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克雷格的邦德之旅(三)——隐藏在《天降杀机》中的家国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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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对于邦德电影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是邦德电影诞生五十周年,由丹尼尔·克雷格扮演的詹姆斯·邦德出现在了伦敦奥运会的表演环节。当年年底,第二十三部邦德电影,同时也是克雷格所主演的第三部邦德电影《天降杀机》(Skyfall)上映。这部电影最终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成为了《蜘蛛侠2:英雄远征》之前索尼公司票房最高的电影,也让大家意识到了,即便已经过了五十年,詹姆斯·邦德的票房号召力依然不减当年。
对于《天降杀机》的亮点,任何一位影迷都能津津乐道:紧凑刺激的剧情,隐藏巧妙令人会心一笑的彩蛋、不同寻常的大反派席尔瓦,M夫人的悲情谢幕,钱班霓、Q等经典角色的回归等等让这部电影成为了一部剧情与情怀相辅相成的佳作。而邦德电影大破大立誓要重新开始再战个五十年的决心也在电影中表露无疑,当电影结束时邦德与新任M先生面对面时,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旧时代邦德电影的辉煌似乎即将重现。
不过除了以上显而易见的亮点之外,《天降杀机》的故事还暗藏着一些其他的深意,而这些深意对于英国以外的观众们来说,似乎并不那么容易理解或者引起共鸣。这一次笔者就来谈一谈,隐藏在《天降杀机》故事下面英国人的家国情结。


很多国内的观可能不会意识到,对于英国观众,尤其是年纪较大的观众们来说,邦德系列电影早已成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国家象征之一。人们乐于相信邦德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国家英雄,将自己的一些爱国情怀寄托在邦德电影中。历史上包括现任女王在内的英国皇室成员不止一次地探班邦德电影片场,出席邦德电影首映仪式。甚至在首映礼上观看到邦德展示英国米字旗时英国皇室成员还会带头起立鼓掌致敬(发生在《海底城》首映礼上)。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虽然邦德系列电影的出品方是美国好莱坞,但以英国为主的欧洲市场往往是这一系列的重要票仓。

而《天降杀机》的导演山姆·门德斯虽然是美国人,却十分精准地抓住了英国观众们的这一情结。邦德隶属的军情六处是英国军方情报部门负责搜集国外情报和反恐怖主义活动的组织,电影中的邦德往往也是辗转于世界各地。然而此次《天降杀机》则一反常态地将大部分的关节情节都安排在了英国伦敦本地,并紧紧围绕着军情六处以及邦德的上司M夫人展开——被军情六处抛弃的特工席尔瓦盗取了存有北约卧底特工名单的硬盘,还袭击了军情六处本部。在邦德将其逮捕之后席尔瓦设计越狱,在伦敦地铁大搞破坏,并企图刺杀M夫人。最终,邦德与M夫人将他引诱至邦德的出生地,位于苏格兰的天降庄园,并最终杀死席尔瓦。M夫人在战斗中牺牲,而邦德将会继续为由新上任的M先生领导的军情六处效力。我们可以在这个故事中发现许多寓言一样的象征和隐喻,但最这其中最明显的内核,便是探讨一名特工与他所效忠的国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在电影开头的行动中,在维护可能受损的国家利益与挽救生命受到威胁的手下特工的生命可能受到威胁之间,M夫人两次坚持选择了前者,接连导致了隆森的死亡与邦德的受伤。重归军情六处的邦德对M夫人的抉择显然是有怨气的,他在伤愈后选择暂时脱离组织,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这一事实的挫败,尽管在他内心深处肯定也明白,这是M夫人必然做出的选择:作为国家权力在军情六处的具象化代表,M夫人的决策并不会掺杂个人感情。何况早在《皇家赌场》中M夫人就说过,一旦特工本身的行动威胁到了军情六处的稳定,她甚至可以选择将自己的手下交出去。

