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妖
诗曰：
离别岸上两茫茫，话到尽时觉情长；
莫使草木感人意，梦过春秋身已黄。
话说茫茫东洋海上，有一片列岛，称日出之地。自神武开国历一千五百年，定都京洛，号为平安。京洛城中有一名士，极善吟歌，又无心功名，笃意避世，乃至京中盛持寺出家，世称西行法师。那西行法师平素雅趣非常，尤好赏樱，昔于山中游历，见一樱根扎山岩，颓枝败叶，眼看不存，乃使人移栽寺前，躬亲浇培，救得命活。那樱树愈发茂盛，高有三丈，大如殿顶，盛开之时，极其壮丽，京都之人蔚然为观，因其为西行法师所植，名之西行樱。每至赏樱时节，不知多少文客花魁争相观往，络绎不绝，都赞其樱华绝代，称道为京都之冠。竟不知日久岁深，那西行樱感天地造化之精气，心窍初开，醒了三魂六意，能知人言，通世情，又不拘土石之困，每夜化作人形，在京洛城内游走，窥人情事，戏耍官家，天明还回盛持寺复归花形。尝有人月下赏樱，夜访盛持寺不见其树，天明复见樱开，大惊逃回，传得那满京风雨，以为怪异。又因西行樱下赏花之人常染恙气，归家多有病者，众人惊疑，皆云此树成妖，故又称为西行妖。
那西行法师闻此言，心亦颇疑，乃于一夜假寐，起身暗藏于寺门后，窥那樱树仔细。三更之时，果见西行樱化作女子，发如樱色，倾国倾城。西行法师见了此状，只恐她是妖邪，要趁夜害人，忙推门唤道：“西行樱欲何往？”西行樱见了法师，慌忙下拜，道：“不知恩公在侧，扰动清眠，实有得罪。”法师见她知礼，心下稍安，问道：“汝何以唤我恩公？”西行樱道：“妾本山中幼苗，旦夕枯于荒野，蒙法师看顾，始有今日，如何不为恩人？”法师点头道：“草木者，生养不过水土，何足为道？汝既为人，当以做人之道教之。”西行樱问道：“何为做人之道？”法师道：“夫人者，神鬼之间也。卿欲为神乎？欲为鬼乎？”西行樱又问：“为神者如何？为鬼者如何？”法师道：“为神者仁心善行，民感其德，天感其心，入世者尊为圣贤，出世者羽化登仙。为鬼者，狼心野性，全为己私，一朝得势必祸乱天下，民怨天怒，终有天道惩之。”西行樱曰：“愿为神。”法师道：“既愿为神，今后切不可借花期时节，伤人性命。”西行樱垂告道：“恩公不知！只因妾花容甚盛，名动浮幽，满开之时常惹黄泉死蝶栖于花上，花下之人因而损寿，妾实无意为之。”法师道：“卿且遵我一言：今后每逢花期，只可盛开三分，不可满放。”那西行樱领诺。法师又道：“卿非人身，纵有恶行，人世律法亦治不得你。若他日有恃无恐，害人无数，成了大怪。惊动幽冥阎君，必将汝锁于黄泉，再不能出，其时悔之无及！卿既有心向善，切切谨记此言。”那西行樱领受在心，对法师拜谢不尽。自是每逢花开时节，西行樱虽不复其盛，亦别有殊颜，花下归客无有病容，于是赏樱者复众，仍为京都群芳之领。那西行法师见她有心，不复为虑，择日离寺远游去了。
有言道：盛世无久长，歌舞袖刀兵。那平安朝上世风奢靡，终由治转乱，自当朝皇主驾崩，幼子登基无势，朝中右大臣藤原氏有意专权，幕下谋士知其心事，谏曰：“天命数尽，当有易象，然图之尚不可急，前朝旧老党羽尚在，不若暗使人杀之，待其势益薄，大事可定矣。”藤原道：“杀人者易，立名者难。若擅杀要人，必使京中民心不稳，武士思变，一朝里应外合，吾人头亦难保也。”谋士道：“此事甚易，京中盛持寺有一樱树，曾有民传其妖异，呼为西行妖。今使人下手之后，假称妖樱害人，待党羽既除，以大义之名焚此樱树，只称为民除害，则民心可定，大事亦可图也。”
