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朋克外史:范进中举
早上,一束束明暗相间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了宽敞、中正、大气的知事办公室,为整个衙门增添了格调和深度。一张巨大的流线型铜皮办公桌占据了房间的中央,气派非凡。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奖杯、纪念品和原封未动的书籍,一旁的墙壁上挂满了排气管、齿轮、轴承。
空气中弥漫着煤粉、蒸汽、机油的呛鼻味道,新任町厅知事严贡生翘着二郎腿半躺坐在真皮大班椅上,用两只手指捏着高脚杯,轻轻晃动,暗红的酒液挂在酒杯内壁,缓缓滑落,严贡生把酒杯靠近鼻腔,闭眼提鼻轻轻吸了一口,充满磁性的语调低吟了一句:“bouquet!”
“啊!bouquet!”
虽然他不太懂这个词的意思,但是里面蕴含着深邃而优美的意境:哦!高雅!上流!
宽额、长脸、小眼睛、高鼻子、薄嘴唇的严贡生长得年轻而帅气,他拥有着一张跟仙侠剧的男主角相似的加长型马脸,鞋拔子一样的脸型完美契合这个时代关于男性的审美标准,拥有大清皇家园林大学以及奥林帕斯山理工大哲学博士研究生双学位,留洋的身份更让这位年仅34岁的新时代青年镀上一层神圣的光环,他更是在当立之年获得了大清王朝“里德”职务,前途不可限量。
“严贡生……”
一个怯生生的女声打断了严贡生的思绪,他看向门口那个打断了他思路的这个女生——一个新到衙门的实习生,他微微感到不满,这种不满也有一部分来自于她对自己的称呼,什么严贡生赵芝士,直接称呼我“里德”、“大人”才是基本的尊重,这种新来的实习生真是不懂规矩,王朝真不应该废除跪礼。
“严贡生,下一期的硬件维保价格明细已经发到您的OA磁带信息机上了,您看下。”女生声音似乎有点紧张。
“嗯……”严贡生故意拉长了语气,不悦地说:”你去用白纸打印出来,再拿过来给我查阅,这点小事都不会的吗?”
“哦哦,好的。”女生说完,赶紧碎步走了出去,不一小会就拿着纸质的文件再次进来,严贡生把纸摊在桌面上,用水性笔点了点,嗯嗯了两下。微微抬起头,看着在自己桌子背后有点手足无措的女生,说到:“你看你们维保的费用可是个大头啊,每次都要请人来做,你们自己不能搞吗?啊?”
女声啊了一声,失态地低下头:“对,对不起,严贡生,硬维是很专业的,我我我……我们一直都是请人来做的。”
听到女实习生驳嘴,严贡生更觉不悦,他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反问:“花钱能做成事情有什么意义呢?”
女声忙说:“是的是的……可是……”
眼看着她又要说,严贡生不悦地打断了她的话:“不会就去学啊,别人能做到你们怎么能做不到呢?有问题就是克服啊,我都提供思路给你们了怎么做不到呢。”严贡生觉得自己有点生气了,他抬起头打量着这个不懂事的实习生,看着她额头微微沁出的汗珠,右手紧张得紧紧捏住了自己工作服的衣角——感谢上帝,上帝发明的衬衣制服完美贴合女性体型,勾勒出了少女婀娜的体态,严贡生心理泛起了一些不太好的想法。
他说:“好了,材料先放这里吧,晚上9点你再来这里跟我汇报一下吧。”
“啊?”女生抬起头,有点惊诧。
“怎么还有问题吗?”严贡生不悦地用手指再次轻轻地敲了敲实木桌子。
“没,没有了……”
女实习生退出后,严贡生的独立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宁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町厅知事,但是已经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跨越的鸿沟,而且自己才34岁,正是精力旺盛、年轻有为的年纪,此后前程似锦,不可限量。
他看向了桌面上那台黝黑的“帝国牌机械滚轴打印机”,仿佛传来了令人愉悦的油墨香气。
哦!我真是高雅!上流!
