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事在人为
幽蓝的天边,若隐若现的殷红缓缓褪去。凝聚的阴云像是格外厚重的面纱,遮住了高悬的双月。漆黑羽兽的鸣叫与烈风的嘶吼声回荡在耳边,浓烟盘旋,腥臭漫布。
黯淡无光的大地上,还有几簇火光。这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废墟,残破的建筑间庞大尖利的源石随处可见,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横陈在狼藉之中。少顷,烈焰燃烧的毕剥声中混入了些零碎的脚步,土石翻动的声响夹杂着孤独的哭喊,打破了寂静。
“孩子们,我的孩子们......!”
一位教师打扮的菲林女士全然不顾贯穿双腿的源石晶簇,踉跄着扑在石堆上。砖瓦的缝隙间伸出了一只鲜血斑驳的小脚,周遭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告诉她,还有人在重压之下艰难地喘息。
微风拂过她凌乱的长发,盛夏的晚风令她感到由内而外的恶寒。她双眸噙泪,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将压在学生身上的重物移开。漫天烟尘涌入鼻腔,玻璃渣刺破了双手,她只是圆睁双眼,拼命地翻拣与拖拽着。
啪,咔哒,咔哒。
破损的时钟划出一道弧线,坠落在地。它的表面已是破损不堪,分针不知所踪,细长而鲜红的秒针却完好无损,仍在循规蹈矩地行进着。废墟的尽头隆隆作响,曾是校园与平民聚落的废墟中,星星点点的火焰成了唯一的光。
第一个孩子露出了小脑袋,他的脸蛋没了血色,眼角的泪痕未干,早已停止呼吸。稚嫩的身躯上满是青紫色的痕迹,左肋处赫然是一块瘆人的巨大创口。菲林教师遏制住不适感,她拭去孩子脸上的灰尘,将他轻轻安置在空地上。
第二个孩子被压在烧焦的铁门下,甚至没法辨认出种族——头部支离破碎,四肢残缺不全,温热的液体染红了校服。
“呜——咳、咳咳......”
菲林老师眼角发酸,胃里一阵扭曲般的剧痛,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可因为几天几夜没有进食的缘故,手心里多出的只有几滴灼热的胃液。她痛苦地捂住小腹,大口喘着粗气。半晌,她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又扑向下一堆瓦砾。
衣袖翻飞,砖瓦粉碎,一张张稚嫩安详的脸庞暴露在夜空之下。烟尘久久不散,大地轻轻颤动,远处的响声一刻不停,反倒渐渐迫近这片区域。
仿佛过了万年,终有一道光穿透了阴云,照在了她身上。她在喘息之间看到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远超体力的劳累与内心的苦闷猛地灌入胸腔,她眼前发黑,却还是用余力将手边孩子的残躯揽入怀中。
更多束阳光透过云层,却再难驱散绝望的气息。晨曦中,一个漆黑的身影栽倒在废墟上。
......
恍惚间,她发觉自己的灵魂似要脱离躯壳,引导她奔向天际,与那些遭难的人们重逢。她的眼前只有朦朦胧胧翻腾着的红与黑,耳边接连不断地传来爆炸与哭喊声。她知道这是一场噩梦,她无数次地想要醒来,站起,可这梦纠缠不休,仿若孤魂野鬼对幸存者的憎恶般彻入骨髓。

“琼斯、琼斯老师?还活着吗?”
熟悉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传到耳畔。
“喂、喂?”
她的身子被轻轻摇晃着,四肢、大脑、五脏六腑,每一个骨节都发出痛苦的信号,所有的器官都在哀嚎着。她睁不开眼,那声音愈发空灵,在脑海中反复回荡了许久。
“醒醒——醒——醒——”
“...呃.....”
“快——快来人......还有...活着......”
自己如坠冰窟的身躯被抬起,而后移动,最后落在了一大块软乎乎的东西上。
“咳咳...咳咳咳...啊...”
“快,要下雨了!别找其他人了,这个还有活气,我们先把她运回去!”
“你、你们......?”
“琼斯老师,不要勉强自己,你的伤很重,回去之后我们慢慢聊。”
年轻的菲林耷拉着耳朵,遍体鳞伤的身体甚至都无力颤抖,任由他人摆布。刺入体内的源石结晶被微生物分解,而后借助血管,与血液一同流遍全身。琼斯努力做着深呼吸,抗拒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还有、咳咳...还有多久......”
“蛮远的,请忍一忍吧。”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艾森,绷带给我,得先给琼斯老师包扎一下,血快流到眼睛里了。”
“不行,马上要下雨了!戴维斯,看到头顶那些天灾云了吗?”
几人抬头望去,如他所述,天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色,阴云汇集得更为厚重,不时有几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天际,雷声轰鸣。
“注意脚下,快走!”