藤原从其计，即命刺客夜间杀人，以樱花洒死者周身，暗使人传告妖樱复苏，害人性命，为乱世间。一时民心悚惧，怨畏丛生。既见得手，便上表言诛妖之事，满朝无一个敢言者，幼主即降诏除之。那藤原氏得诏在手，当夜命兵士将樱树围定，放起火来，一时红光迸起，烟焰冲天，盛持寺众僧掩门闭户，有惜花者掩面垂泪，忿忿难言。兵众自以为事成，正欲回府复命，忽见火光中走出一女子，雪衣樱发，清姿决然，指众兵道：“汝等披甲执坚之人，为何要行大恶，夜来放火烧我？”众皆惊惶不已，为首的武士胆大，喝道：“汝本妖物，连日害人，为祸世间，今奉诏剿除，尚不速速伏诛！”那女子骂道：“恨尔朝上鹰犬爪牙，杀人害命，栽赃于我，天理何容！”言毕刮起一阵狂风，卷着那火，径向兵队扑去，众皆大骇，连人带马四下逃散，至天明复归时，不见了那株樱树，于是上告异事，言西行妖作乱畏罪，化作女子逃了。谋士禀道：“京中果有妖物，不可不除。”于是传榜天下，言妖樱假变人身，诛者重赏之。
这西行妖自脱火难，趁夜逃至京郊，又因灼伤在身，一路流离颠沛，凄凄惨惨。正入秋之时，见风清露冷，一时心黯神伤，暗思道：自承恩公教诲，秋毫无犯，今我不害人，人却害我，天何薄我至此乎？正嗟怨之时，见前方一溪流水，水边又有一位女子，清吟和歌，其词曰：
人生飘如叶，归宿何能知；
但随秋风卷，坠入无名池。
路途多际会，缘至心不识；
落花相为伴，伤叹慕心迟。
此歌正是西行法师所作，西行妖遥想昔人昔事，不觉长叹。却惊动了那女子，问道：“是何人听我吟歌？缘何在那里叹息？”西行妖避之不及，近前答道：“妾本居京洛，因家中蒙难，流离至此，闻清歌流丽，不意枉自动情，幸勿见怪。”女子道：“此歌本为家父所作，我因览景伤怀，吟此几句，聊寄思情。”西行妖心内惊疑，试问道：“音律非常，词意清雅，必是世家高人，不知可通姓名？”女子道：“家父是昔年京洛歌圣，后出家在盛持寺修行，又号西行法师，我为其女幽幽子也。”西行妖急问道：“却不知法师今在何处？可往拜见？”幽幽子道：“家父因染病不治，驾鹤仙去，葬于故所，至今已有三年了。”那西行妖听罢，无限伤感，不能自禁，叹道：“妾今流离失所，又闻恩公已去，教往何处寄身耶？”幽幽子见她动容真切，问道：“小姐想是家父的旧识？”西行妖道：“妾乃无家孤儿，遗在荒野，命将不存，为法师所救，养我成人。自法师离去，每思报答，谁想已隔两世，如何不悲？”幽幽子闻言伤感，道：“家父在日，每嘱我遇难救难，见急解急。此间离寒舍不远，卿既是故人，若无处投靠，可随我同往家中，权住几日，再作计较。”
西行妖应允拜谢，同归宿于幽幽子宅内。两人话及旧事，都叹那世事变迁，昔日繁华，真如流水东逝。言到深处，情意投合，相惜相慕。入夜时分，幽幽子亲为西行妖更衣沐浴，见她异发殊容，深为爱之，问道：“卿莫非外邦人耶？”西行妖不敢实言，道：“幼年患疾，黑发尽白，又隐见渗血，故成此状。昔日多为人笑，妾甚以为耻，不提也罢。”幽幽子抚发叹息道：“如此樱色，绝美堪怜，何以为人笑？卿若为花，管教群芳失色，墨客纷杳。”西行妖闻言默然，叹道：“世人鄙陋自封，每见新奇之物，多有怪异而称妖者。”幽幽子笑道：“我若生此发，定以神仙自称，管世人怎么议论。”西行妖亦笑道：“子若实有此意，妾将亲为染之。”是夜眠于同榻，次日及早，幽幽子整理衣物，忽闻门外叩声甚急，唤家僮出门看时，却是朝廷的巡探，持榜告曰：
