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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鸥羔】烧不尽35

2023-03-11 18:23 作者:异翅yu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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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杨小娟的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只是羔自己都没有做好准备,就暴露得这么快。

 

在刚开学不到一周的时候,杨小娟就在电话里说:“你选的这个学院不好,很冷门,很多进来的学生都是踩着学校分数线或者调剂的。”

 

羔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冰凉的手反复揉搓,握着手机的指头却不由得攥紧:“所以?”

 

“你不是说过,你们寝室有个同学大二准备转计算机吗,你和他一起吧。你们学校的计算机专业在全国排名还不错。”

 

羔沉默不语,手也慢慢握成一个沉默的拳头,凝固着无可发泄的不快。转念一想,到了下学期,专业意向表还是自己填写,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口头上便这样糊弄过去,不去驳母亲的面子。

 

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被抛之脑后,随着功课开展,连羔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直到12月初的一天,杨小娟又在电话里提了一嘴。

 

“小羔,跟你商量个事儿,我刚刚跟计算机学院的负责人谢老师联系了,他这边也说通了。按你的入学成绩,来这里是足够的。妈妈知道你考试忙,就先帮你办了这件事,等你过完这学期期末,下学期可以就换专业了。”

 

又是一次打着商量的名义,进行单方面的通知,生气、疑问、据理力争,这些行为好像统统不存在羔的字典,母亲在又一次掠夺他选择的权利时,早就把他悲哀的能力给一并夺去了。

 

说他对现专业的课程很痴迷很擅长么,也不尽然,可这是他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由自己做出的选择,和其他“被安排”做的事情相比,便被赋予了不同的色彩。

 

不可否认,他选择这一学院也有私心,虽说毫无逻辑可言——在专业里看到“大气科学”这一分支,便联想到了那只自由翱翔于天空的海鸥。理由莫名其妙,他也没有什么“为国家气象及环境保护献身”这样崇高伟大的精神,但就目前来看,这个专业也学得下去。

 

可现在就特别现实了,杨小娟直接以“冷门”击溃了他那些漫无边际的幻想,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按理来说羔也是不爽的,可他凡事都要站别人角度设身处地思考的毛病又冒了出来。按妈妈的说法,她让我学一个热门专业也是为我的前途好,她还专门去找老师打点关系,也费了心力。反正都是理工科,就和高中的数理化没什么两样,那好吧。

 

那一点火苗忽然找不到愤怒的助燃源,便被强行熄灭,羔像一个被掏空棉花的破布玩偶,任由主人发落,杨小娟说什么长篇大论,他也听不进了,只在收尾时麻木地“哦”了一声。

 

转专业的事翻篇了,杨小娟还有话说。

 

“考完试以后,去见见一个同事的女儿,和你同一届的,这是她的名片,你们加个好友,可以先联系一下。”

 

羔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我不想找对象。”

 

杨小娟对此早有准备,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循循善诱道:“我知道,小羔,但是你总得走出这一步,现在就当去认识一下。那姑娘是隔壁师范的,人很活泼伶俐,她爸妈都是税务局的高层,你们要好好聊……”

 

怒火“唰”的一下,又蹦到一个新高度,被羔竭力压下,他的声音空洞又平静:“妈妈,你不用费力气了,我对女孩子没兴趣。”

 

“没兴趣”其实有说法,省略了时态,“暂时”和“永远”这两个词,是天差地别的两重含义,一般人都会默认为前者。

 

杨小娟也不例外,羔什么反应她都有对应的方案。她常常自诩,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儿子的人。她说:“兴趣是可以培养的,妈妈也不是说,要你们立刻能谈成,就当去体验一下……”

 

羔摘下了耳机,他几乎可以背诵出后文的谈话模板,因为类似的话术在之前已经听腻了。

 

他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小时候妈妈哄他去陪同参加某个重要宴会,当时说好了如果无聊,待半个小时就可以自己出来玩,结果却是戴着假笑面具,坐了两个多钟头——所有大人都在场,众目睽睽之下,他没办法一人草率离开,给母亲丢脸。

 

这样的出尔反尔不计其数,母亲吃定了他的善良与体贴,不会给家人惹麻烦,便常常放低条件来让羔答应完成某项“事关重要”的公务,他无法托辞,可实际做的时候,又和当初商量的不是一回事。

 

她确实适合做一个商人,不论是将利益精打细算到每个人头上,还是应对不同人的聊天技巧,都无师自通。也难怪她可以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爬到达官显赫云集的位置中来。

 

羔目光呆滞地听着耳机杂音的嗡嗡声,猜测电话那端的母亲大概会认为,自己的精彩演说像一贯那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儿子于情于理都无法推脱,满怀家人期望地接受这一使命。

