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奴役(1)
本文根据某部1954年的科幻小说改编。原文已经进入公版领域。人名地名和剧情都有改动。

兰斯·霍普机警地朝后退了几步。身后是一条已经晒干的小溪,它干涸的河床铺在热腾腾的草地上,宛如一道参差不齐的褐红色伤疤。他身上没有任何防身的东西,只能趁其他人围上来时偷瞄几眼。他们站成一个半圆形,紧紧地把他围在中间。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充满了敌意,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兰斯舔了下嘴唇,“我只是想埋葬他们。做完这件事我就走,我保证。”
村长雷尼挥了挥手里的棍子,说,
“你现在就得走。” 那棍子其实是一把老式步枪的枪托,已经烂得只剩一半的枪管倒成了把手。
他先是朝兰斯迈了一大步,看到这个年轻人还站在原地不动,又改了主意。
“兰斯你知道的,他们已经没办法入土了。按律法规定,你父母的尸体只能用火烧掉。”
兰斯眨了眨眼睛,甩掉睫毛上的汗珠。阳光炙烤着大地,在盛夏的热浪中显得格外耀眼。
“可这是我父亲的遗愿。”他轻声说道,声音小得如耳语一般。
“我得把他们带出村子,按传统的方式埋葬,再用传统的方式为他们祈祷。”
“不行!” 雷尼忽然开始咆哮起来。村长生得虎背熊腰,上身强壮得连脖子都快看不见了。
“我们既不会把他们交给你,也不能让你再回到哈灵顿村了。在他们临终前,你陪护过他们对吗?所以你也会得银瘟的!”
他用枪托指了指远方的山岭,那里离村子很远,所以看上去一片紫色。
“你走吧!”
兰斯摇了摇头,脚在地上扎得更紧了。他在破旧的工装裤上擦了擦自己被汗水沾湿的双手,然后把他们举起来,手掌朝向雷尼的方向。
“哪里有银色?银瘟在哪呢?”
“你已经被传染了!”
就在这时,他发现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已经聚集在镇长的身后。有人在愤怒地咕哝着什么。当兰斯举起双手朝他们走去,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皮肤上并没有瘟疫留下的银色疤痕时,一块石头朝他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耸了一下肩,石头落在了他的锁骨上,震得他疼得不行。皮下毛细血管的破裂,让他被砸到的地方露出一块愤怒的红斑。

兰斯蹒跚着往小溪方向后退。可他终于还是被如雨点一般落下的石头砸倒了。他趴在地上头晕目眩,疼得已经看不清东西,只能勉强爬到褐色河床的边沿。本以为接下来会有更多的石头砸过来,让他堕入最终的黑暗,他却发现视野开始逐渐清晰起来。到最后他才看清,原来是村长两条粗壮的大腿正跨在他身上。
“够了!让兰斯·霍普活着离开这里。”
敢离父母都命丧于瘟疫的兰斯这么近,对雷尼来说已经是相当勇敢的姿态了。然而,他和兰斯的父亲曾经是形影不离的战友,他们一起经历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直到一场瘟疫的到来让战争和文明都嘎然而止。
“谢谢你救我一命,” 兰斯逼迫自己用颤抖着的双腿站起来,“但你对过世的战友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无法理解。”
雷尼顿时变得面无血色,“随便你怎么理解,兰斯,你都得离开这里。趁一切还来得及。记住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活着的人。人死不可复生,而死于瘟疫的人只会给周围带来更多的死亡。你知道我视你父亲为亲兄弟的,而你母亲……”
你母亲和他是表兄妹。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那段战前的美好时光早已不复存在。兰斯双亲的去世,对他的影响仅次于兰斯自己。
“好,” 兰斯说道,“我走。”
人群长舒了一口气。他们吸气的声音大到兰斯都听得到。
“但首先,我有些话要说。我已经去过那些古老而荒废的伟大城市。我去过费尔顿,往北最远到过麦格伦。我也曾游览过那个高楼大厦都快盖到水里的海边城区,那个叫曼登威尔的地方。”
“虽然我还年轻,但我已经见识过很多。如果我们想重塑过去的辉煌,就必须勇敢地冲出这个村子,不再像胆小鬼一般龟缩在这里,一天到晚因为银瘟而担惊受怕。”
“他父亲倒是一直这么讲来着……” 人群里有人小声嘟哝着。
然后旁边一个女人大声喊道,“等机器人军团消灭瘟疫再说。”
兰斯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某种地球上不存在的声音一般。
“机器人什么都消灭不了。再说,你们见过机器人吗?”
人群犹豫了。答案是否定的。
“我见过,” 兰斯说道。面前这些人恐怕再也不会和他一起生活了。
“我父亲带我去看过。他把我带到城市里,还有城市之间那些神秘的地方,那里路面是白色的,到处灯火通明。在那里我见到过机器人军团。我现在要告诉你们,它们可消灭不了瘟疫。要说它们和银瘟有什么联系的话,那也应该说,是它们在传播它。”

