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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签与谎言的季节》第一章(2)——米泽穗信

2022-11-09 18:24 作者:Black2018  | 我要投稿

声明:原文版权归作者所有,本翻译仅供学习交流,禁止一切任何形式转载。

二月以来班级中漂浮着一股紧张气息。

要说有什么明显变化,倒也没有。同学们和往日一样聊天打屁,和往日一样讨论体育和游戏以及各种八卦流言。但氛围的确有所不同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在追赶。

我们这所学校在本市姑且算是数一数二的名校吧。包括短期大学在内,我听说学校的大学升学率在八成以上。只要选择考大学,再怎么开朗的学生到了三年级也逃不过考试这个超现实的话题。选择直接就业不考大学的人将迎来学生时代最后一年,逐渐袭来的“完结感”。一切都要结束了——虽然没有人说出口,可或许这就是班级氛围诡谲的原因吧。

自从发现那枚书签起已经过了两天。早上开班会前全班吵吵闹闹,没一会儿,上课铃响了,老师进来了。今天班会讲的事网络使用方法和提醒学生上下学要看红绿灯,没什么新鲜的。我本以为班会要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好像想到了什么,看着一份文件说:

“啊,对了,三班的冈地拍的照片参加比赛拿金奖了,照片就在保健室隔壁展出,有兴趣的同学就去看看吧。”

具体是什么比赛呢?但班主任没有详细说明。

我不认识这位叫冈地的学生,对摄像也知之甚少。早已把荣获金奖的照片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在班会和第一节课之间短暂的课间休息里,没有人聊起冈地和照片的事情。

放学后,我走进图书室发现松仓先到了。

今天当班的人并不是我们。一年级的植田在柜台内冲我笑着说:

“真稀奇,你们两个都来了。”

确实,我和松仓很少在不当值的日子来图书室。我们俩是喜欢读书,但还没喜欢到每天都离不开的地步。况且,以前这所学校图书委员把图书室当作私人场所,我很想与那段回忆割裂,所以平时几乎不进图书室。

但今天我还是来了,原因只有一个。我问植田:

“有人来找失物吗?”

植田一脸讶异地看看松仓。

“他也问了一样的问题呢。到底是什么失物啊?”

一瞬间,松仓视线飘忽。该不该把书签的事情说出去呢?作为图书委员,植田算是相对认真负责的一个,他跟我们经常聊天。和植田分享这个秘密并不是特别不可接受的选项。

但在我开口前,松仓抢先一步说:

“一块夹着樱花的雕刻薄板,制作非常精美的书签。就夹在归还书籍里。那么好看的书签想必会有人来找,还没人来问过吗?”

完全在扯谎。可是松仓那副稀松平常的语气令人根本不会去考虑撒谎的可能性。连我都一时之间不禁怀疑真是那样吗?不用说,植田彻底相信了松仓的话。

“找到了那种东西吗?”

“是啊。你懂的,放回书架前要检查一遍书本。”

听到松仓这句话,植田的眼神有些游离。

“啊,对,我也知道。”

这边也在撒谎呢。植田撒谎也太拙劣了点,我忍不住拆穿他:

“你没检查吧?”

“啊,诶,对。”

“真拿你没辙。你还记得自己放回去哪本书吗?”

“唔,这个我还记得。”

“说不定有人会夹钞票在里头,去检查一下吧。”

植田垂头丧气地从柜台向书架走去。我走进柜台内侧,松仓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咯咯咯地笑。

“真是热情。好学长哟。”

“热情就是好学长了吗?”

说完,我好奇问道:

“话说植田今天跟谁搭档来着?”

放学后的图书值班应当是两人一组。不过由于图书室门可罗雀,实际上一个人完全足够了。我在前天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松仓皱眉道:

“我怎么会知道,应该是个一年级吧?”

他会这么想很正常,可图书值班的轮班次序没那么简单。有些委员的家离学校很远,他们就没法值班,还有委员在固定日子要去上补习班,也有人参加其他社团活动,总之有各种各样不能当值的理由。因此轮班次序没有特定规律,并不是按照年纪或性别来排。我努力回想,说:

“好像是叫东谷。”

“你明明知道,干嘛还问我?”