“今京洛盛持寺有樱号西行妖者，本为妖物，每于夜间伤生害命，食人血肉，民怨天怒，罪不容诛，右大臣藤原氏奉诏剿除，圣火祓灭，奈妖樱法强，破阵而走，又假变女子，发有樱色，妖艳惑人，游于世间为祸。若有见而告者，重加封赏。”
幽幽子告曰：“实不曾见，官家请回，蔽家若有消息，必然上告。”待巡探已去，从容回屋，寻西行妖问道：“昨夜沐浴之时，见卿身上有灼痕，又闻家中蒙难，想是不意失火？”西行妖闻言，不敢作答。幽幽子又问：“辗转至此，恐别有隐情。”西行妖心知其意，思虑再三，正色相告道：“不瞒小姐说，妾非人身，乃昔年西行法师亲植盛持寺前樱树，即今人唤作西行妖者。只因朝上权臣当道，擅杀要人，嫁祸于我，又讨御诏放火烧杀，妾不得已逃难此间，怎想能遇恩公之后！”幽幽子有意试之，问道：“素闻沙场死伤之地，草木繁盛非常，皆因人血浸土，沃其枝叶。方今乱世，死者盈野，卿今带伤未愈，正可借以滋身，我为引之何如？”西行妖道：“昔年法师以正言教我，纵无意尚不可害命，今若以人血肉为脂膏，便是入魔之始，他日必沦为邪物。法师于妾有莫大深恩，虽穷途窘迫，宁死不违法师清诲。”幽幽子始知其真心，以实相告道：“适才见朝廷公榜，言京都妖樱作乱，我不知仔细，故以言相试。卿虽非人身，然兰心高洁，胜过世上多少无义之人，我今当助卿逃脱此难。”西行妖道：“不可！朝廷既放榜追缉，留妾必引祸害。今当辞去，他日逃得性命，有缘相会，再容宽叙。”说罢正要出门，却见幽幽子拦在身前，道：“昔年家父山中遇草木且救之，今若见人落难而不顾，是辱先人名也。”西行妖道：“缉我者兵戈之众，小姐女子柔弱之身，如何相抵？”幽幽子笑道：“卿但见我吟歌赏文，不知我演兵弄武之道也。不必多言，我自有主张。”
当下主意既定，幽幽子取斗笠帽纱，与西行妖遮住头发，扮作修行模样。眼看黄昏朦胧时分，幽幽子引西行妖沿小路密出京郊往东，经一昼夜行至一座高山。上山多时，幽幽子顾谓西行妖道：“此山离京有七十里，名称比睿山，乃天台之本宗，家父生前常至山顶延历寺讲禅，每见春时满山樱花无数，芳华绚烂，我思藏木莫善于林，卿不如居此林中，还化作树形，避人耳目，以保全生，此韬晦之策也。”西行妖流泪拜谢道：“昔年法师于妾有栽培之恩，今子又搭救妾于水火。妾有何福分，能与法师家结缘如此。”幽幽子道：“相识满天下，相知能几人？自与卿岸边相会，一见如故，恨不能生为连理，安忍背弃？”又遥望山林，思春时花盛之景，自吟道：
“昔年此间也葱葱，春花秋叶争芳名；
雨打风吹落英去，莺啼燕婉有谁听。
霜寒每至浸露冷，余心只为冰雪凝；
但慰无人凉夜好，独承云间月辉清。”
