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谐铎(二十四)
117,怕婆县令
某县令,生性鄙贱,任职十二年,毫无政绩,只是奉承、迎合上司极为拿手,故得连任。他的一位同乡某公,出任巡抚。某县令便去拜会,禀见时,同僚都在场。他来到大门就高声自报姓名,再跪下用双膝爬行到堂上,然后叩头,多到千百次,直到额上嗑出一个大鸡蛋似的包。叩完头,又从袖中拿出金银珠宝,偷偷放在巡抚面前,却仍趴在那里不起来,某公见此情景,面带怒色。县令拾起头表白道:“大人是卑职的老子,卑职是大人的儿子,有不当的地方,尽管训斥、教海。”某公更加愤怒,说道:“你欺我太甚!”便将金银珠宝扔到地上,令他离去。同僚上前,请求某公宽恕县令。某公对众人说:“你们不知道,他这么做并非是来拜见我,而是拿我取笑!”众人不明白此话的意思。某公告诉他们:“我和他是同乡,早就听说他有惧怕老婆的习惯,每天清晨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穿戴整齐,到卧室门外向老婆叩头请安。盥洗完毕,他又跪着用膝盖爬行,趴在梳妆台旁边,给老婆叩头,多达百余下,声音如同敲梆子一样。随后又拿比金银珠宝等物,献给老婆,让她作头饰之用。老婆稍有不高兴,他就双手捧着藜杖呈献给老婆,并口呼道:‘请夫人训斥、教海。’直到听到老婆的呵斥,才敢顫抖着退出去。刚才见到的那番景象,与他在家时的情形何等相似,不正是用对待老婆的办法来戏弄我吗?这难道还不令人发指?”众人听罢,脸色骤变。某公转而笑着对众人说:“你们想必也有怕老婆的习惯吧?从今以后,要彻底肃正夫纲,不要因惧内而招惹非议。那种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权术,要引以为辱,引以为戒!”众人频频点头,退了下去。
铎说:县令某将他在闺房中对待老婆的那一套拿到公堂上来表演,难怪他本意是想博得上司的宠幸反而却遭受了一场羞辱。从前,桓范在妻子面前下跪,却不愿在吕公面前屈膝,人们都以为这是因为桓范有傲骨,而我却认为这是因为他还有点羞耻心,为自己的惧内感到羞耻,觉得自己不配拜见吕公的缘故。
118,捣鬼夫人
兰溪人萧生,十七岁娶妻邢氏,美丽又知书达理。萧生每天和妻子耳鬓厮磨,不再努力读书。
有一天,他看到镜子旁新安置了一个屏风,上面画了一个美女,美目流盼,云鬓堆积,艳丽无双。萧生问屏风哪里来的,邢氏笑着说:“是我重金给你聘的小妾啊!”萧生也开玩笑说:“承蒙娘子厚意,我得让她给我打扇磨墨,哪能放在这看你梳妆呢!”邢氏就让婢女把屏风搬到了书房。
一天晚上,妻子督促萧生学习,他勉强进了书房,却还是心不在焉。看到屏风上的美女,他自言自语地说:“夜太漫长了,如果是个真人陪我读书就好了。”话音刚落,一个女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模样俨然就是画中人。萧生大吃一惊。女子笑吟吟说道:“书生真是懒惰,刚拿起书就开始想风流事。”萧生看女子活生生的国色天香,胆子打起来上前搂抱。女子推开他说:“不要这样,我是文昌宫的侍女,你前身是修文郎,帝君怕你沉溺于儿女情长,特意让我来督促你读书。从今后你每进步一次,我就和你肌肤相亲一夜。”萧生不听,正要再次去拥抱女子,窗外忽然有人咳嗽,女子推开房门走了。
萧生从此刻苦学习,当年就中了秀才。当天夜里女子果然来了。欢娱过后,他问什么时候还能相聚,女子说:“等到你考中举人,我自然会来。”萧生更加发奋,秋天在测试中夺得全乡第一,被推荐去了官学。当晚女子再次出现,对他说:“和你一次相聚,已经有了身孕,回不到文昌宫了。你如果能考中进士,我就一直陪伴在你身边。”萧生听了大喜,更加努力,果然中了进士,又过了会试,选拔为翰林。回到家乡的那天,刚进门,邢氏就张灯结彩的在门口迎接。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萧生问是谁家孩子,邢氏说:“这就是修文郎的儿子呀!你还记得文昌宫侍女吗?”说完召唤一个人出来,正是那个屏风上的美女。萧生非常吃惊,急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女子告诉他,原来是邢氏怕他荒废学业,花重金买了一个美丽小妾,提前照小妾的样子绘图到屏风上,设计督促他发奋上进。女子说的话都是邢氏提前教好。萧生非常感激妻子的良苦用心,仍旧把那屏风保留来警示自己时时上进。
铎说:萧生不过是个普通的书生,要不是夫人设下连环妙计,帮助他金榜题名,恐怕只能一辈子作一个没有任何功名,只会弹琴和欣赏妻子容貌的人。萧生哪辈子积下的阴德,使他有这样的福气!
