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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2019-05-01 13:42 作者:南山白条椰子汁儿  | 我要投稿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每天早晨,父亲都要把我从床上叫醒,而那时母亲已经在厨房忙碌了,他总催着我去拿苜蓿喂家里的牛羊。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下地干活了。”在冬日的清晨,父亲黝黑的皮肤更显得他的牙白。
我十二岁,已经学会分辨大概的是非,父亲的语气里无不透着他对自己的满意,我知道,大人都这样。
冬天还不算太冷,还没有下雪。
姐姐对着水缸梳着自己的长辫子,冬天的冷气把她的脸变得红红的,像新娘子涂了胭脂的脸蛋。
“姐姐你好像新娘子。”我蹲在门槛上,看着她逐渐变长的辫子。熹微的晨光使一切变得朦胧而清晰,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是吗。”姐姐笑了。
姐姐正值青春,眸子清亮透明。


立春一过,就络绎不绝的有人来。说是来和父亲喝酒,其实是给姐姐说媒。
“秀莲都十六啦,这么俊的女子,可给你说个好婆家。”二叔举着酒杯说道。
“她二叔,我娃能不能嫁个好人家可靠你了,”父亲说着摸出包烟,“抽着。”
二叔接过烟,擦根火柴点上,“知道王德裕家二儿子不?比咱秀莲大两……”
那天二叔醉醺醺地走了,父亲酡红的脸上挂着笑容,不知是不是喝的尽兴而残留的快乐。
那些日子,姐姐总陪我上山放羊。
“我想回学校。”姐姐坐在石头上,玩着羊鞭,辫子又黑又长,从耳后垂下来,像是命运的链节。
“你知道,爹不可能答应的。”我漫不经心的说道。
姐姐看了我一眼,从石头上跳下来,回去了。
那一年的春天很平淡,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唯独记得姐姐这一眼。像是有很多事情要发生一样。

姐姐
姐姐比我大四岁,是长女,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父亲觉得读书没用。
姐姐很漂亮,很聪明,至少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姐姐有一双大而清澈的眸子。
邓秀莲,则是姐姐的名字。
姐姐不太爱说话,总是沉默而安静,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想在家里呆的时候,姐姐就逃出来和我一起放羊,她总是挑个高地坐下,一边看着山下的村子,一遍玩着羊鞭。羊在山上错落有致,像是坠落的云。
“刚子,你说村外是啥样。”
“啥样。”
“我问你啊。”


父亲喝多后过了几天,一家人在院里一起吃晚饭。
“秀莲啊,”爹夹了一筷子菜,“你十六了,我和你娘寻思着,该嫁人了,给你寻个好婆家。”
“我不要。”姐姐回答。
“你先听我说完,”父亲有些不满,“你二叔前些日子过来,王二你可晓得?”
“哪个王二?”姐姐嘟囔。
“你给娃说清楚,”母亲在一旁打断,“王德裕家的王二岐。”
那天的饭吃了好久,姐姐不太说话,只顾着低头吃饭,而父亲描述着德裕叔家的境况,好像是自己的一样。
“秀莲你要不说话,那就这么定了。”
“我娃有福气。”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说。
姐姐劈着柴,院子上空回荡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山头只剩下红色的残云。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姐姐哭。
很沉默。
那一个夏天都很沉默,村里很吵,村民们都开始忙碌起来,羊也见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姐姐的功劳,因为一整个夏天,姐姐都陪我在山上游荡,看着羊群耗着时光。


初秋,我和姐姐已经割了不少的苜蓿,足够羊吃一冬了,羊里有母羊,母亲指望着它下崽。
姐姐出嫁的日子定在秋天。姐姐喜欢呆在山上,一呆就是一上午。父亲母亲则更加忙碌,父亲让二叔带着去了县城,买了一堆新东西,全是给姐姐的。
“秀莲又漂亮又有福。”二叔夸道。
出嫁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好像是被喜气感染,那些日子里,夕阳总是造着晚霞。而姐姐常常踏着破碎的红光回来。
“要嫁人的人了,别像毛丫头一样。”母亲对着刚回来的姐姐说。
“知道了。”姐姐舀水洗脸。

摄影师
那个秋天,村里来了个摄影师。说是从省城来采风的,过几天就回去。
他有个相机,里面有几张照片是关于姐姐的。
他对姐姐说,你很漂亮。
那天我去割草,姐姐也一起来,割完草以后,我们把镰刀和草捆子放在一旁。秋天的风里带一点寒气,吹着凉飕飕的。
姐姐一直低着头,突然,她抬起头看着我,像是鼓足了很大勇气那样说道:
“刚子,我走了以后,爹娘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我扣着地上的土,漫不经心地说。


