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八十)
赤地之春(八十)
一夜无梦,醒来时天光大亮,壁炉里松枝已成碳灰,没了旺盛时轰轰烈烈的热切。
小团子依旧撅着小屁股睡得深沉,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做了美梦的微笑。
“九郎,可起了?”门外一阵轻快的踩雪“咯吱”声,随即扣门声响起——是个急性子!
杨九郎给自己的小团子掖了掖被角,掀起被角起身——胳膊、腿离开被子还是能感到阵阵凉意,他及拉了自己的鹿皮棉靴,披上灰布棉袍,还紧了紧领口。
真是冷!
拉开门首先入眼的是漫天地的白色,随后带着毡帽、落了半肩膀薄雪的李仲笑嘻嘻站在结了冰的台阶上,胸口捂着个油纸包,还冒着热气。
“就知道你们还没起,阿狸那个小懒猫儿……”说着,利落地往里间灶台方向走,将怀里热腾腾的野菜包子放在上面,舀了水,添了柴,洗米下锅,一气呵成。
杨九郎将胳膊伸进衣袖,用腰带将棉袍裹了,往壁炉里添了柴火让其重新燃起来,才又走到床边看了看小团子,又将其小棉袍、小棉裤抱到壁炉边暖着。
没多一会儿,灶台飘出米香,棉被下的小团子一拱一拱,大约是被米粥的香味诱惑着,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钻出来:“爹爹——阿狸饿了……”拖声拖调,带着萌萌的尾音,听得人心都酥了。
没等杨九郎回应,李仲从灶台后冲出来跑到床前:“小阿狸饿了呀,马上就有的吃了!”
小团子阿狸却往床里爬了些,圆睁着一双大眼,有些怯怯——他还记得,这个叔叔年前一来便让他喝了极苦极苦的黑水,虽然后来总是带好吃的给他,但万一……
“爹爹……”阿狸撇了撇嘴不敢哭出来,双眼滴溜溜找自家亲爹的身影。
杨九郎将暖好的小衣服取来,坐到床上,让阿狸拱进自己怀里,笑着给他穿上棉袍、棉裤:“怎么,又不记得李叔叔了?李叔叔昨儿可不给了你麦芽糖吃,你个小没良心的!”
有亲爹在身旁壮胆,阿狸也就不怕了,他心里盘算着:自己确实吃了人家的糖,却这般给人没脸,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红着脸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埋进杨九郎怀里不说话。
虽没得小团子一个亲近,李仲依旧麻溜地将米粥和包子置办到桌上,将筷子和勺子摆放好:“阿狸,快快快,跟爹爹去洗洗过来吃饭,村头李婶子蒸了野菜包子,托我带给你,可香着呢!”
从床上下来,阿狸便蹭着杨九郎,杨九郎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一是刚没给人好脸依旧有些不好意思,二是……这李叔叔万一又要给自己那黑乎乎的水儿喝……
杨九郎自是知道自家小宠儿的心思,也没戳破,带着他洗漱完坐到桌前吃早饭,却故意将他放在靠近李仲的一侧。
李仲笑嘻嘻地替他将包子一掰二,细心地吹了吹,不至于太烫才递了半个给他:“喏,李婶子还加了点肉末儿,可香着呐!”
村头的李婶儿也是孤儿寡母,拖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听说是因为不能生,被夫家休了赶出来的,女儿是收养的,也算懂事,能帮着李婶儿做些绣活儿贴补家用。杨九郎常进山打猎,阿狸就托给她,她对阿狸也喜欢得紧,照顾得细心,所以杨九郎也常以些肉食作以回报。
阿狸怯怯地接了,小声说了句:“谢谢!”便拿着小勺子自己舀粥佐包子喂饱自己。
杨九郎宠溺地摸了摸儿子油光可鉴的头发,自己也呼噜噜下去半碗粥——这粗鲁的吃法还是在西北安定营中学会的,那时一帮老爷们,但凡吃得慢些就要挨饿!
