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城堡(上)
《猩红城堡》罗伯特·E·霍华德(Robert E.Howard)1933年1月左右首次发表在《诡丽幻谭》杂志上的原创短篇小说之一。故事讲述的是中年柯南与敌国作战,因为背叛而被俘虏,并通过意外的援助从一个魔幻般的地牢逃离。这个故事包括邪恶的巫师索塔-兰提,他的巫术帮助诱捕了柯南王。
该故事在《柯南王 King Conan》(Gnome出版社,1953年)和《篡夺者柯南 Conan the Usurper》(Lancer Books,1967年)的收藏中被重新出版。这本书最近出版在《柯南编年史》第2卷:《龙之时刻(The Hour of the Dragon)》(Gollancz,2001)和《辛梅利亚的柯南:第一卷》(1932-1933)(Del Rey,2003)中。

雄狮被他们困在沙姆平原,
四肢装上脚铐手链;
鼓乐齐鸣,他们高声的喊,
“雄狮啊,终究还是被我们关进了笼牢!”
河滨和大陆的城市皆是一片哀叹,
盼望着雄狮能再次阔步腾越!
——古代民谣
战斗的喊杀声已经停息,只有胜利的呼喊声夹杂着垂死之人的呻吟声。如同秋风扫过后铺了一地金黄的树叶,平原上遍布尸体。斜阳下,铮亮的头盔,青铜色盔甲,银色胸甲和断刃残剑泛着冷光,厚厚绸甲的褶皱间被翻开,凝结着深红色血块。战马和他们的铁甲主人们安静地躺在死人堆里,随风吹拂的马鬃和被风吹拂的羽毛都已经被红色的血流玷污。在他们中间,如同风暴过后的狼藉,散落着戴钢帽和穿毛皮短衣的尸体,他们被砍倒,然后被无数马蹄践踏,他们是弓箭手和长枪兵。
胜利的象牙号角声响彻整个平原,胜利者的马蹄哒哒踏过被征服者的尸体,此刻,如同闪闪发光的战车轮子上的辐条一般,一队队人马正向中心汇聚着,在那里,最后一个幸存者还在做着力量悬殊的抵抗。
这一天,柯南,阿奎罗尼亚国王,亲眼看着他最精锐的骑士部队被打得溃不成军,一个个被砍成碎片,扫进永恒的国度。想当初,应他的前结盟者俄斐国王阿马尔吕斯之邀,他率领五千骑兵穿越阿奎罗尼亚的东南边境,踏上俄斐芳草青青的国土,与他会合,一道抗击科斯国王斯特拉伯努斯的入侵。当他意识到这只是个圈套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和他的五千骑兵进行了殊死的战斗。可他面对的是两个同谋和三万由骑兵、弓箭手和长矛兵组成的部队。
既无弓箭手,也无步兵,柯南只能指挥他的骑士们向对手国王的方向猛冲。敌人的骑兵不断倒在自己骑士的长矛之下,敌人的中军被他和他的骑士们冲了个七零八落,他欣喜地发现敌人正调转马头仓促逃跑。然而他发现他们被钓住了。敌人丝毫未受影响的两翼已将他们包围。斯特拉伯努斯的闪米特弓箭手向他的骑士们疯狂地放箭,他的骑士们被射成了刺猬,从被射翻的战马上摔下的骑士被科斯长矛兵一枪刺穿。刚被冲乱的中军骑兵们又恢复了阵型,受到两翼部队的强援,一次次地向前冲锋,以部队人数上的压倒性优势席卷了战场。
阿奎罗尼亚人没有逃跑,他们拼死在战场上,随柯南南下的五千骑兵,没有一个在战场上活下来。现在只有他们的国王还在他们的尸体间做困兽之斗,在他的背后,是堆积成山的马和士兵的尸体,身着金光闪闪的盔甲的俄斐骑兵们纵马越过尸堆,向他猛砍,长着深蓝色胡须的闪米特弓箭手和黑脸的科斯骑兵团团围着他。刀剑相击的铿锵声变得震耳欲聋,这个西方国王穿着黑色盔甲的身影在蜂拥而上的敌人间跳来跳去,像个熟练的屠夫挥舞着切肉刀一样,应付着每一次攻击。主人被柯南砍死的战马狂奔而去,在他覆甲的脚下积累了一长串尸体。绝望令他野性毕露,杀红了眼,攻击者们慑于他的威力,跟他保持着距离,都重重地喘息着,脸上青筋暴露。
在一片叫喊声中,从队伍中骑马走出这场战斗的共谋者们——斯特拉伯努斯,阴暗的宽脸,狡诈的双眼;阿马尔吕斯,瘦削的身体,挑剔苛刻,这是个像眼镜蛇般危险的人物;还有精瘦的贪婪人提索塔-兰提,他只披着一件丝质长袍,黑莹莹的眼睛很大,闪着光,看起来就像猛禽的眼睛。根据一些黑暗传说,南方和西方的妇女们常用他的名字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反叛的奴隶们一听到要被卖给他,屈服得比严刑拷打快许多。据说,他有一个藏书室,里面藏有完整的用活人身上剥下的人皮做书皮的黑魔法著作;他居住的宫殿位于山上。在山底下,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地洞,在那里,他与黑暗力量做着各种交易,用尖叫的姑娘换取邪恶的秘密。他才是科斯事实上的统治者。

看到冷酷无情的柯南走在死人堆中一点点向他们逼近,他们控马后退,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见此,柯南咧嘴笑了,因为他看到在他野蛮的喷着怒火的蓝眼睛面前,勇猛无畏的家伙们正收缩后退。即使处在盛怒之中,柯南伤痕累累的黑脸还是显得更阴暗了;他的黑甲被砍成一条一条,上面溅满鲜血;他的长剑从剑尖到剑柄都被染红了。在这种紧张的局面下,文明的外表都已褪去,一个野蛮人正在跟他的征服者对峙。柯南生来就是辛梅利安人,他们是凶猛暴躁的山民,在阴暗潮湿的北方繁衍生息。他的英雄事迹将他引领到阿奎罗尼亚的王座上,也正是这一系列英雄故事的基调。
所以现在三位阴谋者都跟柯南保持着安全距离。斯特拉伯努斯示意他的闪米特弓箭手向柯南放箭,他的将领们方才像熟透的麦子一样刷刷倒在辛梅利安人的长剑之下,他早已出离愤怒,精于算计的他不想再让他的骑兵上去白白送命。但是提索塔-兰提摇了摇头。
“活捉他。”
“说的轻巧!”斯特拉伯努斯咆哮道,心神不安,唯恐黑甲勇士会在长矛间杀出一条血路冲上来。谁能活捉一只吃人的猛虎呢?“以伊什塔尔之名,他的脚边正躺着我最出色的剑士们!训练他们每一个都花了我七年的时间和无数金银,现在呢?他们成了老鹰的美餐!听我的命令,放箭!”
“再说一遍,不准放!”提索塔-兰提抢着说道,摇摆着下马,他冷冰冰地笑了起来。“难道你到现在都没听说过我的脑子比剑更强大吗?”
