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你曾在凌晨去看她

方特别喜欢看水下世界,她好说这么一句,那里真的是另一个世界,下沉但不平行。有一次,就有那么一次我有点好奇,也特别认真地注视过一块浅水洼。那里能有什么呢,能有开些什么呢?不过透明的,上边是投钱箱那下边也是投钱箱子,箱上貼纸被风吹碎,地上箱子广告也是会在几个字上模糊。顶多就灵动了点,不怎么动人,我常感到冷,于是不再想看。她说嗯,不,你没仔细用心看。她看着我说,没有画面,但接下来我真被她说服,好像真有那么点意思,比这个整天待着的地方要好。
她开始说了,如果有个窗子,不掛帘子,窗户外头有树,斜的,混混的映,你就看到灰色地面忽地通了气儿。这是感到的,我说。并没打断,她看着我继续说,我也曾写过一个片断,这是我亲眼见的电视上的人,胖胖的男人,想在贩卖机上买点饮料了,天那天也逐渐地黑,早下雨了,他突然有了可以救救自己的念头,白天一整天狠责自己的怨念消失,他就刚好走到那柱机旁,停下,思考,到底是哪个,罐子华丽,种类繁多,都是阻挠他的砝码。但是我看到了那片水,在他脚下,他头顶上的云一停,我忘记身后钟表嘀嗒,他在日本,我在千里外,时间静止。我眼球不动,那片水太深,他落脚水中不凉。在他胖脚以下,直通地底,开辟了桩奇境。机子原来守在右街还在右边,他人框楞楞呆站还在中央,但机子和人间,划道见云天,灰青流动。若这河缓缓未挪,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有风。雨后风把他脚裤腿往前漂,波动水面,那段机身直线扭曲,花色罐都跑远,他伸出的胳膊又宕在半空,臂上流云腾蛟,手下黑黑过的只是他不动的人。他好像又回了点瑟缩。后来他找到他想要的走了,阿方从那方假镜看他离开,水拂动云。
那个地底下有没有人?
方问,我真没注意当时这句话会这么严重,只笑了笑。也可能她说的时候无心,但半年之后我从别人口中得知阿方死了。
她死之后我开始非常自责,因为我翻动记忆,发现曾有这么几次我在半夜到她家,听她说话,她都没透露任何想死的说法。她好喝酒,我又不懂酒,她常嘲笑我,就算遭遇天大灾难也从不想起有酒这种好东西。但我常不空手,经常和她交往,不喝酒逐渐识别酒,品酒,知道威士忌可以有简称:黑方,红方。因为烈酒高贵,瓶身简洁,广告纸只取小,銅板纸烫金摁到中央。她说要想喝红方了,那间接说明她还不太焦虑,烈性减少。倘若哪天我去提拎瓶黑方,那一整个晚上大都是在听她说,我就不困了。但是我拼命想,她抱怨的无外乎陪不陪,有没人陪这种常事。现代青年通行证,大家可以说彼此早应习惯,见怪不怪中我常听她。
她喝没喝醉我就不知道了,她说别人不如我好等她想说这种话总推着她赶快睡觉,说这是她又在叨叨。我根本不踫酒,可每当听她讲深,时不时有点想哭,她可能不断从我目光中能看出一个意思,也没戳破。戳破了就没法再在凌晨找到人可以讲,可以听。
同道人嘛,你是怎么做到不单着的呢?方开始有酒了,我是他妈我怎么不单?吓她接着不迷糊了,迅速醒过来,换上脸红,朝我敬了敬干杯子,我就看向屋子仅有的一盞灯。你啊,别朝坏想。说的容易。大家忽然都嗅到猎物,射出的箭,不早不晚又被戳心尖子,还托着好心劝的份。然后我也想不起来多长时间以后方还在说着她特别钟过意的那个男人。我什么也没说但在站钟高大的棕柱上看到我写的莫失、莫忘。渐渐地出现,我才想起那个莫忘里头莫早磨掉半个,这都是俩个糊涂人干的事,她仍在提,我心底堵起座坟,心话这真不是一句两句能开导的人。
