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清武举人的后现代生活
很多人都分析了反抗黄四郎队伍的集团,很少有人分析黄四郎及其手下人的群像。我尝试整理一下我想到的。
这个电影我看了很多遍了,最新看的这一次,我注意到了一个人物——姜武饰演的武举人。这个人的复杂性也被很隐晦地刻画了出来,而且我觉得他很关键。理解了他,能够理解一些电影里和电影外的东西。
在黄四郎的几个走狗里面,最“忠心”的应该是陈坤扮演的胡百,他的忠心来源于他的愚蠢和精明,在逼死六子那一节里,他展现出了作为一个走狗应该有的聪明。然而在办完事之后,他表现出了相当的愚蠢——办事得力但是不会汇报、送死的任务也勇于承担,成为了黄四郎队伍里第一个死去的人。
与胡百相对的是管家胡千,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办成一件事——甚至他都没有办什么具体事。但在黄四郎面前很得势。他会适当的装糊涂,也能够看透一些东西,在张麻子跟黄四郎最终的对决时刻,他第一次展露了对黄四郎的不屑(“不就是赤壁吗”)——这意味着他也隐约感觉到了黄四郎的颓势。
而出场不多的胡万,命运不济,已经被黄四郎完全控制了。胡百属于真心拥护黄四郎,相信跟着黄四郎能有肉吃,而胡万明显是被黄四郎逼迫到只能当工具的份上了。一旦被俘虏,他毫不迟疑就背叛了黄四郎(而胡百还是有一丝犹豫的)。
这三个人,都是把自己的命运绑架到了黄四郎这台战车上的了,当大厦倾倒的时候,他们只能跟着陪葬。只有武举人,这个人是自带着一个身份的,他是前清的武举人,看似是一个毫无现实意义的职位,但这个身份能够让他跟黄四郎保持相对独立性的时候,还能有恃无恐地借着黄四郎的声势欺压百姓。
这里就不得不首先提到黄四郎,黄四郎这个人是买卖人,是个生意人,他的目标就是长久地在鹅城贩卖烟土、运营妓院窑子。上面交够刘督统的,下面喂饱那些给自己出力的,剩下才就是自己的——这就是为什么他说自己一堆兄弟要管吃管喝,花姐也说他不好色只贪财的原因。他本质上是刘督统的走路跑买卖的大腿,也是武举人这些人要抱住的大腿。
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于,从剧情里面不难理解出来,黄四郎不是本地人,他是被上面的利益关系安插这个地方的外乡人。他想要在鹅城把各方面打点好,武举人这样的人是关键。有了武举人的支持,他就站稳了。贪财是他的立命之本,而好色就会犯错误,那么多武举人盯着他,他不能好色。就像中年以后的空一格平时“厉行节约”,还是一个“爱妻模范”那样。
下面我们就详细分析一下这位武举人的表现:

前清武举的第一个重要个人演出,是他被张麻子打了屁股,跑到黄四郎那里去申诉,这一场戏还挺关键的,注意在这里,武举人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他哪儿是在打我的屁股啊,他是在打你的脸。”黄四郎的反应是喷了一口水,而且对这句话不知可否,我的理解是黄四郎不得不承认了这句话,毕竟他立刻就展开了复仇计划——即便是他察觉到了张麻子是来者不善,但还未完全谈清楚虚实的情况下,直接派人去逼死对方的儿子,这也太冒进了,所以这个屁股做成的脸,对于黄老爷是至关重要的,甚至可以说直接就是他和张麻子矛盾的集中点了。
那么为什么尊贵的黄老爷的脸,可以由跪在他面前的武举人的屁股来代表呢,甚至不惜为了武举人的屁股,要和还不知深浅的一个势力结仇呢?
因为武举人代表着沿袭自前朝的封建主义的那一套“顺民”制度,北洋政府、民国政府的这些所谓革新派,一旦得权,就立刻把那些前清的遗老遗少们搬出来,做出一副礼遇“贤良”的样子来,实际上是想把封建王朝的魂请出来,只要这个魂请出来了,顺民的标准就有了,自己也就站的稳了。
随后,就是胡百和武举人在讲茶大堂一起逼死了六子。注意在这场戏里,扮演黑脸的是胡百,而扮演白脸的反而是矛盾的导火索——武举人本人,一切因他而起,他却在这里假装和六子一个立场。他是有资格,有身份,也有这个地位不去扮演那个引火上身的黑脸角色的,扮演黑脸角色的胡百,也很快被姜文枪毙报仇了。而且在张麻子到场之前,他审时度势麻溜消失了,没有把自己拱到两方对立的位置上。


在这之后,除了中间跪着假死的那场戏,在电影中间矛盾激化后,这位武举人凭空消失了。他应该是完整地听到了张麻子和黄四郎在鸿门宴上的对话的人,他能够知道这场变局要开始了。他成为了张麻子嘴里的那个“谁赢他们帮谁”的“他们”。如果张麻子胜利了,他有了“支持六子支持了一碗粉”和“帮六爷请大夫”的功劳,让写手们挖掘挖掘这些陈年往事。如果张麻子失败了,自己依然拥有前清武举人身份,能够把自己的屁股给黄老爷当脸用。
“我觉得我可以出现了”,果然,武举人是最明白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出现的人。在黄老爷的替身死了之后,在黄四郎的威严被实质破坏后,他出现了,成为了张麻子的“第一个”天使投资人。

这就是前清武举人的后现代生活,不管到了什么时代,他们都是那个又有脸,屁股坐的位置又合适的人。他们的带来的黑暗能够寄宿到任意一种革命身上,导致了我们阅读近代历史和当代历史时候体验到无比的复杂性。而正是这种复杂性,让我们更能体会那个伟人的伟大。
大文豪雨果在小说《九三年》的结尾,也是他一辈子写的最后一本小说的最后一句话里,给资本主义革命(或者任何不彻底的革命,开始彻底后来被不彻底了的)一个盖棺定论的评价,我觉得精炼无比,在这里分享给大家:
“于是后者的黑暗融于前者的光明之中,这两个悲壮的姊妹灵魂一同飞上了天。”
小说里这一章的名字叫做“封建制与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