他穿过举着长矛的队伍,戴着钢盔、身着锁子甲的巨汉们胆怯地向后退缩,以免碰到他长袍的下摆,头插羽毛的骑兵们也慌不迭地为他让出路来。他跨过尸体,与柯南面对面站着。旁边的两位国王大气都不敢喘,紧张地看着。柯南向这个裹在丝质长袍里的精瘦身体恐吓着,缺了口还滴着血的剑已举到了半空中。
“是我让你活命的,柯南。”提索塔-兰提说道,恶毒地笑着。
“臭巫师,受死吧!”柯南咆哮道,带着无比的憎恨,他铁臂一挥,长剑摇摆一击,要把提索塔-兰提精瘦的身体砍成两半。但就在两位国王惊叫之际,提索塔-兰提身形一动,没人看见他怎么动的,只看到他一只手捉住柯南的左臂,那里的盔甲已经在战斗中被砍掉了,露出里面棱角分明的肌肉。呼啸的剑改变了弧线,柯南重重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提索塔-兰提悄悄地笑了。
“把他弄起来,别怕,狮子的牙已经拔掉。”
两位国王拉住马,畏怯地注视着倒在地上的雄狮。柯南僵硬地躺在地上,就像死去一样,但是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向上盯着他们,眼里全是无助的愤怒。
“你对他做了什么?”阿马尔吕斯不安地问道。提索塔-兰提向他展示手指上一只形状奇怪的宽戒指。他把手指并在一起,在戒指的内层有一个极为细小的钢牙像蛇信子般突出来。
“它在黑莲花液中泡过,这些黑莲花是从南方斯泰吉亚阴魂不散的沼泽地里采来的,”巫师说道,“只要碰一下它,人就会绵软无力,给他上镣铐,锁在战车上。太阳落山了,我们现在该班师回霍索米什了。”
斯特拉伯努斯转向他的大将阿尔巴努斯。
“我们只带皇家骑兵和伤员回霍索米什。给你的命令是天一亮就向阿奎罗尼亚进发,包围沙玛尔城。俄斐大军将会一路给你们补给粮草,我们将带着增援部队,尽快重新与你们汇合。”
大将率领着他的铁甲骑士、长矛兵、弓箭手和后勤部队到战场旁边的青草地上安营扎寨。满天繁星下,两位国王和巫师骑马走在皇家骑兵中间,朝着斯特拉伯努斯的首都进发。随行的还有一支长长的战车队伍,战车里装满了伤员,就在其中一辆车里,躺着柯南——阿奎罗尼亚国王,带着沉重的锁链,嘴里充满了失败的苦涩,心里充满了困兽般的狂怒。
虽然毒药麻痹了他强有力的四肢,使他动弹不得,但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当装着他的战车隆隆地碾过青草地时,他还在发狂地回想着他是如何战败的:阿马尔吕斯派来一个使者说,斯特拉伯努斯正在进犯他的西部领土,这片楔形区域位于阿奎罗尼亚和南面科斯王国的交界处,他恳求柯南出兵相助。他只需要一千骑兵,但必须由柯南亲自率领,以鼓舞前线低落的士气。柯南现在在心里直骂自己。由于他的慷慨,他答应了五倍于背叛者要求的骑兵数量。他诚心诚意地亲率骑兵来到了俄斐,万万没想到,遭遇的是两家联合起来对抗他。他们知道柯南勇猛无双,所以他们让他的前盟友阿马尔吕斯来诱捕他和他的五千骑兵。

他只觉眼前红雾一片,愤怒让他的血管膨胀,太阳穴猛然剧烈跳动。在他的一生中,他还从未感到这种巨大而无助的愤怒。以前生活的场景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其间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全是他自己,不同的装束,不同的情境:裹着衣服的野蛮人;戴着角盔,穿着鳞甲,受雇于人的剑客;站在龙首船甲板上,追随深红的血迹,强掠豪夺,横行于南方海岸的海盗;骑着黑色战马,身着铮亮铁甲的军队首领;坐在飘扬着狮旗的金色王座上,朝臣和贵妇皆臣服于脚下的国王。但是战车的颠簸和隆隆声总算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令他一遍一遍发狂般地想着阿马尔吕斯的背叛和提索塔-兰提的巫术。他太阳穴处的血管几乎要爆裂了,其他战车里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又让他感到极大的满足。
午夜前他们穿越了俄斐边境,进入了科斯,拂晓时,已经能看到霍索米什闪闪发光的塔尖和东南天际的玫瑰色——猩红城堡,细长的尖塔在远处红城的映衬下,就像是天际一滴明亮的鲜血。这是一座属于提索塔-兰提的城堡。只有一条大理石铺成的狭窄街道通向它,并由厚厚的大铁门护卫着。它高踞在山顶上,正是这座山统治着这个城市。山的四壁如剑削般陡立光滑,想要攀登难于登天。站在城堡的墙上,城市那宽阔的大理石街道、神殿、商店、庙宇、宅邸和市场都尽收眼底。在这里也可以俯瞰国王深墙内的宫殿,连绵的宫殿掩映在花园、果树和鲜花之间,人造的小溪在其间喁喁细语般流过,银铃般悦耳的喷泉不停地泛起涟漪。就像一只俯下身来捕食猎物的秃鹫,城堡赫然地耸立在一切之上,专心于自己黑暗的沉思。
在外墙,巨塔之间的大铁门铿铿锵锵地被打开了,斯特拉伯努斯在闪闪发光的长矛兵队伍的簇拥下回到了自己的都城。喇叭声鸣叫着给他们接风洗尘,但在白色的街道上,却没有以往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着向他们抛撒玫瑰花。斯特拉伯努斯行军的速度快过了战报传回的速度,刚刚开始一天生活的人们打着呵欠,看着他们的国王只带着一小股随从归来。正疑惑是凯旋还是吃了败仗。
柯南觉得有了点力气,从躺着的战车板上伸长脖子去看这座被人们称为“南方女王”的城市到底有什么奇观。他本想有朝一日骑马走在他的骑兵队伍前面,穿过这一道道饰有金镂的铁门,戴着头盔的脑后飘扬着猎猎作响的狮旗。但今天,他却被剥去铠甲,全身拴着锁链,像一个被俘的奴隶,被胜利者的战车在青铜做的车板上扔来扔去。他不禁发出了嘲弄的欢笑,笑声刚愎而邪恶,但在紧张不安地驾驶着战车的士兵听来,他的笑声就像被唤醒的雄狮发出的低吼。

陈腐谎言都有闪光的外壳;占星家的鬼话;你靠继承获得了王位,我付出的却是鲜血。克罗姆啊,我靠血汗获得的王位,纵然有金山银堆的允诺,纵然威胁让我入地狱,我决不出卖!
——《列王之路》
城堡内的一间密室里,穹顶状的天花板上雕刻着黑色大理石,门廊拱桥上的黑宝石闪着怪异的光芒,一场秘密会议正在进行。阿奎罗尼亚国王柯南,面对着捉拿他的人,未包扎伤口流出的鲜血凝结在他硕大的四肢上。他左右分别立着十二个黑大汉,手里紧握着长柄斧。提索塔-兰提站在他面前,穿着金线纺绸衣服的斯特拉伯努斯和阿马尔吕斯则懒洋洋地卧在长榻上,身上珠光宝气,身后赤裸着身体的娈童正往蓝宝石雕刻成的酒杯里斟着美酒。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柯南,他冷酷地站着,全身血污,除了一块缠腰布,全身赤裸,四肢带着锁链,如鬃毛一般的黑头发纠结着,落在他低而宽阔的额头上,头发下面的蓝眼睛目光灼人。他俯瞰着这一切,胜利者的浮华和夸耀,在他与生俱来的个性的气质面前,显得那么的华而不实,苍白无力。两位表面得意和显赫的国王,其实在心底深处已经感觉到了。只有提索塔-兰提丝毫不受影响。
“什么是我们想要的,你想必已经知道了,阿奎罗尼亚国王。”提索塔-兰提说道,“我们想扩展我们的王国。”
“所以你们就想奴役我的王国。”柯南厉声说道。
“你只不过是个冒险者罢了,跟其他游荡的野蛮人一样,你有什么资格攫取一个不属于你的王位?”阿马尔吕斯问道,“我们已经准备好给你提供可观的报酬……”
“报酬?”柯南强壮的胸膛迸发出一阵大笑,“恶行和背叛的报酬吗?我是野蛮人,所以你们以为我会为了保命和你的臭钱,出卖我的王国和子民?哈!我问你,你和站在你旁边的黑脸猪猡是怎么登上王位的?你们的父祖千辛万苦打下了江山,将王位传给你们。你们无须动一根手指头就得到的王位,正是我靠战斗得来的。如果说你们动手指头了,那也是为了争权夺利,给你们的某个兄弟下了毒!
“你们坐在绸缎上,一边饮着平民百姓要流多少汗才能喝到的美酒,一边谈论着君权神授。呸!你知道我从一个未开化的野蛮人爬上君王的王座,杀了多少敌人,洒了多少自己的鲜血!克罗姆啊,如果我们两个里有一个有资格称王,那就是我!你如何证明你自己就高我一等?
“我发现阿奎罗尼亚处在像你一样的猪猡的统治之下,他老说自己的宗谱可以追溯到一千年之前。整个国家却诸侯割据,战乱频仍,在强压和重税之下,民不聊生。今日的阿奎罗尼亚,还有哪个贵族敢对我最卑下的子民滥用权力?在我统治下征收的赋税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轻。
“你呢?阿马尔吕斯,看看你的兄弟,掌握着东部相当于你王国一半的领土,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还有你,斯特拉伯努斯,十几个贵族造反,你的士兵甚至现在还在围困他们的城堡。你们两国的人民都被苛捐杂税压得直不起身来,现在你们想掠夺我的国家。哈!打开我的手镣,我要用你们的脑浆擦亮这地板!”
提索塔-兰提阴郁地咧嘴笑了,看到两个国王处于暴怒之中。
“这一切,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跟我们今天要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的计划跟你的计划毫不相干,你只要在这卷羊皮纸上签字宣布退位并将王位让给佩利亚的阿佩罗亲王,就没你什么事了。我们将给你提供武器和兵马,给你五千金币,并护送你到东部边界。”
“把我放了,让我回到阿奎罗尼亚我初次参军的地方,我可不想背上卖国贼的骂名!”柯南大笑道,“阿佩罗?啊,我早就怀疑这个佩利亚的屠夫。你们连明目张胆的巧取豪夺都不会,非要编造一个站不住脚的借口?阿佩罗自称有皇室血统,所以你们将他作为窃国的工具,并将他作为自己统治的傀儡。这是我绝对不能答应的。”
“你真是冥顽不灵!”阿马尔吕斯大叫道,“记着,你在我们手中,只要我们愿意,随时可以杀了你,夺走你的王国!”