姐姐逃婚了。
家里乱了套,德裕叔带着人找上门来。
“邓利民你别跟我装,秀莲呢,你存心让我家二岐丢脸是不是。”德裕叔气的发抖。在乡下,没过门的新媳妇和人跑了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
“他德裕叔,我丢了女儿也着急啊。”父亲回答,看着有些怯。
“利民叔,我看你秀莲和那来村里的省城大学生跑了,是不是嫌我二弟。”王大岐在一旁帮腔。
母亲看出来德裕叔一家就是来找事的,偷偷叮嘱我快去找二叔。
我从后门飞快地跑出来,身边的尘土一道道地,铺满蓝色的天空。


二叔到的及时,没发生什么事。
倒是父亲,自责不已。
从那以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我考上县里的高中。
父亲在家里摆了席,姐姐离开后我第一次见他那么开心。
“他大伯,刚子有出息啊,以后准保大学生。”二叔笑道。
“我邓老大就两个孩子,”父亲脸色红润,“一个是丢脸的畜牲,一个大学生。”
“你老混蛋又喝多了。”母亲拍了一下父亲的胳膊。
二叔在一旁木讷的笑着,冬天的寒风显着他的脸红扑扑的。让我想起黎明时在水缸边梳头的姐姐。
我回头看看,水缸边空无一人。
春天快要开学的时候,母亲为我打点行李。临走的那天晚上,母亲塞给我一张全家福,那是在姐姐离开前拍的。
“到了县里,多打听打听你姐的消息。”母亲叮嘱。
“我晓得了。”我小声地回答。
院里黑漆漆的,父亲鼾声如雷。

第二年春
父亲母亲都来送我,在车站 。
德裕叔一家也来了,王三岐也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车来了,我和王三岐一同上车,回头和父亲母亲告别。德裕叔把脸别过去。
车开动了,曾经生活的村子越来越远,大包的行李跟着发动机的频率振动。我的心里升起一种不一般的快乐。霎时又落了地。
“刚子,你说村外是啥样的。”
姐姐的话语在我耳边萦绕。我回头看看,视野里只有尘土飞扬的路,很像去年夏天。

第二年夏
期中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老师给我发了一张奖状,那是我第一次得到奖状。王三岐是班里第二。
其实我和三岐一个宿舍,但是我们都不说话。
那天下午,我在操场跑步,王三岐向我走来,脸色凝重。
“邓刚,”他拉我,“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我来不及反应,被他拉走。
走到离人群远的地方,他才和我说。
“我看见你姐了。”
我心里一怔,抬起头看他,他的眼里满是笃定。
他拉着我飞快地跑出校门,树叶的影子斑斑驳驳,落在柏油路上,也落在我们俩的身上。正午的街上人很少,只有我们俩。
“到了。”他突然停下,气喘吁吁。
“在哪儿。”我四下张望,空无一人。
“那儿,广告牌。”三岐努努嘴。
广告牌上艳丽的女人笑靥如花,很漂亮,是我姐姐的模样。
我转头离开。
“邓刚,”三岐在身后追我,“那不是你姐?”
“不是。”我摇头,其实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我看错了?”三岐诧异。
“谢谢你,三岐。”我转过头向他道谢。
从那以后,我和三岐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第四年夏
我和三岐都参加了高考。
从考场出来后,我和三岐按照约定分开,装作不认识。
父亲母亲和德裕叔一家都在考场外等着。
“考怎么样?能行不能。”父亲拍着我的肩膀,笑容满面。
我点点头。那年的夏天很快乐。我和三岐双双考上省城的大学。
我和三岐坐在我十二岁那年放羊的山坡上,看着山下的村子。
“三岐,”我开口,“还记得那个广告牌吗?”
“哪一个?”三岐嘴里叼着草,说话含混不清。
“就你说像我姐的那个。”
“那个啊.......”三岐慵懒地说。
“到了省城我想试试找我姐。”我说。
三岐腾的一下坐起来。那年夏天,空气中充斥着炎热,三岐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第四年秋
在省城车站下了车,三岐来接我。三岐比我早几天到,原因是德裕叔一家不想看见我家人。
“刚子,”他帮我提包,“我去打听了,你姐现在在酒吧,陪人喝酒。”
我点点头。
“刚子,走,我请你吃食堂。”