“我昨儿又去了趟城里,将年前晒得那些草药去杏林堂换了点银子……”李仲边吃边道:“杏林堂来了个新首座,倒是曾在西北有过一面之缘,大约因为这个原因,给我的价钱上倒是涨了些……”
杨九郎微微一怔:西北?他看了毫无心机的李仲一眼,心中隐隐划过一丝担忧……
“过段时间,我还是要回西北我哥那里一趟,要把遇上你的消息告诉我哥……”李仲夹了点包子中的菜馅儿放到阿狸粥碗里,没顾上看杨九郎略显凝重的面色,“你放心,我只跟我哥一个人说,会嘱咐他保密的。”他能在这小村庄遇上杨九郎已经觉得是上天恩赐,他知道杨九郎在躲着淏王,不,如今的皇帝陛下,他自然也不能随意泄露杨九郎的行踪。
那时听说杨九郎失踪,他哥也担心了好一阵子,这回回去告诉他哥杨九郎的消息,也好让他放心。
杨九郎默默咬了口菜包子,并没对李仲说什么,但他心里已经在盘算下一步的计划:终归李仲要走,待他走了,他和阿狸便换个地方。阿狸年纪也大上去了,找个城镇寻个夫子给他启蒙——字总是要认的。
趁着雪天,再去做几个捕兽的陷阱,存着些钱再慢慢找个手艺营生,到时候手头可以宽裕些,日子也不至于太紧巴。
至于……至于父母大人,听说,他替他们修了墓,大约不会怠慢……等再过些时候,等一切都淡了,不知道能不能……祭拜?
到底……还能论些情分!
若实在说不通,也就只能像如今一样,祭一祭他们的衣冠冢了。
“九郎……九郎!”杨九郎走着神,李仲喊了好几声都没听见,直到推了一下他,他才回过神:“唔,怎么了?”
“你想什么呢?”李仲嗔了他一句,“我说,待阿狸吃好了,我们雪地里滚雪球去。”
“啊,哦,好!”
极敷衍的回答,阿狸看了自家爹爹一眼,小屁股往杨九郎处挪了挪:“阿狸不要滚雪球,前儿阿狸的小木马爹爹还没修好,爹爹靠着火炉修木马。”他可不想自家爹爹的手冻得通红——自入冬以来,爹爹每回打猎回来处理猎物时,手指都冰得跟铁棍儿似的,半天都暖不回来,现在好不容易得歇,可不能再冻着!
杨九郎倒是没想到自家小团子的爱惜之意,以为是小团子怕冷,宠溺地刮了他一个鼻子笑道:“小懒虫!”
阿狸心中委屈,却不知道怎么说明,只好一扭身从椅子上滑下来,一头扎进杨九郎的怀里,拱着拱着,眼圈是红了些,却到底没挤出眼泪来——不过小孩子心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杨九郎果真拿着他松了榫卯的木马认真修起来的时候,他又高高兴兴搬了小板凳坐在杨九郎面前一眼不错地看着。
杨九郎修着木马,看着自家团子巴巴儿的眼神淡淡一笑:他以为,卸了他簪缨之家的背景,卸了他金戈铁马的抱负,他会自怨自艾、郁郁不得申怀,可没想到最后就只眼前这一个小团子便牵住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笑、他哭、他嘤嘤呓语、他蹒跚学步,无论哪一点在他眼里都是那么新奇而欢喜,他竟不能再多分出一点神思来想别的有的没的,什么庙堂高仪,什么沙场秋风,不过是午夜梦回时脑海角落里一点恹恹无声的病吟罢了。
李仲看了杨九郎一眼,只是杨九郎的注意力一直在自家小团子身上——这也本该是习惯了的事,眼前这个团子是谁的他也猜得到,有了这一层关系,他自然只能绝了想与杨九郎“更进一步”的念头,但若真要他从此断了与杨九郎的关系,他实在做不到!家里头催着他议亲已经催了好几年,他实在不胜其烦,才天南海北的做着游医,一是成就自己的抱负,二是……
他心内有些发苦,到脸上却硬挤出一点笑容:“好吧,今儿我们不出去,就在家里暖融融地待一天!一会儿叔叔给阿狸做饭好吗?”