柯南作出的回应既不是像刚才以一个国王的身份,也不是出于维护自己的尊严,而是作为一个男人典型的本能反应。教化并未完全驯服他野蛮的本性。他向阿马尔吕斯的眼睛重重地吐了口唾沫。这位俄斐国王狂怒着叫了一声,一跃而起,去摸索他的长剑。就在他拿到剑冲向辛梅利安人柯南时,提索塔-兰提挡在了他们之间。
“等等,陛下,这个人是我的俘虏。”
“闪开,巫师!”阿马尔吕斯尖叫道,柯南蓝色的双眼怒视着他令他几近抓狂。
“我说,退后!”提索塔-兰提怒吼道,令人不寒而栗。他干瘦的手突然从空荡的袖子里伸出,将一把尘土扬向俄斐人的面部。阿马尔吕斯大叫一声,趔趄着退后,双手紧紧地揉着自己的双眼,剑从手里“当”地掉到了地上。他软绵绵地瘫倒在长榻里,科斯卫兵们都呆呆地旁观着,斯特拉伯努斯王匆匆将一杯酒倒进嘴里,拿着酒杯的双手还在颤抖着。阿马尔吕斯揉着眼睛的手松了下来,猛烈地摇着自己的头,灰色的双眼慢慢能看见了。
“我刚才就跟瞎了一样,”他咆哮着说,“巫师,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过是让你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提索塔-兰提恶狠狠地说道,他终于撕下了伪装的面具,露出了自己邪恶的本性。“斯特拉伯努斯已经吸取了教训……你也好自为之。方才我扬向你的尘土是我从斯泰吉亚的一座墓穴里找到的,不要惹怒我,否则你的后半生就要在黑暗中摸索着度过了。”
阿马尔吕斯耸了耸肩,怪笑一下,伸手拿起一只高脚杯,用喝酒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和暴怒。他是个圆滑的外交家,很快就重新镇静下来。提索塔-兰提转向柯南。刚才发生这段小插曲,他依旧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提索塔-兰提做了个手势,柯南身后的黑汉们上来抓住他,抓着他跟在提索塔-兰提后面,提索塔-兰提引着他们走入秘室,进入一个蜿蜒曲折的走廊,走廊的地板上铺着五颜六色的马赛克,墙上镶嵌着金箔和银镂,拱顶上悬挂着许多香炉,整个走廊间充满了令人恍惚的芳香。他们下到一条由黑色大理石和墨玉铺成的小走廊,幽暗可怖,走廊尽头是一道铜门,铜门的拱桥上面有一个骷髅头阴森森地笑着。在门口立着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手里晃动着一串钥匙。此人是提索塔-兰提的典狱长舒克丽,坊间流传有他的恐怖传闻——他对拷问囚犯有一种兽性的贪求,已经超出了常人的那种热衷。
穿过铜门后是一条狭窄的楼梯,楼梯蜿蜒而下,像是通过猩红城堡下面的山的心脏地带。楼梯走完后是一片长方形地带,最后他们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铁门看起来异常牢固,显然,铁门建造在山里,根本不需要建得这么牢固,但是它看起来却是为了抵御投石车和撞槌的连击而建的。舒克丽打开了铁门,就在他使劲向后推开沉重的铁门时,柯南察觉到看守他的黑汉们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安。即使是舒克丽在望向里面的黑暗时,也带着一丝紧张的神色。在这道大铁门里边,还有粗铁杆组成的第二道屏障,由一个巧妙的门闩连接着。门闩没有锁,只有从外面才能拨动。门闩向后弹去,铁栅滑进墙里,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过道里,地板、墙壁和拱顶看起来就像用坚石砌成。柯南知道现在已经在深深的地下了,甚至可能是在山底下。四周一片漆黑,看守们的火把在黑暗中显得那么微小,仿佛被黑暗中的什么有生命的东西挤压着。
他们把柯南锁到石墙上的铁环上,在他头顶的一个壁龛里放了一支火把,他现在正站在昏暗的半圆形光亮里。黑汉们急于离开,彼此间咕哝着,看看眼前的黑暗,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提索塔-兰提打手势让他们走,他们便急急忙忙地穿过门走了,险些摔倒,好像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会突然显形,扑向他们的后背。提索塔-兰提转过身来,走近柯南,柯南注意到这个巫师的双眼在半黑中闪着光,他的牙齿就像狼的尖牙,在阴暗处白森森地闪光,柯南感到了不安。
“先这样吧,再会,野蛮人,”巫师嘲笑道,“我必须骑马赶去围困沙玛尔城。十天之内,我将和我的勇士们攻占你塔兰提亚的宫殿。要我给你的女人们带什么话吗?我将剥下她们的皮,做成卷轴,记录下我提索塔-兰提的无往不胜。”
柯南发出一声辛梅利亚的诅咒,声音那么尖利,足以刺穿一个正常人的耳膜。提索塔-兰提淡淡一笑,退了出去。柯南看着他秃鹫般的身体穿过厚厚的铁栅栏,然后听到了沉重的铁门铿锵关上了。寂静像棺盖一样落了下来。

雄狮在地狱大厅里大步流星
一路是不可名状的身影投下的可怕暗影
——爪子滴血的怪物在窥视
当雄狮高昂阔步,
黑暗在尖叫中颤抖。
——古代民谣
柯南试着扯了扯墙上的铁环和身上的锁链。他的手脚能自由活动,但他明白,凭他钢铁般的身躯也是挣不开这手铐和脚镣的。锁链的连接处和他的大拇指一样粗,就系在他腰部的一块跟他手一样宽、有半英寸厚的铁片上。如果换作别人,单是这副锁链就能压垮他,夺走他的性命。将铁片和锁链扣住的锁硕大无比,用铁锤砸都无从下手。至于墙上的铁环,很明显是穿透了墙壁,钉牢在墙壁的另一侧。
柯南咒骂一声,他瞪着照向自己的半圆形光亮压下的黑暗,不禁毛骨悚然。他是野蛮人,现在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恐惧,在这地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有什么面目狰狞的身形在动。理智还告诉他,他不是简简单单的被囚禁在这里,捉住他的人没有任何理由放过他。从他被押进这些地洞的那一刻起,一定就有什么厄运在等着他。虽然他倔强的男子气概令他对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厌恶,他还是骂自己拒绝了他们提出的条件,不过如果他被押出去,再给一次考虑的机会,他的答案还是一样。他不可能把他的子民们出卖给一个屠夫。起初他夺取王位的时候,想的只是自己的得失,根本不会考虑他人。奇妙的是,有时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盗贼也可以有尽自己一国之君的职责的本能。
柯南想到了提索塔-兰提最后留下的那令他作呕的威胁,不禁发出了愤怒的哼哼声,他知道提索塔-兰提说到做到。男人和女人在这个巫师眼中,就是科学家眼中做实验时翻滚抽搐的小虫。爱抚着他的柔嫩白皙的双手,贴在他嘴上的红唇,在他热吻下颤抖的白嫩胸脯,漂亮的姑娘们,就要被剥去象牙般白皙和娇嫩花瓣般粉红的肌肤——柯南的嘴唇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喊,叫声恐怖骇人,如果有人听到叫声,发现它是人的喉咙发出的时候,肯定会惊骇不已。
叫声震耳欲聋地回荡在通道里。他开始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他瞪大眼睛注视着外面那黑漆漆的一片,想到了提索塔-兰提那些残忍妖行的恐怖传说,一阵冰冷的感觉穿过他的脊椎,他意识到他所处的地方一定是可怕传闻中的“恐怖大厅”,在这坑道和地牢里,提索塔-兰提像疯子一样,着了魔似的用人进行着骇人听闻的实验。传闻中,那个疯诗人莱纳尔多曾经进到过这些地洞,巫师向他展示了这里的恐怖,这里难以名状的残暴在他那首阴郁的诗——《地渊之歌》里就有暗示,这首诗绝不仅仅是一个精神错乱的脑子臆想出来的。这个脑子已经被柯南在那个晚上用战斧砍成了肉酱。这个疯癫的诗人背叛了柯南,将刺客们引到了自己的宫殿。但是这首诗中令人不寒而栗的词汇到现在还回荡在柯南的耳边。

就在柯南回想之际,他听到一阵低低的沙沙声,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他绷紧了神经去听,因为太过用力,全身都疼了起来,后背一片冰凉。没错,那是鳞片在石地上滑行的声音。他出了一身冷汗,就在环形的微弱光圈外,他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巨大轮廓,虽然看不清楚,但看着却骇人无比。它尾部直立,轻微地摇晃着,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放着冷光。慢慢的,一个巨型楔子一样丑陋的头颅显露在他因惊恐而睁大的双眼前,长满鳞片的身躯从黑暗中游了出来——一个爬虫类的终极进化。