松仓也略作思考。

“……这样一来就有点奇怪了。如果是东谷,她不可能忘记检查书本内侧。”

东谷理奈和我们同样都是二年级,而且是图书委员会的委员长。东谷跟我们俩称不上多熟,尽管都隶属图书委员会,却几乎不怎么聊天。

我们和东谷的关系之所以如此冷淡,其中内有隐情。学长们引退后,东谷就升任图书委员长。为了提高图书出借频次,她主张进行校内活动。具体来说就是给同学们发借书积分卡,积分攒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兑换奖品。当然,奖品价值都在预算允许范畴之内。

其他委员都支支吾吾、模棱两可,一副办不办都可以的态度。只有我和松仓站出来正面反对东谷的提议。我说自己不赞成盲目提高图书室借出数的想法。想提高借出数量只要引进流行漫画就会立竿见影,可这样就和学校开办图书室的宗旨相违背了。

松仓的意见更加直接。

“如果是我的话,会利用课后时间不断借出借书上限的书再立刻还书来重复刷积分。”

于是,东谷的提案遭到多数人否决。

我不后悔自己反对东谷的提案。只是,看着如今只有寥寥数人的图书室,姑且不论方法如何,东谷主张让同学们多利用图书室这个想法本身确实不算大错。或许我们当时除了反驳她的提案,应该设计个折衷的方案,寻找双方的妥协点比较好。然而当时我一味想着直抒胸臆,丝毫没想到中和妥协的事。大约东谷当时也是如此吧。

算了,委员会里的人也没必要全员亲善。话是这么说,东谷毫无疑问是个热心的图书委员。今天当值的人要是东谷的话,绝对不会偷懒不检查书本内侧。松仓说完全没错,事情有点奇怪。

这时,我听到有人说:

“对不起噢。”

说曹操曹操到,东谷就站在松仓身后。椭圆形脸蛋,身材略矮小,总是戴着副镜片硕大的眼镜。我赶紧从柜台内的椅子上站起来。

“原来你在啊?”

“在啊,轮到我值班嘛。”

“抱歉我擅自走进来,马上就出去。”

东谷颦蹙道:

“不用在意。”

她这个当值的人既然回来了,我就没有理由继续霸占座位了。我就把椅子让给东谷。

松仓问道:

“你刚才去哪儿了?我都没看到你。”

“我在书架那边。我看到松仓你进来。”

看到却不过来搭话,看来是没话说的意思吗?松仓稍显语塞,神情中露出一丁点不快。

“书架?你在做什么?”

东谷盯了松仓一眼,意思是跟你有关系吗?不过她似乎改变了主意,叹息道:

“有社团要排练儿童剧,拜托我找一下拇指姑娘的原作。我看电脑上显示在架,结果没找到。”

松仓惊讶地扬起眉毛,说:

“拇指姑娘是格林童话吧?图书室里肯定有吧?”

我小声说:

“是安徒生。”

“拇指姑娘是安徒生吧?那图书室里肯定也有吧?”

东谷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松仓,很认真地说:

“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们俩到底有没有认真干活。”

紧接着,她有些不耐烦地拿手指敲柜台。

“我听到你们说的话了,乘我找书的时候,植田偷懒了,对吧?不过也是我自己工作有疏忽。”

松仓语气有些烦躁。

“没那回事。说到安徒生童话,会不会混进别的书架里去了?”

“大概吧,谢谢你。”

说完,东谷伸手从还书箱里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她不是真心想读书,而是暗示不愿再跟我们俩说话了。我和松仓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离开柜台。

既然没有学生前来找书签,那么我们也没有理由继续呆在图书室里。我可以直接回家,但还是跟植田打声招呼比较好。我们穿过阅览区域走向书架,途中我问松仓:

“安徒生是‘9’吗?”

十进制分类法里“9”代表文学。松仓略微琢磨了一会儿。

“我想是的。不过我常看到书本被收入完全不同领域的书架上。‘3’是什么来着?”

