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仄炯 与时间对坐
最近收到邵仄炯寄来新出版的书《读懂中国画》,看到画家也能有这样舒展轻松,有条不紊的文字,不免赞叹。
不骄不躁, 不疾不许, 不矜不盈。对邵仄炯的印象,大抵也可以用来形容他的创作,他的文字。
读他的画,让人想起李白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徐徐展开的山水带着几分现代主义的梦幻气场,如同进入了一个超然物外的时空的道场,画者、观画者,都可以在其间找到一个不受干扰的坐标安置下身心。一片寂然中,或有鸟语三两句,或有瑞兽遥遥相伴,还有几分熟悉,几分陌生的自己。

雪图
2020年岁末,未事声张,邵仄炯加入了斯沃琪艺术中心驻地艺术家项目。“驻地”项目在当代艺术圈早已是寻常事,旨在打通不同艺术门类,提供艺术家们探索理念,互相激发灵感的平台。一直秉持“新变”的理念,邵仄炯用最古老的毛笔,通过了斯沃琪艺术中心严苛的申请。
传统与经典在当代的继承与发展,对于艺术而言,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个让人挠头的课题。艺术史上,每一次“复古”或“复兴”都是艺术家对经典的重新认识与再创造。在最传统和最当代的两端间,邵仄炯一直走得很小心。
山水画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始终地位特殊,南人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夫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像。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中国人笔下的山水,从来不是为了客观呈现自然,而是要表达对人和宇宙万物关系的理解,通过描绘山水体现一种超越和形而上的境界。其于卷帙浩繁者,必要旨归。山水画在当下要发展,什么是可以改变的,什么是必须守住的,邵仄炯认定:“传统是大道,虽有定式但无定法。”

斯沃琪艺术中心
表面看来,日常生活中的邵仄炯喜欢收藏老物件,是京剧票友,“因为吐字运腔的气息流转和笔精墨妙如出一辙”,怎么看,都是有一颗“老灵魂”的人。事实上,因循守旧恰恰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绘画的探索性一直是引领我创作的最大动力,我始终要求自己的画有变化,要生长。”
作为70后的中国画家,邵仄炯在知识储备上并不排斥西方,相反,他始终主动积极地在跨文化语境地寻找、吸收养料。他的绘画总体上侧重于对南宗绘画,尤其是元代绘画的中和、雅正清丽气质的承继,有设色的工细山水和其他构图的水墨变体。一方面,他对于赵孟頫、钱选、董其昌等传统大师技艺进行运化,另一方面,他通过对现代西方绘画色调、材料语言的借鉴亦令自己的作品有了相当的辨识度。西画讲求色调、复色、补色等关系,这一点,在邵仄炯的创作中,尤其得到了关照。他的山水设色别具一格,打破了浅绛、青绿、金碧的分界,相互参用,令他的画作有远古高华之格,绮丽而不浮,脱俗。在被问及尊崇的西方艺术家时,他列举了“塞尚概括自然的结构、德加吸收古典主义强大的绘画性、克利的幽默和想象力、马蒂斯的浪漫、莫兰迪的优雅。”

