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山雨——孙吴中后期的政争与嬗变:(七)鸱枭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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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尚书小嘉字文可
看见诸葛恪如约赴会,孙峻、孙亮都起身表示欢迎。落座后,诸葛恪怀疑酒内有毒未敢饮酒,孙峻率先替他解围道:“听说使君病还未愈,应该有随身带的药酒,不妨拿出来自饮。”诸葛恪闻言彻底放心,取出药酒自饮(可悲啊,他难道忘了孙弘是怎么死在自己面前的了?)。酒过三巡以后,孙亮起身进入内室,孙峻也表示自己要去个厕所。走到后面,孙峻脱下宴会上穿戴的冠带袍服,露出里面便于行动的短衣,回到殿内拔剑喊道:“奉诏捉拿诸葛恪!”。诸葛恪可能是真的有点醉了,这时才如梦初醒想要拔剑自卫,但在四周的乱刀之下顿时失去了反抗能力。张约反应稍快,想冲上前制服孙峻,却也不是孙峻对手,只是砍伤了孙峻右手,自己却反而被砍断了右臂不能再战。
宫廷里的卫士听见变故连忙冲上殿来,只听孙峻高声道:“要杀的只有诸葛恪一人,现在元凶已死!”众卫士面面相觑,只得尽数拔刀回鞘,纷纷退下。孙峻眼见大势已定,下令宫人洗地收尸,自己却抛下长剑,重新坐下低头吃喝,对眼前的鲜血和尸体视若无睹。
当年,诸葛瑾评价自己这位才华横溢的长子道:“他如果不能让我们家大展宏图,就会连累我们族人大遭屠戮!”如今,这个预言的反方面被不幸言中,诸葛恪的尸体被卷在席中,捆了根草绳抛尸乱葬岗,时年五十一岁,族人、亲信都大遭清洗,甚至夷灭三族,罪魁祸首诸葛恪父子的首级则在建业城被挂起来示众。
顺带一提,不知什么时候起变得灾异频出的孙吴,在谋杀诸葛恪之时更是灵异事件频频发生,宛如神话故事一般。像什么童谣预言、家犬示警都是以前就有过的老生常谈,衣水腥臭、神秘人前来吊孝也是家常便饭,最有创意的是,传说在诸葛恪被杀之后,家里人尚未知情,有一个侍女却突然原地升空,挂在房梁上传达上天的旨意:“诸葛公今天被孙峻杀了!”
这类怪力乱神的传闻大多来自于民间,诸葛恪败亡的故事格外多而集中,某种意义上说明了当时吴国的百姓,对于这位声望值经过了一次正弦函数滑坡的传奇权臣颇为重视。
诸葛恪悬首城头后,建业城里的百姓都想见证一下这位高官的下场,前来看热闹的人数每天足有几万,其中也不乏有被诸葛恪胡作非为连累的百姓、士兵亲属。这些人看到诸葛恪的首级后不住唾弃痛骂,到后来见没见过诸葛恪的民众,都要来免费骂上几句方才解气,带得首都内骂声一片,蔚然成风。此番惨景,对比之前百姓们引颈相望的情状,可以说是讽刺至极。但吴国也并不是只有人记得他乱搞作死的一面,数日后,在官员臧均的上表陈情之下,孙亮、孙峻二人允许诸葛恪的故吏为其收尸,在后来孙家宗室专权的时期过后,孙吴朝廷还曾经议论是否要为其翻案。这位心比天高又狂傲粗疏的重臣,最终落到如此一个草草收场的结局,不能不让人唏嘘感叹。
此时,十岁上下的小皇帝孙亮还不能亲政,孙峻便当仁不让地接管了吴国军政大权。其实,另一位辅政大臣滕胤虽然威望不足以专政,但也是孙吴士人中的众望所归,可能反倒正因如此,孙峻才并没有给他和声望相称的职权待遇,只在表面上继续与其保持合作共事的姿态。滕胤虽然对此不满,但也知道现在无法和炽手可热的宗室孙峻抗衡,只能在表面上与其互相优容。
作为一个专政之臣而言,孙峻手上的底牌除了本家的兄弟以外,还有孙鲁班的全家一族。或许是全琮死后,孙鲁班深感全家只靠着给孙亮说的娃娃亲仍然难以立足,居然和辈分上是自己族侄的孙峻私通,成了孙吴宫廷内爆炸级的花边新闻。