一段轻微的敲门声再次打断了严贡生的的上流思绪,严贡生按捺住心中的不快,扬声道:“进来吧!”只见一个不甚修边幅的男子堆着笑走了进来,从头乱糟糟的头发、刮不干净的胡子,还有经常熬夜却从不用护肤品的油脸,再加上典型三件套格子衬衣、双肩包、牛仔裤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典型的程序员,脑子里整天装满了一些什么“001010”之类的奇怪东西的奇怪人类,这是一群只会用打孔带跟分析机打交道的家伙,严贡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哦,范进啊,坐!请坐!”严贡生努力挤出一个和蔼可亲,亲民近民的笑容,招呼范进坐下。
范进对着满脸地笑容,屁股贴着半边凳子坐下,点头干笑着说:“里德好,嘿嘿,嘿嘿。”
“嗯……”严贡生抬起鼻孔,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就是,那个主簿,今年能不能给我评个主薄。”范进继续堆着笑容,不太好意思地说到。
“哦……”严贡生故意拉长了尾音:“老范啊,这个……可不是我说了算啊,只要满足条件了,我们都是公平公正公开公道公允的嘛,是吧。”
“是是是是。”范进连忙点头,说:“您是领导,只要您保证公正就行了。”
“嗯?”严贡生从鼻音里哼出一个音节:“这个也不一定哦,还得看看你自身的条件。我看看啊,老范你在我们衙门也好多年了吧?”
范进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我一毕业就进衙门,已经十多年了,说起来前两三年您刚进衙门,我们还做过同事呢。”
严贡生说:“是的啊,说起来老范你也是我的前辈,也算是你带我入门的了。”
范进忙低下头连着说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严贡生又问:“你为何一直评不上主簿啊?”
范进心中暗道:主薄都给关系户了,但嘴上也只能假装无奈地说道:“大约是因为学历不够。”
严贡生说:”哦,我看看,你这资料,才本科生啊,这也太低级了,而且你既非九品、八旗、五代之后,更别说二宗一室一袭了,再加上这个年代没个博士学位确实说不过去啊,那你这岁数今年是?”
范进说:“35了,里德,我这是没办法了才来求您的。”
严贡生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那恭喜啊,你这就不用上班了,你移植个偃机,把脑子封存到冈脑中,你在冈脑里不是想干嘛就干嘛?”
范进的头更低了,肩膀连同着声线都似乎在轻微地发抖:“我不想把我脑子挖出来……”
严贡生脸上笑容更盛:“怎么叫挖脑子呢,这叫移植懂不懂了咧?这个时代叫冈脑经济时代你知道不?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根据我大清律法,凡35岁以上无身份地位者,官家、商家、主家皆可无条件与其解除劳动合同。35岁以上,禁止参加科举,禁止进入社会工作。一则年龄大了,不好管理,二则年老体衰,容易出意外。尔为胥吏,怎能不懂?再则35岁还没有‘里德’职务,堪称人生loser,可谓毫无意义了,This is my advise:去冈脑里面找寻你自己的人生呗。”
这一番话讲得范进满脸通红,羞愧不已,几欲落泪。但这事关乎自己的生计,他依然想做最后的尝试,恳求道:“里德,我在衙门工作了十几年,日日加班加点劳作,没有功劳也有点苦劳啊,只求能评个主簿,不过分吧。”
严贡生心理微微泛起一点若有若无的同情心,叹息道:“老范啊,按资历来说,你是我的前辈,给你个主簿是没有问题的,但如今机构改革,评主簿最低要研究生学历,你难道不晓得?你若想留在衙门,唯有科举之路,成为一个比我还高的大里德尔。”
啊!听闻这话,范进犹如寒冬天被当头冰水淋下,直觉得透体痛冰,精神麻木,双目昏黑。还听到严贡生尤自说个不停:“但按我大清律法,年龄超过35岁不能报考参加科举招录。你更须知道在往日旧时,尔等胥吏贱民,乃是终身不得登堂入室、不得参加科举,更是要五年连考才有些微机会晋升主簿……如今本里德劝你还是好好的接受偃机改造吧……”