西行妖闻歌叹道：“妾昔年在盛持寺，每有文人吟歌留赋，极尽颜色夸赞之词。皆是蜂蝶之辈，花开殷勤，色尽而去，诚所谓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似今一朝事起，世人皆视我为妖，独小姐待我如人，如此海样深恩，山般厚德，虽死亦不能报也。”幽幽子笑道：“卿若果思报答，可允我三事。”西行妖道：“小姐尽言之，决不有违。”幽幽子道：“方今秋冬时节，不得见卿芳姿，望来春樱花漫开之日，卿可于我展颜，此为一也。”西行妖道：“待来年春至，独为小姐一人而开。”幽幽子道：“卿为天地久长之灵，似我浮世萍生须臾，欲长相守而不得，愿百年之后，埋骨于卿华盖之下。”西行妖道：“百年之后，若果有缘为小姐守灵，当永化树形，再不往他处，以圆厮守之念。”幽幽子执手相谢，西行妖道：“第三事为何？”幽幽子笑道：“前日许为我发染樱色之言记否？若避过此难，卿切不可忘之。”西行妖道：“岂敢!小姐若有意，妾亲为梳理，择深春墨染樱色染之，更胜妾发之颜。”是日两人携手游赏，情深益笃，眼看将晚，二人皆有眷恋不舍之意。西行妖叹道：“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幽幽子执手而告：“卿且在此林间等候，我当留意朝中消息，若时局变化，天下安定，还来接卿至家中。”是日两人相别。
话转京洛，那右大臣藤原氏自除尽异己，扫清政敌，朝中再无对手，乃官升太政大臣。于此权倾天下，挟天子之势已成，旦夕只思夺权，又恐民心不向，密召幕僚问之。谋士谏曰：“今有妖樱逃外，民心悚惧，四海不安。若能擒之而告天下，使天下皆知太政威德，何愁民心难收？”藤原氏道：“吾亦思之，却不知何处去寻？”又有一术士出言道：“在下日前卜算，京洛东侧妖气未散，或逃于比睿山，藏在山中樱林也。”藤原氏道：“木隐山林，如鱼入大海，着实难寻，若举火焚之，何如？”谋士道：“不可，比睿山佛国樱道，久有盛名，若举林而焚，反失民心。”术士道：“太政放心，我有一策，可使妖樱自出山林，束手就擒也。”藤原氏问道：“良策安出？”术士道：“草木成妖者，其灵本源地脉，今可先派兵马将比睿山围住，再设阵法封住地脉，绝其生路。妖樱若逃，则举兵擒之，若其不逃，则立地受死。那时入林寻探可也。”藤原大喜，从其计，使兵围住山林，又遣术士布阵，只待事成。
却说幽幽子自回后，因心念西行妖，时往那樱林走动，一日见有兵队扎营山下，自是生疑，乃私派人探听消息。她本出公卿世家，朝内军中多有族中相识，闻说比睿山布阵擒妖之事，大惊道：“若行此毒计，西行樱危矣！”是日心急如焚，至夜辗转无眠，穷思无措，只是要见西行妖一面。乃牵良驹一匹，配剑一具，驾马往比睿山而去，围山军士拦下，幽幽子见机而告道：“先父西行法师，生前与山上延历寺高僧有约，许今日今时传经阅法，今替父守约而来，不可阻我。”军校有识得她是公卿家的，放她过去了。幽幽子行经军中，密观术士布阵之处，待穿过行伍队列，一路奔西行妖居处而去。到时，只见西行妖化归人形，倒在地上，气若游丝，神识迷离，慌下马扶起唤之。西行妖认得是幽幽子来，勉力应声道：“妾本草木之灵，仰天地而生，今地脉凝滞，气力不通，眼看此命将绝，幸得见小姐一面。”幽幽子急道：“休说言语，且快下山！待我呵开军士，救你出去！”西行妖道：“妾能与小姐结缘，虽死又有何憾！恨不能守三事之约，只盼来世相会，再报深恩。”幽幽子闭目拥西行妖良久，拭泪决然道：“今既与卿相别，所约三事，舍二求一，只求卿为我发着樱色，今后对镜如见卿也！”西行妖颔首而笑，以手抚幽幽子侧发，霎时乌发化樱，灿若晨霞，凛凛迎风，春色飘然，如是流离悲欢真情染，何胜俗世艳姿容！