这条大蛇颠覆了柯南以前关于蛇的所有想象。在它尖尖的尾巴和比马头还大的三角头之间,长了八九十只脚。在暗光中,它的鳞片闪着灰白色的冷光。无疑,这是一只从出生到成长都呆在黑暗中的爬虫。但它的眼睛里充满了邪恶的光芒。它在柯南面前盘起,昂着脖子,硕大的头颅离柯南的脸只有几英寸远,嘴里吐着信子,分叉的舌头几乎扫到了柯南的嘴唇,恶臭的气味使柯南的胃翻滚起来。它铜铃般的黄眼睛闪着光照着柯南,柯南像一匹被困住的狼一样,恶狠狠地盯着它。他抑制住抓住它的脖子并把它撕成碎片的冲动。在他的海盗岁月里,曾经在一次斯泰吉亚海岸的残酷战斗中,他用超出文明人想象的力气扭断了一条蟒蛇的脖子。但这是一条有剧毒的蛇,他看到了它的毒牙,有一英寸那么长,像是弯曲的半月弯刀,从上面滴下无色的毒液,一看就知道有剧毒。他本可用他的重拳敲碎它楔形的头颅,但是他清楚,只要他一动,它就会闪电般地对他发动进攻。
柯南一动不动,他并不是进行推理分析后才这样的,因为理智本可以告诉他:既然他要死在这里了,为什么不豁出去呢?他像座铁像一样僵硬地站在那里,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现在它铁桶一般的身躯向后翘起,头停在了他头顶上的火炬上面,火把吸引了它。一滴毒液这时落在了他裸露的大腿上,他感觉就像是一把白色的短剑扎进了肉里,但他还是竭力不让自己动一下。他的肌肉抽搐着,眼睛忽闪着,这都不足以显示他此刻的疼痛,疼痛留下的创伤够他烦一辈子的。
大蛇在他头顶摇摆着,想探明这个像死了一样站着的东西是不是活物。突然,那外面的大铁门,竟然在刺耳的声音中被打开了。大蛇以一种蛇类的警觉,以与其体型不相称的速度一下子游了出去,长长的身躯滑行着消失在走廊之中。铁门一直开着,现在铁栅滑进了墙里,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外面火把的火光之下。这个身影穿了过来,把身后的铁栅拉出来一部分,使门闩恢复原位。当他走进柯南头顶上的火把的光圈中时,柯南看清了,只是一个黑巨人,全身赤裸,一只手握着巨剑,另一只手拿着一串钥匙。这个黑巨人一口海岸方言,柯南应答着,柯南在库什海岸当海盗的时候,早已熟悉了他们的行话。
“我想见你已经很久了,阿姆拉,”这个黑巨人管柯南叫“阿姆拉”,在那些海盗岁月里,柯南以“雄狮阿姆拉”被库什人所熟知。这个长着毛茸茸脑袋的奴隶咧嘴笑着,露出了白色的獠牙。眼睛在火光下闪着红光。“我是壮了胆子来见你的!看!可以解开你身上锁链的钥匙!我从舒克丽那儿偷来的,你怎么报答我?”

他举起一串钥匙在柯南眼前晃动着。
“一万金币。”柯南飞速地回答道,新的希望升起,强烈地冲击着他的胸脯。
“太少啦!”黑巨人大叫道,黑檀木般的脸上满是得意和狂喜。“根本不值得我为你冒这么大的险。提索塔-兰蒂的宠物可能会从黑暗中出来吃掉我,舒克丽知道我偷了他的钥匙的话,会吊死我的……还是,你怎么报答我?”
“给你一万五千金币,外加一座波伊坦的宫殿。”柯南回答道。
黑巨人大叫一声,处在一种狂野的满足之中。
“还有呢!”他喊道,“太少了!你怎么报答我呀?”
“你这条黑狗!”暴怒的柯南觉得眼前红雾一片,“要是没有锁链,我现在就一剑刺穿你!是舒克丽派你来嘲弄我的吗?”
“白家伙,舒克丽根本不知道我会来。”黑巨人答道,伸长脖子盯着柯南桀骜不驯的眼睛。“我在被斯泰吉亚人抓了卖到北方做奴隶之前,是一群游民的首领,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了。难道你忘了安博比那次洗劫了吗?在阿加刚国王的宫殿前,你杀死了一个首领,另一个逃脱了,死了的是我兄弟,逃掉的那个就是我!我要你血债血偿,阿姆拉!”
“放了我,你要多少金币都成,来弥补你的伤痛。”柯南咆哮着说道。
“好啊,金币能解决一切,你这条白狗,你跟所有的白人一副德性;但是对于我这个黑人来说,金币补偿不了血债,我要你付出代价——你的头!”
他最后一个字是疯了般尖叫出来的,声音在走廊里颤抖地回荡着。柯南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拉紧了锁链,他不甘心就这样像羔羊任人宰割般被杀死。这时极大的恐惧让他一时呆在了那里。在黑巨人的肩膀上面,他依稀看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摇摆着。
“提索塔-兰提永远也不会知道!”黑巨人肆意地大笑,他现在沉浸在唾手可得的胜利喜悦中,全然没注意到周围有什么异常。仇恨让他沉醉在狂喜中,他完全不知道,致命的大蛇已经在他身后摆动。“等他回来的时候,恶魔早就从锁链间撕碎了你身上的骨肉。阿姆拉,我只要你的头!”
他绷紧黑檀树干般的双腿,双手挥起巨剑,壮实黝黑的肌肉发出轰响和吱吱咯咯的声音。就在这当儿,他身后的巨大暗影箭一般地咬到了他的身上,三角头啃噬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地洞里。他肥厚的嘴唇张开,痛苦是如此短暂,以至于他一声都没叫出来。砰的一声,他重重摔倒在地上,柯南看到就像被风突然吹熄的蜡烛,生命就这样从他睁大的黑眼睛里飘走了。他的尸体就横亘在走廊里,那巨大的身形蜿蜒着,身上的鳞片闪着光,渐渐将巨人的尸体盘得看不到了,骨头碎裂的噼啪声令柯南不忍卒闻。突然,柯南的心跳加快了,刚才巨人的剑和钥匙从巨人手中飞出,撞在石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现在看清了,那串钥匙几乎就落在他的脚下。
他试图弯下腰去够钥匙,但是身上的锁链绷得太紧了。他的心砰砰乱跳,几乎使他窒息。他从草鞋中伸出一只脚,用脚趾夹住了钥匙,拖了回来,他一把抓起钥匙,强抑着因本能的狂喜而想发出的喊叫。
柯南立即摸索着打开了硕大的锁,除去身上的镣铐。他捡起黑巨人的那把巨剑,四下看着。周围是无尽的黑暗,大蛇已将那一团血肉模糊、依稀有些人形的东西拖走了。他转过身去开门。几个箭步他就到了门口。突然,地洞里响起了一串尖锐的笑声,铁栅被来人归了原位,上了门闩。一个鬼脸在栅栏间窥视,恶毒地嘲笑着——那人正是阉人舒克丽,他一路跟来寻找他被偷的钥匙。他在那里洋洋自得,显然并未看到他囚犯手里的剑。柯南大叫一声,如眼镜蛇般迅捷地刺出了手中的剑,剑锋从栅间呼啸而过,舒克丽的尖叫声戛然而止。这个肥胖的阉人被刺穿的身体向前弯着,就像在向柯南鞠躬,白胖的双手徒劳地抓着涌出的肠子。
柯南因获得一种野性的满足而咆哮着,但他现在还是出不去。门闩只能从外面起作用,他手中的钥匙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他摸了摸栅栏,发现就跟剑一样坚韧。想砍断这些栅栏,只会把自己的剑崩成碎片,但是,他在这些坚硬无比的栅栏上发现了凹痕,就像是各种难以置信的尖牙的咬痕,不禁颤抖起来,思索着是什么样的可怕怪兽曾经激烈地攻击过这些铁栅。不管怎么样,现在他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寻找另外的出口。他从壁龛里取下火把,握着长剑,沿走廊向下走去。大蛇和它的牺牲品早已没了踪影,只看到石地上的一大滩血迹。
他悄无声息地走着,举着火把走过的地方瞬间又被黑暗湮没。他看到两边都有黑洞洞的开口,但是他仍一直沿着走廊向前走,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的路,唯恐掉进陷阱。突然,他听到了女人可怜的哽咽声。又一个提索塔-兰提的受害者,他想,重新咒骂起这个男巫,拐到另一个阴湿的支道里,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哽咽声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举起火把去看,在黑暗中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他慢慢走向黑影,突然惊恐万状地站住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完全不规则的大球。它不断摇动的身形使它看起来像是章鱼,但是它的触手相对于它巨大的身躯来说,实在是太短了,它的皮里包的是像果冻一样晃动的东西,柯南感到一阵恶心。在这令人作呕的一团东西之间,伸出了一个青蛙一样的头,他突然意识到,他听到的哽咽声就是从那两瓣肥厚的嘴唇间发出的。柯南整个人呆住了,胃里在翻滚。这个怪物双眼转来转去就盯住了他,刚才的哽咽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嗤笑声,挪动着它晃动的身躯向他冲来。他急忙后退,转身顺着地道逃跑。
