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散文选》杂著 座右铭和反省（下）

有时候我遇到某个少年，其实在他身上我本来既不希望有任何变化，又不希望有任何提高；只是使我惊谎不安的是，我看到有些人完全适合于在时代的洪流中随波逐流，正是在这时代的洪流中我要经常不断地注意：正因为这样把桨交到乘坐易于打碎的小舟上的那个人手中，以便他不听从波浪的任意摆布，而听从自己的理智的意志。

可是一个年轻人又怎样独自达到这样一种地步：把每一个人都在从事、赞同和促进的那种事情看作是应受谴责的和有害的？他为什么不会让自己以及自己的本性达到这样的地步呢？
假如我要注意地听完另一个人的意见，那么这种意见一定要建设性地说出；成问题的东西，我自己已经足够了。

能使我们的思想得到解放，而不能使我们对自己予以控制的一切东西都是有害的。

人们只有为他人的好意感到高兴，才能真正地生气勃勃。

只有不讲情面的人才会看出缺点；因此，为了看清缺点，人们也必须变成不讲情面的人，然而不能超过为此所必需的限度。

至高无上的幸福就是那种改正我们的缺点，弥补我们的错误的东西。

任何伟大的思想一出现，它就显得专横；因此它所产生的优点不久就转变成缺点。假如人们想起它的开始并善于说明它在起初就适用的一切在现在仍然适用，于是人们就会为任何一个指教进行辩护并予以赞扬。

有两个温和的暴力：法律和礼貌。

权威，即某些曾经发生的、已说过的或已决定的事情，具有很大的价值；但是只有书呆子才到处要求权威。

人们重视旧的基础，然而决不能放弃在某一个地方再一次从头开始打基础的权力。 

虚假的东西具有这样的优点：即人们能够始终喋喋不休地议论它；真实的东西必须立即加以利用，否则它就不复存在。

我们有哪种统治的权力，我们对此不想过问——我们只进行统治。人民是否有权罢免我们，我们对此并不关心——我们只是提防不让此事发生。

有人称赞谁，那么此人就使自己得到与谁同等的地位。

人们即使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也比世界上没有法律更好，因此任何人都服从法律。

发生不公正的行为也比以不公正的方式抬高不公正的行为更好。

不把情人的缺点看作优点的人就不是在爱。

如果几个人彼此非常满意，那么人们多半可以相信那几个人搞错了。

根本不存在通过行动或忍受不能改善的状况。
在敌人死亡之前轻视敌人是愚蠢的行为，在胜利之前轻视敌人是卑劣的行为。

急躁会十倍地受到急躁的惩罚；人们要想接近目标就只有远离它。

容忍本来只应该是一个暂时的态度；它必定导致承认。容忍就意味着侮辱。

每个人只听见他懂得的东西。

一个正确的回答如同一个迷人的吻。

有许多人自以为他们似平懂得他们所经历的事情。

破坏时，一切错误的理由都是适用的；建设时，则绝对不行。不是真材实料造不了房子。

现在的世界不值得我们为它做些什么；因为现存的世界此刻就可能逝去。我们应该为过去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而工作：为了前者，我们承认它的功绩；为了后者，我们力求提高它的价值。