剧烈的颠簸使琼斯咳嗽连连,身后的男人在轻声安慰自己的同时还不忘催促着另一人加快脚步。二十多分钟过去,一幢小型建筑物的残骸间露出了一个形状略显奇特的井盖,高个子男人掏出钥匙,二人通过梯子缓缓将琼斯与担架运下。他们离开后,狂风骤至,状如银针的雨丝倾泻而下。
略显狭窄的防空洞中的某个房间,逼仄的室内勉勉强强摆了五张床,而其中两张上的人已经与世长辞。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琼斯抬上一张空床,力所能及地处理了伤口。一切都安顿好后,名为戴维斯的强壮瓦伊凡男人去了另一个房间,而唤作艾森的高个子菲林男人面露沮丧,他戴上眼镜,在笔记本上刷刷写着什么。
“这场雨降下后,恐怕不会再有更多的幸存者了......非常感谢您,飞羽小姐。”
“不用谢我,毕竟我又不是白救你们的——这位女士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吗?”
靠墙摆着一张还算完整的太师椅,一位娇小的埃拉菲亚少女坐在上面——她的双短鹿角与鹿耳时刻凸显着这位少女的玲珑剔透,蓬松的白色短发略显狼狈。她身着洁白的露肩丝绒长裙,一双玉手平放在膝盖,肉乎乎的小短腿仅靠裙子下摆遮蔽着,未着鞋袜、精致无暇的细嫩小脚触碰着硬地,白嫩的肌肤与周遭无甚色彩的设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左边眸子是晶莹夺目的湛蓝色,右眼却是毫无生气的深灰,令人咋舌的是,双方的这番对话竟没有任何一人物理意义上的开口,他们只是目光相对,有时点头微笑。
“没错...她叫琼斯·凯莉。”
“哦。只要帮我找到那些东西,不仅还了我的人情,我还能把你们送往安全地带。”
“多谢小姐,我们一定尽力。”艾森又点了点头。
少女湛蓝色的眼睛眨了眨,她的一根手指轻敲着太师椅的边沿,脸上的微笑更显亲切。
“也该对我们的新成员陈述些事实了~过会儿,不介意我跟那位女士闲聊几句吧?”
“啊...请便。”

“你需要动手术,你的腿恐怕保不住了。”
“什——”
琼斯的瞳孔缩小了不止一倍,她无力起身,只能捂住胸口,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天灾还没有结束,我们都在帮你想办法。”飞羽面无表情道,“如果不及时处理...”
“是你在说话?”
地下避难所中格外僻静,众人的喘息声都清晰可闻。此时的琼斯面容枯槁,流出的热汗浸透了衣衫,她将床前的三人扫视了几圈,目光最终落在了飞羽身上。见她面色犹疑,艾森急忙解释起来。
“这位是飞羽小姐,是她救了我们。因为一些原因,她无法像正常人一样交流,但好在她的源石技艺可以读取实体的‘想法’,也同样可以对实体灌输自己的‘想法’。”
“部分可以理解为,相互的意识交流。”飞羽“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琼斯想着“谢谢”两个字,随后看向飞羽,而后者果然会意地点点头。
“药快没了,这么严重的伤根本没法处理。附近有没有什么靠谱的、这种情况下还能运转的医疗组织?”
闻言,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身处维多利亚边境,属于贫困地区,本就十分简陋的医疗环境又遭受了天灾打击,就算是在此支教十年有余的他们也想不到哪里还有医院可以组织这种程度的手术。
“...恐怕,咳咳咳......恐怕是没有了。”琼斯的声音低到了谷底,“两位的源石技艺......”
“抱歉姑娘,我对源石技艺是一窍不通。”戴维斯略显尴尬的挠了挠头。
艾森皱了皱眉,他摊开手掌,指尖微动,地上的浮沙、灰尘与碎石缓缓浮起,聚集在他的掌心。而后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这堆东西便合为了一块完整且毫无裂痕的石头。
“唉。”
石头被艾森捏碎,更为细碎的石粒从他的指缝漏下。琼斯叹了口气,冥冥之中,她感觉自己大限将至。
所有人都不再言语,室内陷入了可怕的沉寂。艾森心乱如麻,他焦急地四处踱步,时不时长吁短叹。他阴差阳错地爬上梯子,稍稍掀开井盖,想要呼吸些新鲜的空气,然而,望见外面景色的一瞬,他大惊失色。
“——大家,大家!外面还有人!”
艾森变了声调的话语让屋内的众人为之一惊,而后只见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跟前。
“活着的人!离我们不远,西北方向,有个塌了一半的凉亭,有个男孩子,就、就坐在那下面避雨!”
“什么?”
据飞羽所述,他们已经进行了两天两夜的搜救,但诺大的废墟里还有气息的,就只找到了他们几个。又救出了琼斯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可谁都没想到,正是蚀雨滂沱之时,却又有幸存者出现。
而且还主动送上门来。
“艾森,你说清楚,什么人?是学生还是外面的人?”戴维斯压制着自己的大嗓门,努力保持着冷静,“安全吗?”