他不信任他手中的剑。这个怪物也许是肉体凡胎,但是他却不这样看它,他怀疑人造的武器根本伤不了它。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怪物还在啪嗒啪嗒地跟着,嘴里发出可怕的尖笑。它的笑声明明就是人类的调子,柯南有点不敢去想。在“邪恶之城”沙迪扎,当被俘虏的姑娘在公开拍卖的市场被脱去衣服,从那些猥亵淫荡的女人肥厚的双唇间发出的,就是这种下流的像泡沫一样的咕咕声。提索塔-兰提到底使用了什么手段弄出了这些东西?柯南依稀感觉他刚才看到的是一个亵渎神明、违背自然法则创造出的东西。
他朝着主道跑去,先穿过两个地道交接处的一个小方间,在小方间里,他突然意识到他脚下有一团蹲着的东西,来不及停住和躲闪,他的脚就砰地撞上,头朝前摔了出去,火把从手中飞出去撞到石地熄灭了。这一摔将柯南惊个半死,他爬起来,在黑暗中用手摸索前进。现在他的方向全乱了,他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是到主道的,他没去找火把,就算找到了,也没办法重新点燃。他的手摸到地道口,他慌不择路地选了一个。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突然,野蛮人的本能让他察觉到危险就在附近。
那是一种在黑暗中濒临绝望的感觉,他已经感受过。他跪下来,匍匐着前进,把剑举在前边探路。不久,地道的路突然断了,他伸着的手摸到了井的边缘。他尽力趴着向下摸去,井壁异常陡峭,摸起来潮湿黏滑。他伸长手探出去,剑尖勉强够到对面的边缘。他本可以跳过去,但是上面什么能抓的东西都没有。他选错了地道,该死的主道还在他后面的什么地方呢。
正想着,他突然感到井里一阵令人眩晕的阴风飘了上来,惊得他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试着告诉自己,这个井可能通向外面的什么地方,但是直觉又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他现在不单是在山里面,而是在城市街道下面很深的山底下,外面的风怎么可能吹进这些地窖,更何况是从下边吹上来?这股阴风跳动着,就像是下面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鼓动。阿奎罗尼亚国王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站起来退后,就像在应对从阴风里出来的什么东西。到底什么东西,柯南不知道,在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能明显感觉到,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幽灵般的东西就在他跟前徘徊着。他转身沿原路逃了出去。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微小的火星,他朝着它跑过去,就在他觉得要很久才能够到达火星所在的地方时,他的头便撞上了坚硬的墙弹了回来,看到火星就在自己脚下——那正是他的火把,火焰虽然熄灭了,但木炭还在燃烧着。他小心翼翼地捡起,用嘴吹着,火焰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他舒了口气,微小的火焰也跟着跳了一下。他又回到了刚才的那个小方间,他的方向感又回来了。
他确认出那条通往主道的地道,在他往主道走的途中,手中火把的火焰剧烈地蹿动着,就像冥冥中有嘴唇在吹着。他再次感到有什么东西,举起火把,四下观察。
什么也没有,但是他总能感觉到一个看似无影无形的东西就在空气中徘徊着,身上流着黏糊糊的东西,嘴里嘟囔着淫秽下流的语言,他虽然没听到,但是直觉让他察觉到了。
但等他一进入主道,方才的感觉都消失了。他沿着主道向下走去,突然想到,那个长着毒牙利爪的怪物随时有可能从黑暗中扑向自己。主道两侧的地道里并不沉寂,从地心处,不属于精神健全世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嗤笑声,魔鬼般的尖叫声,长嚎声,还有听着明显是鬣狗尖叫一样的笑声,最后却是以人话收尾,真是令人发指的渎神呐!他听到仿佛有步履轻盈般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看到在那些地道入口处布满了黑乎乎的影子,巨大而畸形。
他就像迷失在地狱里,一个提索塔-兰提一手创造的地狱。但奇怪的是,虽然他清晰地听到它们贪婪地舔着垂涎的嘴唇的声音,感到它们饥饿的眼睛正对他虎视眈眈,它们却不进到主廊里来。瞬间柯南明白原因了。身后东西滑行的声音令他全身一骇,火把一抖,他跳进附近一个黑乎乎的地道中。他听到大蛇沿着主道爬动的声音,它可能还不相信已经快到嘴的美食怎么一下子不见了。他旁边有什么东西呜咽了一声,在黑暗中潜走了。
对柯南来说,跟哽咽声、下流的嗤笑声和从井里出来的那个全身湿淋淋、嘴里嘟囔着的东西相比,大蛇还不是最让他害怕的,他甚至对它有了一种亲密感。至少它还是肉体凡胎,虽然是爬行类里的终极进化,但威胁来自于在身体上消灭你,而另外那些恐怖的东西却不光威胁着你的肉体,还在精神上折磨你。
他顺着主道向下走了一段,希望不要再碰到什么危险。他再次把火把吹着燃起火焰。没走多久,他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声,像是从旁边一个地道的入口处传来的。他警示自己不要去管,但是好奇心驱使,他走进了地道。他把烧得已经很小的火把举到高处,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无论眼前出现的是什么,但是他想象的却什么也没有出现。他看到一个宽阔的地穴,里面的一块地方像笼子一样隔了开来,紧密的栅条从顶上延伸到地上,在石头间严实地固定着,在栅栏间躺着一个身影。当他靠近时,看到是一个人,或者说看起来像个人。他被一个粗藤的枝蔓缠绕着,这粗藤看起来像是从坚硬的石地里长出来的,长满了奇形怪状的尖叶和深红色的花——不是正常见到的那种滑腻的深红,而是一种异常的带着青灰色的深红。其弯曲紧缚的枝蔓紧紧缠绕着这个男人,划伤了他赤裸的躯干和四肢。一朵巨大的花开在他的嘴上,低低的野兽般的呻吟声从他松垮的双唇间传出。他的头使劲转动着,仿佛处在极大的痛苦之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柯南,但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生气,像死人的眼睛一样空洞呆滞。
现在他嘴上那朵巨大的花伸了下来,花瓣挤压着他蠕动的嘴唇。男人的四肢痛苦地扭动着,粗藤的枝蔓仿佛狂喜般地颤抖着,弯曲的主干也随之振动。整个植物一下子充满了不同的色调,颜色变得更深更有毒性。
柯南并不能亲身体会他看到的,但是他明白他看到的是另一种形式的恐怖。男人的痛苦让柯南任性不羁的心都得到了触动。管他是人还是魔鬼呢!他开始寻找入口,在栅栏间找到了一个用巨大的锁闩着的门。他从自己带的那串钥匙里找到了开锁的钥匙,开门走了进去。粗藤上深红色花朵的花瓣立刻像眼镜蛇的蛇冠一样伸展开来,枝蔓都立了起来,整个朝着他摇摆。自然植被是不会长成这样的。柯南感觉到了恶灵的存在,他感觉到这株植物能看到他。他还感觉到它仇恨的光芒从它身上放射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他注意到它根部的主干比他的大腿都粗,但就在它长长的长着尖叶的枝蔓突然带着嘶嘶声向他滚来时,他只一剑就砍断了它的主干。
就像被砍掉了头的巨蟒一样,粗藤摆动和收缩着,卷成了一大团,被缠绕在里边的男人被重重扔在了一边。它的枝蔓扑打和翻滚着,上面的尖叶摇晃着发出竹板一样的咯咯声。花瓣痉挛般地开了又闭,最后整个直直地不动了,原来鲜艳的颜色黯淡了下去,散发着恶臭的白色液体从被砍断的地方涌出。
柯南出神地凝视着它,听到了一个声音,他转过身来,举起了剑。那个被救的男人就躺在他脚下,审视着他,柯南惊讶地张开了嘴,他疲倦的脸上那双眼睛已不再呆板,先前的呆滞一扫而光,黑色和冥想的眼睛里现出洋溢着智慧的光芒。他的头颅细长,形状很好,高高的额头。他的体型看起来带着贵气,这从他修长的身形和匀称的手脚就能看出来。他说的第一句话令人奇怪和震惊。
“现在外面是哪一年?”他问道,带着科斯口音。
“今年是瞪羚年,优卢克月的第十天。”柯南回答道。
“伊什塔尔啊,十年了!”他一只手在自己的眉间摩挲着,一边就像是要甩掉头上的蜘蛛网一样摇着头。“什么都还是这样模糊!十年的囚禁生活,不能指望脑子立刻就好使。你是谁?”
