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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架深处,住着眼神忧伤的白色野人(中)| 科幻小说

2023-09-14 23:24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感恩」

野人的传说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至屈原的《山鬼》。上世纪七十年代,曾有数次科学考察活动深入神农架原始林区,寻找野人的踪迹。故事由此展开……

 

野人的爱(上)

 

蔡建峰 | 1994年出生,福建泉州人。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记忆捕手》收录于“中篇科幻佳作丛书·科幻剧院系列”《未来往事》,《汇流》收录于同系列《未然的历史》。

 

野人的爱(中)

全文约88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

 

我们进山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像不高兴的人的脸。中午的时候,雨落下来了,山里头起了风。我们到一处山崖底下避雨。距离出发已有四小时过去了,这一路走来考察队收获颇丰,队员们在小溪边的泥土里和裸露的岩石上发现不少奇怪的脚印和毛发;沿着这些踪迹追寻,我们又找到一坨干结的粪便,直径两三厘米,估摸着有三斤重,粪便两侧的泥地里各陷进一个完整的脚印。那时还没下雨,因而脚印得以保存。猎户张志忠根据多年的狩猎经验判断,屎是昨天夜里拉的,而且采取的是和人类一样的蹲姿。我们都能想象出那幅画面:一个丑陋的浑身长毛的人在月光下蹲坑。陈蕙芸和其他几个姑娘都呸了一声。一个生物学家用树枝揩了点粪便,告诉我们这野人吃的都是树上的果子和昆虫的蛹。我们又在附近找到几枚沾着排泄物的叶子。黄万波开玩笑说,这野人还挺注重卫生,而且至少它不吃人。我们都跟着笑了,气氛一下子轻松不少。危险总归是有的,我琢磨着,但只要有枪,什么都不怕。

中午,我们卸下辎重,拴好骡子,并没有架设营地,而是搭了临时个灶台。有人择了点辣椒,加到锅里。陈蕙芸并不很能吃辣。我笑话她说不懂美食,在这么湿的天,喝一碗辣汤,额头微微冒汗,最是舒坦不过。饭后,雨还不停,黄万波便打发我们午憩,半小时后接着上路。我去找陈蕙芸,她说我困死了你别打搅我,我看得心疼,只好放她去睡觉。我又去找黄万波,后者正坐在灶台边写写停停,时不时望着雨景出神。我说,你在写什么。他便给我看他的日记本,上面是一对脚印的素描,边上写着:“……根据那两个脚印的朝向,我们又找到一行脚印,一左一右排列着,跨度在一米左右,足印长二十五厘米,弧度约莫三十度,大脚趾与其它四趾分开,脚掌前宽后窄,显然是一种两足行走的动物脚趾。”

我们聊了会天。他又问起母亲和幺弟的事。当我提到幺弟患有白化病时,他好像觉出什么似的,问道:

“你家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我说:“难啊,穷啊,不瞒你说,民国的时候,我的祖上也是个买办,后来却被打倒了。为了洗脱这污名,父亲就报名去打仗。可是,人家却看不上他端枪的本事,好说歹说,托人找关系,才在部队里谋了个伙夫的差事。我的父亲这辈子没什么大学问,唯一的天赋大概是在烧大锅菜上了。他的厨艺在部队里远近闻名,即使是首长都乐得去他那里吃饭。我父亲过去常说,他正是靠这手厨艺骗到我母亲的。我母亲是湖北房县人,至于是房县下面哪里的,我就不知道了。她在部队里当一个小护士。不过,我们村里也有谣言说,解放前她是窑姐,因为她长得倒还成,没有理由背井离乡嫁给一个胖头伙夫。村民们最爱嚼舌根。我听人说,窑姐从了良,都会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我最听不惯这个,就一连三天偷摸着给那人的自行车放气。第四天我被逮着了,父亲揍了我一顿,但什么也没说。后来我的母亲和幺弟都不见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不过,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喝酒,而且越喝越多,谁劝也不听。有一回,我骂他你少喝一点是能怎么地,他就借着醉意向我抱怨:‘难啊,难啊,你是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你也不知道你娘和你幺弟有多苦。’这是母亲走后他第一次提起她。我按捺不住好奇,便问他怎么个苦法。他却不说了,只一口一口地喝酒,抽上一杆烟后,浑浑噩噩睡去。自那时起,我就不再阻止他喝酒。我看着他喝酒,等着他酒后吐真言呢。就这样,他日渐消瘦,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父亲先天体弱,据说是在娘胎里跟着母亲遭了别人的打,没流掉都算幸运。他的肺不太好,总是咳嗽,喝了酒更是咳个不停。一天晚上,我起夜听见他在咳,走进房间看他,却发现他一没喝酒,二没睡,正躺在床上,双手捧在胸前,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把我叫到床前,特别跟我说:‘千万别去找你娘。你是个好孩子,打小就很聪明。我知道你想她,但她已经回不来了。’我别过头去,知道他就快去了,但没有哭。哭管什么用呢?难道哭就能让人不死吗?他坐了起来。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他用最后的力气跟我说:‘人这一辈子有许多秘密,但有几个是永远不能对人说的。爹这辈子没亏待过谁,唯独你娘走后对你不闻不问。现在我要走了,拿着这个,这是年轻时我陪你娘去相馆照的。’他把手摊开来,小鸡一样瘦而薄的胸前,躺着一个钢的怀表。我把怀表打开看,里面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肖像。我想这就是我娘。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这张照片构成了她的全部形象。我说,爹,娘真好看。爹没应我。他的一只手垂在床沿,已经永远地去了。”