 

羔忽然觉得恶心透了。

 

他自认为智力不算差,能考上名牌大学,也算是人群中的佼佼者吧,可在母亲眼里,仍然是可以玩弄股掌间的提线木偶。不管是行为还是思想,皆可以“商量”的名义来越俎代庖,他可怜的一点行使自由的权利,就像是为安抚哭闹的孩童随手买的一个气球,一盒爆米花,短暂而敷衍。

 

“没兴趣就是没兴趣。”羔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浑身发抖,激动莫名,却还能一字字平静地吐出。

 

他的脸庞上扬起了残忍又愉快的微笑,一滴眼泪却冰冷地滑落眼角:“我的意思是说,我喜欢男生,妈妈,我是你最讨厌、最恶心的同、性、恋。”

 

电话那边的杨小娟显然愣了几拍,或许是没想到儿子对找对象这么排斥,连这种程度的自我贬低都用上了,她把语气放慢,开始缓兵之计:“小羔,妈妈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别说气话,现在不想找,就不找……”

 

“我就是这样的人,”羔音量没收住,歇斯底里,一边抽泣一边喘息,感觉呼吸的气流都是被刀子划出的血味,又痛又爽:“妈妈,你要是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

 

不等杨小娟反应,羔挂了电话。

 

沉默给足了眼泪名正言顺掉落的机会,羔捏着颤抖的指关节,一边哭一边笑,血腥的狂喜撕裂开温和惯了的伪装,他在逐渐膨胀的恶魔情绪中,回味着某种怪异的满足感和解脱感。

 

那三个字把在童年时母亲加诸于身的钉子给拔除,成为黑洞,留下了根深蒂固、烂至肺腑的溃疡。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却又没有一刻不比现在清醒。

 

羔了解他的妈妈,正如杨小娟每次都能拿捏住羔的顾虑一样。她以为的羔心思单纯,懂事听话,这是出厂设置,直到老去也该如此,却鲜少思考他的真实想法如何,将他出于理解的忍让与服从归咎于自己“教育有方”。

 

羔又何尝不知道母亲怎么想,他不计后果的自爆,带着一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冲动,我还是你最得意的作品吗?那我就当着你的面,亲自毁给你看。

 

这样的失控藏在那副绵羊的外表下,被掩藏得很好,可不代表它是不存在的。羔甚至想,如果他的仇恨能支撑他举起凶器,以杀人来填平怒火,那么,他第一个要灭掉的人就是自己。

 

他根本没有父母想得那么天真,相反,他早熟敏感又偏激,早在小区孩子对他扔石子、吐口水,喊他“贱人”起,他就明白,自己这辈子都到不了平常人的正轨。

 

在一个关系扭曲的家庭里,能不生出一个心智扭曲的孩子,就是值得烧高香庆祝的事情,杨小娟显然没意识过这一点,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十几年如一日,在理智的钢丝上摇摇欲坠,她不会知道。

 

羔从来不对父母说什么叛逆的话,这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幼年时没有能力辨别正与否,只学会了顺从,导致他在成长过程中面临的冲突与不解也会越来越多,强行驯化出来的听话,是包不住的火。

 

所以,在知道室友可以独自出省计划游玩,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剪发染头时,都如闻天方夜谭。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对别人如此轻易的事情,在自己这里却难于登天。

 

与之而来的困惑和忿恨成吨卷土而来,对羔这样富于玄想的孩子来说,坠入无止境的内耗,去思考深层次的东西,这是很要命的。

 

为什么我生下来什么也没做,就要被众人唾骂?为什么我后天怎么努力,也会被别人看不起?

 

剔透的怨恨,像一把洞穿今古的雪亮钢刀,悬空在他面前,从童年逐渐懂事起,至今的许多个夜晚,他都对着那光可鉴人的刀锋,如同亨伯特的邪念闪烁在火光中,一字一句,如蛇吐芯铺展开罪恶:

 

我平等地憎恨世上所有人。

 

他其实也恨海鸥,并不是因爱生恨,这种恨是早就有的,伴随着出生的原罪,和任何人骨子里的嫉恨无二无别。只是渲染上亲情这层不伦的重彩,就变得分外浓郁,有种爱憎难分的意味。

 

可就算看了再多猎奇和推理类的小说,他也从来没有过那些真正动手实施的念头,只会在潜意识深处,包藏一个穿着恶魔衣服、长着野兽犄角的小恶魔小羔,一刀一刀对想象中的他们发泄愤怒。

 

他只是那个他们眼中乖巧白皙,踏实努力的小羔;快乐只以父母的意志为前提,总被“他还小”而剥夺决定权的小羔;痛苦难过时,默默想象着仇人被处决,却只会抱着海鸥的外套,让布料和柔软填满黑暗缝隙的小羔。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抱别的什么,阳光让他觉得刺目,觉得无所遁形,密密的眼睫颤抖着,险些藏不住心事,他的喜欢只是镜花影,落不到实处。

 

是不是很可笑又很徒劳?