剩下的话已经游离在范进脑海之外,不知道怎么作揖告辞,有点崩溃的范进浑浑噩噩,在赵大人的叹息声中一路踉踉跄跄地走出衙门,衙门外烟油味更是浓郁,四处是高耸的烟囱冒着工厂喷发的黑烟,蒸汽机车一路轰鸣而过,这是偃机时代带来的一片繁荣景象。
范进回到出租房坐下,妻子正在厨房做饭,隐闻到饭香,才有些许回神,不觉得鼻子一算,悲哀涌上心头。却在此时,他丈人胡屠户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忙向他作揖,老丈人摆了摆手,扯着满脸横肉闷哼一声,问:“今年主薄有没有戏啊?”范进缩了缩脖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丈人皱了皱眉头,顷刻就变了脸,骂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腌臜货、渣滓、贱民,连个主薄都评不上的撸蛇。这些年不知累了我多少精力。本来以为你能当上个主薄还有点前途,如今看来,终究是老子看走了眼。”范进唯唯诺诺,低着头不敢搭话。妻子走了出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过大肠,顷刻间做了一盘九转大肠刺身端了出来,重重地砸在桌面上,然后盘着双手怒视范进。
“如今也好。”胡屠夫拿起杯子与范进相碰,吱溜地一口喝尽,哈出一口高度酒精的浓烈酒气,甩了甩满脸横肉的大脑袋。胡屠夫用筷子夹了一块肥美的大肠刺身,放到嘴里,囫囵地说道:“不知我女儿积了多少福分,带挈你进了衙门,好歹有了个正经工作。但你现已35岁,既评不上主簿,当里德无望,不如就老老实实做个偃机,争取留在衙门,也算是踏踏实实安生下半辈子了。”
范进不说话,拿起小酒杯一口闷尽,低下头双手紧攥,也不搭话。胡屠夫心里更为不快,拿起筷子敲了敲范进的碗,说:“嗳,问你话呢,怎么不搭?像个闷葫芦似的,怪不得混了那么多年连个里德都当不上。”
范进看他敲打自己的碗,心理烦闷更胜,却也不敢发作,忽然听到啪地一声响,只见自己妻子双手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差点把酒瓶都给震落在地,他连忙伸手稳住酒瓶,范妻生气大叫:“我爹爹问你话呢,你怎地不答?”
范进对妻子勉强地挤出一地笑容,对岳丈做了个揖,道:“岳丈大人,您有所不知,偃机改造乃是把人的脑袋剖开,取出大脑,换上差分机,自此人就成了机械,无情无欲,日夜劳作,不知劳累。而我们的大脑则置入器皿之内,唤作冈脑,用溶液浸泡,日夜滴入迷幻剂,从此思想魂魄皆存在幻境之中,不知世事真假。”
胡屠夫一拍大腿,说:“那岂不是更好,你这破躯壳丢给那劳什差分机去管,从此以后当个007,时间充裕,工作饱满,不嫌苦累,没有抱怨,赚到的钱也可以给我这跟你吃苦多年的女孩儿,过上几天好日子。而你自己在冈脑的世界里吃香的喝辣,每日大口吃肥肠刺身,大口喝鸿茅药酒,如此上流,还有甚么不满足?”胡屠夫凑近了范进,满嘴的酒肉味只熏得范进头晕作呕,胡屠夫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人在冈脑中,为所欲为,什么劳什子都干得,你便是要做个超级英雄,做个海贼王,做个皇帝都可以,你就是……嘿嘿……想要后宫三千佳丽也未尝不可。”
范妻也忙在一边插口道:“就是如此,这家便有没有你也一个样,每月俸禄按时交到我处即可。”
范进嗫嗫喏喏,半晓才挤出一句话来:“岳丈大人,我在衙门便是做程序员的,并不如外人所云……大脑泡在药剂之中,恍若黄粱一梦尔……”
“差不离的!”胡屠夫一拍桌子,说:“你去做偃机也不是一辈子,到65岁退休之时,你便是留恋那冈脑也不行了,再把你脑子安回这躯壳内便可。再说了,待你65,依然是精力旺盛,身强体壮的年龄,按我大清律法依然可以找个正经工作。到时候你边工作边与与我女儿游山玩水,畅享人间,岂不美哉?”
胡妻也说道:“你便放心吧,你自去冈脑里边快活,老娘会照顾好你的躯体的。待你改成偃机后,家里境况变好,我便与你那躯壳生几个小孩,也不使你范家断了后。”
胡屠夫说:“正当如此,我女孩儿果真是个识大体之人,那便如此说定了,择日不如撞日,明日即去衙门做偃机改造罢!”
胡屠夫又是一大口酒下肚,吐着酒气说:“常听人说人生本就是什么鬼黄粱一梦,你要是天天作着醉生梦死的美梦,怕是都不愿醒来哩!”