我记得“3”是社会科学。松仓这么一提,我想起来又很多放在文学书架上的民间故事集更应该放在社会科学才对。虽然记不大清,格林童话是民间故事集,安徒生则是文学创作才对。那安徒生果然还是应该在“9”,但“3”的可能性也不能忽视。我本想提醒东谷这件事,还是算了吧,没这个必要。东谷在电脑上看到在架记录,她应该对分类号码更有把握。

我们来到书架。对于学校图书室来说,这间图书室的藏书并不算特别多,可书架却很高,书架和书架之间空袭也很窄。灯光被藏书所挡住,书架之间总显得有些昏暗。

植田站在自然科学书架前。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所站位置正是前天我们翻阅过的那本《天然色日本植物图鉴》前面。而且植田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是女生。长相明媚、头发很长,看起来像一年级的女生正在和植田交谈。看起来他们似乎聊完了,又或是女生注意到我们后主动中断了谈话呢?我听不清他们二人在说什么。植田转身对我们说:

“啊,学长。”

女生察觉到了我们和植田的关系,马上低头行礼,随后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植田目送女生离去的背影,接着转头冲我们微笑。他的微笑在我眼里总感觉有点勉强。

植田说:

“有什么事吗?我检查了,归还的书没有夹东西。”

我说:

“没什么事。只不过我们好像惹东谷生气了,我怕你等会儿被她念叨,来提醒你一下。”

“这样子啊?”

植田吃惊道:

“谢谢你。东谷学姐为人严格,但她会很仔细教我图书委员会的工作,我很感激她。”

“那就好。那辛苦你了,再见。”

我本想就这么结束话题,松仓忽然开口道:

“刚才那个女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这太不像松仓平时说的话了,我不假思索地追问:

“在哪里?”

“我就是想不起来了。应该就在今天。在哪儿呢?我这人很擅长记别人长相。”

植田有点难以启齿地说:

“会不会是照片?就是贴在保健室隔壁的照片。”

松仓“噢”地恍然大悟。

“对,对。我在去体育馆的路上看到的。好像是什么很厉害的照片。”

接着他不怀好意地笑道:

“植田,多亏了你。好了,告诉我那女生是谁吧?”

植田眼神游离,只说了句:

“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

植田果然很不会说谎。怎么看他们都不是一般朋友,不过我对挖掘学弟人际关系这件事并没有兴趣,又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

“辛苦你了,再见。”

松仓貌似还要继续追究下去,我拉着他的衣袖走出图书室。冬天日照时间短暂,窗外早就天黑了。

松仓带来书包来图书室,可我的书包还留在教室。我不想跟他说等我回去拿书包,但话说回来,我们原本也没有一起放学回家的习惯。因此走出图书室,我和松仓就分开了。

我回教室取包。走到一楼楼梯口,我突然想去看看那张获奖照片。

那张照片应该贴在保健室旁边。保健室靠近去往体育馆的路,所以松仓才会在去体育馆途中偶然看到照片。

要是照片旁人头攒动的话,我就会干脆不去看了。幸好人不多,非但不多,不如说根本没有人去看。窗外寒冷冬风呼啸而入,在“勤洗手”“多漱口”的海报旁边装饰着一张纵长大约一米的照片。

我不禁“啊”了一声,真是张艳丽的照片。

女生穿着我们学校的水手服,手捧鲜花跳跃在半空中。看来是奇迹瞬间的抓拍照片,但看这个女孩的背部弯曲程度如此之大,这张照片拍摄后的下一个瞬间她多半就狠狠摔在地上了吧?离心力的关系,女生一头长发被甩往后背中间,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在宇宙漂流。画面里没有地面,给照片平添一份跃动感和力量感,然而女孩的表情却很平静,让人神清气爽。

照片的标题栏写道:

《解放》

JE2C高中生数码摄像比赛获奖作品

摄影 冈地惠(本校二年三班)

模特 和泉乃乃花(本校一年一班)

只有这么几行字,关于作品本身并无更多解说。我心想为什么不再多说一点呢?但转念又觉得确实什么说明都没有的效果可能更好。“解放”这个标题令我不大理解,可同时又能感觉到这个命名的确是恰如其分。照片里的女孩浑身所散发的确确实实是解放的喜悦。

照片只拍出模特侧脸,但能看出这不是她平日里会做出的表情。松仓只瞟了这张照片一眼就记住了模特长相,在书架之间那么昏暗的空间里还一眼就认出了当模特的女生,这么看来他确实该为自己记人脸的特长感到骄傲。我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个特长。

话说这张照片显然是在配合女孩跳起瞬间的抓拍。数码摄像比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比赛呢?人为摆出适合拍照的姿势再拿摆拍照片参赛原来也可以吗?我有点震惊。这不是有点“作假”的感觉吗?女孩手中的鲜花想必也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可爱道具吧?紫色的花、形状像小小头巾……

“嗯?”