119,吕仙宝筏

山阳的曹某,很有才华名气,但孤傲清高。去金陵考试的时候,住在吕祖祠,早起读书前,上香祷告:“弟子借住仙居,早晚读书打扰您清静,不要见怪!”
一天晚上,他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梦见一个道士对他说:“秀才攻读刻苦,其实名利这些外在的东西,是可以抛去的!”曹某端坐和道士聊天,这个道士知识渊博,四书五经,史记,汉书,都通透明彻。他又对曹某说到:“我当年也努力攻读,考中进士,现在早已抛在一边。回想夜半读书,冷风习习,灯光闪烁,就像昨天的一场梦。”曹生拿出自己的文章让道士指教,他读了两行就放下了。曹生说道:“我的文章污染了您的眼睛吗?”道士笑着回答说:“不是的,正因为不污目所以我才放下了。你的文章气息可以和韩愈苏轼相提并论。但用这样的文章猎取功名,就像扛着夏朝的鼎去街头小铺里售卖,没有识货的人。”接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说:“这是科考的宝典,送给你。”曹生急忙拿来观看,原来都是自己平时唾弃看不上的文章。他愤然说到:“我做文章,不能中举,也要扬名于世,坚决不会迷失自我,为了科考而附庸附会。”道士说:“哈哈,原来你有傲骨,不拔掉就不可救药了!”抽出剑来,不由分说砍在曹生后脑勺上,取出一块骨头来。曹生大痛,豁然而醒,看到桌子上果然有一本书,暂且放着。
第二天,再看自己以前的文章,都不如意,只有道士给的书读起来甘之如饴。朝夕揣摩,进入考场后,所做的文章完全按要求中规中矩。发榜时候,果然中了孝廉。一天晚上,又梦到道士把他脑后傲骨还原。醒来后,再看自己考试作的文章,不由面红耳赤,汗流浃背,仍然拿起以前的书来研究。最后,终生只是中了这次的孝廉。
铎说:刘蕡这样的才子落了第,而名不见经传的一些人反而金榜题名,秀才们往往拿这件事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动不动就批评当局科举考试不合理。对这些秀才应该采用这样的办法:让他们也成为榜上那些竖子中的一员,他们就会无话可说。最彻底的办法是拔掉他们的傲骨,这就会像拔掉他们的舌头一样,他们再也不会对当局有所非议了。
120,大士慈航

祁昌谢茂才的姐姐,少年夫死守寡,立志终生不嫁,坚守坚贞节操而矢志不渝,从此戒绝吃荤,常年素食,每日坚持顶礼谟拜观世音大士像。有一天,一个渔妇模样的人走入她的家门,还与她攀谈了老半天,离去时因走得匆忙而遗失一只鱼篮在她家中。
乾隆五十三年戊申五月七日,天降大雨,洪水暴涨,所到之处,一片汪洋,千家万户均濒临灭顶之灾,谢茂才的姐姐正当绝望之际,忽然发现那只鱼篮已变得很大,竟达数十围,于是她立即爬了进去,力图逃生。这样她听天由命,随波飘流,突然来到一个地方,此处有紫竹环绕成林,芬芳的鲜花散落在路径上。于是谢茂才的姐姐极力登上了岸,当回头看鱼篮时,转眼之间发现它又变小了,犹如原来大小,因而她可以提着这只救命的鱼篮,沿着路径走了进去。谢茂才的姐姐仰然看见了日夜想念的观世音菩萨,身上佩戴着带有穗子的饰物,还悬挂有串串宝珠,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并对她说:“你来了啊!我因为你正值青春年华却能苦心守志,担心你难以承受得了所遭逢的生死大劫,因此遵循佛心慈悲为怀而救渡于你。”谢茂才的姐姐感动得伏在地上,叩头谢恩。过了一会,观世音菩萨就命龙女用净瓶中的杨枝水为她洗濯身体;还采摘莲座下的红花绿叶,为她裁剪缝纫合体的衣裳、裙子,以赐给她穿着。接着合龙女将她带到一座宫殿。其中分有左右两院,东边的叫“节孝院”,西边的叫“贤才院”。