范进抬起头还想说什么,却看到自己妻子与岳丈大人瞪着四个铜铃般大小的眼珠,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范进叹了口气,说道:“岳丈大人、娘子大人见教的是。”
是夜,醉醺醺的胡屠夫满嘴污言秽语地给范进指引人生道路,范进烦闷无比,却还得装作千恩万谢的假象。末了,屠户横披上衣服,腆着肚子回去,范进不想与家里的娘们待着,借口送岳丈出门,扶着屠夫坐上电轨公交车,一时竟没了去处。昏黄的路灯下,范进看着被尘灰烟云遮蔽的黝黑天空,走在黏糊糊的马路上,耳边全是各色蒸汽机活塞的轰鸣巨响,鼻尖闻着的是刺鼻的烟油味,吵得他头昏脑涨,熏得他胃液翻滚,一口酸气上涌再压不下去,一堆花花白白未消化的食物混杂着酸腐的胃液就此喷涌而出,他就手扶着路杆,犹如一座喷泉一般吐得一塔糊涂,好舒畅。
人吐完,酒气便上涌到脑袋,昏昏沉沉的范进一路踉踉跄跄地乱走,抬头看,居然不知不觉又回到衙门,走廊站着几个中年男子保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光秃秃的脑壳已换成泛着暗光的金属,后脑勺露出来一大堆层叠的金属堆栈,在转动中凸引凹进,这些人都是大脑被替换成差分机的偃机,对于年老体衰超过35岁的中年人来说,把大脑换成由微型齿轮、发条、堆栈、控制器和运算器构成的差分机,便能瞬间换发青春,24小时高效执行任务。大门口处,正在瞌睡的看门大爷醒了过来,看到范进是熟人,也不多言,打开门让他进去,像看门这种需要有识别及思考能力的岗位,偃机便不适合了,大爷这种满65岁以上身强力壮者,从冈脑中取出,又可返聘回来发挥余热,为大清贡献65岁之后的青春人生。
进得衙门,范进看严贡生的室内昏黄的灯光尚还亮着,鬼使神差间他偷偷摸摸地摸到门口,却听到了严贡生的调笑声中掺杂着女孩子的泣声,顿时脑海中浮现出一副严贡生逼良为娼的画面。要说范进平时也不是个逞英雄或者爱管闲事的人,但是他想到自己第二天就要去割脑子,一股怨气正是无法发泄,再加上酒气涌上心头,越想越怒,范进一脚就踹开门闯了进去,正看到严贡生将女实习生压在角落意行不轨,门轰地撞出一声巨响,两人都吓了一跳,女实习生衣衫不整楚楚可怜的样子更是激起了范进那若有似无的正义感,严贡生惊愕地回头一看,正好看到范进双眼通红地扑了过来,尚未反应,便被推到在地。两人咿呀哎呀地便扭打在一块,原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程序员范进,遇到了平素上厕所都要保持风度的新里德严贡生,正好旗鼓相当,两人互掐互抓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气喘吁吁地各自翻落一边,四只青紫相间的大小眼互相鄙夷。
一口恶气出了一半,范进渐渐清醒了过来,那女实习生早已不见踪影,大概是趁乱跑了,只见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严贡生指着范进,气喘吁吁地骂道:“好你个贱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待我给你的档案写个负面评价,驱逐到贫民窟当个清理粪坑的贱民偃机……再在系统内知会一声,让你三代不得科举……”范进听得怒火中烧,又大叫一声冲向严贡生,严贡生见他来得凶狠连忙双手把脸抱住,范进冲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恶狠狠地冲着严贡生又大吼了一声,吓得严贡生捂着英俊的小脸一哆嗦,半天没动静,范进已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路了。
初秋,走在午夜的道上,凉风袭来,刚出的一身汗冰冷冷地贴在背脊,范进抱着手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何去何从,若是回家,估计明儿就得被家里的婆娘跟岳父送去偃机局进行改造了,又害怕被严贡生打击报复,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意地找了个轨道公交车坐了上去,司机面无表情地对他点了点头,后脑勺金属光泽一闪而过——这也是个脑袋里装着金属与机油的偃机。