我走近半步,仔细端详。

继续凝视照片,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眼手机,我点开通讯录翻到松仓诗门的号码。本想寄封邮件,但转瞬便决定还是直接拨打电话更好。穿校服拨打手机是违反校规的行为,不过反正不会有人看到。

响了几声后,松仓接起电话。

“堀川啊?吓我一跳。”

吓一跳也不奇怪。尽管我早知道松仓的号码,这还是头一回给他打电话。

“对不起,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你已经回去了吗?”

“我刚走出校门。你说快点,横濑在我旁边。”

横濑是负责训导的老师。借用松仓曾经说过的话,训导老师往往不受学生待见,可即便抛开这个身份,横濑这个人多多少少也有点问题。他经常在没有详加调查的情况下就判定学生有错,植田的大哥就曾被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植田自己也因此遭到他的不公对待。此刻松仓应该穿着校服,那么打电话就是违反校规了。松仓担心自己被横濑盯上,催我快点说也理所应当。

我就如他所愿,长话短说吧。

“保健室旁边贴着的获奖照片。”

“哦,照片怎么了?”

“模特手里拿着乌头。”

电话那头沉默了。松仓沉着嗓子说:

“马上就来。”

松仓果然背着学校定制的书包来了。

黄昏的风依旧没脱离冬季的掌心,没穿御寒衣物的话还真有点冷。可松仓校服外什么都没披,连围巾都没戴。我之前曾和他在秋夜一同外出,记得他当时也只穿了件薄外套来着。莫非松仓这人很耐冻?

我和松仓相对无言,彼此都点了点头,并肩站在“解放”面前。

松仓怔怔看了一会儿才开口:

“确实是乌头。我明明看过这张照片,竟会没注意到。”

“你只是去体育馆时瞟了一眼吧?能记得模特长相就已经很厉害了。”

松仓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继续盯着照片看。

照片背景是根茎很长的紫色鲜花。那些当然也都是乌头。也就是说,“解放”这张照片是手捧乌头的模特在盛开的乌头之前跳跃。我不禁自言自语:

“居然叫‘解放’,真是讽刺。”

松仓微微一笑。

“我倒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前天是书签,今天是照片。乌头是这么随处可见的植物吗?”

“图鉴上写人类会为了观赏栽培乌头,不能算是稀有植物。可是,突然一下子频繁碰到就有点耐人寻味啊。”

我纳闷道:

“……不说的话很难察觉到,可一旦意识到以后就觉得到处都是这个东西,不是有这种现象吗?”

“有是有啦。”

“这回也是这个原因吗?”

“不知道。或许吧。”

松仓冷淡回答道。他应该在想这个原因说不通。的确,我也觉得说不通。

我再度审视照片。

“这张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呢?”

照片没有拍到地面,实在无从判断拍摄地点。背景里是有好几束乌头,但究竟是种在花坛里还是花盆里也不知道,可能是山里长得野花也说不定,一点线索都没有。不过背景能看到砖墙,多半不会是人迹罕至的深山。松仓凝视照片良久,思索道:

“……看不出来。没有特征建筑物,着实毫无头绪。还有,唔,这么说也许不大好……”

他沉吟半响,坚定地说:

“没有证据表明这张照片和那枚书签有关联,万一二者压根没关系的话,那我们就没必要在乎了。野草野花要长在哪个地方,那都是野草野花的自由。我这样讲你可能有点不舒服,但我们并不是毒草管理员。堀川,你看到这照片后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松仓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到底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呢?

“没什么。我单纯只是太吃惊了,想把这件事告诉你而已。”

“是吗?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么有趣的照片。”

眼看松仓打算就这样结束话题。有几个前往体育馆的学生好奇地看着我俩呆立在照片前。寒风凛冽,我把走廊的窗户关上。

可我转念一想,果然这件事不能像松仓说的那样草草了事。松仓或许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但我还是要坦然告知他我的想法。

“可是松仓,假如说道路上有个洞,怎么办?”

松仓有些迷惑,可仍然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个嘛,避开吧。”

“如果路上还有其他行人呢?”