谢茂才的姐姐首先走进的是贤才院,她一眼看见了将头发结成椎形髻的是,夫妇“举案齐眉”的东汉贤士梁鸿之妻孟光,手中拿着书的是,人称“曹大家”的西汉续《史记》的班彪之女,编写《汉书》的班固、班超之妹续《汉书》之《表》及《天文志》的班昭,提着盛酒的器具榼的是,夫妻相敬如宾的春秋战国时期晋文公宰相郄缺的妻子,婚后用柜把华丽的服装和饰物全部归藏起来而改穿短布衣裳,与贫穷的丈夫同甘共苦,亲自提瓮汲水以奉行做媳妇的礼节的是西汉敢于上书直言抨击时政的谏大夫鲍宣的妻子桓氏。其中一位正吟诗不停而有林下之风的贵妇人,看见谢茂才的姐姐到来,就连忙合上书笑脸相迎,当叙谈各自的家世之后,才知道她原是东晋太傅谢安的侄女、淝水大战的车骑将军的姐姐怀有“柳弩才”的谢道韫。
接着走进“节孝”院,手持符节的是,不见夫君楚昭王符节不肯离开而淹死的齐侯之女贞姜,割掉了鼻子的是,有美色,早寡不嫁,为绝梁王之聘,乃持刀割鼻以绝的粱国节妇高行,引吭高歌以明志的是,少年守寡,以纺绩为生抚养幼小孤儿,为拒绝追求者而作《黄鹄之歌》明志的春秋时期鲁国陶门之女陶婴,不幸毁容的是,曾出巨资修长城,并为秦始皇陵提供大量水银,在秦始皇眼中的“一姐”而被接进宫去封为“贞妇”,逝世后又下令在其葬地筑“女怀清台”以资表彰的中国最早的女企业家巴寡妇清,还有头上扎起来的下垂头发的少年和尚未扎的儿童,如西汉年方十五岁就随被诬犯贪污罪的老父亲起解长安,一路上照顾行程,并冒死犯圣颜上书汉文帝而被赦免其父亲刑罪的太仓令淳于意之女堤萦,年仅十四岁因父溺于江中而沿江哭寻十七天也投江,三日后竟然抱出父亲的尸体的东汉巫祝上虞皂湖乡曹家堡曹盱之女曹娥之辈。
谢茂才的姐姐正在嗟叹之间,龙女说:“菩萨现女人之身以说佛法,首先所重视的是气节和孝义,其次才是贤良才能,她每日以慈悲为怀,驾驶宝筏渡人于苦海。你得来此地,‘节孝院’又增加一个席位了!”接着重新引她回到宝莲座边。观世音菩萨大士在用布帛制成的图书封套宝帙上署上了名字,敕令谢茂才的姐姐专掌鱼篮,名次在龙女位置之下。
当洪水渐渐退走,谢茂才以为姐姐已淹死,多方寻找尸体均未找到,于是只好用民间办法招魂进入棺材,以安葬在甘露庵北的田间小路旁。一天晚上,谢茂才梦见姐姐穿着有锦云般的衣裳,佩戴彩霞般装饰品,提着鱼篮姗姗而来,并对他说:“我蒙观世音菩萨拯救与提拔,已名登仙籍,因为怕你痛苦思念,所以特地回了这一次家。”谢茂才问姐姐有没有什么嘱咐,她说:“我没有其它的嘱咐。只是读书人要守身如玉,如同女人守节。如果立志不坚定,稍微有一点失误,就容易堕落到洗笔的水池之中,皆时就是用西江之水也不能洗涤干净啊。慎重啊!慎重!”说罢,飘然离去。
铎说:操行高洁之人读圣贤的书,约束自己的身心如同祭祀、朝会玉器圭璧,结果直至劳累筋骨,饥饿肌肉皮肤,结果象昆虫尺蠖一样伏在窗下老死。若以此看来,这些专吃苦菜并以树木枝芽充饥者,其困苦程度与之有什么不同吗?怎么才能获得观世音菩萨指示,并从西方极乐世界前来引渡他?