“柯南,曾经的野蛮人,现在的阿奎罗尼亚国王。”
那男人的眼睛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真的吗?不是努梅迪德斯吗?”
“他被我掐死了,在我攻占皇城那天晚上。”柯南回答道。
他直率的回答令那个男人的嘴唇抽搐了一下。
“宽恕我吧,陛下,我早该感谢你救了我。我就像死了似的睡着,然后被噩梦般的痛苦惊醒,但我知道是你解救了我。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用剑去砍植物的主干,而不是把它连根拔起呢?”
“因为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避免用我的皮肤去碰那些我不了解的东西。”柯南答道。
“好样的,”男人说道,“刚才要是你连根拔起它,那么你会发现有什么东西紧紧抓着它的根,就是你的剑也战胜不了它们。它的根长在地狱里。”
“还没说你是谁。”柯南问道。
“人们叫我珀利阿斯。”
“我没听错吧!”柯南叫道,“你就是十年前消失的那个提索塔-兰提的对手,巫师珀利阿斯?”
“我还没死,”珀利阿斯歪嘴笑着回答,“提索塔没有杀我,用比镣铐更残酷的枷锁把我关在这里。他用这个邪恶的植物把我困在了这里。这个邪恶植物的种子是从天外飞来的,在这下面蛆螨丛生的地狱一样的地方才生了根。
“这令人作呕的东西缠着我,吸食我的灵魂,让我记不起我的魔法和咒语,施展不了我的力量。它日夜不停地吸食我的灵魂,使我的脑袋像打碎的酒杯一样空荡。十年啦!伊什塔尔保佑!
“告诉我,那个黑巫师在霍索米什吗?不,你不需要回答。我想我的力量苏醒一点儿了,我在你的意识里看到一场恶战和一个被背叛、诱入陷阱的国王。我还看到提索塔正和斯特拉伯努斯、阿马尔吕斯一道急速赶往台伯河。能恢复得这样快已经好极了,不过我现在的魔法刚从长眠中苏醒过来,还不是提索塔的对手。我需要时间恢复元气聚集我的力量,我们先从这些地洞出去吧。”
柯南沮丧地拿起手中那串钥匙晃了晃。
“通往外面大门的那个铁栅被一个门闩闩得紧紧的,门闩只有在外面才能打开。这些地洞里就没有别的出口了吗?”
“有一个,但是我们两个肯定都不敢用,因为它是朝下去而不是朝上的。”珀利阿斯笑道,“但是没关系,我们就去看看那个铁栅。”
他朝着主道走去,步子有些晃悠,常年未能活动的四肢显得僵硬不堪。柯南跟在后面,不安地说道:“在这地洞里潜伏着一条被诅咒的大蛇,我们得小心点,别被它一口吞到肚子里去了。”
“我以前就知道它,”珀利阿斯有些残酷地回答,“我曾经被迫看着我的十个侍从被喂进它的肚子里。它叫沙撒,魔鬼一样的东西,提索塔众多宠物中最主要的一个。”
“提索塔-兰提挖这些地洞就是为了豢养他这些被诅咒的怪物吗?”柯南问道。
“这些地洞不是他挖的。现在这座城市是三千年前在这座山附近一座更早的城市的遗址上建起来的。建造者国王科斯乌斯五世在这座山上修建了他的宫殿。在宫殿下面挖地窖的时候,发现了一道用墙堵上的门,他破门而入,发现了地洞,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但是后来他的宰相却在此惨遭不幸,惊恐之下,科斯乌斯又把入口重新堵上,对外只说是宰相在这里失足落井,国王派人把挖的地窖都填了起来,后来干脆废弃了这座宫殿,在郊外重新建了一座。但在一个早晨,他惊慌失措地发现他新宫殿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长出了黑色的霉菌。
“于是他带着宫室去自己王国的东部角落里建了一座新城,山上的这座宫殿被彻底废弃,变成废墟。当国王阿克库托一世重现霍索米什久违的辉煌时,他在这里建了一座堡垒,它一直被保存了下来,被提索塔扩展成了今日的猩红城堡,而且提索塔还再次打开了通往地洞的通道。提索塔并没有像科斯乌斯的宰相一样横遭厄运,他没有失足掉进什么井里,但是他曾经下到一口他发现的井里,出来时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自从那时起,这种奇怪的表情就一直停留在他的眼睛里,没有散去。
“我见过这口井,但我却无意从中寻找力量。我是个巫师,比人们认为的岁数要大许多,但是我属于人类。而提索塔呢——人们说,沙迪扎的一个舞女睡在了距离达格斯山上的史前废墟太近的地方,醒来发现落入一个恶魔之手,就是这次不洁的结合生下了这个叫提索塔-兰提的杂种……”
突然,柯南尖叫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往自己同伴的背上推了一把。沙撒那闪闪发光的巨大身影在他们面前升起,眼里带着永久不变的仇恨。柯南紧张起来,谋划着一次狂暴的杀戮——把燃烧的火把狠狠插进它恶魔似的头颅,集全身之力一剑把它劈成两半。但是大蛇并没有看他,它正越过他的肩膀,看着那个叫珀利阿斯的人。珀利阿斯双臂交叉,正笑吟吟的。它黄色眼睛里的仇恨慢慢褪去了,露出了恐惧之色,柯南还是第一次见这个爬行动物的眼睛里有这样的神色。如一阵狂风扫过,大蛇翻滚着一下子不见了。
“它看到了什么,吓成这样?”柯南问道,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同伴。
“带鳞之物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珀利阿斯神秘兮兮地说,“你看到的是我的外表,它们能看到我赤裸的灵魂。”
柯南感到后脊一阵发凉,不禁疑惑起来,珀利阿斯究竟是人还是另一个戴着人类面具的魔鬼?他思索着是不是该明智地用剑毫不迟疑地刺穿他同伴的后背。但就在开小差的时候,他们已走到了铁栅跟前。在外面火把的火光下,铁栅黑乎乎的,舒克丽的尸体仍然倒在栅间,栅栏上一片深红色血污。
珀利阿斯纵声大笑,笑声听起来那么刺耳。
“伊什塔尔啊,看看我们的看门人是谁?瞧!这不是尊贵的舒克丽吗?你把我年轻的侍从倒挂起来,奸笑着剥去他们的皮。舒克丽,你这是怎么啦?在打盹儿吗?你怎么这么僵硬,躺着不动啊,还有你肥猪一样的肚子怎么陷进去了呀?”
“他死了。”柯南咕哝道,珀利阿斯的胡言乱语让他有些不安。
“无论他是死是活,”珀利阿斯笑道,“他都得给我们开门。”
他猛烈地拍着手掌叫道:“舒克丽,起来!从地狱中起来,从地上的血泊里起来,给你的主人们开门!起来,我命令你起来!”
可怕的呻吟声在地窖里回荡起来。柯南惊得头发倒竖,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看到舒克丽的尸体摇晃了一下,然后开始移动起来,婴儿般肥嫩的双手摸索着。当阉人站起身抓着铁栅栏杆时,珀利阿斯发出的笑声就像打火石撞击短斧的声音一样冷酷无情。柯南的血液凝固了,他看到舒克丽睁得大大的眼睛空洞呆滞,肠子从巨大的伤口处软绵绵地悬挂在外面,一直拖到地上。当他在启动门闩的时候,他就踩在自己的肠子上,动作盲目机械。一开始,柯南还觉得舒克丽竟然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但现在他确信不疑,这个人已经死了——死了好些时候了。
珀利阿斯闲庭信步地穿过打开的铁栅,柯南就紧紧跟在后面,冷汗从他身上流了下来。就滴在这个曲着双腿、手扶着铁栅慢慢倒下的可怕身体上面。珀利阿斯直直地穿过去,没有回头看一眼,柯南跟着他,仿佛刚才做了一场噩梦,感到一阵恶心。他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砰的一声响,他回头一看,舒克丽的尸体四脚朝天地倒在铁栅下面。
“他的任务完成了,该回去见死神了。”珀利阿斯愉快地说到,并未注意柯南强壮有力的身体正在剧烈地发抖。
他在前面带路,爬过长长的楼梯,穿过顶端那扇拱桥上挂着骷髅的铜门。柯南紧紧握着剑,想着那些黑巨人奴隶们随时会冲出来,但是城堡内一片寂静。他们穿过那个黑乎乎的走廊,到了挂着香炉的走廊里,香气翻滚着,他们还是一个人都没碰到。
“那些巨人奴隶和士兵们住在城堡另外的地方,”珀利阿斯解释道,“今晚他们的主人不在,他们早喝着酒和莲花汁烂醉如泥了。”
一个宽阔的阳台上,一扇拱形的用金条做窗框的窗户向外开着,柯南从窗户望去,无比惊讶地发现繁星已缀满了深蓝色的天空。他被扔进地洞的时候还是日出时分,现在已经到了后半夜。他从来没想到他在地下呆了这么久。突然他意识到他已饥肠辘辘。珀利阿斯把他带到了一个半球状的房间里,这个房间的穹顶是黄金做的,地板是用银铺成的。青金石墙上开着许多的拱门。
珀利阿斯长叹一声,躺卧在了丝质的长榻上。
“锦衣玉食,久违啦,”他叹息着说道,“提索塔假装不屑于肉体的欢乐,那是因为他是半个魔鬼。虽然我会施黑魔法,但我是实实在在的人,我喜欢安逸和享乐——提索塔正是利用这一点捉住了我。他在我喝醉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捉住了我。酒对我来说就是种诅咒,即使就在我说到它的时候,也会看到那个背信弃义者就在这里!朋友,给我倒杯酒——不!我忘了你是位国王。我自己来。”
“让恶魔见鬼去吧。”柯南咆哮道,倒满了一只水晶高脚杯,端给珀利阿斯。自己则举起酒壶,和着珀利阿斯满意的叹气声将一壶酒一饮而尽。
“这条狗倒还挺懂酒的,”柯南说道,用手背擦着嘴,“克罗姆在上,珀利阿斯,我们不会就这样坐等提索塔-兰提的士兵们醒来,然后涌进来切断我们的喉咙吧?”
