑沉沉的雨夜里摸索着走出来，身体冰冷无尽疲惫，拼命用手向前探。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亮点，然后是很耀眼的一团光芒，我用手捂住脸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就是我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很多人欣喜地围在我面前。  

      我浑身赤条湿漉地站在你们面前，水珠从我的头发，身体，手指缓缓滑落，脚下是破开的半透明的纳米营养袋，我就是那样破袋而生。

      我看到了你，双手插兜站在我的前面一点，面如桃花地看着我。你笑起来不只是美，还很温暖，就像早晨的太阳照在我身上。

      那时你还很年轻，乌黑长发，眼眸深邃，嘴角微扬，你的笑容在我记忆中就这样留下了印记。这一幕出现在我每一个清晨将醒的梦里，温暖如初……

     我不得不说，时间似乎仅仅改变了你的容颜，你依然像那天一样温暖，甚至比那时候更亲切。

      坦白讲我忍不住嫉妒，我看到过你光彩夺目的青春，我知道你还会拥有皱纹与憔悴，自然而缓慢地老去，但对于这是多么完美的人生。

      我出生的那天是25岁，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将会永远25岁。你们都习惯叫我R2，出生后的两年，让我拥有了一切，名字，智力，当然还有使命……

      我叫林宇，25岁。感谢你赋予我的一切。当然包括我健美的身材，我有时候看镜子里的自己，也会惊讶，身体每个部分都忍不住欣赏赞叹。

      我想你应该是按照自己喜欢的男性设计的，很可能参照了大卫，我有一次看西方美术史的时候看到过那个健美的男子雕塑，让我想起了自己出生那天的样子。

      不过我获得的赞美常常不是因为这健美的身材，他们更羡慕我过目不忘的记忆，一明百通的理解能力，不知疲倦的永远25岁的身体。

       我用了两年时间学习就获得了普通人一生都无法理解的知识，做着别人无法超越的工作。我以为我的一生都将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也许我用平淡形容我的生活不太准确，但我曾是那样以为。

      其实人是很难面对平淡人生的，我的前辈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他说，“我也做不到”的时候，语速变慢，声音低沉又含糊，似乎被他吞到肚子里去了。

      我努力保持着平静的姿态。我说，“谢谢你记得我。不过，我的人生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值得羡慕。你要知道你所拥有的，是所有人永远无法企及的梦想！”

      我们都沉默了，就是面对面安静的坐着。

      后来，我想到了一件事，问他，“空山落花是什么？”

      他看了看桌上的水，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我们是朋友对吧？你会为我保守一些秘密的吧？当然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我只是不想让别人说起我时用到‘古怪’这类的词。

      我有一个朋友，当然也是我唯一的朋友R1。看代号就知道，他比我早诞生好些年，不过我们认识的时候都是25岁。

       我们经常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发呆，从冰箱里拿一瓶冰水放在手上，就像我们现在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白色的水汽缓缓升腾消散，在瓶子外面一滴一滴凝结成水珠。 

       有一次我正呆呆看着水汽如迷雾一样从我手里升起，他说空山落花像不像我们的宿命。

     我没有抬头，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想清楚了很多事。

       当然，我们只是一直回避一个无可避免的事实而已。在R1第三十个25岁生日那天，我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你看到我的白头发了吗？           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超级人类的第一根白头发是1到0的临界点，从第一根白发到满头白发，然后离开，只是短短的七天。

       从那天开始，我看着他的头发变白，皮肤开始松弛，起皱，身体缩小，直到佝偻得宛如襁褓的婴儿，蜷缩在我怀里。

      我们在那一周里几乎说完了一生的话，在我说到出生时看到的耀眼光芒，然后赤条坦诚地面对一群欢呼的人，他忍不住笑了。他笑到浑身哆嗦，像树枝一般干枯的手掌胡乱地拍在我的身上。

       我告诉了他一个秘密——我不喜欢下围棋，下棋时也不想赢他，只是需要一个朋友，一个智力接近，可以聊天的朋友，我不喜欢下棋，但我喜欢和他下棋……

      他说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拥有的一切都将会如一道微光一般倏然消失，他恨我，因为那些无与伦比的光芒将变成转我的……他向产品经理提过要求，希望经理给他做一次全面升级优化，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请求别人。

       他甚至想过离开这里，到一个永远不会见到我的地方，但还是放弃了。我如果变成别人的朋友，会让他更加彻底绝望。失去光芒的世界与究极的无力会反复折磨他，恨意常常不可抑制。

      他在深夜醒来无法入睡，一次一次紧咬牙关，猛击床板，传来阵阵碎裂的声音。

       他常想变老该多好，在我到来之前变成五十岁或更老，宁愿放弃让人羡慕的灵活健美的身体，因为只有衰老才可以更好地隐藏他的挣扎。

      你知道，在他第一根白头发长出来时，他跟我说反倒如释重负。

       他知道这一生创造的记录将会被刻在一枚纯金的勋章，将会放在R1荣誉塔的最上方，这将是R1创造的巅峰记录。

      从此世上再无R1，他的绝望也会烟消云散。

       他用干粗的手指竭尽全力掐我的胳膊，告诉我恨的感觉就是这样，让我记住他有多恨我。我看到他的眼泪奔涌而出，如干涸的土地上突如其来的大雨。

       R1，永远25岁。

      一个恨我的朋友在我的怀里迅速枯萎了，从抱在怀里，变成托在手里，像一片外形不规则的树叶慢慢变小，越来越小，直到从我的手掌心消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从那天起我学会了流泪。我知道R2荣誉塔的最上方一定不会是我的记录。

       让我更害怕的是，那些眼泪让我看到了自己不可控的软弱——我可能无法捍卫A2完美的荣耀。

      我就像一片秋天的叶子，只是在等待一阵风，把我吹落，然后消散在空中。

      会有一枚纯金的勋章放在R2荣誉塔的最底部，是的，一定是最底部。然后是漫长的黑夜，再也不会有光……”

      R2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对我说着，

     “这个世界只有你能帮我，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这么想了！

     帮我优化，让我自然衰老，一天天老下去，老到忘记自己是谁。最好在下一代R2出生之前，变成一个衰老到失忆的老家伙！”

       后来，这个男人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满脸通红，涕泪交加。

       我很想抱着他，轻拍他的背，告诉他，我是他的朋友，我也曾像他这样流泪……

       我一直以为是年龄让我失去了灿烂的人生，从未想到是这张满是皱纹的脸保护了我最后的自尊……”

                                    

                                                2222年1月28日

                                                                    绮缘

                                   后记

        来时，带着现存的世界来，

　　走时，带着过往的世界走。

       蜉蝣一日，

       浮生一梦。

       一面是生，

       一边是死，

       两个世界薄如一张纸。

 　  我燃烧着生的火焰，

       在死的道路义无反顾前行，

       我把时间忘记，

　   却不知早已没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