胡思乱想,偏偏脑袋又昏昏沉沉,范进下车的时候已到了郊外,晚餐也没吃多少,只觉得又冷又饿,抬头一看,前面正好有一排民宿,当中的一间大院子灯光璀璨、隐隐听到人声在高歌作乐,范进蜷着手走了进去,声音更显嘈杂,一群穿着五花八门、头发五颜六色的小年轻正在院子中围成一圈玩纸牌游戏,范进心中暗念:“世风日下……”走到右面小房子的,曲尺形的大柜台上摆着一台古铜色的留声机,咿咿呀呀地放着音乐,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正拿着牙签剔牙,这应该是老板娘模样,范进拿出身份印信,低着头说:“麻烦给个床位,通铺,通铺就行……”
老板娘皱着眉头撇了一眼这个身体邋遢、衣服皱乱的中年男子,拿起印信看了看,说道:“哎唷,不好意思呢,我们这里不接待35岁以上顾客。”
范进一听就急了,问:“恁凭啥啊?”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哎呦,35岁的中老年人来这凑什么热闹啊。隔壁不远处就有个龙门客栈,就是比我们这贵点,你可以去那里试试。”
范进一听到“35岁”、“中老年人”、“贵”这些个词,仿佛触碰到了他内心里敏感的一面,他扯长了脖子,有些歇斯底里地破音叫道:“你凭啥看不起35岁,你不就一个破民宿吗?我我我我要去投诉你们……”
老板娘继续鄙夷地看着他,说:“我们这可不是民宿,我们是青年旅馆懂不?可不兴接待中老年人。”
范进气得双眼通红,青筋暴起:“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你才中老年人呢,我才35岁,世卫组织说的,44岁以下都算青年,我是青年你懂不?”
这一句话喊出,老板娘笑了,旁边还传来更大地笑声,原来范进与老板娘争执声被院子里的男女听到了,大伙儿听得有趣,齐声爆笑,把范进羞得满脸通红。
他侧过身看院子中一群青年男女,当中穿着开胸大皮袄,大半夜戴着墨镜的小青年叫道:“老家什,你这把年纪了还想来住青年旅馆,该不会没伙食什计了,想来‘锵’ 点东西的吧?”众人顿时又笑了起来。
范进看他们人多,气势就弱了,说道:“你这怎能平白无故地污蔑我,我可是有正经工作的人。”
那墨镜小青年又喊:“这把年纪了,便是有正经工作也被辞了呗 ,不然怎会落魄到住青年旅馆。”
范进拉长了喉咙喊:“要你管?”
又听到旁人乱喊:“你这年纪,就怕你上床的时候扭到腰,怕要讹老板娘一笔医药费呗。”
范进怒道:“你们莫要说了,难道你们不会老去吗?你们不会有35岁吗?”这话一出,顿时激起了全场青年人更大的哄笑。
旁人边笑到:“我等35岁时候,怕是早实现财务自由了。”“正是,稍微有点能力之人,30岁之前便已应晋升‘里德’,35岁至少也可以成为上层人士。”又有人喊:“我等20岁便已打下这辈子成功的基础了,怎会像你。”
一个头顶小脏辫,身批小马甲的露脐女子捂着鼻子,夸张地说道: “我等住青年旅馆是为了交友游玩的,你这年纪来这作甚,脏死了,臭死了。”说罢还要在脸前扇了扇,仿佛真有什么味道传来。
又见一尖嘴猴腮的长流海青年跳起来尖声叫道:“大家静静,且让我问他一个问题。”于是大家便静了下来,尖嘴猴腮就笑问:“你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多少种写法吗?”众人俱哈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范进一甩袖子,怒吼道:“你们知道机器语言的操作码有多少种指令吗?”众人爆发的笑声顿时更响亮了,还有人笑得从椅子上掉下来,在地上捂着肚子锤着地板继续狂笑。
老板娘此时过来打了个圆场,对众人说道:“好了好了,你们莫要再取笑他了,35岁又没能当偃机,真真是个可怜人。”她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洋,放到范进手里:“你也莫要在这闹事了,你另外找个去处过夜吧,往前走半山上有个和尚庙,你可去借宿一宿。”
范进又一甩手道:“我是拿钱来住宿的,我可不是乞丐。”他本想把手中大洋砸到老板娘脸上,但是想了想,攥了攥拿着大洋的拳头,愤愤地在哄笑中走出民宿。
走不了半个小时,半山上果然有个和尚庙,他敲响了门,里面出来一个揉着眼睛的小沙弥,范进说明来意求宿,小沙弥一脸不耐烦地将他引入庙中,安排了个厢房入睡。
次日天蒙蒙亮,范进便被念经声音吵醒,迷迷糊糊间来到大厅,看到几个和尚盘着腿在念经,范进也找了个蒲团盘腿坐下,跟着他们吚吚呜呜的念了半响,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东西。早课闭,又跟着他们一起去厨房用餐,尔后又找到小沙弥去见主持,主持没见着,小沙弥把他带到了知客那里。
范进纳头就拜:“师傅,我想出家。”
知客抬头微微一笑,唱了句佛号,说道:“你可有度牒?”
