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盐铁论》地广篇,论文明扩张模式最优解,与汉武帝战争的总目标
大家好,我是热带榕树,本篇我们共同探讨《盐铁论》第十六章,《地广》相关内容。
所谓“地广”,很好理解,字面意思,地即是土地,广则有辽阔、宽大之意。

由此,本场辩论中,双方所争执的核心焦点,也就比较清晰明了了。
桑弘羊与贤良文学,针对边境领土问题持有不同立场,发表了不同的观点。
一、均衡
本场交锋中,桑弘羊的风格一如既往地强硬。
他开门见山地指出,对于汉朝开疆扩土的战争,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反对或抱怨。为什么呢?因为:
“王者包含并覆,普爱无私,不为近重施,不为远方遗恩。”
皇帝治理天下,是要讲究均衡公平的,既不能偏爱身边的臣子,也不能忽略远方的民众。
这个道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十分正确,很难反驳吧?
然后桑弘羊据此认为,现在大汉帝国,安危劳逸就很不均衡。
具体来说,边疆和内地的民众,都是朝廷的子民吧?

可是边疆地区的民众,居于苦寒之地,身处战争的最前线,烽火一起,就有牺牲的危险。
而内地的民众,却因为受到他们的保护每日都能高枕无忧。
所以这种情况,不应该被调节吗?如果光考虑内地,不考虑边疆,还能算是好好议论吗?
以前在《诗经》里,就有人曾讽刺过这种现象,所谓:
“诗云:莫非王事,而我独劳。刺不均也”
话讲到这里,桑弘羊的逻辑已经非常清晰了,于是他总结道。
以前汉武帝就是考虑到四方边疆,独自承受苦难,才兴兵击退胡越,平息战乱的。
这个过程中,官府征调内地财富,充实边疆,而边疆充实,也反过来确保了内地的安全。

言下之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朝廷通过各种方式搞钱,只是调节均衡,让内地的郡县在享受和平的同时,承担相应的义务罢了。
既然如此,各位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以至于在这里喋喋不休呢?
二、扩张
对于以上论点,贤良文学当然是不赞同的,他们反驳道:
“古者,天子之立于天下之中,县内方不过千里,诸侯列国,不及不食之地。”
大家注意,本段话是《地广》篇中最难弄懂的部分。
很多人望文生义,会将其含义下意识地理解为“领土不重要”,或“领土小才更好”。
这当然是错误的,那么贤良文学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为了更好地阐明文意,此处需要引入《礼记·王制》篇的部分内容,加以解读。
所谓《礼记·王制》,内容其实不难,大致就是汉朝儒生,对先秦制度的一种总结和设想。
他们认为,在先秦分封体系下,冠带之国,也就是华夏的势力范围,一共可以分为九州。

其中天子独居一州,称为“县内”,而剩余八州,则委任各诸侯、卿大夫进行治理。
至于九州之外,那就是“流服”或者“四海”,属于还没被探索的蛮荒世界。
所以,贤良文学所说的“县内方不过千里”、“不及不食之地”,事实上就是个无观点的,单纯陈述句。
然后接下来几句话,才是真正的论点。所谓:
“民各供其君,诸侯各保其国,是以百姓均调,而徭役不劳也。”
桑弘羊不是在上文强调,打仗是因为心疼边境民众,征调内地物资,是为了确保徭役均衡吗?
结果这里直接反驳,认为真要讲公平均衡,爱护民力,分封制才是最优解。
因为这种体系下,天子的地盘有限,而朝廷下属的诸侯,也不会深入不食之地。
总之,官府是没有能力集中人力物力,发动大规模对外战争的。

再反观当下,大汉的军队出兵几千里攻击胡、越,道理荒凉,士卒疲劳。
这才是边境的民众遭遇杀身之祸,内地的百姓也有死亡忧患的直接原因啊!
看到这里,大家是不是感觉以上言论,多少有些避重就轻了?
战争肯定会严重破坏生产生活,这是常识,不打仗了,民间的负担也一定会减轻。
可问题是,桑弘羊所说的,边境长年遭受侵袭,皇帝不能不管,也是无可回避的客观事实啊!
如此巨大的逻辑漏洞,贤良文学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于是他们又接着论述:
“夫治国之道,由中及外,自近者始。近者亲附,然后来远,百姓内足,然后恤外。”
大家请注意,此处也是本文比较难懂的地方,不能仅凭字面意思去翻译理解。
事实上,这句话引用的,是典型的儒家公羊学派“异外内”理论。
那么何为“异外内”?简单来说,其实就是一种文明对外扩张的指导思想。

首先,郡县制王朝,或者说法家学派,是如何进行扩张的?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比较典型的流程如汉武帝时代。
朝廷先是抽调资源,组建强大军队,然后再通过战争控制目标地区,最后投入更多资源,设立郡县,移民实边,完善基建。
此类做法,优缺点都很明显,优点是见效快,顺利的话,可能几年内就能出成果。
缺点是花钱多,尤其是在古代生产力条件下,稍有不慎,整个王朝都可能被压垮。
当然了,扩张并不只有一种模式,分封制王朝,或者说儒家公羊学派,对此类问题就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有云:
“《春秋》无通词,从变而移。”
然后又以晋楚之间的邲之战举例,进一步解释道:
“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而从其事。”
这就是“异外内”理论的前提基础。