姐姐素来耽溺于佛教清净的善业,但是生不逢时,正当年少时期天就突然塌下而失去丈夫,奉婆婆之命暂时推迟死亡而入土陪葬;今有幸乘鲸鱼踏浪赴会,实现了精卫填海的心愿。本来掩埋自己的骨头遥遥无期,整日积聚愁闷,成就离恨,然而再造苍天,竟然有路可行,终得以破涕为笑。一朝现出不坏真身,从此身心归向佛座。面对此枝名垂千古且开启通幽闸阀之笔,何时方能至老师门下报答盛德?只好恭恭敬敬地朗诵此珍贵的书册,以永远铭刻于心腹之中。受业弟子谢必鸣谨慎铭记
121,奎垣真像
扬州人陈庶菴,一向十分滑稽,言谈举止之间总是带着诙谐和幽默。
那年我在盐政大使全公的幕下当幕僚,陈生差不多天天来我这里讲笑话。有一天,他来了以后,开口就对我说:
“我的家乡有一个神,叫刊沟大王,是个财神,每天的元旦,这位财神都要负责押赴天饷到灵霄殿去。
这年的元旦,他和往常一样,押送天饷往灵霄殿而去,走在半路上,遇到一个穷神,穷神向刊沟大王要求三万两银子,刊沟大王觉得十分好笑,说:‘天饷都是有一定数额的,我借了给你,天饷的数目就不对了,那我怎么向玉帝交差?”
但穷神不管这些,还是坚持要借三万两银子。刊沟大王被逼得没办法,只好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金锭给了他,指望用这个小金锭把他打发走。穷神十分生气,认为财神这样做是对他的侮辱,于是就到文明教主的座前去控告刊沟大王。
文明教主就是《后西游记》中的那个麒麟精。穷神前去告状的时候,正碰上文明教主坐在文坛之上,看手下操练‘笔阵’。他听了穷神的控告以后,心中大怒,立刻率领手下的文坛健将,由穷神带路,火速追赶财神。
追上以后,文明教主指挥文坛健将们排开笔阵,将刊沟大王围在中间。刊沟大王倒也不怕,拔出剑来就上前迎敌。谁知自己根本不是那些文坛健将的对手,他们人人手中握着一支笔,任意挥舞,笔锋轻轻一划,刊沟大王的剑就招架不住了。
刊沟大王于是十分害怕,弃剑逃走。一直逃到奎垣的文昌帝君那里求救。帝君正在后堂静修,听人传报说刊沟大王求见,便来前厅问刊沟大王说:‘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到这里来找我有什么事?’刊沟大王把自己的遭遇叙述了一遍
帝君听后,说:‘你们这些人因为手中有些钱,就自以为了不起,往往恃财傲物,当然应该遭受这样的惩罚,但文坛健将们依仗着自己笔杆子厉害,以笔尖横行足下,这对我们儒教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说完,便命令侍立一旁的身穿红衣的随从去召魁星来见不一会儿,魁星进来了,刊沟大王一看,这位魁星面色白皙,文弱得像一位处女一样。魁星问帝君召见他有什么事,帝君就将刊沟大王的遭遇告诉了他,让他跟刊沟大王一起前去收伏文明教主及其部下。
魁星听了,回答说:‘我很愿意出战,只是我的脸长得太文弱了,对敌人不能产生威慑力,这怎么办呢?’帝君沉思了很久,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身穿红衣的随从启奏道:‘这件事很容易解决,请帝君赐给魁星一个假面具,戴在脸上,掩盖住本来面目,便可以克敌制胜了。’帝君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笑着答应了。
接着帝君便赐给魁星一个假面具,一个金斗。让魁星跟着刊沟大王前去收伏文明教主。刊沟大王带着魁星重新回到文明教主的笔阵之外,只见文明教主正站在笔阵的核心,挥舞着一只像屋梁那样又粗又大的笔,得意洋洋地宣称手中的笔可以横扫千军。