范进抬头问:“何为度牒。”
知客抬头微微一笑,不语。那小沙弥接口道:“度牒就是政府发给出家人的身份名册,需经经业策试合格后由朝廷颁发,你若是没有度牒是不可以出家的。”
范进说:“明白,这便是考编制了。”
知客点头道:“差不离也。”
范进看着小沙弥又问:“那小师傅呢?也经过经业策试?”
小沙弥抬起头傲气说道:“我在普照寺跟课学业,待14岁之后便保送去哈佛,哈士·奇纳尔佛学院进学懂不,获得博士学位后便可定向分配回来了,届时自有度牒。”
知客说道:“是也,我普照寺乃是名寺,最低学历也是硕士研究生,先生如果想在我处剃度出家,怕是难办,况且……”方丈顿了一顿,挠了挠自己的光头说道:“本寺是大厂名寺,想进的人多,早已满编尔。”
范进垂头丧气地说:“大师你这话也太直白了,可不像个高僧了。”
知客笑道:“阿弥陀佛,风尘人说风尘话,老衲要是跟你说些什么‘自净其意、是诸佛教’的佛偈,还不如跟你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普照寺自古以来工资高,福利好,工作轻松,包吃包住,抢着来的人多了门槛就高了这类,倒也省得大家纠缠不清了,你可明白了?”
范进又求道:“我如今混混沌沌,生而无趣,大师佛法高超,为何不渡我?”
知客说:“你也要渡,他也要渡,我佛纵然是化身千万也渡不尽你这亿亿世人,老衲当个和尚本来就是求个清静,天天渡你我还不如去当个义工呢,你且走罢,莫忘了把厢房住宿费结了。”
范进啐道:“方外之人还惦记这铜臭之物。”
知客一甩手,说:“佛不渡人人自渡,不如赚钱填饱肚,阿弥陀佛,走呗走呗,送客。”
“呸!”范进丢下几个大洋甩手而去。
范进愤愤不平地走出寺门,回头看看高挂着的“普照寺”牌匾,又狠狠啐了一口,正欲离去,忽然听到后方有人喊了一声:“范进?”
范进下意识地就哎了一声,回头看去,就见两个黑压压的高大身躯,带着一身汗臭混杂着机油味靠近,一左一右像拎小鸡般把他夹住,范进侧脸看去,正好看到两人面无表情的脸与后脑勺位置正在转动的金属堆栈,这是两个穿着钒青色巡捕服的“辅巡”偃机,侧后方又踱着步走来一名“正牌”巡捕,拿着腰牌在范进面前晃了晃:“巡捕房办事,范先生还需跟我们走一趟。”
范进惊得大喊:“冤枉啊捕快大人,我可是在衙门工作的一等良民。”
那巡捕看了他一眼说:“范进是吧,没错,抓的就是你,你这贱民年满35,已被衙门开除了,你妻子已经代你签署了偃机改造协议,这便送你过去。”
范进一听更吓得嗷嗷乱叫,双脚乱瞪,奈何两个偃机辅巡双手好似铁箍一样,紧紧把他圈住,范进双腿扑棱着挣扎得厉害,那巡捕挥了挥手,两偃机往他耳后扇了一巴掌,顿时清静了,范进也双眼一黑昏死过去。
待到范进慢悠悠地清醒过来,只觉得头顶嗖嗖发凉,一想之下顿时大惊,肯定是自己头发被剃光准备开颅了。他双手一顿,原来是全身捆绑在改造椅上,便是连脑袋脖子也固定得死死地,浑身上下方寸不得动弹,嘴巴里也塞了个软球压着舌头,说不出话来也只能呜呜作声。
范进挣扎着用侧眼的余光望去,只见旁边有个叼着烟斗戴着“寸镜”的白发老头,正在小心翼翼地朝一个蒸汽链锯把手末端加入细煤粉、机油、清水,加毕,他用烟斗点燃微型蒸汽机,一股黑烟喷出,活塞嗒嗒作响,链锯突突转动,把范进吓得神魂出窍,乱抽乱动,身上绑好的皮带被扯得喇喇作响。