第四年冬
我攒了些钱,和三岐一起去了他说的酒吧。
这里灯红酒绿,女人都打扮着,我穿过人群,急匆匆地找着我姐,三岐跟在我身后,手里拿了两瓶酒。
“你拿酒干嘛。”我问。
“这里的规矩。”三岐冲我会心一笑。
我一转头,一股香味扑鼻而来,高跟鞋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抬头,是姐姐。
“刚子。”她小声地说。

酒吧
在酒吧包间,姐姐开了瓶酒,倒上。
“我不是来喝酒的。”我说。
姐姐不理我,很快酒满三杯,分别放在我们面前。酒杯里跳动着灯火,映在她美丽的眼睛里。
“考上大学了?”姐姐问我,浓妆的她其实很漂亮,和四年前的她完全不一样。
“嗯。”
“这是三岐吧,长大了都。”
“姐姐好。”三岐点头。
“不讨厌我啊?”姐姐戏谑。
“那是大人的事情,”三岐回答,“刚子是我好哥们。”
“还好吗?”我问姐姐。
“不算差,”姐姐喝酒,“还有,我结婚了。”
“是谁,那个摄影师吗?”我问。
“不是。”
那天我和姐姐聊了很多,桌上的酒瓶越来越多,都是姐姐一个人喝的,排的整整齐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山上的羊群,和羊圈旁边整整齐齐的草捆子。
那天姐姐哭了,很沉默却也很大声。

姐姐
姐姐其实是结了婚又离了婚,女儿三岁,很懂事。
从摄影师身边离开后,她顾着赚钱,才来这家酒吧陪人喝酒。
“孩子他爸呢。”我问。
“不要我了。”
“能让我看看侄女吗?”我小心地问。
姐姐笑了,拿出一张照片,小女孩很秀气,很像姐姐。姐姐穿着鲜艳的衣服,画着妆,很漂亮。
“娘很想你,爹也是。”
姐姐低头。
良久,她问了一句:
“家里还有羊吗。”

第十年夏
我毕了业,在邮局上班。三岐则去了公安局。
这时的姐姐又嫁了人,是个***的老板,人憨厚老实。
我说我想把爹娘接来,姐姐说好。
但是爹娘没有看见姐姐。
姐姐出车祸了,姐夫也是。

车祸
姐夫是邻县的,前些日子第一次鼓足勇气带姐姐回去。小三轮车在半路上翻下了山坡。路上人很少,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姐姐死了。
我接来侄女。
在送葬的队伍里,我跟在侄女的后面。

第十年秋
父亲母亲来了,坐在我的房子里,房子很小,不比家里的院子。可是村里还是觉得城里好。
我张张嘴,欲言又止。
“爹,”我开口,“我找到姐姐了。”
爹一怔,娘流了眼泪。
“这是她娃,”我把侄女牵到他们面前,“叫姥姥姥爷。”
侄女有些不知所措。
“真像秀莲啊。”爹笑了。

第十年冬
我带父亲母亲去看姐姐的坟,新坟总是那么惹人流泪,而旧坟早已生满荒草。
二十二年来,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老泪纵横,不为别的,只为他离开了人世的女儿。
母亲只说了一句话。
“你姐姐命苦啊。”
冬天的郊外回荡着布谷鸟的声音,村里人都叫它苦苦鸟。
我想起来娘讲过的故事,讲苦苦鸟是怎么来的。
从前有一个后娘,她有个后儿和一个亲儿。她想把后儿害死。于是就给两个儿子发了麻籽,让他们去种麻,给亲儿子发的是没炒过的麻籽,给后儿子发了炒过的麻籽。并说谁种出麻来谁就回家。
一年以后,亲儿回来了,后儿在外面饿死了。死了以后后儿变成了苦苦鸟,整日喊着“苦苦,苦苦”。
我回了趟村里,卖掉了家里的院子,收拾着东西。
水缸破了个大洞,早已经不能用了。母亲已经把羊卖掉,只有羊圈旁边的草捆子还在,还是一把把的苜蓿。
买房的人是二叔带来的,二叔家还养着羊,我让二叔把草捆子拿回去喂羊。
二叔拿着草喜滋滋的走了,我对来人说后天可以搬来。
天黑了,冬天很少有晚霞,我在门槛上坐着,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直到第二天黎明向我袭来。
冬天还不算太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下雪。
第二天我离开,车从村口开出去,我回头看,才发现村里也修了柏油路。
没有飞扬的尘土。

第十二年春
侄女上初中了,我给她买了镜子让她梳头。
妻子抱着儿子看侄女梳头。
“姐姐漂亮,是不是。”妻子对怀里的儿子说话,侄女回头笑。
我想起十二年前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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