我给黄万波看那怀表。他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相片,相片中的女子笑靥依旧。他盖上怀表还给我,叹说:“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这么多,或许是想博得对方的同情吧。乡下的生活我实在受够了。陈蕙芸说得对,要是能好好表现,待此次事了,说不定能回城里去呢。我计划找回母亲后,就和她、幺弟还有陈蕙芸一起离开这里。于是我又问他对我娘的去向有什么看法,他回答说这件事有诸多疑点,还须细细考量方能能看出端倪。

雨已经停了。我们灭掉灶火,去叫其他人。陈蕙芸已经起来了,正用一条丝绢绑头发。我觉得丝绢是很配她的,它是天刚被洗过的那种蓝,飘在黑亮亮的头发上,好像一只会飞的蝴蝶。你很喜欢蓝色吗,我问她。她不理我,解开丝绢,背过身去。她又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只发簪,别了个发髻。这个好看还是那个好看,她问我。我看不出来,干脆说都好看。她翻了个白眼,嘀咕说回答了等于没回答。我便说丝绢方便点。于是她把发簪丢给我,叫我暂且拿着,又重新扎了个麻花辫。

“这簪子是我妈给的。”她说,“我不太喜欢。”

“为什么?”我问。

这簪子也是蓝色的,而且蓝得很好看。

“因为它是用点翠工艺做的。你知道什么是点翠吗?”

我说,不知道。

“点翠就是用小剪子剪下活翠鸟脖子周围的羽毛,”她说,“再用镊子把羽毛粘在金属底托上。据说明代皇后的一顶凤冠,要用上十万只翠鸟。太残忍啦,我不喜欢。”

我没有什么感想,因为我极其厌恶鸟。我害怕一切活的,死的,会飞的,不会飞的,但凡是长了羽毛和喙的东西。这种恐惧不能被克服,就像有些人害怕蟑螂或老鼠。我觉得这事儿得赖我弟,小时候有只麻雀飞到竹篓上,他就伸手去抓,生吞了它。就因为这事儿,我谈不上讨厌但也不喜欢他。我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恐惧。这种恐惧阴魂不散,时隔多年仍在梦中反复映现,老害我睡不好觉。每次我梦到他,而不是母亲,醒过来,总感到肚子里好像有一只鸟在等待消化。他大概是有些野蛮的,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我不能怪他,但无法不去抵触他。我跟陈蕙芸说起这事儿。她问我母亲对幺弟是不是比对我好,我说是的他们形影不离,她就说我这是嫉妒。她不懂。我这才不是嫉妒呢。