举着蒸汽链锯的白发老头阴森森地一笑,把烟斗放回嘴边,撇了范进一眼,嘿嘿一笑道:“不急不急,还有些家伙什呢,等下再给你开瓢。”说罢他把蒸汽机熄火,慢慢地走到一边翻找这东西,全然不理在呜呜叫着挣扎的范进。
不一小会白发老头拿着小锤子、翘棒之类的工具,提着链锯来到椅子旁。白发老头用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范进的光头,范进只觉得头皮发麻透体生寒。老头又摸出一支笔在范进光溜溜的头上画了几个圈圈,画毕还用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侧目喃喃自语什么好脑壳、好听就是好脑壳之类的怪言怪语。
听得那白发老头又自言自语地说了片刻话,他站起身,重新发动蒸汽链锯,喷着阵阵热浪靠近范进,范进双目圆瞪,已是怒极,可惜他此刻嘴上塞着东西,便是连咬牙切齿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发老头将链锯靠近自己的脑门,范进心中暗念:“我命休矣……”
却是此时,只见老头背后闪过一个身影,拿着个大阪手往老头后脑勺一甩,老头闷哼一声倒地,那链锯斜切着划过范进眼边仅仅两三指距离,那丝丝气流甚至扰动了范进的睫毛。链锯碰在改造椅上惊起一阵铁火花,然后瞬间反弹嘭地一声弹开,重重地砸在老头身上,老头血花崩溅,把那来救助范进的身影也吓得一跳。险死还生回过神的范进定睛一看,来救自己的居然是那胆怯的实习生,范进拉长了脖子冲她呜呜呜了几句,实习生醒悟过来,连忙手忙脚乱地把他身上的梢扣解开,拔掉口球,两人搀扶地跑出门口,范进恨恨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地上还在冒烟的烟斗,他又踉跄地跑过去捡起烟斗,丢到了装着细煤粉的大陶缸里,一股青烟冒起……
两人一路小跑到门口外面,范进正想作揖道谢,却见实习生先喊:“范相公,严贡生要找我麻烦,范相公你可否将我留在身边救我。”
范进苦笑,说:”若无你帮忙,我便连脑子都被割去了,还怎么帮你。”
实习生道:”范相公您是文曲星下凡,自有天神庇佑,如今已高中举人了。”
范进哭笑不得:”你既救了我,又何苦拿中举来耻笑挖苦我。”
实习生见他不信,恼得跺了跺脚。忽然外面吵吵嚷嚷地涌入一大群人,当先一个报录人拿着一卷黄纸大喊:“白老头切勿动刀,范相公高中举人咧……” 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晃,范进一把抢过报录人手中黄纸,打开从右往左看,果真第七名写着:
范
进
锦
城
府
学
生
诗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上岸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旁人慌了神,连忙打来水泼之脸上,未奏效。又有一高邻上前来,用他那黑漆漆沾满污垢的指甲掐范进人中穴,范进一时吃痛,大叫一声卷地而起,又吓了众人一大跳。范进跳了起来,也不管别人,嗷嗷乱叫起来。只见他披头散发,脸上水滴滴落,状似颠鬼,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噫!好!我中了!我上岸了!我上岸了!嘻嘻哈哈!”