“不怕,”珀利阿斯说,“你想看看斯特拉伯努斯命运如何吗?”
柯南双眼向外喷着怒火,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直握得关节咯吱作响,手上青筋暴露。“他的下场就是,我要用剑尖把他挑成碎片!”他低沉地说道。
珀利阿斯从一张黑檀木桌上举起一个闪着微光的球体。
“这是提索塔的水晶球。一件幼稚玩意儿,但是如果没时间施展高层次魔法的话,它还是能派上用场的。陛下,往里看。”
他把它放在桌子上,放在柯南的眼前。柯南看到黑暗的深潭变得越来越深,扩展开来。慢慢地,图像在一片薄雾和阴影中成形了。他看到了里面熟悉的景色:广袤无垠的平原延伸着,一直到一条蜿蜒的宽阔的河边,河流另一边地势突变,变成了一片丘陵广布的地带,在河流的北岸矗立着一座城池,由一条两端都跟大河相通的护城河保卫着。
“克罗姆!”柯南激动地喊了出来,“这是沙玛尔城!这群狗正在围攻它!”
入侵者们已经渡过了河流,他们的营帐就扎在丘陵和城市间那片狭小的平地上。他们的战士在城墙上架起云梯,蜂拥着往上爬,盔甲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在塔里,箭和石头如蝗雨般朝他们倾泻而下,他们被打退了,但立刻又卷土重来。
就在柯南咒骂的时候,换成了另外一幅景象。高耸的尖塔和闪闪发光的圆顶矗立在薄雾中。他看到了自己的都城塔兰提亚处于一片动乱之中,他看到他最坚定的支持者——波伊坦的骑士们身着铁甲,骑马出了城门,被挤攘在街道两旁的民众呵斥和嘶嘘;他看到到处是抢劫和暴乱,盾牌上刻着佩利亚徽章的重装骑兵正为箭塔配备人手,并在市场间穿行着耀武扬威;最后,海市蜃楼般显现出来的是佩利亚的阿佩罗亲王那张得意洋洋的黑脸。图像都消失了。
“原来如此!”柯南语无伦次地说道,“是这样!我一转身离开,我的子民就立刻把我抛弃了……”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珀利阿斯打断了他,“他们听说你已经死了。所以,他们觉得再没有一个能保护他们免遭外敌侵略和内战伤害的人。自然而然他们就寄希望于那个最强大的贵族,希望能避免这种无政府的混乱。根据以往战争的经验,他们并不信任波伊坦人。而阿佩罗正好在这里,他可是中部郡里势力最强大的亲王。”
“等我重回阿奎罗尼亚,他将死无全尸。”柯南咬牙切齿地说道。
“但是,在你赶回你的都城之前,”珀利阿斯提醒他,“斯特拉伯努斯早就在你前面赶到啦。别的不说,至少他的铁骑会蹂躏你的王国。”
“对!”柯南像一只牢笼里的狮子,在房间里踱着步,“就是最快的马,也得在午后才能赶到塔兰提亚。就是赶到了城池,最多只能撑几天,一旦被攻破,除了跟我的子民死在一起,我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即使把马累死,也要五天的行程。在我到达我的都城并组织起一支军队之前,斯特拉伯努斯早已兵临城下了。而且跟着我举兵意味着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我那些该死的爵士们早躲到自己封地下面的地方去了,还盼着我早点死呢。人们已经驱逐了波伊坦的特洛塞罗,现在没人能阻止阿佩罗篡位和掠夺皇室财产的魔爪了。他会把王国卖给斯特拉伯努斯,换得一个傀儡君主的名义。等斯特拉伯努斯一走,他就会煽动叛乱,但是贵族们不会支持他。只会让斯特拉伯努斯找到一个吞并这个王国的求之不得的借口。啊,克罗姆,尤弥尔,赛特在上!此刻我真希望自己能有一双翅膀可以闪电般地飞往塔兰提亚。”
珀利阿斯本来在用手指甲轻敲着翡翠桌面,现在轻敲声戛然而止。他就像下定决心似的,突然站了起来,招手示意柯南跟他来。柯南疑云重重地照办了。珀利阿斯带路出了房间,爬了一段镶嵌着黄金的大理石台阶,来到城堡的尖塔之上,现在他们在城堡里最高塔的顶部。正是深夜时分,强风在缀满繁星的天际间呼啸,吹起了柯南鬃毛般的头发。远远的,在他们下面,霍索米什城的灯火在闪烁着,看起来比天上的星辰还要遥远。珀利阿斯冷冷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在冷冷星辉照耀下,显得超然离群。
“有些生物,”珀利阿斯说,“不但属于陆地和海洋,也属于大气和广阔无垠的天际。它们居住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但是对于拥有魔法和咒语的巫师来说,他们并不是恶毒和难以接近的东西。看,不要怕。”
他向天空举起了双手,发出了一声悠长怪异的呼喊。声音在空中是那么深远,颤抖着减弱消退,但是仿佛永不消逝,只是隐入了那遥远的难以企及的太空里。随之在一片寂静中,柯南突然听到繁星间一阵翅膀重重拍打着的声音,就在他身后一退的当儿,一个巨大的像蝙蝠一样的生物飞下来落在了他的旁边。他看到它温顺的大大的眼睛在星光下看着他。它的巨翅足有四十英尺宽,他看清了,它既不是蝙蝠也不是任何一种鸟。
“骑上它去吧,”珀利阿斯说,“它在天亮之前就能把你带到塔兰提亚。”
“克罗姆,”柯南喃喃道,“这一切真像是噩梦,也许只有回到我塔兰提亚的宫殿才能醒过来!那你呢?我不能就这么把你丢在你的敌人中间不管。”
“我不用你担心,”珀利阿斯回答,“天亮的时候,霍索米什的人们将会知道他们有了一个新主人。不要怀疑神给你送来的这个生物,我将和你在沙玛尔城旁的平原上会合。”
将信将疑地,柯南攀到它脊状的背上,紧紧抓住它弓形的脖子,眼前这一切仍然让他难以置信。随着巨翅一阵响雷般的拍打声,它冲入了天空。当柯南看到霍索米什城的灯火在他下面越来越小的时候,不禁有些眩晕。

弑君之剑,反误了卿卿性命。
——阿奎罗尼亚谚语
塔兰提亚的街道上挤满了暴民,他们手中握着生锈的长矛,振臂高呼。这是沙姆之战后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事情的发展是如此之快,让人有些跟不上。提索塔-兰提使出只有自己知道的伎俩,战争结束没多久,塔兰提亚就已经在流传阿奎罗尼亚国王已死的传言。结果就是城内一片混乱。爵士们置皇城安危于不顾,飞速赶回自己的领地,保全自己的地盘不被别人侵占。在柯南治下团结一致的王国似乎已濒临解体的边缘,平民和商人们惊慌地嗅到了专制统治复辟的危险正在迫近。人们盼望有一个国王能保护他们免遭国内专制统治,这种心理跟抵御外敌一样迫切。受柯南嘱托留守塔兰提亚的特洛塞罗伯爵竭力想要缓和局面,但是人们已经失去理智,他们想到十五年前,在很早以前的内战中,他曾经围困过塔兰提亚,对他充满强烈的不信任感。在街上,人们喊着特洛塞罗已经背叛了国王,并计划窃取这座城市。那些蠢蠢欲动的佣兵开始洗劫商店,商人被拖了出来,受到惊吓的妇女尖叫着跑开。