魁星听了,不声不响地将手中的金斗向文明教主抛了过去,那只巨笔一碰到金斗,顿时缩小了,笔尖也变得软绵绵的,一点用也没有了。文明教主大惊失色,只好扔掉笔逃走了。魁星上前将文明教主扔掉的笔检起来,并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穷神捉住,把他怀里的那锭小黄金搜出来,然后告别了刊沟大王,押着一班俘虏,凯旋而归。
帝君见魁星得胜归来,十分高兴,就把魁星缴获的那支笔和那个小金锭赐给了魁星,并让他以后世代掌管金斗,并且允许他一直戴着那个假面具。
因此,流传到今天,民间的魁星画像都长着蓝色的狰狞的面目,右手握着一只笔,左手拿着小金锭,身旁竖着一个金斗。”
铎说:这个故事虽然十分好笑,但只不过是那些要笔杆子的狂生们的讽刺文章罢了,如果把它当作什么了不起的至理名言,则大可不必。
122,天府贤书
我的妻子张灵,字湘人,嫁给我的那年是十八岁。我们俩刚成亲,她就开玩笑地把头上一金钗拔下来,作为学费送给我,让我教她读书、作诗、写词。张灵十分聪明,学起来进步很快。有一次,她让我出个韵,然后按我出的韵写了一套北曲,这套北曲后来被施蒙泉载人他的《词坛丛话》中去了。
张灵刚开始学习写诗的时候,不喜欢写古体诗,七言诗也写得少,她的诗中,五言诗写得最好,和王淮、孟浩然的诗风十分接近。一次,我在黄昏的时候启程到胥江去,她写了一首赠别诗送给我,诗是这样的:
吹笛向江楼,春风起暮愁。
何人折杨柳?江水自孤舟。
薄俗无青眼,高堂有白头。
临行重怅望,空作稻粱谋。
她其它的诗稿都散失了,她曾经写的一些诗,因为时光的流逝,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五言诗中,曾经有这样的句子:
“花落已如此,春风犹未归。”
贞娘墓的墓碑上刻的七言诗中,有如下句子:
“三尺鸳鸯空有冢,千秋云雨本无台。”
这些诗都和陆卿子的诗有共同的特点。平常,我除了写诗作文以外,还喜欢写传奇剧本,而我写的传奇往往是嬉笑怒骂,笔锋犀利,有时甚至讽刺挖苦,大大违背了“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张灵看到我写的传奇,觉得十分不妥,常常劝我不要太放肆。
一天中午,我坐在桌前看书,张灵在我身边的床上午睡,她睡着睡着,忽然推开枕头坐了起来,说:“这个梦真奇怪!”我连忙回头问她做的什么梦,她说:
“刚才,我梦见我到了一个地方,大概是人们常说的森罗殿。我看见殿旁有一间暗室,暗室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泥犁狱’三个字。
“我偷偷走到暗室的门边,向里面望去,只见暗室分为两廊,廊下蹲着许多脖子上荷枷带锁的人。这些人一个个都面容瘦削,但容颜中都蕴含着一种秀气。
“我再看去,只见左边的廊上标着几个字:‘文字案鬼犯四名’,接着是这些案犯的名字。我看了名字后才明白,原来左廊下这四个人分别是写《感甄赋》的曹植,写《好色赋》的果玉,写《美人赋》的司马相如,写《会真记》的元稹。再看右边廊上,也写着几个字:‘词曲案鬼犯四名’,原来是写《玉炉香》的温庭筠,写《江南柳》的欧阳修,写《郁轮袍》的张伯起,写《牡丹亭》的汤显祖。
“我正在偷看,两边廊下的鬼们忽然谈起话来,只听其中一个鬼叹息着说:‘我们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依恃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手中拿着三寸之笔,左涂右抹,任意挥写,一点不知道收敛,没想到正因为如此,死了以后成为有罪之鬼。’另一个鬼接口说道:‘自古以来,凡是慧业文人,死后必然升入天堂,比如李昌谷,被上帝召去写《玉楼赋》,苏轼被上帝召入玉局之中校书,为什么我们偏偏流落在地狱之中,不得超生,我们和李昌谷、苏东坡比起来,差别是多么大啊。'