也正当此时,后面轰然爆震巨响传来,原来是偃机房里的煤粉爆燃,熊熊烟火在范进背后乘势而起,范进不觉得害怕,反而尖笑得更开心了:”烧得好!烧得好!我上岸了了了了!我上岸啦啦啦啦!”众人慌忙分出一半人去打水救火,另一群人簇拥着范进把他带到马路边,范进对着火光甩着手,边蹦跳边怪叫,一时间仿似烟火庙会跳大神,热闹非凡。
如此折腾了半日,火势渐渐变小,范进尤自手舞足蹈嘴里却嚷嚷着乱七八糟的”上岸了!上岸啦!”的胡话,这时人群被挤开,只见一个半裸着身子的屠子走了过来,众人一眼便认出这是范进的老丈人胡屠夫,平日里凶神恶煞的胡屠子,今日却显得有些猥琐,众人看了不禁有点好笑。胡屠夫走得近了,轻声说道:“贤婿,贤婿,哎,这可如何是好?”旁边的街坊们忙七嘴八舌道:”胡老爹你快快动手便是,打他一个嘴巴再骂他几句狠话,帮范相公出了这口痰涌他便能醒过来了。” 胡屠夫便又鼓起气来,呲牙弄眼地装成平素凶狠的样子,来到范进面前,深吸了两口气,在众人的好笑声中,一大耳刮子就扇了过去:“你上个屁岸!你大清已经亡了!”众人和邻居见了这般模样,不禁笑出声来,还有好事者高声叫好。
范进吃了这一大耳刮子,整个人转了两圈,晃悠悠地倒了下去,众人连忙又招呼方才那个指甲上满是黑污垢的高邻,以精湛的手法掐着人中把范进活活疼醒。
范进醒来后甩了甩头,推开众人,低着脸阴森森地看了一圈往日熟悉的街坊与邻居,众人被他看得一阵噤声心寒。又见范进忽而嘻嘻一笑:“我中了第七名,大家等吃席罢?”众人这才齐声笑起来。
范进甩了甩湿漉漉地头发,又拉了拉皱巴巴的长衫,这时忽听到人群中有一娇柔女声叫着:“范相公、范哥哥。”原来是适才人多杂乱,实习生便被挤到边上了,这时她挤开人群,又来到范进身边,拉着范进衣袖低声说:“范相公切勿忘了我,带我左右侍奉可好。”范进见她贴近自己,叫得又极为亲昵,低头再看她面容颇为秀美,不由得心中一荡,竟泛起了“大小登科”的念头,只是自己怎得都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忽然外面又是一阵嘈杂,一人高喊着“大哥!大哥!”冲了过来,严贡生居然也赶来了,他挤开人群来到范进面前纳头就拜:“大哥,昔日大哥带我进衙门的时候,我看大哥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头顶隐隐有金光浮现,举手投足间霸气侧漏,我早便知大哥必有金榜题名之日,今日果真遂愿,弟与有荣焉。”严贡生拉起半边袖子轻轻擦拭起自己眼角的泪水,显然是喜极而泣,街坊邻居纷纷议论到:“虽非兄弟,但胜似兄弟也。”又有人道:“优秀的人果然喜欢跟优秀的人在一起。”还有街坊擦着眼角感动的泪水说道:“承认别人优秀有那么难吗?啊?”
范进走进,轻抚严贡生头顶笑而不语。严贡生用手背挤干眼角泪滴,从身后小跟班手里拿过一封银票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千两,大哥权且收着。”他又接过一把钥匙,转头对着实习生说道:“如今来往的人多,诸多不便。弟在地王公馆有一套空房,三进三间,可送与嫂子跟大哥作为新房,搬到那里去,日后捧灯夜读,红袖添香,岂不美哉。”实习生羞红了脸,一把抢过钥匙侧过身去。又听到那胡屠夫如破喇叭一样的大嗓门喊道:“正是正是,中举纳妾,大小登科,如今是双喜临门,正当如此。”当下,众人便簇拥着吃酒去了。
自此以后,每日来奉承他的人络绎不绝: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几家当地名企过来请胡屠夫当顾问的,大台戏、流水席,一连七天,分文未花,贺仪也越收越多,不一一赘述尔。
次年,范进一举考中进士,被任命为考选御史,再往后,未及40岁便升任为学道,负责地区的科举考试,尔后,升任为通政,直至晋为朝中三品大员。
65岁之时,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范进携新纳的第18房小妾回家祭祖,当地司政摆酒庆贺,范进坐在首席,听了当地知府一通极其肉麻谄媚的吹捧之词,范进站起来祝酒道:”本官今日故地重游,不由得想起30年前高中举人之时,点点滴滴,俱历历在目。回首往事,恍若黄粱一梦也,但若这是梦,我相信诸君与我一样,亦不愿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