谁愉快地做事并且对所做的事感到愉快谁就是幸福的。

没有什么东西比前后极其一致更加前后不一致了。因为它产生了某些最后会骤变的不自然的现象。

谁未扣上第一个扣眼，谁就无法把衣服扣上。

假如人们再也不知道往何处去时，就决不会继续行进了。

瘦小的骆驼总还能驮起许多毛驴的重担。

要按照重垂线放置石头，不要按照石头放置重垂线。

一天属于错误和差错，一连串时间属于成就和成功。

谁预先计划，谁就是一天的主人。

我诅咒日常的琐事，因为它总是荒唐的，只有我们通过可能的努力越过它所赢得的东西也许才能被加在一起。

整个人生是由要求与未完成，完成与未要求组成的。聪明人觉得生活容易，傻子觉得生活困难，可是实际上往往聪明人生活困难，傻子生活容易。

让纯粹的愚蠢行为发生比打算用某些理智帮助它更好。理智与愚蠢行为混合在一起，这样一来理智就失去了力量，而愚蠢行为也失去了常常帮助它的自己的本性。

如果我自己失去了耐心，谁还会对我有耐心？
如果我不喜欢某事，那么我就将它束之高阁或把它做得更好。

统治和享受不会同时进行。享受意味着，使自己和其他人欢乐；统治意味着，使自己和其他人真正欣慰。

统治学起来容易，治理学起来困难。

谁有明确的概念，谁才能指挥。

除了任何人可以不服从别人以外，任何事情也不会使古代的德国人高兴。

公正：德国人的特性和幻想。

真正的德国人以多种多样的教育和性格的统一表明自己的特性。

如果平庸、无能之辈和幻想家为伍，则是最糟糕的事情。

有三件事不会在某个时刻之前断定：
　　战争中的英雄，
　　愤怒时的智者，
　　困境中的朋友。 

按照我们的劝告，每个人都应该继续沿着已经走上的道路前进，甚至不要被权威所感动，不要被普遍的一致所逼迫，不要被时髦所吸引。

权威：没有它人类就不能生存，然而它本身既带来真理，同样又带来许多错误；它个别地使本来应该陆续消逝的东西永存，它拒不接受本来应当被留住的东西并让其消逝，它首先是人类踏步不前的原因。

明智地宣布自己头脑简单的人最接近完美无瑕。

在每个长时间的分别期间都存在着疯狂的萌芽，人们必须避免深思熟虑地孵化它，培育它。

心地善良占据了比正义的宽敞场地更广阔的空间。

社会的最高目的是使每个人获得的利益前后一致。每一个理智的人已经为这种前后一致做了许多贡献，更别提社会了。通过这种前后一致，所有社会成员的暂时利益几乎会毁灭。

在社会中人人平等。没有一个社会有可能不建立在平等的概念的基础上，但是决不会建立在自由的概念的基础上。在社会中我要获得平等，我随身带来自由，即合乎道德的、我会服从的自由。

由此可见我进入的社会必定对我说：“你应当同我们所有其他人平等。”然而它只会补充说：“我们希望，你也会自由。”也就是说，我们希望，你坚定地、自由地、理智地放弃你自己的所有特权。

如果我想到我自己的死，就不应该，也不可能认为，哪一个组织被毁杯。

仅有知识是不够的，还要加以运用，仅有愿望是不够的，还要予以行动。

做世上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胜于将半个小时看做微不足道。

不要长久地在抽象的事情上耽误时间。生活最好通过生动的事情得到教育。

诗歌预示着大自然的秘密，并试图通过图像对其进行解释。哲学预示着理智的秘密，并试图通过文字进行解释(自然哲学、实验哲学)。

玄学预示着大自然和理智的秘密，并试图通过文字和图像对其进行解释。 

诗歌的天才同样地既赋予农民，又赋予骑士，重要的是，每个人要把握自己的情况，按照自己的身份运用。

诗人依靠描写。同样的描写的最高原则是——如果它与现实竞争，这就是说，如果对现实的描绘由于想象而如此生动，——目前这样的描绘可以适用于任何人。在描写的最高峰，诗歌似乎非常表面化，它越转入内心世界，它就越来越下降。——那些只描写内心的诗歌(不通过某一表面的东西来体现内心，或者不让人们通过内心来感觉到表面的东西)是这二者的最后的阶梯，它从这些阶梯出发进入共同的生活。