而本片的反派席尔瓦过去的遭遇更能印证M夫人的这一信条:席尔瓦不是邦德电影历史上第一个与詹姆斯·邦德互为镜像的反派,却是与邦德最像的一个。虽然无法确定席尔瓦是否曾是一位00特工,但很显然在过去他几乎就是邦德的翻版,这一点可以从席尔瓦自称是曾M夫人的宠儿,了解军情六处的应急预案,也知道Q部门经常为特工分发花哨道具等设定中看出来。而他在香港时的越界行为使自己成了M夫人的弃子,心中的怨气只会比邦德更深,以至于选择走上绝路。
至于两个人走上不同道路的原因,邦德在被席尔瓦审问时的一句看似只是用来自嘲以及回怼席尔瓦的话道明了真相,“一些可怜的爱国之心”。是的,这就是邦德与席尔瓦的本质区别。被从桥上击落后,邦德对作M夫人本人虽有怨言,但他依然理解作为M夫人所代表的国家权利的作出的抉择,在见到军情六处本部遭受袭击的新闻后,原本可以选择彻底摆脱特工身份的邦德选择回归,显然,这便是他的爱国之心与身为特工的使命依然在驱动着他。反观席尔瓦,在服毒自尽未遂后,他选择彻底黑化,除了让自己对M夫人的仇恨肆意滋长以外,更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他曾经效忠过的,为M夫人赋予权力的国家。电影没有用说教的方式将二人在这方面的区别加以挑明,但只要看懂了电影的大体情节,这些内容便不难领会。

理解到这个层面后,对于“特工与国家的关系”这一命题,电影想要给出的答案也已经十分明晰了。特工的使命是效忠国家,服从国家的一切指令,尽其所能做出奉献与牺牲,这其中特工必然会遭受到一些“委屈”,或者因为各种原因被放弃,就像席尔瓦因为行为越界而被M夫人放弃,邦德听从M夫人的指挥导致隆森伤重死亡,邦德被自己人误伤,回归后发现自己的公寓都已经充公等等情况。但身为特工对这种情况必须要有所觉悟,接受这一切,所以邦德还是选择回到军情六处为M夫人效命,而缺乏这种觉悟就会变成席尔瓦一样“自己为自己选择任务”的反派,并最终走向灭亡。而到了电影最后,M夫人也因公殉职的时候,情报人员为国家牺牲一切的理念也在强烈的煽情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观众们也都在潜移默化中认可了这一理念的高尚。
另外,电影中詹姆斯·邦德这一角色的经历也十分值得玩味:在中枪并经历一番消沉与自我放逐之后,回归组织的邦德不仅造型上沧桑无比,连特工技能都有所退步,各个方面都显得十分力不从心。这样的邦德形象可以理解为克雷格时代所特有的将邦德人性化的体现之一,也可以理解为对邦德电影面对同类型电影竞争时不再是一枝独秀的暗喻,但对于英国观众来说,这个告别了昔日辉煌开始变得力不从心的邦德,分明就是二战后日渐式微的大英帝国的写照。这个曾经借着工业革命走上世界中心的国家如今宛如一个没落贵族一样,虽然在两次世界大战后迅速丧失了原本的主导地位,但凭借还算厚实的家底依然可以勉强滋润着维持着风光,并且时不时地怀念憧憬着过去的风光。而詹姆斯·邦德这个来自英国却风靡全世界的影视形象能够让英国人如此骄傲,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在这个角色身上依然闪耀着大英帝国的余晖。
只不过,这一次导演让邦德与观众们共同直面了眼下风光不再的事实:在画廊中,新生代的年轻军需官通过那幅画着被拆解军舰的油画提醒着邦德如今已经不是他的时代,听证会上M夫人更是要面对“00特工是否还有必要存在”这样赤裸裸的提问。这提问在多重隐喻之下变成了三重提问:“信息时代是否还需要007这样身体力行的搏命特工杀手?”“百花齐放的电影市场中已经历经五十年的邦德电影是否还有必要拍下去?”“如今的英国应该如何在‘一超多强’的国际社会中自处?”