松仓可能已经察觉到我想说什么了,正色说:

“给相关部门或警方打电话,在负责人员来以前,我自己在洞穴旁站着,保证不会有行人掉下去……你想听我这么回答吗?”

“我没预想过你的回答。但,是我的话,大概就会选择这么做。”

松仓默然,没多久,他无奈地耸耸肩。

“算了,老实说,我也不想看到明天冒出条‘北八王子市幼稚园儿童误食乌头中毒身亡’的头条新闻。只要弄清拍摄地点,就算是我也会想要跟有关部门报告。”

“那你刚才那一大段借口算什么?”

“同样是真心话。刚才是真话,现在也是真话。毕竟光是弄清摄影地点就很费事了。”

轻描淡写说着,松仓确认了照片的标题栏。

“拍照的人是三班的冈地吗?跟我们同一所中学,应该很容易搭话。”

这可真是太走运了。摄影的人必定会知道摄影场所在哪里。我问道:

“冈地同学的名字怎么读?”

好像是个“惠”字单名。松仓稍稍迟疑。

“我想就叫めぐみ吧?”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说:

“拜托植田怎么样?让他去问问照片模特。”

松仓立刻宛如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僵硬地笑道:

“这样会不会太折腾植田了?我们今天都骗过他了。”

“会吗?只不过是拜托他替我们问个问题而已。”

“他太可怜了。还是先去找冈地吧,反正跟我们同年纪。”

既然松仓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再反对。

尽管不知道究竟能否派上用场,总之我们二人都拿手机对“解放”拍照,拍了张照片的照片。

我不认识叫冈地的学生。“冈地惠”这个名字可以是男生,也可以是女生。照片既然获奖了,那这位同学多半是摄影部的吧?推理虽说很薄弱,姑且还是去摄影部问问吧。

“话说我们学校有摄影部社团?”

松仓问道。我想了想,说:

“一定有。”

“那就拜托你去找了噢。”

“交给我吧。”

我们学校的校舍分为综合楼和理科楼,文化系社团基本都在理科大楼,我们就朝那里走去。

经过两栋楼之间的通道,我看到一位同班男生。我不知道他加没加入社团,不过他会出现在放学后的理科大楼,想必是加入了吧?心想着要不问问他知不知道摄影部在哪里,我便走上前去开口提问。

“摄影部就在那边冲洗室边上。”

他伸手指给我看,果然有个叫“冲洗室”的房间。这所学校居然还有这种设施,而我居然直到高二冬天才看到。不过这下我总算可以对松仓扬眉吐气了。但松仓却没有表露丝毫赞许。

冲洗室隔壁有个没挂名牌的房间,想来就是摄影部的活动教室。我把门打开。

这间不具名的教室里有三个学生。靠近房门的一男一女正在说笑,离门稍远还有一个女生正用一块很柔软的布擦拭镜头。我们学校不同年级的室内鞋配色不同,能通过看脚上颜色来判断该如何称呼不认识的同学。这三人和我们一样都是二年级。

我问那名男生问道: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有位姓冈地的同学?”

男生表情瞬间凝固了,但片刻后他就露出微妙的笑容,转头朝正在擦镜头的女生说:

“喂,冈地,有人找你。你可真有人气啊!”

冈地同学一言不发放下布和镜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冲我们挥挥手,说:

“你们好,我就是冈地。哦呀,你是叫松仓吧?这位是?”

她的声音透着爽朗。我自我介绍道:

“我是二班的堀川。”

“嗯。”

对方主动打招呼,这样谈话就轻松多了。松仓抢先说:

“抱歉,冈地,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冈地同学少许惊讶地微笑说:

“可以。去走廊吧。”

冈地同学气势很强,我们简直像是被她赶到了走廊。冈地同学最后走出教室,反手就将教室门关上。

“你们有什么事?”

这里就交给松仓吧,他好像和冈地同学见过面。我使了个眼神,松仓点点头,说:

“其实有件事想请教你……不过在此之前,刚才房间里那古怪氛围是怎么回事?”

我没想松仓会先问这个,反问他:

“你说什么氛围?”

松仓吃惊地盯着我。

“你难道没感觉出来吗?”

他一说我才意识到那一男一女离冈地同学距离很远,而且两个人聊得火热,有种刻意把冈地同学排除在外的气息。但是这最多只能说是吹毛求疵的看法。松仓真有那么敏感吗?还是说,我太迟钝了?