其实我们仅向我们不能评价的书籍学习。我们能够评价的书籍的作者恐怕应该向我们学习。

我为了享受和提神而读书还是为了认识和教学而读书，是有天壤之别的。

凡是想指责一位作者黑暗的人，即使其内心很亮，恐怕应当首先察看自己的内心。在朦胧中一篇很清楚的文章会变得叫人无法辨认。

观众愿意像妇女一样地被对待：除了她们喜欢听的以外，人们不要对她们讲任何东西。

观众宁愿喋喋不休地抱怨，受到了很坏的服务，也不想努力更好地得到服务。

每个人都在自己前面看到素材，只有一定要对它进行某些处理的人才发现它的内容，而其形式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一个秘密。

想象力只有通过艺术，尤其通过诗歌，加以调节。没有什么东西比缺乏鉴赏能力的想象力更糟糕了。

象征手法把现象转变成为思想，把思想转变成一个情景，因此在情景中思想总是继续在无穷无尽地起作用，并且始终是实现不了的，即使用一切语言说出来，然而仍然是无法表现的。

不是语言本身是正确的，有才能的，优美的，而是通过它加以体现的思想；对每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他是否要把值得想往的品性赋予他的打算、讲话或诗歌；问题在于，大自然是否已经把有才智的和合乎道德的品质赋予他。有才智的品质：察看和认清的能力。合乎道德的品质：他拒绝也许能够妨碍他说实话的那些罪恶的魔鬼。

文学的堕落超过了人的堕落。

古典主义是健康的，浪漫主义是病态的。

容易受到诗歌作品和雕塑作品影响的英才感觉自己跟古代相比，置身于优美的、理想的自然状态中，荷马史诗的章节今天还有力量，至少瞬间地使我们摆脱——将数千年的传统推到我们身上的——可怕的负担。 

在文学的成就中，从前起作用的东西已经默淡无光，而由此产生的起作用的东西与日俱增，因此人们时时重新追忆过去，这样做得对。如果我们不想与我们的祖先失去联系，就要最好地保存和赞扬我们身上的原有的东西。

但愿学习希腊文学和罗马文学仍然经常地成为较高的文化教育的基础。

在文学事业的一切不完善中我们发现了千百种的重复，由此产生的结果是人的精神和命运受到何等的限制。

谁站得更高？是历史学家还是诗人？这个问题根本不应该提出；他们彼此不进行比赛，正如赛跑运动员与拳击运动员无法进行比赛一样。每个人应当得到他自己的冠冕。

长篇小说是一篇主观的叙事诗，在叙事诗中作者坚决要求允许按照自己的方式描述世界。由此可见，值得考虑的是，他是否会有某种方式，其它的东西已经被找到。

最一般的长篇小说总是比一般的读者还要好；可是最坏的长篇小说也有文学艺术整个种类的一些优秀之处。

由此可见人们称为主题的东西，本来就是人的精神的某些现象，它们已经重复多次并将继续重复，而作家只不过把它作为历史现象加以证明罢了。

热爱真理的表现在于，人们善于到处发现和高度评价善良。

进行思维的最大幸福是，研究出可以研究的东西，并且平心静气地崇敬无法探明究竟的东西。

一切明智的事情已被考虑过了，只是人们应该设法对它再一次加以考虑。

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老的错误对一个新的真理更有害了。

艺术是一项严肃的工作；如果它从事于高尚的、神圣的对象，那么它就是最严肃的；但是艺术家高居于艺术和对象之上，高居于前者之上是因为他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高居于后者之上是因为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对待它。

艺术本身是高尚的，因此艺术家不害怕平凡的东西。可是当他接受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显得高尚，于是我们看到那些最伟大的艺术家勇敢地行使他们庄严的权力。

天然的纯真与真实是兄弟关系。我把缺乏合乎道德的关系的真实称为平凡。

在每一个艺术家身上都存在着鲁莽的萌芽，如果没有这种萌芽，任何才能也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人们要限制有能力的艺术家，并且为了单方面的目的打算收买和利用他，那么这个萌芽就变得特别生气勃勃。

对天才提出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要求，是热爱真理。

谁对待自己和其他人是真诚的并且持之以恒；谁就具有最伟大的人才的最美好的品质。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