于是接下来,在前半段经历了“被自己人误伤”“特工测试不过关被席尔瓦羞辱”“席尔瓦逃脱”等极为憋屈的剧情后,伴随着M夫人冷静而坚定地引用《尤利西斯》作为自己的陈述词,穿插着会场外邦德在一片混乱的街道上狂奔的画面,观众们被压抑的情绪在这一时刻得到了宣泄。而M夫人的陈述也一并为三个问题给出了答案:
“不管时代如何变化,面对怎样危险的敌人,00特工都要继续存在下去。”
“就算电影市场越发多样化,同类型电影的竞争有多么激烈,走过五十年历史的邦德电影都会继续拍下去。”
“就算过去的风光不再,英国与英国人都会努力在复杂的国际局势中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随后的电影情节基本上就是用来展现邦德与M夫人如何践行以上观点的,席尔瓦闯入会场的这场戏成为了军情六处与席尔瓦之间主动与被动关系互换的转折点。席尔瓦的袭击造成了大幅破坏,却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行动受挫。随后邦德和M夫人立刻反客为主,正如邦德所说的那样,“回到过去,回到我们的主场。”当与M夫人坚定了信念后,邦德开上经典的阿斯顿·马丁DB5,带着M夫人来到了自己的出生地。此时的邦德终于找回了过去的感觉,能够像以往一样,自信满满地击败敌人。
天降庄园的决战依然遵循着最经典的邦德电影决战套路,将对决限制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大型场景内,只不过没有了巨大的高科技机械装置使得决战的氛围更带着一股十足的朴素与复古。且十分地“苏格兰”——当初弗莱明之所以为邦德这位典型的英伦绅士赋予彪悍的苏格兰血统,纯属是对初代邦德扮演者肖恩·康纳利的认可,但也无意之间将英格兰与苏格兰这两个爱恨交织的地区同时融入到了邦德的角色基因中。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英国至今都饱受领土分裂问题的困扰,《天降杀机》在前半段情节中已经借着马洛里的身世cue过爱尔兰共和军的分裂行为,此时把决战场地设置在苏格兰,除了致敬邦德本人的身世之外,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电影在暗中对国家团结统一的一次呼吁。

彪悍劲爆的战斗过程是克雷格时代邦德所特有的,场面宏大而又简单粗暴的战斗过程对观众来说一样是个宣泄压抑情绪的出口。不过虽然邦德拼尽了全力,M夫人最终还是被席尔瓦逼入死角。纵观整部电影,席尔瓦对M夫人的态度是十分病态的:他毫不掩饰自己对M夫人的仇恨与厌恶,却又会将M夫人称作“妈妈”,恳求她回忆过去的自己。他在逃亡的路上杀人不眨眼,将伦敦的地铁搞得一团糟(影射了对于21世纪的英国来说几乎是“国难”级别的“伦敦公交地铁爆炸案”事件,是席尔瓦作为“国家公敌”的又一个象征),但在来到M夫人面前有机会将她一枪击毙时却又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产生了几分犹疑。而在电影结尾,席尔瓦的扭曲表达到了极致,他一边怜惜着身受重伤的M夫人,一边又逼迫她将两个人一起杀死。我们确实从某些诸如“恋母情结”等心理学角度去分析席尔瓦的动机,毕竟此前M夫人和邦德的对话中已经暗示过像邦德和席尔瓦这样将全部人生贡献给军情六处的特工大部分都是孤儿,像M夫人这样工作中朝夕相处的长辈极有可能成为像他们的亲情寄托。但如果从M夫人代表国家权力的那一面进行切入,那席尔瓦那拧巴的情绪实质上是在充分展现了一个叛国者的可悲下场:他可以仇恨自己原本的祖国,甚至与之为敌,但他终究逃避不了与祖国紧密的联系,离开了她变没了自己的根基,无法独活。他所能做到最恶毒的事情无非也只是与之同归于尽,但最终他往往依然会失败。
《天降杀机》中的大部分演员的表演都无懈可击,丹尼尔·克雷格继续保留着他所扮演的的邦德所特有的硬朗与忧郁气质,并根据剧情为邦德增添了一份沧桑与疲惫,算是呼应本片的主题。奥斯卡影帝哈维尔·巴登扮演的席尔瓦无疑令人印象深刻,虽然无论是主创还是巴登本人都提到过这一角色受到了《黑暗骑士》中小丑的启发,但很明显席尔瓦这一角色还是有着鲜明的特色。巴登将他的疯狂、哀怨、不甘与嫉妒等复杂的感情恰当好处地融合在了一起,让席尔瓦成了一个值得反复去思考与剖析的影视形象。至于朱迪·丹奇在邦德电影中的谢幕更是值得所有影迷所铭记,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她在布鲁斯南时代所扮演的M夫人与克雷格时代的M夫人在设定上并不是同一个人,两个时期的人物性格也有所区别。布鲁斯南时代全名为芭芭拉·莫德莱的M夫人是随着女权主义兴起而诞生的事业型女强人,在邦德面前展现出的是不输给任何男性的强势铁腕作风。而克雷格时代全名为奥利维亚·曼兹菲尔德的M夫人身上的母性光辉则更多一些,对待邦德的那股严厉带有很强的“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在《天降杀机》中M夫人母性的一面被放大,并延伸到了国家层面上,这对于整个角色都是一个升华。而对比此前聚焦于邦德私人情感恩怨的两部电影,《天降杀机》的整个主题立意也随着M夫人的牺牲变得更加宏大。