下午,雨虽住了,天却没有放晴。路还是有些湿滑,因此我们走得格外小心。大概四点钟的时候,到树丛中屙尿的老向导一手拎着猎枪,一手提着裤头,急急忙忙跑回来。我们问他怎么了,他却慌得喘不上气,老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树丛那边有东西。”我们全都赶去看,以为他发现了野人,结果是一个环形石阵。陈蕙芸说,一堆破石头有什么了不起的,可能是其他进山的猎户留下的。黄万波没搭腔,好像另有心事。我问张志忠,你平时进山会摆这些东西吗?他说,为防迷路,的确会做一些记号,但这些石头竖放着,外形很不规整,线条平而直,应是用很锋利的工具切割而成,倒像是用来准备一场祭祀。我们在石头附近搜寻,果然又找到了毛发和脚印。才刚下过雨,脚踩出来的坑里还积着水。黄万波和科考队的几个学者比对了一番,发现有几个脚印要比其他的小上一圈,显然是人类的足迹。我问他这是否说明,一直以来都有人类和野人接触,甚至把它们视作山野精怪崇拜。他笑了,反过来说,这几个人人保不准就是野人脚印的伪造者。

“我们无法分辨真假,”他说,“不过,应当承认的是,这宇宙间仍有诸多秘密,因此对待未知的事物应持有怀疑的态度。”

我们给那几块石头拍照片。这时有人想试试石头多沉,搬起一块,险些砸伤自己的脚。我们都笑话他。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人发现石头的底部沾着泥土,泥土下隐藏着符文。这是一种象形文字,大概是用凿子一类的工具刻出来的,没人认得,但每一块石头底下都有。于是我们又给每个符号拍照,但是要想解读它却不容易。科考队里有专门从事古文字研究的学者,但即便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此君盯了半天,最终只能初步推断,这种文字的形成时间远早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在字的构形上与《淳化阁帖》收录的《仓颉书》相似,具体起源已无从考据。我们听得头大,关于《淳化阁帖》是一概不知,但仓颉造字的传说还是听说的。他又给我们解释,仓颉造了二十八个原始象形文字,但《仓颉书》里的二十八字,却有不少学者怀疑是西汉刘歆所作;同理,这石头上虽然刻着文字,但未必就是前人的手笔,很明显它们是后人所凿刻的,暴露在风吹日晒之下,没有任何文字能在石头上保存数千年之久。

“这是野人的文字吗?”黄万波问。

“文字是活的,它会进化,只要有人使用它。”这个叫李庆云的学者说,“可是,这种文字的构形却很古老了,它像一潭没有泉源的死水。如果野人存在,那它们一定具备很高的智慧。可如果这真的是它们的文字,那这字的构形又怎会数千年没发展呢?你说野人存在吧,我觉得有可能。但你要说这是它们的文字,我看不像。要想解读它,除非能找到我们自己的罗塞塔石碑。”

石头的事到此就算告一段落,可我总是有些心神不宁。我隐约记起,自己在哪见过这种文字。可是,是在哪里呢?是在书中吗?抑或是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我说不出来,也想不起来了。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又找到几个这样的符号,有的刻在树皮上,有的雕进石头里。黄万波把今晚的宿营地点定在河谷的一处滩地。我们在靠山崖的这一侧扎营,崖壁近乎垂直,有数丈高,仿佛用斧头劈过似的;河对岸是一片草地,再往前去就是阴森幽暗的密林,夜里头安静得听不见风声,也没有鸟叫,只偶尔间响起一声啼哭般的猿鸣。

饭前,我们一群汉子光着膀子去砍柴。我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想在陈蕙芸面前一逞威风,不料斧头劈下去却拔不出来。我有些羞愧。饭后,月儿已从林海那边升出,淡着半边,照进河里,很亮。我们在月光下围坐,中间燃着篝火,忽有一人提议去河里玩耍。于是我们一群汉子相约着跳到河里,互相泼水。女同志们都羞答答的,不肯下来。当时黄万波和考察队的队员正在最里头的帐篷开会,听见外面有嬉戏打闹的声音,便赶了出来。他站在岸边,很是生气地看着我们,勒令所有人都上岸。大家都有点儿不服气。我们这群知青他是管不住的,都是一群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走了一天浑身是汗,见水便释放天性。于是他想找副队长来管我们。可是殷洪发也泡在水里,此刻一听对方喊他的名字,便赶紧把头埋进水中。大家伙儿都乐了,哄笑起来。他在岸上说,你们知道这有多有危险吗。知青们便在水里回答,我们各个都是会水的好汉,哪晓得什么危险。我看着黄万波,血一阵一阵地往他脸上涌。我心想这是个巴结他的好机会。正好我手指头都给泡皱了,便干脆上岸,屁股缝里还淌着水。有几个人说我是叛徒,还有个四川来的知青笑话我沟子黢黑,我没听明白,后来才知道是说我屁股黑的意思。