性格不一样。
但是她死了。
你为什么寻死呢?阿方。我肯定有不理解跟理解。但是人生不都大体相似么,活就是熬,运气好快点,差么就几次三番坠入熔炉,几次三番原地上升,然后如果再坏那就得进去重来。大家都是这样。我知道这是阿方不理解的地方,高于别人,一切高的都是有人看不到的,最终被矮的打败,打得落花流水,是任谁都不甘愿认这个怂,何况是特别可怜的阿方。母亲走掉前是阿方姥姥,阿方姥姥和母亲这三人曾是世界上最美三人,大家知道的不多,更夹嫉妒。十五年后阿方总归见到位也不能说十全十美的人物吧,总之是有,但片云过后就是晴天劈斧头,她冒夏暑找人时候他原来在养小孩。我再听阿方讲我都是笑,我们不差他半点,出身就不同,更不必说地域差距,她也笑,最后我们再也想不起来要笑下去。他有身子,魔鬼细长,我们都有身子,你再别这样光坐或躺,常练练谁不能成为欧洲矮一号的球员体子,但我是女人。我卡壳了,马上站起,来到夜里窗下,总算不用看万家灯火堵心,我在夜寒风中猛灌进口冷气,就听她告诉就在对楼地下室,那个有窄扁白灯光拉开个小窗的也是夜猫,可能是个男的。
真刻苦啊!我贊后就回到她对面坐下,觉着我再怎么说电视上欧洲种马酷帅也不是个,她算是彻底陷进去,就开门见山一句,你就忘记吧!
哪来的忘呢?根本见都不算真见到。阿方就笑,终于要笑,我反而替着她想事,他怎么不会算被她见在眼里啊。
我都记得真真儿的。
是吧?我忽然记起看阿方,她先转回头了,头埋进苦酒杯再不抬。那晚酒香气浓,充满我隔天去看她的小客厅。在这厅中,她给我说起无数遍那个人,相貌、个头,包容、宽慰,我最开始认为这不过是她的信誓旦旦,现今社会哪再有这种人?阿方不止一次说,他那天其实进门就会看到挨地摆齐的酒瓶,但他也仍对她笑,对着她笑。阿方解释到这,我记得清楚,她特别炽诚,但这远不是激情,是沉淀过后,是深思熟虑。他是她这么落魄后惟一还对她笑的人。我当时听着觉得怎么这么熟,往后越想越看不出到底在哪见过,还是阿方最后点題,你应该知道,川端小说啊。哦!你真是,这……这又算什么呢?是不是掺进点光线?
哎,我们什么年龄了……
嗯。
酒气是红的,虚无缥缈。有种虚无缥缈它是给你留下印象,一张你特别机警马上拍下的照片。但他根本就只存于阿方的脑子。这不能算是个真人。他可能在那天下午,刚出了阿方门,就好好忘了他对阿方笑过。而阿方只不过他常年奔波客户中的一个。他存在于阿方那天傍晚这间屋内,他身段,他气场,他从客厅到卧室转来转去的影,他乌隆隆声音,他鞋,最后是他的模样。阿方没看见他手是什么样,他从线盒穿针引线束结,中途都掉下了浅浅的肤皮,他的皮肤。跟着他出了这门,再散开,到回城里的路,树上,地面。但已经少了些,他把其中一小部分,久久留存在阿方这间半天朝阳的小屋。他那天以前有没有女人,他从今天开始到明天,还要有哪些人,哪些太太,哪些小孩,但这一天的区区半小时,是他和阿方共同渡过。他的太太,此刻在家,收拾家务,此刻出门,选择购物。他的小孩在学校,在幼儿园,玩过家家上桥淌水。都没有他的参预。他一生中生命的这一小段时间,是和阿方一起消磨。他昨晚睡前同太太吵架,早上为小娃子往水杯添水撒到桌听见哇哇哭,阿方没见到他,不认识他,根本没有额外的想法,额外的发酸的心。但是第二天下午,过一点还是两点之前,阿方认识了一个人。然后这人和阿方单独在间小而暗的窄屋,发生些连系。他这刻身上黑呢长衣沾了层外边下的霜,他这时额头上不小心挤的皱纹,他被递小兀扎满脸说不上的窘状,这时摆摆手时手擦着矮鼻头而过,他连续腾起修长身子时的气息,都只有阿方和他自己知道。