幽幽子起身，拱手与西行妖相别道：“今去不复与卿见矣！若天怜我二人，他日会于黄泉之下！”言毕撕下衣袖作巾，缠住头发，飞身上马，直望山下设阵处奔袭，势如疾风迅雷，好似风卷残叶，骤雨摧花，一气冲散了法阵。军中大惊，不及围住，幽幽子跃马而出，拽开头巾，那樱发迎风散起，展于众军之前，厉声道：“我乃比睿山山神！尔等多行不义，助无道之君，上天震怒，不日将诛，那顾命的还不散去！”兵士大惊失措，幽幽子趁势驾马冲外而去，军校呐喊追之，幽幽子身轻马快，直奔有四十里外，眼看马力疲乏，追兵渐近，下马投山中小路，军士分列入山，不多时围于山岩之间。幽幽子全然无惧，持剑倚岩而立，众军竟无一人敢近前。遂知脱身无计，乃凝神遥望比睿山良久，长叹一声，剑起樱飞，自刎于山崖之下。正是：
休言仁义无女流，今日诀别定计谋；
但使樱霞染华发，无复人间见白头！
却说比睿山阵围自解，西行妖在山上渐觉气力回苏，得了性命，神魄已定，暗思幽幽子临别之言，幡然醒悟，大悔道：“必是小姐为救我，诈称我名引开军士解了阵法！万不该染她樱发！”急忙下山去寻幽幽子，至山脚见有若干军士，都在那里传言议论，乃屏息隐迹，藏于丛中密听之，皆道前线传捷，称妖樱伏诛。西行妖听了，五内崩裂，泪如涌泉，瘫于地上，恸哭不已，道：“前日与你约厮守百年，怎今日已成泉下之鬼！你舍身救我脱难，我却空活此世上何为！”说罢，又放声大哭不止。哭声惊动山下军士，都入林围看，见西行妖模样，大骇不已，正欲上前，却见西行妖决然站起，走出林外，也不擦脸上泪容，伸开手对众军大声叫道：“我乃盛持寺妖樱，谁要擒我！”如是连喊三声，无人敢应。
那为首的术士闻报赶来，于马上喝道：“妖樱且听言！汝等人外魔物，恃外道邪法，妄杀良民，荼害生灵，秽皇王之圣土，扰四海之清平，今奉太政大臣之命，捉你回府治罪，若敢抗命不从，叫你立毙于此，魂飞魄散。”西行妖冷笑一声，道：“我罪滔天，敢有何怨？今任尔等捉去，要杀要刮，悉由尊便！”术士见了，即命左右捆住，押回京中，京中百姓见军士押一女子沿街传号，无有不惊者，皆议论纷纷，惶惶不已。那术士引着兵马，带西行妖游街已毕，直入太政大臣府中复命。那藤原氏与幕下一众谋士见了西行妖，亦自惊疑。藤原氏问道：“你可是那盛持寺前为祸的妖樱？今吾奉御诏，擒你归案，不日当诛，可知罪否？”西行妖道：“如何不知？但若今日就此杀我，恐他日汝头悬于城门。”左右怒目，拔剑而起，争欲杀之，藤原氏道：“莫非以言相诈？”西行妖道：“今被擒如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日将死，敢有何诈？素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草木不为同乎？”藤原氏道：“汝试言之。”西行妖道：“问罪容易，立名事难。我今女子之身，何来妖邪之相？百姓只知通榜，未见我正身，若私传是太政大臣捉不得妖邪，寻民女顶罪，强安民心，粉饰太平，必至流言四起，不日有人起反心杀你，悔之晚矣！”藤原氏闻言心惊，踌躇不答。西行妖又道：“若果真欲安民心，可明日宣满朝公卿入府，待我当众化作樱形，汝举火焚之，如此则人心可收，威名可彰矣。”藤原氏环视左右，众皆称是，遂宣明日众官入府，共见诛妖之事，是夜押在牢中，那西行妖彻夜不眠，仰观窗月，流泪不止。