我擦干净身子,穿上衣服,便被黄万波叫到帐篷里去了。他先是感谢我刚才给他面子,紧跟着又提到白天的石头。这时一旁的李庆云发话了,他问我认不认得那几个字,我觉得好生奇怪,但还是说好像在哪见过。这时,我终于想起来了,同样的符号我在母亲留下来的书信里见过。我告诉他们,母亲早前一直与娘家保持书信联络,有时信里面也会出现相同的文字。我觉得熟悉,是因为儿时临摹过它们。不过母亲却不喜欢我这样做,为此她还打了我一顿。她要我忘掉那些字的构形和意义,我哭着说记住了怎么也忘不掉。她就又揍我。她说你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是不是。我不敢不听,只好不再去想它们,久而久之,竟真忘了。

“你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李庆云问。

我摇头说,是真记不清了。

这时有个知青闯进来,光着膀子,头发还在滴水。

“河那边有只老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长着大牙的老虎。你们一定得来看看。”

我们跟着他一路小跑过去。果然,河对岸,有一只似虎非虎的野兽匍匐着,牙齿又尖又长。月光照亮岩石,投下阴影。那野兽就躲在阴影中,见我们发现它了,也不慌。它伸直了前脚,屁股高高撅起,猫一样地伸了个懒腰,便施施然往山林里去了。

“是过山黄。”赶过来的老向导说。

我们问他,什么是过山黄。

他又说:“过山黄是神农架特有的一种生物,似虎非虎,体型却比华南虎要大,它们金面獠牙,神出鬼没,村民们一般管它叫‘山王菩萨’或‘老巴子’。”

黄万波听了很激动,又问了几个问题。

“可能是剑齿虎。”他说,“庆云,你怎么看?”

“是剑齿虎没错。”李庆云说,“剑齿虎并不是虎,仅是大型猫科动物进化中的一个旁支,神农架深处与世隔绝,食物充足,少了人类这一天敌,它们能在此处繁衍生息也不奇怪。”

这会儿已经九点多钟了,经过一整天的跋涉,绝大多数人已经睡下。我出帐篷的时候,河里已经没有人,月光洒在河面上,衬得河对岸的树林愈发阴郁。我有些心不在焉,几乎是全凭直觉走回自己的帐篷。这一晚上,我罕见地没去想陈蕙芸,而是满脑子纷乱的符号和剑齿虎的形象。从中,我看见一条隐秘的小径,从记忆深处蜿蜒而来,既指向未来,也通往过去。我看见我的父亲,他对我说人这一辈子有许多秘密,我又看见我的母亲,她背着竹篓朝集市赶去,幺弟看见太阳就哇哇大哭,他的眼睛是淡粉色的,他的皮肤比雪还要苍白。那天晚上没有风,山上静得很。我很喜欢听流水的声音,因此梦见一条河,梦见有人涉水过来,掀开帐篷,站在月光下看我。那人背对着月光,我看不见脸。那人又转身朝河对岸走去,月光下他的背影是白色的。

我醒了过来,看见陈蕙芸。

“你在这干什么?”

“还睡呢。”她说,“你咋那么爱睡懒觉呢。”

我有些慌。

“怎么?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的脸一下子红得厉害。

“你没听见吗?”

我听见一阵奇怪的叫声。

“大家都醒了。”她说,“你睡得倒死。”