冈地同学神色淡然。

“我们三个都参加那个摄影比赛了,但只有我一个得奖。你们想打听什么事?”

松仓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唔……好吧。”

“说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总不至于是在打听摄影部内部消息的吧?”

“当然不是。”

松仓重新振作,切入主题。

“我们看了你的获奖照片。”

“谢谢。”

“拍得很棒。女孩跳到半空,感觉永远都不会落地似的。”

“好奇怪的感想,不过,多谢夸奖。”

“请问那幅获奖照,那个,是在哪儿拍的?”

本以为冈地同学会反问一句为什么要问这个,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就在校舍后头。”

松仓随即说:

“祝贺你得奖。打扰了。”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我也跟在后头。从我们身后传来冈地同学的声音:

“我事先说一下哦。”

我们转头一看,发现冈地同学皱着眉头,似有隐情。

“是那两个人的事吗?”

松仓用目光示意房门,问道。冈地同学的语气有些焦躁。

“就算你们听到什么古怪谣言,也请不要相信噢。那张照片的的确确是我拍的。”

我和松仓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自上高中以来,我大概还从未来过校舍后头。

因为没必要来。学校四面被住宅区所包围,校舍后头虽然也算学校土地,学生可以随意进出。但因为没有设置后门,所有学生都从正门出入。体育馆也好,体育用品仓库也好,都建在校舍前面,还是没有任何必要去校舍后头。这所学校后头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不对,说不定有,只是直到今天以前我还从未去看过罢了。

松仓和我班级不同,平时走的楼梯口也不同,因此我们分头去换鞋。换完鞋汇合后,松仓表情严肃地说:

“走吧,去看看社会阴暗面到底是如何藏污纳垢的。”

他这句话倒也没说错,毕竟学校也是社会的一部分。我也板着脸点点头,说:

“一路上务必小心,带武器了吗?”

“我带了笔。”

“笔比剑更锋利”

我们两人一同前往校舍后。离校回家的学生们纷纷侧目看着我俩绕过校舍。

途中,我对松仓说:

“你不觉得摄影部有点奇怪吗?”

松仓含糊回答:

“是啊。”

“你之前也说氛围古怪。”

“我是说过。”

“不好奇吗?”

松仓苦笑了一声,把手揣起口袋。

“我才不想被牵扯进陌生人的麻烦里。冈地的照片到底是不是原创作品,既然会有这种谣言,总是无风不起浪。”

“反了。冈地同学说的是就算听到这种谣言,也让我们不要相信。”

松仓的笑容消失了,他小声说:

“你相信她的话吗?”

我没有作答。我没打算仅仅由于松仓对摄影部纷争不报兴趣就指责他冷血。

冬天太阳下山很早,周遭渐渐开始变黑。再过不到一小时夜晚就要来了。我裹上围巾,仰望校舍,楼里仍有几间教室星星点点亮着灯。

校舍后头就是杂草丛生的泥土地,比我想象中要干净许多。地面没有什么醒目的东西,落叶也很少。这里是有某个班级在负责打扫吗?我和松仓边走边找花。

一阵风吹来,我缩了缩脑袋。

“要是事先问问她具体在校舍后头哪里就好了。”

松仓转动脖子,好像在感受风吹来的方向。

“是啊。校舍后头还真是大。”

“我们要找的花应该是……”

“根茎高越一米。”

“那就是差不多黄莺花一半高度。”

松仓双目微瞠。

“你那什么比方啊?根本想象不出来好吗?”

可是我想不出其他根茎有那么高的植物了。

这里几乎看不到花。松仓说:

“堀川。我突然在想乌头的花期是什么时候?之前读到过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前天那本《天然色日本植物图鉴》上记载了丰富信息。按道理会写开花季节,我努力回想。

“好像是……秋天。”

“是啊。我也隐约想到了。”

说着,松仓掏出手机点开图鉴照片。没想到他之前非常细心地拍下了图鉴的照片。

“确实是秋天。”

有照片的话,还问我干什么?