次日及晨，月移帘影，日出山头，府中百官齐至，人头攒动，皆因满朝都是他的党羽爪牙，莫敢有不从者，就是四更宣命，也必五更到此。藤原氏命取出西行妖，又令人持火而立，道：“今万事齐备，你可显出妖形正身，使众人知吾诛妖是实。”西行妖长笑一声，昂然道：“昔日法师云人者神鬼之间，似汝虎狼之心，残暴无道，非猖魔恶鬼而何！我今诛灭尔曹奸恶之辈，正为扫荡天下之鬼！”又环视百官骂道：“尔等庙堂朽木，名称饱学之士，实钻营之鼠耳！堂堂男儿畏强凌弱，反不如女流挺身而出，有何面目偷生于此耶！”众皆悚惧之时，却见西行妖化作樱树，放开玉枝，绽起芳颜，初见满树玉蕾，似美人掩羞，而后童子露笑，星星点点，此为三分花开，如见平安盛时之景；后琼花放蕊，满枝迎风而颤，若有春光漏泄，渐起绯雾云生，此为五分花开，好似贵妃出浴之容；又见花形愈盛，飞火流霞，满树散华生辉，又有彩蝶栖于花上，此为八分花开，恍然不似凡间之物；终见灼灼红霞映天，彻彻长虹凌云，天地不知花为何物，唯见此樱贯今通古，超凡入幻，庄周蝶梦，银河流泻，满世辰星，此为十分全开，华盖有遮天之势，虬枝似凌云冲霄，忽又见千万彩蝶纷飞，昏昏压压，满府飞腾，众人如痴似醉，竟不知一梦了尽残生。
西行妖既满放，其势愈盛，有参云耸天之势，满京黎民莫不见巨树之姿，以为神物，都在那里下拜。唯太政府中满园死蝶乱栖，观者皆立毙。西行妖复归人形，凄然而立，只见庭中蓦然一处彼岸花丛生，铺成道路，接起黄泉，走出那彼岸阎魔，青袍玉笏，径入庭中，环顾四周，长叹一声道：“如此伤生甚众，人世难容，我今领你入幽冥黄泉，不复为世间之害。”西行妖怆然道：“罪杀人者，而不罪逼人杀人者，此便善恶轮回之道？”阎魔道：“逼人杀人者留此世，黄泉可为净土矣。”西行妖道：“好个净土。如我杀人无数，合当扎根为永世之居。”阎魔道：“汝心不净，可尽言之，我为成愿。”西行妖俯身于地，拜告曰：“上告阎君，幽幽子乃为我死，只求放她回阳，叫妾于泉下无憾。”阎魔摇首道：“人死不可复生。”西行妖再拜告曰：“若不得回阳间，愿使其同赴黄泉，埋骨妾身根下，魂灵永伴身侧，以遵生前之约。”阎魔道：“凡人之灵，力薄量微，终至轮回之所，难伴汝久长。”西行妖道：“可将妾身之妖力，尽付于幽幽子，妾终生只为黄泉一枯木足矣。”
阎魔遵其言，唤幽幽子之灵于前，其灵闭目颔首，如在梦中，西行妖执幽幽子之手，垂泪告曰：“今与小姐同赴黄泉，本欲永世相守，只恨妾力所不及，生不能救小姐难，死不能对小姐言。”又对阎魔道：“小姐今世凄苦，乞将她今生记忆与遗骨并埋于妾身之下，免她醒时独对枯木感伤挂怀。另求阎君再遣一人，与她相伴终身，又护她周全，不似妾两不能顾也。”阎魔一一应允，西行妖再拜谢过，拥幽幽子泣告曰：“前相约三事，樱发赠你，身埋妾下，今已成二，唯展芳姿不能圆也，若他日机缘时至，愿为绽放全开之容。”言毕，西行妖牵起幽幽子手，踏黄泉路径入幽冥。那阎魔果不失信，后寻得幽幽子遗骨，同往送之。
遂此，厌离秽土，欣求净土，二人于世绝踪，不复为世人见矣。
不知多少年过，世事流转变迁。
一日，幽幽子于冥界望西行妖迷思良久，谓妖梦道：
“可于幻想乡中采春色而回，我欲观此樱满开之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