但对全家来说,孙鲁班此举确实为他们取得了相当显著的效果。全琮本来是孙吴上升期内年少有为的名将,但是在他死后,全家居然没有一个二代人物可以再拿得出手,继承乃父。然而借助这层不正当关系,本来全琮死后七七八八的全家通过孙峻鸡犬升天,有五人凭空封侯,国丈全尚甚至进入了核心行政决策圈(录尚书事)工作,史称“吴兴以来,外戚之盛莫过也”。
孙峻虽然手握大权,但在孙权时期只是宗室近臣,缺乏实绩威望。为了稳固权位,孙峻便干脆和晚期的诸葛恪一样,通过强行刑杀立威来把握权柄,一时间国内人心骚动,大失所望。
据说,诸葛恪生前曾经和孙和的太子妃张妃交关,想拉一把这个跟着丈夫颠沛流离的可怜外甥女,甚至还想迎立故主孙和。其实从道理上来讲,诸葛恪本人想要帮衬一下饱受打压的孙和一家或有可能,至于迎立,诸葛恪执政后很快便自顾不暇,哪里还有这种闲心去照顾前朝废太子?孙峻感到,孙和的存在对于孙亮时期的新统治秩序终究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借此抓住了对孙和落井下石的口实,而孙鲁班对于清理孙和,更是推波助澜,双手赞成。就这样,在诸葛恪遭到清算的同年,孙峻便派人前往长沙,以莫须有的罪名再次把已经是南阳王的孙和罢黜流放,并在半路上赐他自尽。这位在孙权最后的时光里仍然挂念愧疚,想要起码让他在长沙安度余生的废太子,离开了权力场后更加无法逃避作为案上鱼肉的命运。
太子妃张妃虽是女流,却性情坚强刚烈不让男子,得知自己的丈夫即将赴死不愿独活,毅然随夫自杀,只有孙和被孙权钦点配予的姬妾潘氏,为了抚养孙和年幼的儿子们选择忍辱偷生活了下来。国人听到前太子落到如此待遇,无不悲伤流涕。从此,二宫之争的两个当事人都先后家破人亡,彻底成了一场没有赢家的政治闹剧。
应该说,孙和本人在自己饱受猜忌之时都不忘恪守孝道,甚至曾经因此一度打动晚年多疑的孙权,不能说不是一个尽责的儿子。然而孙和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跨上一匹他根本驾驭不了的烈马,在试图用自己的常识抓住缰绳,拼命控制后终于还是被狠狠甩在了地上。在这位皇亲贵胄的人生里,几乎没有苦尽甘来可言,只有不断的诽谤中伤,以及无尽的担惊受怕与悲伤失落。
更邪门的是,他本人与太子党处于嫌疑之地,偏偏又极度缺乏政治斗争常识。太子党人不断地在糟糕的时机触怒孙权,根本斗不过手眼通天的孙鲁班,朱据等人甚至在太子危险之时,做出了领头死谏——这种稍有权谋意识就能看出是集体自杀的奇怪操作。但应该说,正是这些书呆子的以身试错,才使得六朝时期的内斗形势愈演愈烈,政客手段也越来越高,最后南朝才能越来越飞速地拖着自己所在的朝代大步走向内斗至死的深渊。不知孙和死前,会不会和后世众多无处可逃的皇亲贵胄一样,发出那句经典的“来世莫生帝王家”之叹?
这个时候,孙和的长子也仅有十岁(颇为巧合和孙亮同龄)。这位“二宫之变同龄人”从生下来就面临着走不到尽头的凄苦和周而复始的搬家,在童年还没结束的十岁,就目睹了父亲和嫡母家破人亡罹难惨死,最后只能趴在自己生母的怀里嚎啕大哭。大概没人知道,这位小王子在他的童年经历了怎么样的绝望和恐惧。“上天让你生存下来必有用意”这句话,往往只能是低几率空话的鸡汤,可讽刺的是,上天真的没有忘记孙和的长子,未来的某一天,他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成为了这句话的注解。
实际上在这期间,隔壁的曹魏也并不安生。两年以后的吴五凤二年(公元255年),就在魏吴交界的淮南一带,出现了一次非比寻常的动荡。
先前,魏帝曹芳因为谋诛权臣司马师事败,自己反而被废黜为齐王。坐镇扬州的都督毌丘俭本是曹家旧属,一向不满司马家的跋扈专权,因此厚待出身曹操老家谯沛的副手文钦,这两个屁股上就和司马家不对付的曹家之臣,一起暗自做起拥兵自重的打算。此时听说司马师妄行废立,毌丘俭感觉反司马良机到来,立刻联合文钦诏告天下,表示司马懿是国之重臣,但司马师却心行篡逆,历数其五条大罪,应该要让弟弟司马昭取代其上位,并使忠厚的叔叔司马孚担当重任!
同时,毌丘俭、文钦向兖州邓艾、关中郭淮、豫州诸葛诞等地方都督、刺史派遣使者秘密致书,以大义的名分号召他们和自己一同清君之侧。

但是现实却让人心冷,毌丘俭发出的这些文书这些全都成了自作多情,各地居然没有一处愿意响应起兵,反而白白暴露了自己的情报,让拼命潜入送信的死士们送了性命。其实单就有记载的这几方都督、刺史而言,邓艾是司马懿从寒微一手提拔上来的将领,郭淮与司马家也有着密切关联不说,现在本人也已经身死,即使同意毌丘俭的意图也不可能在关中起兵了。唯一有可能响应号召的诸葛诞还和司马家有着姻亲,毌丘俭在司马师废立之时登高一呼看起来是良机到来,可实际上却远远没有那么乐观。

这样一来,毌丘俭的义军反而成了魏国领土中的孤岛,只能以扬州一隅孤军对司马师宣战。孙峻听说毌丘俭叛乱,倒是大为感觉有利可图,领军号称十万陈师吴国边境,打算相机攻取寿春。
毌丘俭没空管吴国的动作,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司马师身上。虽然司马师统领的魏国中军精锐程度远远高于地方,但如果想击败司马,也只能啃动主力中军这块硬骨头不可。在这个指导思想之下,毌丘俭、文钦渡过淮水,主动进入汝南郡的项县向司马师邀战。
毌丘俭并不是无能之辈,他坐镇幽州之时,曾经将一直骚扰曹魏边境的高句丽打得几乎灭国,创下了整个三国的对外族用兵纪录。他知道,只要司马师占据险要之处坚垒自守,再过不久地方各军也将响应,到时如果对他的军队形成合围之势,可就再难突破难关。如果说毌丘俭还有一线指望,那大概就是豪赌一把,靠着骁勇善战的文家军建立奇功。可能他和司马师都没有想到,好运并没有只眷顾司马家一边,这场对司马家来讲看似不算太难的平叛战争,居然意外成就了后三国第一猛将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