阿狸没有立刻说话,他内心极纠结,他想跟自己爹爹待在一起,不想要别人,可自家爹爹做饭的手艺……没有这位李叔叔之前,他到并不觉得自己家爹爹手艺多么不好,可现如今……唉,一言难尽!
见小团子不说话,杨九郎板着脸训了一句:“阿狸,李叔叔问你话呢,好好回!”
阿狸噘了噘嘴:“好的,谢谢李叔叔!”
李仲笑着摸了摸阿狸的脑袋:“不客气!”
阿狸很想躲,但又怕被爹爹骂,只好低头“任人宰割”……
雪停,日出,一个安详的年也就这么过去。
杨九郎趁着之前难得的那场大雪封山设了套儿捕了不少出来觅食的小兽,趁着如今日头好,与李仲一起进城串给酒楼,阿狸自然交给村东头的李婶儿。
进了城,李仲是与他分开走的,李仲需去一趟杏林堂采购一些必须的药材——村上有几个年老生病的自李仲来到村子便一直由他看顾着。
李仲大多不收诊费——这年头,上了年纪的普通老百姓都是听天由命,不愿费什么铜钱去挽回自己本来就时日无多的性命。李仲有一点与刘老十分像,即愿意接触疑难杂症,愿意研究自己暂且未知的病况——若是挽救不了生命,那么解除点痛苦对病人来讲也是好的!当然,若是农家人有些家底儿可以承担些药费,他也是收钱的。
李仲是个有大志向的医者——杨九郎认为,至少比现如今偏安一隅的自己有作为多了。
只是他现在有阿狸了,不能带着阿狸风餐露宿,他的阿狸是现如今最宝贝的小东西!
想着,他经过蜜饯铺子时便在里面包了几块饴糖,几个桃肉片儿,又买了一小袋儿花生——回去哄团子。
一出蜜饯铺子,他便觉得被人跟踪了!
来人也算谨慎,可能一早就跟上自己,要不是自己在蜜饯铺子里待得有些久,久得让他们心慌,看他出铺子时神色上有些不自然,才被他看出来,露了马脚!
杨九郎面上不动,双眼已经开始搜寻可以脱身的地方——
一般的小店面前后门不通,没有脱身的条件,得找大酒楼或是客栈!
只是杨九郎试着接近两个客栈、一个酒楼,都被人隐隐堵了回来——乡下地方,本身合心意的酒楼客栈就不多!他皱了皱眉,想着法子靠近即将要出现的最后一个客栈——
呵,成功!他虚晃一枪的拙劣掩饰竟然让他闪身进了客栈!
此时客栈人不多,伙计正勤快地擦着柜台,见杨九郎闪身进来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笑嘻嘻道:“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儿?”
杨九郎回头注意了一下身后的人影,见暂时并无跟随,便松了口气编了个借口道:“我能先看看环境么?我家主子对客栈的要求有些高,前儿两个店都不趁他心意,我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这里,我可得好好看看!”
伙计似是极高兴热情地将他迎进后院,直接领着他往天字一号豪华大院去。
杨九郎顿了顿:“唔……我、我想先看一下你们客栈的后门在何处……”
“哎,客官,哪有先看后门的!我先带您去看看天字第一号,若是您觉得满意,再看哪儿都可以!”
杨九郎竟无法反驳,只好跟着他一通乱看,只是,进了天字一号的院子就总有一种“这里有人住”的感觉……
“客官,您在进去看看我们的房间,还熏着香,保管您满意的……”话音未落,那伙计推着他进去,却只听身后“吱呀”一声关门,杨九郎惊觉不对劲时,耳边一点熟悉的声音传来:“你,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