“是个男孩子,大概十七八岁,不太像学生,穿着一身西服,就在那破凉亭下盘腿坐着。剩下的栏杆与木板都已经腐蚀严重了,过不了多久,整个结构就会坍塌!”
......!
大家心里都清楚,琼斯的伤势目前只能通过愈疗源石技艺治疗或是暂时遏制,即便是暂时止血止痛,她也能多一份生机。而眼前的这个少年,或许就能救她于水火之中。
即便只有一丝希望,也要争取。
“我去吧,”艾森用衣襟擦着眼镜,“我动作快些,抓起他我就跑回来。”
“别了,你那小身板,怕是被这雨淋几下就受不了了。还是我来吧,相信瓦伊凡的身体素质。”话音未落,戴维斯抓起外套就想上梯子,而一个小小的身影拦在了他面前。
“穿上这个吧。这件衣服不能完全抵御蚀雨,可也总比你直接跑出去好上一些。”
飞羽递上一件格外厚实的黑斗篷,戴维斯毫不犹豫地接过,道了声谢。

“非常抱歉,先生们......我只是一个路过此地的信使,并不懂什么源石技艺......”男孩苦着脸,对正颜厉色的二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场天灾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身上也只备了些跌打损伤药感冒冲剂什么的......实在是帮不上忙。多谢你们救了我,但我真的...”
没等男孩说完,戴维斯给了他一个白眼,很用力地嗤笑一声,自顾自摔门而去。
“欸,欸!”男孩一个趔趄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
艾森看到男孩双手合十,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鼻头一酸,不由得将目光移向别处。
“先生,先生......真的非常抱歉!不要把我丢回去,不要!”
“...不会的。”艾森哑着嗓子,“他就这脾气,体谅一下。”
“啊......”
地上的男孩急得都快给艾森行大礼了,见他作了这样的回应他才稍稍安心。擦去眼角的泪珠,男孩缓缓站起,犹豫片刻后又弯下腰,用双手拉住了艾森的右臂。
“呜...先生...”
“喘口气吧,孩子,暂时没事了,你可以在这里暂歇一会。”
“呼——哈、哈、呃......”
艾森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男孩还在颤抖的肩膀。
“这么小年纪就干信使啊,有够辛苦的。哪里人士?怎么称呼?”
“呃,我,我......”男孩的眼神中满是慌乱,“那个,橡林郡,然后信使代号是,时、时序。”
“蒂西亚郡属瑞兹高级中学,历史系教师,艾森·汤普森。刚才那位是体育组组长,戴维斯·弗克。你这次是来给那两位大公爵送信么?”
“欸,先生怎么知道?”
“我们虽然也经常与家里有信件往来...”艾森漫不经心地端详墙上的油画,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向男孩的头顶,又默默放下了。
“可没有人为了给我们这些乡巴佬送信,还特地穿着一身西服的。”
“......是啊...唉。”时序的头更低了些,“我不是天灾信使,也没有看天灾云之类的常识,为了早些赶到选了一条捷径,没想到......这下好了,随行的礼物全毁了,我怎么交代啊...”
男孩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从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抽出一个信封,上下翻转着打量了好几遍,终于才松了口气。
“呼,还好信没坏,听雇主说这信的内容比什么都重要。可是还是好难办,现在又被困在这里.....呃......”
低落与紧张的氛围在空间内逸散。
“想到这单生意彻头彻尾地搞砸了,那些礼物的价值我根本没法偿还,得罪了这等大人物的话,多半连饭碗都保不住吧......我本想一死了之,却迟迟难以走进雨中,束手无策的时候,雨幕中闪出一道黑影,那个大叔把我夹在腋下,一路奔了回来,我这才得以喘息......唉。”
艾森用手背抚了抚男孩的头,轻声道:“先在这好好休息一晚上吧。等雨停了,出去了,再愁你那些事也不迟。”
男孩点了点头,请他再为自己给戴维斯道声谢,神情却仍局促不安,他只好又宽慰了几句,无言地为男孩收拾好床铺,分配给他一些物资后就退出了房间。刚出了门,角落处的一间屋子忽然传来剧烈摔打东西的声音,吓得他脖颈发凉。
戴维斯不忿的咒骂已经在长廊里回响了许久,声音还越来越大。他把自己关在一个空房间里,情绪十分激动。
“真*维多利亚粗口*的好啊,去*粗口*的天灾信使,去*粗口*的大公爵,去*粗口*的,维多利亚的阿斯兰王!*难以辨析的维多利亚俚语*谁来管我们这些穷人百姓的死活?!好啊,太好了,这下全都感染了,全都完蛋了,谁也跑不了,都得死在这!死啊!”
*玻璃器皿破碎的声响*
“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什么时候......”
......
随着门被踹开的声音,所有的吵闹声在瞬间戛然而止,一切重归静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