人群瞬间陷入了沉默,如同被罩上柩布的棺材。他们都没有见过机器人,但那是因为凡人不能随便地见到神。
“这是我父亲终其一生也没能向你们陈述的真相,” 兰斯继续说着,“他知道你们会嘲笑、嘲讽他,甚至——做出更糟糕的事。现在他不在了,我来替他告诉你们这一点,还有他希望能入土的遗愿,这都是他临终前的想法。”
“小伙子,我觉得你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雷尼说这话时,眼睛并没有直视他,“你没有资格说这些话。”
兰斯耸了耸肩,好像自己身上背负着这般年纪不该有的学识和智慧。“我今年23岁,” 他说道,“战争结束时,我还是个婴儿。然而父亲教会了我一些事情,而其他的一些我可以自己学到。他告诉我人要有好奇心,不要一切想当然。这一点你们也能做到。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吧……”
“愿机器人保佑你!” 雷尼细声地诅咒了一句。气息声震得兰斯的耳朵里嘶嘶作响。“在你彻底激怒他们之前离开这里。等他们再扔石头过来的时候,我就不会救你了。”
兰斯转过身去。他把身子挺直,那姿势既像是一种反抗也像是一种蔑视。“至少有一件事你可以帮我。” 他对雷尼说。
“如果我能办得到的话。”
“烧的时候,为他们说一句祷词。说过去的那种,如果你还记得住的话。”
兰斯并没有留在原地等他的回复。他开始大踏步地前进,他的鞋子踩在被晒得隆起的河床上,惹得尘土飞扬。他再也没有回过头。等人群消失在身后,再也不用顾及面子时,他才开始默默地抽泣起来。父母是为了去寻找大家所不了解的真相才离开哈灵顿村去城市冒险的。这也是他们染上银瘟的原因。
几个小时后,太阳开始没入西边的地平线,天气也没那么热了。兰斯还是听得到远处传来的狗叫,这是村里的猎犬还在跟踪他的足迹。他们需要确保他不会原路返回。
他现在要一个人面对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了。二十年来,在他的注视下,这个世界的文明如纸牌屋一般逐渐坍塌。

那个夜晚,他心神不宁地睡在地上。夜空十分黑暗,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周围不时传来柔软的脚掌踩踏泥土的声音,那是些正在觅食的小动物。他再度醒来时感到极度的饥饿,口渴难忍,好像喉咙里点了一把火。
他用小溪里的流水解了渴。水流很快也很清,即使在盛夏里喝起来还是觉得很凉爽。他发现一只黑色的老鹰正拍打着翅膀准备起飞,它的爪子正试图抓起一只已经死掉的白尾灰兔。兰斯一边大叫一边挥舞着手臂冲过去,吓得这只猛禽没来得及拿住它的早餐就离开了地面。它在天上盘旋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离开了。
兰斯用灌木和树枝生了一把火,静静地吃着他的早餐。他感觉自己现在像个拾荒者。又从小溪里喝了口水之后,他开始准备给自己做一支长矛防身。他把一株树苗连根拔起,扯掉所有的树枝,然后拿起一块扁平的鹅卵石,用它的边缘把树干的一头磨尖。他把尖头伸进营火熄灭前的余烬里让它变得坚硬,然后拿在手上试试了平衡,完美。
一切准备妥当,他带上这把临时的武器,开始往北方前进。那是麦格伦的方向。
两天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手肘和膝盖开始变得僵硬。这种感觉是缓慢出现的,他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走了太多的路,而吃的又太少。然而当僵硬感蔓延到了脚踝、手腕和脖子,头晕也开始忽然出现时,他知道事情不对劲了。这和他父母经历过的症状一模一样。
离日落还早。他在一棵很粗的橡木树前坐下,背靠着树干。已经用不上的长矛被他丢到一旁。他用肿胀的手指去摸自己的膝盖,发现它们已经比平时肿大了一倍。膝盖以下的部位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一样,而手臂想要动一下也很吃力。他的四肢开始逐渐地变成淡紫色。已经没有必要去想这是不是银瘟了,他只想知道自己离最终的昏迷和死亡还有多久。
雷尼是对的。兰斯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失败了。他无力地翻滚着,终于躺倒在地不能动弹。有一半身体露在了橡树树荫之外。一股寒战先是从他脚心往上窜,最终把他全身吞噬。之后他又开始浑身发热。当他开始进入喃喃自语的谗妄时,太阳也开始落山了。渐暗的天空中,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紫红色手掌托住了整个云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