很多人可能都知道,孔子作《春秋》,对诸夏和夷狄的历史,是采用不同的词句和称呼进行记载的。
这主要是因为华夷之辩,两者不可混同。
然而在邲之战中,由于晋国无礼,楚国有礼,《春秋》采用了褒楚而贬晋的手法。
于是公羊学派据此认为,孔子著书,所使用的词句和称呼,是“从变而移”的。
即华夷虽有别,但彼此间的身份却并不是永远固定,所谓“入华夏则华夏,出华夏则蛮夷”。
老牌诸侯晋国无礼,也会倒退为夷狄,南方边缘的楚国遵循礼乐,也能成为诸夏。
大家发现了没?所谓“异内外”,对文明扩张的定义,和法家的区别就很大。
他们并不追求将敌人打碎、击溃、郡县之,而是更倾向于将意识形态和文化输出,作为主要手段。
如果一个邦国,从上到下彻底华夏化,愿意参加中央帝国的天下秩序了。
那么即便其仍保有军队和君主,儒家公羊学派一般也认为,这是成功的扩张。

理解了这一层,贤良文学所谓“近者亲附,然后来远”,也就很容易弄懂了。
他们并不是内敛保守,只是因为劳民伤财,反对法家鲸吞的、狂飙突进式的扩张罢了。
就像东汉学者何休,在《春秋公羊传》中注释的那样,所谓:
“明当先正京师,乃正诸夏,诸夏正,乃正夷狄,以渐治之。”
汉代儒生喜欢的,是西周模式,嫡长子守家,小儿子们到外面封邦建国。
通过步步蚕食,用几百年的时间,将宗法礼乐的种子,从中原散播到整个东北亚。
其中具体的过程和细节,本文篇幅有限就不多赘述了。
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翻看我之前发布的“百越文明演进史”,里面有详细解读。
好了,讲完这些,贤良文学要进行最后的总结了。

他们说,汉武帝曾颁布《轮台诏》,驳回了在西域屯田的请求,这就是想先搞好本业啊!
公卿们难道不应该遵循先帝的旨意,解决民众的困难吗?
如今内地一片衰败不去忧虑,反而致力于边疆,我们认为是费力而无功的。
三、边境防御
法家和儒家解决边患的不同思路,各有特点,言语间一时肯定很难分出胜负。
再加上对手以《轮台诏》为己方背书,桑弘羊的回答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入话术陷阱之中。
于是他反驳道,商汤、周武王打仗,不是喜欢用兵,宣王开辟千里国土,不是贪婪无度。
他们都是为了消灭贼寇,安抚百姓啊!所谓:
“无功之师,君子不行,无用之地,圣王不贪。”
这个回答就很巧妙,贤良文学不是指责朝廷出兵千里,花钱无度,结果在对付夷狄方面,性价比还不高吗?

然后桑弘羊压根就不在这个点上多做纠缠,他的意思是,大家的格局不能太低。
谁说朝廷耗费无数资源,目的是为了贪图边疆土地的?
汉武帝之所以像商汤、武王那样举仁义之师,平定东西南三面的敌人,然后迫使北方匈奴遁逃。其真正的用意是:
“据河险,守要害,以宽徭役,保士民。”
言下之意,汉朝的大规模战争只是帝国伟大事业的一个阶段,并不是永远不变的。
所谓“罪在当代,功在千秋”,汉武帝花费的资源再多,也是值得的。
因为从长远看,以后朝廷无论采用何种模式对待四夷,现在打下并建设的战略要地,都会在未来省下更多的钱粮。
桑弘羊这些话一出口,贤良文学先前的论述,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不过他们也很快展开了反驳,所谓:
“秦之用兵,可谓极矣,蒙恬斥境,可谓远矣。”
如果说战争的目的,只是为了控制战略要地,那么秦朝用兵范围大概是极限了吧?
现在汉帝国设立郡县的地区,远远超过了当初的秦军。
朔方以西,长安以北修建的要塞,西南夷、巴蜀地区开凿的通道,百越、朝鲜的战争,西域的开拓,花费不计其数。
由此可见,大规模战争恐怕不是皇帝陛下的本意,而是有好事之臣在蛊惑吧?
话讲到这里,接下双方又进入到了人身攻击的阶段,这就没什么好分析的了,此处简单讲一下。
桑弘羊被指责蛊惑圣上,十分愤怒,他骂道,真有本事的人不会处于卑贱的位置。
贤良文学光会说空话,品行低下,居然敢诽谤上级官员。
这些俸禄一把米,连衣帽都不完整的人也配谈论国家大事?

然后,贤良文学当场就骂了回去,他们说,地位跟智慧,有必然的联系吗?

按这个逻辑,姜太公岂不是得当一辈子屠夫?宁成也得杀一辈子牛。
有人之所以穷,是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而你们这些公卿大夫有钱,还不是贪得无厌,掠夺民财聚敛的。
大家注意最后的这句话,桑弘羊被指责品行恶劣,钱财来路不正,他当然得反驳。
不过这是下一个章节《贫富》篇的内容了,到此为止,《盐铁论·地广》篇,已经全部结束。

参考资料:
《诗经》
《礼记》
《盐铁论》
《春秋繁露》
《春秋公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