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论》第九、十回合原、译文对照(刺权第九、刺复第十)
刺权第九
大夫曰:“今夫越之具区,楚之云梦,宋之钜野,齐之孟诸,有国之富而霸王之资也。人君统而守之则强,不禁则亡。齐以其肠胃予人,家强而不制,枝大而折干,以专巨海之富而擅鱼盐之利也。势足以使众,恩足以恤下,是以齐国内倍而外附。权移于臣,政坠于家,公室卑而田宗强,转毂游海者盖三千乘,失之于本而末不可救。今山川海泽之原,非独云梦、孟诸也。鼓铸煮盐,其势必深居幽谷,而人民所罕至。奸猾交通山海之际,恐生大奸。乘利骄溢,散朴滋伪,则人之贵本者寡。大农盐铁丞咸阳、孔仅等上请:‘愿募民自给费,因县官器,煮盐予用,以杜浮伪之路。’由此观之:令意所禁微,有司之虑亦远矣。”
桑弘羊说:现在越之具区(太湖),楚之云梦(泽),宋之钜野(湖),齐之孟诸(泽),都有使国家富强而称霸的资源。君王统一管理国家的资源,国家就会强盛,不然,国家就会灭亡。过去齐国就像一个人把肠胃给人那样,随便让人们开发自然资源,大夫们的势力强大了而又不加以限制,结果树枝过大而折断了主干。(参见:“田氏代齐”)大夫们垄断了国家的大海资源,独占了鱼、盐的利益。他们的权势足以役使很多人,通过小恩小惠足以收买人心,因此使得齐国遭受内部的背叛而依附外国。权力转移到臣子手里,政务落到了豪门大家之中,国君权势衰微而田氏宗族强盛。他们用于运输鱼盐的车辆达三千辆,使国家既丢掉了农业,又不能控制工商业。现在山川湖泊的资源很多,并不止上面提到的云梦泽、孟诸泽。铸铁煮盐势必在偏远的山谷,人们很少到那里。奸诈狡猾的人来往于山海之间,恐怕会滋生出大奸大恶之人。(豪强大族)凭借雄厚的财利骄横不可一世,使社会丧失了质朴的风俗,滋长了虚伪的习气,使重视农业的人少了。大农盐铁丞(属大农令,掌郡国均输盐铁)东郭咸阳、孔仅等向政府上书:“希望招募人民,自己带着生活费用,由国家供给生产工具,来煮盐,再由国家收购,以杜绝虚浮诈伪之路。”由此看来,立法的本意在于防止国势衰微,有关部门的考虑还是长远的。
文学曰:“有司之虑远,而权家之利近;令意所禁微,而僭奢之道着。自利害之设,三业之起,贵人之家,云行于涂,毂击于道,攘公法,申私利,跨山泽,擅官市,非特巨海鱼盐也;执国家之柄,以行海内,非特田常之势、陪臣之权也;威重于六卿,富累于陶、卫,舆服僭于王公,宫室溢于制度,幷兼列宅,隔绝闾巷,阁道错连,足以游观,凿池曲道,足以骋骛,临渊钓鱼,放犬走兔,隆豺鼎力,蹋鞠斗鸡,中山素女抚流征于堂上,鸣鼓巴俞作于堂下,妇女被罗纨,婢妾曳絺纻,子孙连车列骑,田猎出入,毕弋捷健。是以耕者释耒而不勤,百姓冰释而懈怠。何者?己为之而彼取之,僭侈相效,上升而不息,此百姓所以滋伪而罕归本也。”
文学说:有关部门的考虑长远了,但是有权的人得利也近了;立法的本意在于防止国势衰微,可是(官员们)却走上了腐化奢侈之路。自从设置兴利的官吏,盐铁、酒榷、均输三大事业兴起,达官显贵之家熙熙攘攘地在路上往来,许多车辆在道上拥挤碰撞,他们扰乱公法,谋取私利,跨越山泽,垄断国家市场,这就不仅仅是谋取大海的鱼盐之利了;他们还掌握国家大权,横行海内,其权势不是当年齐国的田成子和大夫们所能比得了的;他们的威风高于过去晋国的六卿,财富多于陶朱公、子贡,衣服车辆,超过了皇族,房屋住宅超过了政府的规定。兼并来的住宅连成一片,把巷道都隔绝了,阁道纵横交错,足以游玩观赏;挖水池,修曲道,足以纵马驰骋。临渊钓鱼,放狗捉兔,斗兽举鼎,踢球斗鸡。中山美女在堂上弹琴奏乐,在堂下伴着鼓声跳着舞。妇女披着罗纨,婢妾拖着葛布,子孙们车连车,马并马,往来捕兽猎鸟,身手矫健。因此,种地的放下农具而不愿意劳动,老百姓像融化了的雪一样消极懈怠。这是为什么呢?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别人夺走了,人们于是互相效仿奢侈,而且这种歪风邪气,不停地上升,这就是老百姓所以滋长虚伪的作风,而很少从事农业劳动的原因。
刺复第十
大夫曰:“官尊者禄厚,本美者枝茂。故文王德而子孙封,周公相而伯禽富。水广者鱼大,父尊者子贵。传曰:‘河、海润千里。’盛德及四海,况之妻子乎?故夫贵于朝,妻贵于室,富曰苟美,古之道也。孟子曰:‘王者与人同,而如彼者,居使然也。’居编户之列,而望卿相之子孙,是以跛夫之欲及楼季也,无钱而欲千金之宝,不亦虚望哉!”