我在那天陪阿方的有酒的晚上,只是随便劝了劝,说不要无节制,他后来你已知是有局儿的人,再这样就等于再次陷入。要对得起我们这个年龄。说完阿方给自己满酒,抻直了直俩个手指,我当然知道那是两年的意思。点了点头,该走了,晚上走出门就凌晨三点了。
这张照片是不是那天晚上她硬塞给我的呢。她在车中,坐在了副驾座位,脸上特别高兴,正回过来,怀里有她后来那只拉布拉多狗,这后边是谁呢,我好像一直沉浸在她非常快乐的神态,很多回有这种最佳时候都错过当面问问她的机会。阿方喜欢2666.不止一次跟我非得说怎么怎么好,里边对落日的描写我记忆不多。在这里阿方相当享受着夕阳暖乎乎的滋味,太阳是金的,从右边绿树峡隙射进车中,经过豆沙车衬,来到阿方头发上时变得柔和,但是有风,风凑齐和这段窄太阳一蹭,它逃出窗子,它擦出电光,阿方一霎飘流到车顶的俩丛乱发非常刺目,金光像蹦上天最亮的烟花燙星子,灼了我很久。
前方不远有辆拖挂长貨,重重地,但疾驶,阿方在爬坡,它在下坡。前方将一直有路,阿方那一会儿非常高兴,简直是兴奋,她是不是又找到了那个人,就在她后座位。(期间是谁跟她最终介绍到位,重走回了现实之中)没有一个人是烦狗的人,大家都很惬意,司机肯定是阿方认识的人,他不做过多打扰,这难能可贵的时间,又留给了阿方和那个人,这次更好,有段落日。
阿方真高兴啊,眼眉都弯了,俩道细眉笼住个眼,牙齿也不顾及大笑会向前翹,狗子都在沉醉,眼皮成为月牙,俯首帖耳,一柳变黄的头发快吹进阿方嘴,阿方仍在回头看那个可能在的人。车子是迷你的,座骑是竹編花,落日正布署计划,从阿方身上移到前窗,或忽——地笼到那个人后背,他仍缓缓地侧头,用那双黑瞳仁再注视,深深注视,阿方将再次陷落。
我以为这是张静画,统统都静,便等我。但当真可以追,车悄悄发动,一驶开就是几米。一点预兆、征兆都没有。
我这时并不打算走,但突然离开。
阿方的这辆小车,在落日中开远,她没听从我喊在后边的,向那辆隆隆压地前来的大车相撞,无一人生还。
阿方死后我去的不多,我一次一次不喜欢这种地方,有回我给阿方带的是把子黄玫瑰。不贵,20多块钱吧。回到公车中,我继续还得朝我厌烦的家走,路过很多敷尘的野松林,我忽然想这种黄玫瑰发出的香,略像阿方爱喝的红方,不太烈,但绵长。一朵黄花,七朵更黄的,从天而降,淹没土松,刚才发生的和我现在坐的车,出不了两三个小时,但分不清是梦是路。那,我以前可以有现在看特别珍贵的机会跟阿方谈心的夜,是真还是不是真的?她说那个人时好在凌晨,这种话,这以后的话是真是假?真话会在凌晨现身么?
那个时候大家即便醒着也在睡觉,大家习惯了睁着眼睡觉。
阿方曾说,她比那个人要强,因为他一辈子生在这个小地儿,死在这个小地儿。阿方见识过,青年时代,随同家人出市,到省边见海,以后也还要定居海滨,这个她都可以实现,但你不,你就不能,你套牢在这里,和个本家家子儿村里儿胖妞结合,然后安居若素,生一堆孩子,胖的胖,垮拉的垮拉,丑的丑,然后死在这里。
阿方的梦想即是家人的最终梦想,她正在变为现实的路上,艰难前行。
我手中的阿方是上一个阿方,是那天他和她在的那间小屋子里的阿方。
阿方从不喝酒,但可能有一天会喝酒。
阿方战胜了阿方,我现在看她,要笑还是灿烂,左不过添了点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