“鬼们正在议论不休,忽然一个长得很丑的君王出现在森罗殿上,命令仆从们将两廊下的鬼们全部提上大殿,然后这位很丑的君王开始按照他们各自所犯的罪案对他们进行审讯,这位君王看起来很讨厌这些鬼,才审问了几句,就不耐烦起来,瞪着眼,拍着桌子,呵斥他们,并命令仆从们把这些鬼押入犁舌地狱。
“鬼仆们正准备将这些鬼带走,忽然一个身穿长袍、手持官笏的人捧着上帝的诏书来到了森罗殿上。他的后面跟着好几个从人,每个从人手中都捧着官帽官服。
“坐在大堂上,君王一看到天官的使都降临了,慌忙离开座位,匍匐在地上接旨。使者立定后,展开圣旨宣读起来,读完后,将圣旨交给阎罗王,然后说道:‘我就是三闾大夫屈原。我也是文人,也曾写过许多诗文,因此我知道,文章中出现的那些‘美人香草’之类的话,只不过是忠臣孝子们用来向帝王表达自己忠心的寓言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不应该揪住这些词句不放,硬要说作者有失雅正。举例来说,像宋广平这样的心肠硬得像铁石一样的人,也曾写过梅花之赋;唐代的韩愈上书劝谏皇上不要迎接佛骨,这封谏书写得风力铮然,气势宏阔,但他的词中都仍有‘银烛未销,金钗欲醉’这样的话,而且成为词坛中的名句,即使像范仲淹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正流文人,他的《渔家傲》词中,也还有这样的句子:‘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因此,即使是刚毅正流的文人,也会写些风流绮丽的词句,不应该将此视为大逆不道,对他们捕风捉影,穿凿附会,拘文牵义,罗织风雅罪名。
“如今我奉玉帝圣旨,将这里的八个文人之鬼全部带人天宫,玉帝封他们为香案掌书。’
“说完,命令身后的从人们上前为鬼们解开枷锁,脱掉犯人的服装,换上从天宫里带来的官服,然后又让从人们奏起音乐,在一派仙乐缭绕之中,将这些文人之鬼带往天堂而去。
“我一直伫立在大殿的旁边,将殿上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一开始,阎王对这些鬼进行审讯的时候,我因为担心他们的命运而内心十分恐惧,屈原将他们带往天官以后,我又从心底里为他们感到高兴,不知不觉地从梦中笑醒了。”
我听完妻子的梦后,明白了妻子的用意,于是便笑着说:“你不用多说,我已经明白了。我这半生以来,即使有一些福气,也已经被我笔下的轻薄所抵消了。你所叙述的梦,前一半是你编出来劝谏我的;后一半,是你编出来为我解嘲的。”妻子听了,也大笑起来。
铎说:如果泥犁狱中,真的有这些文人之鬼的话,那么风波亭边,被插上草标当作商品出卖的,都应该是那些口才极好善于诡辩的人,这个故事中,作者自己提问,自己解答,一会儿态度庄重严肃,一·会儿诙谐幽默。秀才铁面用温柔绮丽的语言来教训人,鸠罗会用他的辩才来劝谏世人,大概也和这篇文章差不多吧。
谐铎(乾隆五十六年刊本) 完结
附:《续谐铎》简介

《谐铎》的续书,共一卷八篇,是沈起凤的遗著 ,由其门生饶世恩在嘉庆十八年刊刻行世。被管庭芬收入《花近楼丛书》中,今藏国家图书馆。原本只有故事“谐”,而没有沈起凤的篇末议论 “铎”。饶世恩于篇末将“铎”补出 ,题为“竹溪铎曰”。
此八篇的名称是:
真销魂、假作窃、奇遇、屈刑、
小儿星造、少女姻缘、吊蝴蝶、讨鳖虫。
故事性都不算太高,故而这里略过。
《谐铎》《续谐铎》各期连载篇目如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