桑弘羊说:官位高的人俸禄就丰厚,树干壮的枝叶就茂盛。所以,文王有德,他的子孙都有封地,周公为相,他的儿子伯禽就富裕。水深广的地方鱼就长得很大,父亲的地位高了,儿子也跟着享富贵。《公羊传》上说:“河海的水滋润着千里土地。”隆盛的恩德,遍布四海,更何况大臣们的妻子儿女呢?所以,丈夫在朝中做了官,妻子在家里也享受富贵。家里富足了,就苟且算美好了。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孟子说:“国君和普通人也是一样的人,然而他那样气派,就是因为他处的地位才使他那样。”身处平民百姓的行列,却向往贵族子弟的富贵,这就像瘸子想同楼季那样善于登高眺远。没钱的人想得到千金财宝,这不是幻想吗?
文学曰:“禹、稷自布衣,思天下有不得其所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故起而佐尧,平治水土,教民稼穑。其自任天下如此其重也,岂云食禄以养妻子而已乎?夫食万人之力者,蒙其忧,任其劳。一人失职,一官不治,皆公卿之累也。故君子之仕,行其义,非乐其势也。受禄以润贤,非私其利。见贤不隐,食禄不专,此公叔之所以为文,魏成子所以为贤也。故文王德成而后封子孙,天下不以为党,周公功成而后受封,天下不以为贪。今则不然。亲戚相推,朋党相举,父尊于位,子溢于内,夫贵于朝,妻谒行于外。无周公之德而有其富,无管仲之功而有其侈,故编户跛夫而望疾步也。”
文学说:大禹、后稷来自平民,他们感到天下有的人不得温饱,就如同自己把他们推到水沟里一样难受,所以他们起来佐助尧平治水土,教老百姓耕种。他们以天下为己任并且如此重视它,怎么能说拿份俸禄,仅仅是为了养活妻室儿女呢?受万人供养的人,应该替大家承受忧虑,分担劳苦。只要有一人失职,一官不治,这都是公卿大臣的过错。所以君子做官,是为了推行仁义,而非享受权势。享受朝廷俸禄,是为了培养贤才,而不是谋取私利。发现贤才不隐瞒,所得俸禄不独享,这就是公叔文子(卫国大夫)之所以谥赠为“文”,而魏成子之所以成为贤人的原因。所以周文王用仁德得到天下,然后分封子孙,天下不认为他们结党,周公功成,然后接受分封,天下不以为贪。今则不然。亲戚相推,朋党相举,父亲地位高,儿子在家里就骄纵,丈夫在朝中做官,妻子在外就接收请托。无周公之德而有其富贵,无管仲之功而有其奢侈,因此瘸腿小民都想要疾步如飞。
大夫曰为色矜而心不怿,曰:“但居者不知负载之劳,从旁议者与当局者异忧。方今为天下腹居郡,诸侯并臻,中外未然,心憧憧若涉大川,遭风而未薄。是以夙夜思念国家之用,寝而忘寐,饥而忘食,计数不离于前,万事简阅于心。丞史器小,不足与谋,独郁大道,思睹文学,若俟周、邵而望高子。御史案事郡国,察廉举贤才,岁不乏也。今贤良、文学臻者六十余人,怀六艺之术,骋意极论,宜若开光发蒙;信往而乖于今,道古而不合于世务。意者不足以知士也?将多饰文诬能以乱实邪?何贤士之难睹也!自千乘倪宽以治尚书位冠九卿,及所闻睹选举之士,擢升赞宪甚显,然未见绝伦比,而为县官兴滞立功也。”
(听了文学们的话)桑弘羊神色严肃,内心很不高兴,说:居于家中之人不知背负家庭的辛劳,站在旁边议论的人不知当局者的忧虑。现在京城地处天下的中心,诸侯的事都汇集到这里,国内外还不安宁,我们内心惴惴不安,就好像乘船渡河,遇到风浪还没有靠岸一样。因此夙夜思念国家之用,寝而忘寐,饥而忘食,成天筹算国家财务,各项事情都记挂在心头。协助工作的官僚又学识浅薄,不足与谋,独自忧愁国家大事,所以想见到你们这些文学,就像周公、召公盼望才高的学子一样。御史考察各地的情况,察孝廉、举贤才,每年都不少。现在你们贤良、文学到这里来的有60多人,都具有六艺之才,尽情发表议论,应该讲些好的治国理念,对我们有所启发教益;谁知你们相信过去,和当前的需要相背离,只讲古代大道理,不切合当下的社会情况。看来是我们不能识别真才呢?还是你们装饰外表,弄虚作假,以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呢?为什么见到一个贤士这么难啊?自从倪宽(前任御史大夫)靠钻研《尚书》而得到超过九卿的官位以后,到现在我们所见闻的选举之士,虽然有的也选拔提升,参与政事,地位很高,然而始终没有看见有超群出众,能够为国家兴利除弊建立一番功业的人啊!