现在是冬天。二月份的白天还算暖和,可入了夜依旧很是寒冷。我说:

“花期早就过了。说不定都枯萎了。”

松仓略显沮丧地说:

“也就是说,它已经是野草、枯草了吗……说不定我们已经看漏了。好麻烦啊,放弃吧。”

“来都来了,再找找吧。”

松仓耸耸肩,没有回我话,但也没有转身回家。

傍晚,天色昏暗,我已经看不大清花草了。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在放学后留下来呢?我和松仓一面左顾右盼,一面缓步朝前走。实在找不到类似的植物。我心里甚至有种只要能在这里找到根茎高一米的植物,哪怕不是毒草也可以算作成功了。冈地同学该不会对我们说谎了吧——正当我这么想的一瞬间,松仓抓住了我的手。

“堀川。”

我顺着松仓的视线看去。

只见前方有位女生。她背向校舍蹲在角落。角落有个混凝土砖块围成的四方形,是花坛。

我们和她之间距离尚远,她应该听不见我们讲话。然而女孩忽然抬起头朝我们这边看。接着她慢慢站起来。

当我和她眼神相交时,我莫名感到了退缩。

她人很高、长发披至后背、没有刘海,额头有些宽,鼻子略圆。长相可能称不上完美周正,可或许正因如此,女孩才会散发出一股令人退缩的美感。细长的双眼在朱红色的天空下透着幽暗,她的眼眸应该算是三白眼吗?在她的眼神中,我感到了某种寸步不让的强烈光芒。她的双手紧紧握拳。

我在学校走廊多次见过这位同学,但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松仓好像知道。松仓应当也被这位女士给震慑住了吧,不过他佯装轻松地说:

“噢,濑野。你在这儿干什么?”

濑野。原来她就是濑野。

我早听说过关于她的八卦。以前松仓野曾对我说过她的轶事。据说她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可性格却很恶劣。然而松仓跟我说的轶事和这些无关。松仓跟我说有一次训导老师批评她穿的袜子违反校规,结果她立刻当着老师面把袜子脱掉,然后一言不发地扔进垃圾箱。

濑野同学双眼眯作一条缝。她是想借助黄昏微光看清我们的脸吗?终于,她口齿清晰地开口道:

“原来是松仓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找花。”

刹那间,濑野同学的目光迸发出怒火。松仓倒是很坦然,继续说:

“我先说一句,跟你没关系噢。”

“那就好。要是跟你们打架,我可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但还是会打的意思吗?濑野同学把视线从松仓身上挪到我身上。

“他是谁?”

松仓回答:

“二班的堀川,也是图书委员。”

“图书委员?”

濑野同学发出嘲讽的笑声。

“有人把书落在校舍后头了吗?”

“没有。倒是你,濑野,你掉了什么东西吗?”

松仓替我回答。濑野同学低头看了眼脚边的花坛。

“没有。我是在挖……”

“什么?”

“挖坟墓。”

松仓笑了。

“真好笑。”

“是吗?”

说完这句话,濑野同学似乎陡然丧失兴致,朝我们这边迈步走来。我和松仓赶紧分别让到一边,给她让出正中央一条路。

不知不觉,天空已变成深青色。松仓晃过神来望向花坛。我也转头朝那边看。

说是花坛,更像个小土包,上头还摆着小石子。莫非,真是坟墓?我不禁嘟囔道:

“刚才她是什么意思?”

松仓叹了口气。

“她就是一班的濑野。”

“这我已经知道了。”

除了小土包,花坛再无他物。不对,还有一把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锈迹斑斑的铲子。

我蹲下去拿铲子。松仓在我头顶喊道:

“喂,你想干嘛?”

我不去理会他,抄起铲子插进土包。松仓立马就慌了,非常罕见地嚷道:

“堀川!”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情非常笃定。没有错,我很确信。濑野同学之所以要握拳,就是因为这个。

她的掌心都是泥土污渍。

濑野同学说她在挖坟墓。

挖坟掘墓当然会弄得两手污渍,如果她没有任何隐瞒,又何必双手紧握呢?

也就是说——她在撒谎。

我一开始挖土就立刻感觉到土壤很松,铲子插进去感觉到不太多阻力,显然是不久前刚动过土。

稍稍浅挖个洞,我们就伸头往洞里瞧。

松仓倒吸一口气。

濑野同学所说坟墓里横卧着几株被折断的枯草,以及它们身旁小小的红褐色新芽。

《书签与谎言的季节》第一章(2)——米泽穗信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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