当然,《天降杀机》之所以能够取得十分巨大的成功,单靠对英国观众的爱国情绪的呼应显然是不够的,优秀的剧情与角色永远都是商业电影成功的关键。作为一部纪念邦德电影诞生五十周年的作品,《天降杀机》同样将最经典的邦德电影神韵还原了出来。这其中由新一批演员扮演的军情六处高层经典班底的回归成了片中巨大亮点,电影对M先生、钱班霓和Q这三个脱胎于旧时代邦德电影的经典角色的塑造上,在保留原有精华特质的同时都有所突破,既让老观众们激动不已,也吸引了更多新生代观众开始对邦德电影产生兴趣,这一点尤为重要。而更多呼应着经典邦德电影的情节与彩蛋对于邦德电影爱好者来说更是一场盛宴,这些内容在电影上映这么多年来早已经有无数人讨论过,这里就不再进行详细的论述。

当然,《天降杀机》并非毫无瑕疵,放在如今来看,电影中刻意为詹姆斯·邦德添加的沧桑气质以及中年危机一样的心态为整个克雷格邦德时代邦德的人物连续性造成了一些问题。因为通过后面的剧情我们可以得知,《天降杀机》的故事发生时间差不多就是电影上映时的2012年,大抵在《量子危机》故事的六年之后。此时邦德虽然成为007已经有六年之久,但还不至于如此沧桑疲惫。所以一度曾经有个理论认为,如果重新把旧版邦德电影中从来不计较故事发生年代的混沌逻辑沿用到克雷格时代的话,那大可以认为从《诺博士》到《择日而亡》这二十部旧版邦德电影的故事发生在《量子危机》到《天降杀机》之间,实际上与电影同期发售的改编游戏《007传奇》就是这么做的,为此甚至还将并不是由克雷格出演的经典邦德电影剧情中邦德改成了克雷格的样子。但随着下一部电影《幽灵党》的上映,这个说法不攻自破,也实锤了克雷格版邦德电影属于重启时间线。当然,这种并非由《天降杀机》一部电影导致的问题并不能成为《天降杀机》的扣分项。


经历过《皇家赌场》与《量子危机》中的热恋与背叛,邦德已经可以像一个成熟的特工一样处理自己的私人情感。而在《天降杀机》与M夫人共同面对席尔瓦之后,邦德身为特工对国家的忠诚之心也算经受里考验。可以说,直到这时,克雷格版邦德成长为我们所熟悉的那个经典的007特工的内外条件都已经十分充足。电影结尾邦德先和钱班霓寒暄,随后在比尔·坦纳参谋长的引荐下来到新任M先生的办公室听候新的指令,这一幕像极了肖恩·康纳利和罗杰·摩尔时代邦德电影的经典开头,伴随着经典的枪管镜头与熟悉无比的James Bond Theme的旋律,电影虽然结束,但仿佛开启了一个新时代。那时候的观众们都相信,已经成熟的克雷格版邦德将会展开不输给以往经典时代的精彩故事,或许接下来的电影风格会更加轻松,邦德会更加洒脱,更加一往无前地应对各种敌人,就像他的五位前任演员所展现出的那样。
但是我们都知道,后来的电影还是让大家都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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