文学曰:“输子之制材木也,正其规矩而凿枘调。师旷之谐五音也,正其六律而宫商调。(蓝字省略未翻译)当世之工匠,不能调其凿枘,则改规矩,不能协声音,则变旧律。是以凿枘刺戾而不合,声音泛越而不和。夫举规矩而知宜,吹律而知变,上也;因循而不作,以俟其人,次也。是以曹丞相日饮醇酒,倪大夫闭口不言。故治大者不可以烦,烦则乱;治小者不可以怠,怠则废。春秋曰:‘其政恢卓,恢卓可以为卿相。其政察察,察察可以为匹夫。’夫维纲不张,礼义不行,公卿之忧也。案上之文,期会之事,丞史之任也。尚书曰:‘俊乂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庶尹允谐。’言官得其人,人任其事,故官治而不乱,事起而不废,士守其职,大夫理其位,公卿总要执凡而已。故任能者责成而不劳,任己者事废而无功。桓公之于管仲,耳而目之。故君子劳于求贤,逸于用之,岂云殆哉?昔周公之相也,谦卑而不邻,以劳天下之士,是以俊又满朝,贤智充门。孔子无爵位,以布衣从才士七十有余人,皆诸侯卿相之人也,况处三公之尊以养天下之士哉?今以公卿之上位,爵禄之美,而不能致士,则未有进贤之道。尧之举舜也,宾而妻之。桓公举管仲也,宾而师之。以天子而妻匹夫,可谓亲贤矣。以诸侯而师匹夫,可谓敬宾矣。是以贤者从之若流,归之不疑。今当世在位者,既无燕昭之下士,鹿鸣之乐贀,而行臧文、子椒之意,蔽贤妒能,自高其智,訾人之才,足己而不问,卑士而不友,以位尚贤,以禄骄士,而求士之用,亦难矣!”
文学说:鲁班用木材按规矩制作因而制品上下咬合,师旷按六律演奏因而五音谐调。……
治理大事者不可以烦躁,烦躁则生乱;治理小事者不可以懈怠,懈怠则荒废。……维纲不张,礼义不行,才是公卿(指桑弘羊)忧虑之事。办理公文、召集会议,这是丞史(公卿的助手)的任务。《尚书》上说:“有才能的人在朝当官,僚属以他们为师,按时做好自己的事情,百官之长就能妥善(处理政事)。”说的就是:官得其人,人任其事,故官治而不乱,事起而不废,士守其职,大夫理其位,公卿只是统管主要的事,掌握大略就行了。因此任用有才能的人只要交代一下任务就行了,并不感到劳累,如果事必躬亲,就会废而无功。齐桓公对管仲,既听他的也看着他。因此君子劳于求贤,逸于用之,难道会说他懈怠吗?昔日周公为相时,谦卑而不揽事过多,劳烦天下之士,因此俊才满朝,贤智充门。孔子无爵位,一介布衣,都有七十多人跟随他,皆诸侯卿相之人也。何况(像你这样)身处三公之尊而养天下之士的人呢?现在以你的官位,俸禄很高却不能招引人才,说明你没有选拔贤才的方式。尧推举舜继位,敬之如宾并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齐桓公任用管仲,敬之如宾而且以他为师。身为天子而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匹夫,可谓亲贤。身为诸侯而以匹夫为师,可谓敬宾。因此贤者都络绎不绝地归附他们,真诚而不动摇。今当世在位者(指桑弘羊),既无燕昭之礼贤下士,也没有像《诗经·鹿鸣》所讲的那样平易近人,相反还做像臧文仲(鲁国大夫,擅为国理财)、子椒(楚国大夫,曾排挤屈原)所做的那样。埋没贤才,妒忌才能,自以为聪明,诋毁别人的才能,自我满足而不肯请教别人,看不起士人,不跟他们交朋友,以自己的官位凌驾于贤人之上,以自己的俸禄轻视士人。以此来求士之用,实在是困难啊!
大夫缪然不言,盖贤良长叹息焉。
桑弘羊陷入沉思,默然不语,贤良们也长长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