我们一起出门,到了河边,才发现有百来号人围住,怕是苍蝇都飞不进去。声音正是从河对岸传来的。让一让,让一让。我拉着陈蕙芸的手,从人群中间硬挤过去。在我们最前面,几个守夜的战士端着猎枪,一动不动地、十分仔细地瞄准了密林前的那片草地。从我们这里到对岸的密林,大概有一百三四米的距离,中间还搁着一条二十米宽的河流,因此人们倒也不怎么惊慌。我们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儿,一群猴子从树丛中窜出来,先后来到那片草地。大家伙儿显然都松了口气。我们看着这群猴子,它们有大有小,有老有幼,数目估计在三四十之间,不像是被猛兽驱赶。我想,猴子准是来河边喝水的,便没怎么放在心上。我们正想离去,这时人群中忽又一阵骚动。我驻足回头望去,恰好看见密林中走出四只大猫,它们不是老虎,也不像豹子,它们的体长在一米二三左右,为首的那只通体雪白,身形优雅。大猫们走向猴子。战士们请求是否开枪。黄万波说,我们是研究这里的生态的,而不是来破坏这里的平衡。于是我们看着。猴儿们却一点儿都不慌张。其中体型最大的那只——显然是猴王——走到它的同伴身边,从一只母猴子的怀里拉出一只小猴子。小猴并没有挣扎,只是它的母亲迟迟不肯松手。猴王愤怒地叫了几声,母猴子的手终于松开了。猴王又走到另一只毛发杂乱的老猴子面前,后者没有任何表示,便静静跟在它的身边。三只猴子一起来到那四只大猫面前。猴王转身离去。那四只大猫便一拥而上。奇怪的是,无论老猴子还是小猴子都没有反抗,只有那母猴子发出一种凄厉的像是哭的叫声。

“这是猴儿祭。”人群中一名老向导说,“你们听过这里的传说吗?猴子们在这几只大猫的领地生存,接受它们的庇护,同时若是遇到食物匮乏的情况,它们便让猴子们献出老弱病残充当血食。这是一种共生现象。那四只大猫是彪,学名叫亚洲金猫,也叫乌云豹,为首的那只应是从大山深处来的。”

黄万波问:“何出此言?”

老向导便又说:“神农架有不少白色的动物,白熊、白鼠、白猴、白鸟、白鹿,越往深处去,这种现象便越常见。五四年那会儿,田家山的药农李孝满就曾捡到过一只不足月的小白熊,后来被武汉中山公园买去了。白熊是黑熊的白化种,但要比黑熊聪明,而且无须冬眠,它们主要生活在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的箭竹林中。我听专家说,乌云豹虽是热带亚热带动物,但也具备一定的耐寒性。为首的这只准是从林海雪原中下来的,也许是遭到了其他生物的驱赶。”

我看了眼陈蕙芸。我们一时都有些唏嘘。与此同时,为首的那只白色大猫好像能听得见老向导的话,竟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人群散开了。四只大猫和猴群也消失不见。直到这会儿,我才发现我们的手还牵着。她一下子甩开我的手。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送她回去。临别的时候,我拿怀表试探她。她不肯收下,推开我,只一个劲儿说,我可是把你当朋友的。我有些泄气。不过转念一想,她也许是害羞。临别的时候,她跟我说晚安,这之前还没人跟我说过晚安呢。我想女人真是水做的,只消说几句好话,就叫人骨头都酥了。

可是次日一早,陈蕙芸竟真像水一样蒸发了。

我找遍整个营地。

她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十六七岁的时候,精虫上脑,经常想找个女的干那事儿。同校的学生谈了个女朋友,有一次偷吃禁果回来,跟我们讲那滋味,把我们撩得课都不想听。一天,有个讲义气的,偷家里的钱,说是要带我们去找女人。我们真去了。那姐们儿有葫芦一样大的乳房,只是略微有些下垂。到我的时候,由于常听人说花柳、梅毒什么的,害怕,不敢上,便跑开了。结果到了今天,我还是个童男子。我想借着此次进山,一定要和陈蕙芸把此事办成。不过,想归想,我却从未把她当做幻想的对象。我觉得那是一种对她的不尊敬。我爱她,并且是狂热地、不要命地爱。就跟热恋中的年轻人一样,我敢打包票这天底下要是有人比我更愿意为她牺牲,那我就不是人。

