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

我的一部分，大约确实是死在了什么地方。

是在那片空无一物的水田上，伴随着散落的灰烬一同燃尽了吗？

是在烈日的暴晒下，连同早已喝空的水瓶被遗弃在了泥泞中吗？

是在那段昏暗潮湿的山路上，因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感迷失了吗？

是在大雨的瓢泼下，没能好好撑起破损的雨伞而模糊了双眼吗？

又或是更早以前，在我未曾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消逝在某处了吗？

早上起来的时候，好像已经不再是孩子。镜子里的那个人显得格外颓丧——嘴角耷拉着，胡须变长了，黑眼圈加重了，好像有了新的皱纹，皮肤似乎也变得黝黑了。试着活动了手脚，明明有按时睡觉，却依旧感到肌肉酸痛。体重是一点没涨，反轻了一些，肩膀却好像变宽了。对着自己说了一声“早上好”，声音竟沙哑低沉地可怕。眼前这个透出一股百无聊赖气息的人，竟然是我自己吗？

用冷水浸湿的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抹着，再次抬起头来时似乎就清醒了一些。挤干毛巾，擦去还在滴落的水珠，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我注意到了那对空洞的瞳孔。好像我的眼睛一直都是这样无神。很早以前，父母就说从我的眼里看不出一点精神气。于是我戴上了眼镜，不仅仅是为了矫正一天天趋向半盲的视力，也是为了掩盖那越发无神的双眼和日渐加深的眼圈。拉开窗帘，等整个世界变得清晰起来以后，我拿上空了的水壶，走出了房间。还未到厅上就已闻到了早饭的香气，我又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到家了。

大人们一早就出去了，却给懒散的我留了尚且温热的早餐。奶奶裹的馄饨还是那么诱人，尽管我一直和老人家说我不挑食，只要是能够下咽的我都能接受，他们却还是不辞辛劳地自己亲手下厨，只是为了给我准备他们眼里我爱吃的东西。昨晚也是，老人们絮絮叨叨地要我多吃一点，哪怕我一再强调自己不用他们操心，碗里却还是被添上了远超自己饭量的食物。堂弟回到老家也有一会了，便缠着我陪他玩。叔叔让我管好这孩子的功课，可这个年纪的孩子到了假期怎么可能静的下心来呢？就算我跟他苦口婆心地倾诉自己的焦虑，他也没法理解的。洗完碗盏之后，我便应了他的要求。今天依旧酷热无比，我却只觉得天气真好。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不愿再去想这几天发生的事，尽管我写下的日记、拍下的照片、录下的视频……所有这次旅行存在过的证明都在我触手可及之处，但我却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它们，哪怕只是一眼。

不该是这样的。

固然，一切都已经过去。再也无迹可寻的家也好，永远无法返回的过去也好，能够反复回味的记忆也好，仍在却已不再相同的人们也好……时间不能倒带，人生不能重来。我们称它们为“那个夏天”，是因为它们的确已经远去。

但我还在这里。尽管烟花早已燃尽，尽管蝉翼已经落地，尽管飞蛾销声匿迹，但我还在这里，还能嗅到久久不散的烟火气息，还能听见响彻云霄的阵阵蝉鸣，还能看见星星点点未曾消逝的火光。离去，不代表一切就此结束。一切开始前定下的目标，如今依旧回响在我脑海，没有什么理由去逃避。那些转瞬即逝的光芒，确确实实能够照亮我前行的道路，哪怕只有短短几米。七月接过了六月的笔，并不是要为一切画上句号，而是要继续书写自己的故事。

我的确是失去了什么，但并不是全部。时间仍在前进，夏天也还在继续。窗外的虫鸣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干燥的空气又开始摩擦我的皮肤，灼热的阳光透过窗纱射在了刚拖过的地板上……这个夏天的记忆，才刚刚开始。

202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