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使者们
这个故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落幕了。
剩下的不过是被忘却在篇章间隙里的残缺碎片。
——看那裹满灰尘的褪色幕布。
——看那摇摇欲坠的破烂布景。
——看那灯光散去的灰暗舞台。
“那你又为何来到这片废墟之中？”
身患白化病的少年合上了手中的书本。
他投来夹杂着血色的目光。
他的声音好似关怀的呢喃。
他并不属于这片被暴力肆虐后的景象。
我试着张开了口。
但声带却没能震动。
看来静默便是这趟旅程的规则。
“这样啊。”
少年点了点头。
“虽然是已经结束了的故事，但无人记录，无人知晓；而你一旦开口，就会将先前的铺垫化为乌有，所以你被隔绝在了这段故事之外。”
少年从堆叠的书本上跃下。
他径直走到我的跟前，好奇似的打量着我。
而我也察觉到，不详的病症竟为他增添了一丝少女般的柔美。
“这么一看，你真的和他很像。”
他的年龄不大，但却牢牢地把握着与试探对象之间的距离。
“毕竟是被光照亮的影子。会模仿他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呼一吸间，他就探明了我的本质。
我无需开口，他便完成了这段短暂的交流。
“但凡新故事的开始，多少都会夹杂着对前路不明的困惑。”
少年回到了那堆书卷之上。
“就算是现在这样无人承认的幕间，你的出现也足以转动那催生未来的齿轮。
“所以，去经历吧。经历属于你的各种未来。
“当你完成了足够多的选择后，那串联起的结果，便是属于【】的你的故事。
“而第一幕——”
少年翻动了书页。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
幕布却抢先遮住了过往的丑态。
醒来时，我正坐在一张白色餐桌的边上。
一块烤得松软可口的面包。
一枚煎得金黄诱人的鸡蛋。
一杯泡得香醇美味的牛奶。
热气腾腾的早餐，在餐桌上共备有三人的分量。
结实的椅子仿佛扎更于地表，尽职尽责地托举着我随着神经一同放松下来的身体。
这是一栋存在于遥远之地的别墅。
就连微风也无法轻易抵达。
我在这份静谧中忘却了烦恼。
只想停驻在这片连内心都要封闭的世外之地。
直到墙上的钟表嘀嗒转动，秩序而平和的声响送走了我的意识。
我的呼吸也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淡去。
而别墅的主人却一刻都未曾出现。
醒来时，我已经坐在那张病床边上。
雪白棺椁似的床铺上，身材娇小的女孩浑身缠满绷带。
她的呼吸被输氧装置掌控，每一次气息的转换，都会引起身体不自然的颤动。
那瘦弱的身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这股力量折断。
“好痛。”
少女没有开口，但我却能够听到。
看来，这便是她能做到的事情。
但言语总是苍白而又无力。
我不明白少女想要表达的事物。
于是，我触碰了她纤细的手指。
——纯粹的痛苦像黑洞般吞没了我。
它碾碎了我的身体。
也碾碎了我的心。
在化为齑粉前的些微时间里。
我察觉到少女的身姿如同晨时的泡沫般消散了。
原来，这不过是由碎片呈现的一幕过往残影。
太好了。
我这样想到。
在伤痛无法触及的对岸，我目睹了生命无法抵达的乐园。
少女在那里，曾与某人一同欢笑。
真的是，太好了——
醒来时，我正靠坐在坚硬的墙边。
在我的眼前，有着一朵纯白的花、一只漆黑的兽。
但下一秒，我发现是自己错看了本质。
毕竟，由血肉塑造的人类之间不应存在如此巨大的隔阂。
“哥哥，我好饿。”
“花儿”的手中捧着一颗红透了的果实。
“那你就把它吃掉吧。”
“野兽”摆了摆右手。那侧过的身子，与挡住唇齿的左手，都像在掩饰他垂落嘴角的唾液。
“不要，我们一人一半吧。”
花儿”拿出了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魄力。她将果实掰作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递给了“野兽”。
“好吧，那我们一起吃吧。”
“野兽”接过了另一半果实，他犹豫了片刻，便将果实送到自己的嘴边。
噗哧。
甜美的汁液代替了鲜血，从果实被咬掉的部分，与两人的口中溅出。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他们的容貌。
头发稍长的女孩，与头发稍短的男孩。
两人都有着象征健康与劳作的小麦肤色。
他们两人是如此的相像，仿佛人类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的区别与不同。
我沉浸在他们两人用亲情编织的温馨之中。
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简陋的小屋之外，复杂的世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炮火轰鸣。
珍贵的笑脸被爆炸物的光亮点缀。
有生之物在力量的灼热中，被重塑成了血肉交融的扭曲样貌。
“我们都是一样的。”
花儿在鲜红中绽放。
“我们不分彼此。”
野兽在废墟中嘶鸣。
“——你也来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吧。”
灰色的树生长了起来。
它吮吸着血肉。
它治愈着伤痛。
我看见自己的残躯也被吸纳其中。
我们是如此的幸福——
醒来时，我已经被关在了鸟笼之中。
宛转的歌声温柔地包裹着这座空中庭园。
如金丝雀一般美丽、华贵的少女，正独自演绎着堪称梦幻的剧目。
仿佛谁都无法来搅扰这如梦一般的时光。
“这是不对的哦。”