这天早上,我刚起床就去找她。可是她却不见踪影。于是我又跑遍了营地,柴已经烧得只剩下红炭,没有人看到过她,就连起得最早的炊事员都没见过她的身影。我又去找黄万波,后者同样急得焦头烂额。他说,老向导不见了。于是我帮着他把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一一清点人数。我们出发的时候,一共有一百三十多号人,如今再去细数,却少了十一个人。黄万波说,除去老向导外,许进,李文,陈蕙芸……共有十个知青失踪。守夜的战士说,没有看到任何人离开的迹象。营地里一时间人心惶惶,有谣言说他们是被野人掳走了。只有我和殷洪发想到那个会飞的偷牛贼。我们围坐在营火边,沉默不语。帐篷里时不时传来黄万波和张志忠争吵的声音。一个伏在外面偷听的知青跑过来,跟我们说:“姓黄的想要继续,姓张的想要回去。你们怎么想的?听专家的还是本地的?往前走,他们也许还有救。回去搬救兵,也许更稳妥一点。”

人们七嘴八舌。殷洪发却一副阴晴不定的模样,过了一会儿跟我说:

“我实在受够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

我说,我也是,心里难受着呢。

“要是看见野人,我准开枪,”他接着说,“而且一打一个准。”

我虽着急,但还算冷静。我劝他不要冲动。他又说:

“野人伤了我两次,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三次。它们叫我不得安宁,我也不叫它好过。”

我盯着他。他挑起下巴,又说:

“你的枪法如何?”

“还成。”我心不在焉地说,“能隔二十米打中瓶子。”

他笑了,便把那把双筒猎枪暂交给我。现在我的怀里有两把枪了,一把我的,一把他的。我看着他起身走进帐篷,那里面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我不想听他们吵,便带着枪来到河边。我想这是我的错。李庆云悄无声息来到我身边。我对他说,这都是我的错。他听着。我又说,也许我的心里一直在盼着她出事,我想着她会出点意外,我会英雄救美,甚至为她去死,这样她就能永远记住我了。

“这不是你的错。”李庆云说。

“要不你还是骂我吧。”我说,“你替她骂我,骂得凶一点,至少这样我会好受点儿。”

李庆云并没有看我,他的脸是一个侧影。

“你哑巴了吗?”我问。

李庆云的脸是一个侧影,他直勾勾地盯着远方的雪山。

“你说话呀!”我喊道。

他终于肯看我了,但还是不发一语,表情也温温吞吞的,令人火大。我觉出他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于是这下换我去看雪山了。我看见山很高,山麓是绿色的,雪线以上白茫茫。有一只鸟在飞。它看起来并不大,但我知道这仅是错觉。隔着那么远,我们是看不见一只鸟的,可我们看见了,就说明它体型惊人。我立刻想到殷洪发说的那只大鸟,会飞的偷牛贼。

“你看见了吗?”他问。

我说,看见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说,那是副队长曾见过的那只大鸟。

他并不知道这件事。于是我又给他讲了一遍。

“那不是鸟。”他说。

“那是什么?”

他的脸上显露出痴迷的表情。

“翼龙。”

“翼龙?”

“对,翼龙。”他说,“而且只有风神翼龙才能长这么大。但还不能确定。隔得太远了。我看得不是很清楚。”

“会是它抓走了我们的人吗?”

“为什么呢?”他反问我。

我几乎不敢说出那个事实。

“为了喂养自己的孩子?”

李庆云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你害怕吗?”他突然问道。

“害怕是肯定害怕的。”我说,“但是我不会回头。我答应过自己了,我要是现在回头,我就不是个人。”

他盯着我,沉吟许久,又问:

“如果我们还想继续往上走,遇到危险,你就开枪,有这勇气吗?”

“你这是什么话?”我问。

“你说呢?”

“勇气我是有的,就看有没有必要。”

“你的弟弟未必认得你了。”他莫名其妙地说。

我扭头去看他。他又重复了一遍。他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我想。他的心里有秘密,或许就是野人的秘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从一开始,你说他有白化病,我就想到了这里的白色生物。”

“我的弟弟真是野人吗?”

他说:“你不要去想这个。”

“我的母亲也是野人吗?”