星空
对时间的思考是古人关心的中心问题,时间从何而来,特性何在。生的短暂,与死亡的无垠,对比出的时间的向度,启发着今人的思维。云、水一度是邵仄炯创作中运用较多的原型和母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中,时间被比作流水,凸显着它的流逝性与不可逆性。古今旦暮,庄周又以另一种角度,阐发着时间如同道一般的无限性,所谓“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邵仄炯画云、画松,看似静止的时空,但更像是一个入口,令观众一步跌进无穷尽的混沌的宇宙,古往今来,无始无终,循环往复。
庄子的时间在道,在自然。处于无限时间中的人面对的是另一个终极问题——对于自由的抉择。从古至今,人们从改造物和精神这两个向度,试图克服时间所带来的畏惧,希求寻找到精神的彼岸来获得安慰,克服无限的时间带给人的虚无感,为心灵找到安顿之所。追寻云水之间意象的邵仄炯,延续着中国人对于时间的探索,“时间可以分为外部时间和内源时间。个人的生命时间就是一种内源时间。内源时间是生命的标志,也是意义的呈示。”
从书画出版社编辑到上海师范大学中国画系教师,又在喜马拉雅上开了一堂“精讲50大中国名画”的讲座,而后,又丰富了讲座的内容,写成了一本《读懂中国画》。邵仄炯始终在深化着自己的理论认知。在追求“新变”的路上,正因为对传统的敬畏,他始终很谨慎,“我试图将古人的作品重新解构,即将图像拆离、分组,把传统的东西从它的符号形象上拆开,或是重新提取,随后再通过我自己的理解来重新组配。解读经典,再用自己的理解,想法去演绎。”把握传统的经典脉络,但细节之下,又并不拘泥于古法。邵仄炯说,自己把传统与当代都当作绘画力量的源泉,同时又把传统和当代比作两面镜子,为的是照见自己认知自己,“我的理想是在山水画中寻找亘古不变的天地洪荒和山河岁月。”

打动斯沃琪艺术中心的,是邵仄炯作为一位传统山水画家向当代出走的勇气。《浮玉》系列的创作中,他用铅笔、炭笔、丙烯颜料这些在传统中国画艺术中陌生的材料消解了传统笔墨的执念,并且突破了具象的景物描述,向抽象艺术的方向倾斜。在创作理念上,邵仄炯抓住了人眼对物象聚焦的方式,通过视觉和时间造成的叠加,记录更为真实的视觉。回到时间的原点,还原初始的绘画性。脱开笔墨程式,用丙烯,炭笔、铅笔,来表达物象每一分钟因光影而发生的造型的奇异变化,在一个个片段与瞬间中追寻美的消隐和显现。“这个系列,也是致敬塞尚。他的静物画并非写生,这个果子是在这个透视点上,那个罐子是在另外一个透视点上,他是每天叠加所有的印象来画东西。”19世纪法国印象主义画家也曾在作品中捕捉云层与水面的丰富变化,截取的是自然界的瞬间印象,而邵仄炯的“云水”所表现的则是对江南景物的一个整体记忆,他笔下的山水不以追逐自然为目的,更像是一个时空变幻的舞台。在这个意义上,人终于得以主宰了时间。

浮玉三48×77厘米209综合材料
艺术的天然原本在于回避一切目的性,需要技能调动和理性的知识,但希望能无限接近天趣。艺术家面对人世的态度,无疑决定了作品的价值取向。绘画之余,邵仄炯会练习书法,他说,古人写字作画喜欢用中锋,因为刚健稳重,这跟为人处事一脉相承。画画是个慢事,急不来,得耐得住寂寞,不能取巧。回到校园,作为上师大国画系老师的邵仄炯,大量阅读了很多理论书籍,从罗杰·佛莱、格林伯格到贡布里希,“我希望了解他们对绘画的阐述,这些理念和中国画的差异,以今天的时代背景和眼光来看,中间有无融通的可能或契机。虽前人也曾做过,但我要以自己的方式,此时的语境、我所处的位置再做一次尝试,这个让我觉得有点意思。”
第一次做大型个展时,策展人给展览起名“存神养志”,取自东汉冯衍《显志赋》中的句子,“以清净而养志,守寂寞而存神”。这些年来,眼看着邵仄炯一步步地走到相对前台的位置,有自己的努力,没有刻意的经营,却是水到渠成。时间的无限与人生的不足是一对永恒的矛盾,自然大化,生生不息之外,人唯有心斋、齐物、安命、体道。“无常形有常理”(苏轼句)。小至尘粒,大至宇宙,面对“无定处可求”和“不知其始末所至”的时间,也唯有葆有一颗澹定的心而已。(吴南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