少女停下了舞步。
“我做不到这种事情。”
她望向我的那双眼眸中，有着褪去了修饰的真挚。
“每个人都只能做到自己能做的事。”
她迈动轻盈的步子，朝我走来。
那步伐灵动却坚毅，像是刻意抛开了舞者的娇柔。
“我所能做的，从诞生起就被决定好了。”
她强调着宿命般的结论。
她加快的脚步像是受到了某种指引。
“而我的一生也都是在不断地自我否定中度过的。”
她终于靠近了我。
她的眼神就像修饰炎阳的云彩。
她的话语就像埋没月色的星光。
“我知道这很痛苦，但是——”
她将藏在腰间的短刀刺入了我的胸膛。
我发不出声响，只有表情显得苦涩而臃肿。
“你也想要成为‘你’的话，那就不得不牺牲掉原原本本的‘你’。”
少女用手帕擦拭了刀刃。
她回到了属于她的舞台。
直到我的瞳孔彻底扩散，少女都在歌唱着与逝者别离的曲调。
醒来时，我已经抱紧双膝，蜷缩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
闭塞的空间，浑浊的空气。
四周堆满了已经被掏空内在的食物包装。
这样沉闷的房间里，只有顶部出口供应的冷气，还能消解片刻这份堆积在心中的虚无感。
虽说这是个乍一看无比糟糕的箱子。
但环顾四周，却拥有能满足生命活动的一切物资与设备。
生命所谓的完美尽头，不就是这样由全能与倦怠感交织而成的环境吗？
像是在回应我这样的想法。
不知什么时候绑在我头上设备，突兀地发出光亮后开始运作起来。
由数据构造出的光亮，填满了我视网膜上的每一处角落。
而后，画面开始显现。
模糊地，我见到了展露幸福笑容的三口之家。
父母是科研相关的工作者，他们都身着相似的白色衣装。看样子，两人是在完成工作后，刚开门回到自己的家里。
小女孩则有着一双蕴藏着火焰般的、活力四射的眼，她在听到门口的动静后，飞快地跑了出来。
一家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色彩——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ERROR——
——警告，您的权限不足——
——违规调用该项数据，违反了████第██条规定。依据“投票”结果，现将移除您的“居民权”，并立即处以“死亡”惩罚。
——现在，开始执行——
……
醒来时，我已经置身于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上。
清风吹拂。
绿草拨动。
而在那一片碧绿之间，伫立着一名穿着水色连衣裙的少女。
风儿将她的裙摆像书页一般翻弄。
一头柔顺的长发也止不住地飘动，在澄澈无垠的蓝天之下，勾勒出满是青春与生命色彩的无尽曲线。
仿佛一切美好都被定格在了这个瞬间。
直到永远、永远……
然而，我的到来，却打破了这张画卷的平衡。
也许是察觉到这份自然景象中不自然的一隅。
少女回首望向我所在之处。
她脸上流露的神情却并非出于陌生的困惑。
而是在惊讶之余，满是怀念的喜悦。
她向我跑了过来。
我害怕小小的她会跌倒在这偌大的世界里。
正当我质疑自己是否该延续这份谎言。
跑至我面前的少女却已经伸出了手。
——她没能触碰到我。
我们就像投影自两个维度的幻象般。
在触碰到彼此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终将错过的结局。
而在察觉到这一事实的瞬间，我的身体便化为沙砾，消散开来。
醒来时，我正躺在铺满金沙的海岸边。
夕阳将落，潮起潮退。
我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打湿了大半。
身患白化病的少年正单手捧着书本，他就坐在我的身边。
“怎么样，经历了这段回溯过去的旅行，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投来夹杂着血色的目光。
他的声音好似关怀的呢喃。
他的身姿仿佛和这终将在静谧中衰颓的景象融为一体。
我试着张开了口。
但声带却没能震动。
看来静默便是这趟旅程的规则。
“没关系的，即便声音发不出来，但在故事已经结束的现在，依靠他所拥有的力量，我也能明白你想要说些什么。”
少年合上了手中的书本。
他眺望着偶尔卷起浪潮的海面尽头。
在那划分天地的界线处，散发着余晖的夕阳正逐渐被海洋吞没。
“所谓的起始，便是对过往的毁灭；所谓的终结，便是对未来的毁灭。
“我所抵达的结局仅此而已。
“但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因此而生，存在于这些旧的规则无法束缚的未来。回溯至过去，去见证他所走过的路，并非是为了模仿又或者是要成为他。
“生命的多样性存在于选择的不同。
“而过往的选择将堆积起本属于【】的你的自我。”
白色的少年向着金色的夕阳叹了口气。
“虽然在我面前的你，不过是无数的影子——或者说是碎片的集合体；在你看来，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你，又或者说，你随时都可能被陌生的自我取代。
“但那又怎么样呢？”
少年站起身来，拍去了身上的部分沙砾。
他俯瞰着我。
随后又伸手将我从沙地上拉起。
“每种存在生来都是特别的，正因为对‘无’的恐惧，所以才开始了对‘有’的向往。而在你那被拼凑的内心深处，在无数陌生自我的夹缝之中，一定也存在着挣扎呐喊的声音，所以你才会以现在这副姿态来到我的面前。这既是你的本质，也是【】的本质。
“所以，快离开吧，在我将这个世界‘终结’之前。”
他将手抵在我的胸口，随后轻轻一推。
我还未跌倒，但海洋却在顷刻间吞没了我。
在自我消散前的最后几秒里，我从他轻启的唇中读到了这样的话语。
——去书写属于你的故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