 

207宿舍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原本在床帐里连麦打游戏的六哥和无忌,还有在看剧的卡西,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手头的事情,交换了眼色,最后还是由羔隔壁床的无忌作为哑巴和平大使,提供纸巾和安抚。

 

羔抽了几张纸巾,就仓皇低头捂脸,细弱蚊蝇的声音对他们说对不起,然后翻身就爬上床铺。风绕着床帐在呜咽。

 

他静坐片刻,也不知想什么,手机铃蓦然响起,是海鸥的备注名,竟然还是视频通话的请求。他一惊,条件反射让他把手机从床头甩到床脚,才意识到这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寝室里太过响亮,便慌忙把被子堆过去捂住,自己再埋进被窝捡到手机,把铃声长摁到静音,调成震动模式,看着闪烁的屏幕,却没有接。

 

屏幕坚持不懈地亮到自然挂断,停顿少顷,已经变成了语音通话请求,羔隔着手机,在间断均匀的嗡嗡声中,和那一头的海鸥展开倔强又无言的对峙。

 

他终究是败了,在不知道第几声响声下按了接听,却在入耳时第一声“小羔”就湿了眼眶。

 

还是这样。这样没出息地,对独属于海鸥的温柔招架无力。羔越意识到自己的深陷膏肓,就越清醒地逼自己直面现实,他甚至能猜到事件的后续结局。

 

与父母那一层的窗户纸是必定要捅开的,冲动失言的后果,无非就是在威压下被迫招供心上人,自己心尖尖上不敢过多染指的宝贝,在家长眼里,就是勾引堕落、伤风败俗的奸佞。

 

羔再次认识到自己的罪大恶极。

 

海鸥何其无辜,他站在往来络绎的人群中央,像绿叶滴翠的山林,崭新而粲然。他承受着杂乱廉价的喜欢,也承受着更多不该他承担的怨恨,不管是羔自己的,还是杨小娟的。

 

羔挂断了电话,俯身把脸埋入臂弯,几乎完全缩成一个球,也不知道是气温还是心更寒冷。他无声嚎啕,在极度脆弱时也触底反弹,激发了极度的战斗欲和保护欲。不可以,他不可以再牵连到海鸥,包括自己在内的人,谁都不能触碰他,伤害到他。

 

他打开手机,就收到杨小娟连发数条的信息询问情况,强打精神给她回复:“没什么,就是最近备考压力大,心情不太好,妈妈对不起。”

 

他又点开置顶,和海鸥的聊天框,前些日子的聊天记录充斥着五光十色的暧昧烟雾,那个会绕着心思调侃哥哥、发表情包斗图的小羔,好像只是曾经暂时寄居这具身体的宿主,羔现在粗略一瞥,却只感到了虚无。他冷静、连贯地打下字:“哥哥,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烦你了。”

 

说完这句话,他长按那个聊天框,指尖在“删除该聊天”的提示界面停了又停,狠心一闭眼,按了下去。

 

把这一切做完,羔直接把手机关机,扔在床角,背靠墙而坐,重新缩成一团。无力感像脚底生出的水草,沿着双腿一点点蔓延上来,缠紧腰部,扼住咽喉,窒息心脏。

 

他一直坐到宿舍熄灯,四周皆黑,夜里也跟着越发寒冷。羔断断续续的哭,他的回忆如此清晰,每一件当时不起眼的小事放大了来看,都令人心如死灰,周身俱凉。

 

任何事情,不管他做还是不做,好像都没有真正获得过尊重,外人总爱揪着他的身份说三道四,父母亲宠爱他,就像爱一具百依百顺的傀儡。他们对外夸奖自己的小儿子,最多的形容词就是“乖、懂事、孝顺”,就跟夸一条狗听话没什么区别。

 

他对室友道歉,对妈妈道歉,对海鸥道歉,他好像一直在道歉,注定得不到他所想要的一切,又总是在愧疚。羔浑浑噩噩的想,这样充满歉意又没有未来的人生,究竟有什么盼头?

 

夜深了,窗外下起了雪。粗糙的白卷席着浓墨般的夜,就像用棉花处理漏墨的钢笔墨水,藕断丝连。

 

月亮是黑夜的一道新痂,羔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腕处封印的恶龙重新破牢而出,烙出一道道新鲜血红的痕迹。银霜结在水果刀上,泣了一滴血。

 

好像,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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