他又说:“你也不要去想这个。”

“这也不要想,那也不要想,那我干脆不要思想好了。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他还是说:“你不要去想太多,只管开枪就好了。”

我沉默许久,末了才说:

“我早就猜到了她流着野人的血。”

他愣住了。我又接着说:

“不过,找不找得到又怎么样呢?当初是她带着幺弟离开的,抛下我和父亲。重点是我放不下她,一直挂念她,所以要去找她。可是我又怕找到她后,她不认我。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肯定会接受不了的吧?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一只缩头乌龟,抱有希望而不至于失望。我情愿在这件事情上裹足不前,这没什么不好的。我不想恨她。要是她接受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如果……要是真到那个地步,我会恨她的。”

我们一起往回走。我是心情沉重的,他是既沉重又激动。他要我保密。我答应了,因为我不愿回头。他许诺会帮我找到陈蕙芸,或许还有钟秋梅。回到营地,得亏殷洪发从中斡旋,黄万波已经劝住了张志忠。我们不能没有他,就像走夜路的人不能不打灯。他仍有些忿忿不平。我们都劝他消消气。失去了老向导,张志忠是唯一可以带路的人。他是个心软的,怕我们一意孤行,反叫这大山困住。

就这样,我们拔营过河,深入密林,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有张志忠在,我们几乎不愁吃。他闭着眼睛都能打中麂子,即使是会飞的锦鸡,也能很轻易地命中。一个知青说,奶奶的,这比我们在公社吃得都要好。越往林区深处去,猎物越多,口味越丰富。我们不必张望,只消耐心等待,听见一声枪响,便知道他又得手了。不过张志忠倒是始终秉持着一个道理,那就是不打白色的动物。我们问他为什么吗?他说,因为神山有灵,这些都是山神的后代。我们笑话他迷信,他也不往心里去,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有一天,一个考察队的队员跟他起了矛盾,好像是想抓一只白色的麂子回去研究,他罕见地发了火,自那之后,队员们便不敢打白化动物的主意。

我们进入沼泽大概是在第三天。这里瘴气很重,但一路走来还算顺利。我们的腿上难免爬上几只蚂蟥,很痛,但也不碍事。我们停下来用火折子烧它,看着它蜷缩成一团,疤一样地脱落,心里头有一股莫名的快意。我们发现其中一具失踪人员的尸体,正是在这个上午。当时我们一行人看到有样东西蹲在那里,它弓着身子,背影像个穿蓑衣的老头儿,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人,接着我就看清那是什么了。那是一只座山雕,也就是秃鹫。它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它张开翅膀但没有飞。它的翼展很长,扑起一股温热的臭味。它分开腿,走几步,冲我们叫了一声,然后乘着这阵暖风开始飞。它在空中开始盘旋,不停地盘旋,越转圈子越大,声音传遍整个山林。

我们围了过去。考察队员的尸体呈高度腐败状,身上有多处划痕,但显然是摔死的。我们抬头寻找,终于在头顶看到几截断裂的树枝。也就是说,他是从高处坠下来,一路压断树枝,最终坠亡的。我们把他翻开过来看,俯视一张皱缩的发黑的几乎没有什么肉的脸。是那个笑话我沟子黢黑的知青。我有些想哭,像被人打了一拳,胸口闷得要命,喉咙紧紧地往上走。我们这些个小年轻,生在和平年代,见着这样的场面,必然要吐个不停。只有少数几个年纪大的,上过战场,见识过地狱,才有耐心检查死者的状况。

“他死了有段时间了。”张志忠说。他等待着。我们吐光了胃里所有能吐的东西,终于有力气看他。这个老猎户,他的须发都叫岁月染白了,可是他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稳,他的眼睛也和年轻人一样明亮,明亮到让人觉着冷。他很是平静地看看我们,又看尸体,呼吸稳得像是节拍器。我们都很佩服他,第一次感到敬意油然而生,发自肺腑。没有人再敢拿他打趣。这时殷洪发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这个知青的死法和那头牛一样,一定是那大鸟所为。

根本没有什么大鸟,我想。牛是摔死的。人也是摔死的。我知道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李庆云也知道。我们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保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几乎有些怀念起进山前的生活了,那时候很单纯,无非是烧树、砍树、插秧、放牛,什么都不必想,什么也不必担心。活计都是那些活计,没有变,却使我感伤起来。我跟李庆云说起这一点。他告诉我,接触真理,洞察真相,是存在一定代价的。我们走到一旁,看着人们正往坑里填土。尸体消失在坑中了。我们没有材料,就拿几块石头垒着,算是墓碑。然后,我们接着上路了,出了沼泽,开始往高处攀升。可是,我的脑海里仍回响着李庆云的那句话。这是值得的吗?我不知道。我的耳边始终有一个声音,死者的形象也挥之不去。