特洛塞罗突袭了这些掠夺者,街道上布满他们的尸体。他们在惊魂未定中被赶回自己的大营,首领被活捉。但不辨是非的人们还在胡乱地奔走、尖叫着,说煽动暴乱的就是伯爵,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阿佩罗亲王走到吵成一团束手无策的议会面前宣布,既然柯南没有子嗣,自己已经准备好接管这座城市,直到新王被推举出来。就在议会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之际,他的党羽已经偷偷在人们中间为他造势,人们觉得终于抓住了皇室的一支余脉。议会听到了从皇宫窗外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人们呼喊着“救世主阿佩罗”。议会妥协了。
特洛塞罗起先拒绝交出指挥权,但是人们蜂拥着他、包围着他、斥骂着他,对他发出嘘声,往他的骑士们身上扔石头和臭肉。在这种形势下,与阿佩罗的亲兵在街道上撕破脸皮无济于事,特洛塞罗交出了指挥权。在行使自己的最后一项职权——在广场上绞死佣兵首领后,他骑马领着他的一千五百名骑士出了南门。当城门一关上,阿佩罗就撕下了他温顺儒雅的面纱,露出了他饿狼一样的残忍本性。
由于雇佣军被特洛塞罗打得元气大伤,躲在兵营里不敢出来,他的军队就成了城内唯一的部队,控制了整个都城。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骑在马上的阿佩罗在受骗民众的喧嚷声中,正式宣布自己就任阿奎罗尼亚国王。
普布利乌斯议长因反对被投进大牢。商人们纷纷表示欢迎他即位并愿意出钱资助他,不过他们没多久就惊愕地发现,他们的新君颁布的第一条法令就是向他们课收重税。他们推举出六个富商组成请愿代表团,但这六个商人马上就被抓起来砍了头,尸骨无存。商人们意识到,他们面对的力量是难以用金钱来收服的,于是他们甘愿弯下他们肥胖的身子,跪舔自己的压迫者。
平民们并未因商人们的命运而同病相怜,但他们已经开始私下抱怨了。他们看到这些趾高气昂的佩利亚士兵其实是在假装维持秩序,他们的恶行比图恩的土匪还要糟糕。勒索、谋杀和强奸的诉状如雪片般堆到了阿佩罗面前,但他却无暇顾及,他现在已经把中军大帐搬进了普布利乌斯的宫殿,因为那些因自己的命令感觉前途不妙的大臣们正铤而走险,据守皇宫跟他的士兵对峙。他已经占领了后宫,柯南的女人们被他拖到了自己的军营里。人们看着这些佳丽在铁甲士兵野蛮的手里挣扎,不禁议论纷纷。她们有黑眼睛的波伊坦姑娘,来自扎莫拉、辛格拉和赫卡尼亚身材苗条的黑发少女,还有长着黄色卷发的不列吞尼亚女孩。由于惊吓和羞耻,她们眼泪汪汪,她们从未遭遇过这种野蛮对待。
夜幕笼罩了这个处于混乱的城市。午夜前,街道上突然神秘地传着科斯军正连战连捷,沙玛尔的城墙即将被攻破。还有人在神秘兮兮地说着提索塔-兰提不可思议的魔法。恐惧像地震一样震动了人们,他们都来不及停下来去细想一下有什么巫术能让消息这么快就从沙玛尔传到塔兰提亚。他们簇拥在阿佩罗居所的门口,恳求他立刻领兵南下,把敌人赶到台伯河以外去。他本可以巧妙地敷衍他们,说他兵力不足,只有所有男爵承认王位的合法性,他才能募集起大军。但他已经被权力冲昏了头脑,只是对他们笑,对他们的请求无动于衷。
一个叫阿瑟米德斯的年轻学生,爬上市场里的一个圆柱,用犀利的话语控诉阿佩罗其实是斯特拉伯努斯的爪牙,生动地描绘出他把整个国家出卖给科斯人,自己当代理人的丑恶嘴脸。他还没说完,下面的人就已经群情激奋。阿佩罗派出士兵去捉拿他,但人们保护着他并帮助他逃跑,派来捉拿的人被淹没在人们的石头雨中,混乱升级了,士兵们开始向平民齐刷刷放箭,骑兵们开始冲杀上来,市场的街道上布满尸体。但是阿瑟米德斯逃脱了,他私自出城去找特洛塞罗,恳求他重新夺回塔兰提亚,并驰援沙玛尔。
阿瑟米德斯发现特洛塞罗正在拔营,准备返回位于王国西南角的波伊坦。在这位年轻学生迫切的恳求下,他回答,他的部队太少,即便是跟城里的人们里应外合,也不可能拿下塔兰提亚,更不用说去对抗斯特拉伯努斯。另外,当他跟科斯军作战时,那些贪得无厌的爵士们随时都可能在他背后捅上一刀。现在国王死了,每个人都自顾不暇。他现在要赶回波伊坦,拼死保卫它不被阿佩罗和他的外国盟友侵占。
就在阿瑟米德斯向特洛塞罗恳求时,无助愤怒的人们还在街道上咆哮。在皇宫旁的一个高塔下,人潮涌动,尖叫着表达对阿佩罗的憎恨。阿佩罗此时正站在炮楼里笑吟吟地向下看着他们,他的弓箭手已经在护墙处一字排开,箭已在弦上。
这位佩利亚亲王中等身材,体型壮实,黑色的脸上一副严酷的表情。他善于谋划,但同时也能出入疆场。他里面是铮亮的铁甲,外面穿了一身带镀金下摆和锯齿形袖口的丝甲。他用银线系着的黑长发卷曲着,散发着香气,但与此不相称的腰部挂着一把剑柄上镶有宝石的宽剑,这柄剑已随他征战过无数场战斗和战役。
“贱民们!嚎吧,有你们嚎的!柯南已经死了,现在我阿佩罗是国王!”
“就算全阿奎罗尼亚都联合起来反对我又怎样?我有足够的兵力来防守坚固的城墙不被攻破,直到斯特拉伯努斯的大军到来。”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在阿奎罗尼亚已经内乱了,爵士们都虎视眈眈地互相盯着对方的领地和财富。阿佩罗只需要对付这帮暴民就可以了。就像战舰的撞角划开浪花一样,斯特拉伯努斯会轻而易举地穿越敌对的爵士们之间的真空,在他的大军到来之前,他只要守好皇城就行。
“贱民们!阿佩罗是你们的国王!”
太阳在东边的塔上升起。突然有一个小黑点从深红色的朝霞处飞了出来,慢慢变成蝙蝠大小,再变成老鹰大小。看到的人全都惊叫了起来,这个向塔兰提亚城墙俯冲的巨大身形,只在已快被淡忘的传说里听到过。而且还有一个人在这个身形接近城墙之际,从它的巨翅之间怒吼着一跃而下。然后在一阵震耳欲聋的翅膀扇动的声音后,它不见了,人们使劲眨着眼,想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但是在箭楼上确实站着一个野蛮粗犷的身形,他上半身裸露,全身沾满血污,挥舞长剑。下面的人们顿时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连塔都似乎为之颤抖:“是国王!国王回来啦!”
阿佩罗起初像是被钉在了那里,而后大叫一声,向柯南冲了过去。随着一声雄狮般的怒吼,柯南挡开他的剑,然后把剑一丢,掐着这位亲王的脖子,把他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跟你的阴谋见鬼去吧!”柯南咆哮着,然后像扔沙包一样把他从几十米高的塔上扔了下来。人们纷纷退后,他的身体撞上了大理石地面,脑浆迸溅,鲜血流了一地,身上的盔甲被摔成了碎片,他躺在那里不动了,就像一只被砍得面目全非的甲虫。
塔上的弓箭手都向后退缩着,他们已经失去了主心骨。他们四散逃走,被围困在宫殿里的议会元老们闻讯已经从宫殿里赶来,看到他们就是一顿乱砍,喜悦之情无法溢于言表。佩利亚的轻骑兵和重骑兵们想在街道间找地方躲起来,但是人群已经把他们淹没在了中间。一时间,插着羽毛的头盔和钢盔在地上横滚,剑在长矛的海洋里疯砍,民众的咆哮声和充满欢乐的呼喊声淹没了一切,夹杂着嗜血的尖叫声和痛苦的怒吼声。就在他们头顶上面,国王那半裸的身影正随着城垛那令人晕眩的震动声摇晃着,强壮的手臂挥动着剑,仰天长笑。笑声中包含着对这帮亲王和这帮暴民的嘲弄,甚至还有对自己的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