我们在雪线往下三百米处找到了老向导。他还活着,躲在一处又大又深的洞穴中瑟瑟发抖,眼里仿佛有梦魇。他看上去很冷,身上裹着一件不知从哪儿来的毯子,牙齿在打架,发出磕磕的颤声。发生了什么,我们问他。可是他什么也不说,也不让我们碰他。我们只好让他独自一人贴着岩壁坐着,任何接近他的人——哪怕是最温柔的大夫——也会叫他发疯。我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友好沟通,也想过用食物去引诱他。我们想,他失踪了这么多天,肚子一定饿了,便决定在他面前生火做饭。我们去拾树枝。回来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把灶架好了。我们生了火。炊事员拿出吃剩下的半只麂子腿,把它架在火上烤。我们等待着。大火把麂子腿烤得金黄流油,简单撒上盐巴后,便可食用。我们偷偷观察着。但老向导全程只抬一次头,他面无表情,面部线条紧绷着,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很快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

“他准是犯了惊厥。”队伍里的大夫说,“让他多歇一会儿吧,谁也不要去打扰他。”

我们都离他远远的,说话声音小,也不闹了,生怕惊扰到他。后来,他自己走到我们中间坐下,说饿。于是我们赶紧把手里的吃食都给他,看着他靠在一面青黑色的石壁上,一边咀嚼一边烤火,时不时咳嗽一声。他看上去十分虚弱,而且没有丝毫生气。他把身上的那件毯子扯得紧紧的,裸露在外的双手像冬天干枯的树枝,身上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臭味。他在说话。但是,一开始,我们很难捕捉到他的声音。他的话语全都淹没在断断续续的呜咽和沙哑难听的呻吟下了,因此必须完全集中注意力才能分辨出一两个词句。后来,他又清了清嗓子,情况稍微好了点儿。他告诉我们,那天晚上,一共有十个知青来找他,说是想找到野人,想立功,这样便可以早日返城。他们凑了一笔钱,还有票子,一同交到他手上。就这样他们摸黑出了营地。不过,老向导又说,他们并不打算真的冒险去找野人,而是事先计划由其中一人假扮。那人会往自己身上粘上树叶和猴毛,而其余人会与之搏斗。按照他们的计划,这场戏会在河对岸上演,老向导将是证人,而那十个知青则会带着疑似野人的毛发、留有怪异抓痕的树皮归来。不过,事情坏就坏在那一刻,他们假扮野人,不料却惹怒了深山中生活的某种生物。

“一只大鸟从天而降,带走了我们。”老向导说,“后来我只记得自己在天上飞,脚下是一片雪原。天气变得很冷。可是我们当时都很慌,眼前又都是风雪,什么也看不清。我只记得,飞行途中,有人害怕,撒手了,他就落下去,连一点声响儿都没有。”

我们面面相觑。

我问:“你见到陈蕙芸了吗?”

黄万波紧跟着又问:“其他人呢?”

 “就在这上面呢。”他说,“在这座雪山之上。到那峰顶后,你会看见一片高原。当时我们有一群人飞到了那里,被放了下来,只好步行前进。后来我丢下他们跑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我忘了自己是怎么下来的了。”

事情到此已经十分明了,我不愿再听。我转身向自己的睡袋走去,蒙上头,害怕其他知青们笑话我。他们都在看我,尽管我不去看他们。他们都在笑我,尽管我没听见笑声。天已经黑了。天气很冷。火焰在火堆里燃烧,木头被烧得通红。我睁开眼睛,看见人的影子像妖魔,在石壁上跳跃。他们在笑我。我闭上眼睛,看见那天下午陈蕙芸和一个戴眼镜的男知青走在一起,她说他是支书派来沟通工作的,可这会儿我才想起他就是李文,那个跟我们讲猴娃后来也跟着她一起失踪的知青。我这才意识到,这件事他们已经策划许久了。她从不在乎我。我不在她的计划之内。我只是一条退路。她在乎的是自己,是返城政策,是不必每天起早贪黑干农活的生活。我睁开眼睛,又看见影子在墙上笑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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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神农架深处,住着眼神忧伤的白色野人(中)|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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