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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丨二苏】长听佳人泣渭阳

2023-03-14 00:32 作者:脉望饮秋尘  | 我要投稿

西出阳关万里行,弯弓走马自忘生。

不堪未别一杯酒,长听佳人泣渭城。

——苏辙《李公麟阳关图二绝其二》

 

岷峨之间的气候向来丰沛而温柔,是以冬无冰霜、孟春多旱,却在某个古老的元月初十前后纷纷扬扬连落数日大雪。不独那幽邈空翠的江水初发源处,这场兆示丰年的雪张开她柔软的怀抱,几乎覆拥了广袤的帝国全域。彼时那遥远繁华的京洛、冠盖轩轾盛极之处,这银砂世界也照亮了庆历士人在案牍辞章之中偶然抬起的倦眼;于是他们曾短暂地感受到所念必无所不往的振奋和希望,相携在银枝玉蕊之间清吟纵游。与之漠不相干、但即将发生缘法的事件是,在风雪初晴的剑南大地上跋涉的苏洵尚且没能成为一位经验丰富的父亲。尽管他的季子已经六岁了,他的妻子在此十多年间生育了将近十个孩子。

年节里清晨向来料峭,天际的日晕朦胧如漪,教云雾浅浅地皴染开来,积雪齐至成人踝上。苏洵把幼子的小手拢在袖里,父子两个踽踽向城外天庆观走去;孩提时代的苏辙多病而弱小,银朱的风帽下露着眼睛和被吹红的双颊,父亲牵着他走在雪里时便如同将一棵红苋不停地提起放下。苏洵尚未意识到这么深的雪其实要把孩子抱起来,尽管他晓得在苏辙扶车学步的时候应当多抱抱他,但自从他学会走路之后、他便自然而然地以为从此彻底告别了腹背烦忧。苏辙很勉力地跟住父亲的脚步,有好几次差点面朝下直扎进雪里去。

日前雪总也不停,连带在张道士那里学字的苏轼也搁浅在观里累夜不得归。这天放晴恰逢十五,苏洵便想着把大的那个接回来吃元宵。苏辙性静而且畏冷,往常不爱在这个时令出门,这回却吵着要和他一道去。他们终于走到山下站定,翘首盼归的苏轼已经立在阶上向他们招手了。阿同——哥哥将手掌拢在腮前喊他的名字,甜冷的春风将这短别相逢的呼声送与他听。当父亲再次自若地牵着苏辙欲要回返,苏轼便讶然提醒“大人怎么拖着阿同走”;苏洵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佯作若无其事伸手把阿同抱了起来。归途阒寂,渔鼓简板之声如木珠滚落回荡在河谷深处,岷水的支流在石上幽咽地汩动,朝晖丝丝缕缕穿落于青林银粟之间,南鸿振翅倏尔掠过琼枝。六岁的苏辙在母亲的教导下开始识字了,苏轼也经常将自己新学的字写在他手心。

那时节哥哥还冠着“和仲”的小字,阿同有一回寻见爹爹在读的《春秋》,便坚持指着《桓公二年》“钖、鸾、和、铃,昭其声也”中的“和”字说“哥哥,哥哥”。苏洵如梦初醒,进而为自己的失策大惊失色。他原来希望大的那个能收敛一些性子,故而取了“轼”字作名,至于“和”、“同”小字,不过是尚未正式取名时叫着方便;现在这个“若无所为”的大名难说不会和声闻于天的小字相冲抵。然而这样的希冀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无望的,因为苏轼显然是两个男孩子里更像他自己的那个;当他依仗着博闻强记的头脑侃侃而谈,当他们两个一道瞒着母亲和弟弟沉迷于搜集书画和石头,苏洵那严父的外表下常常按捺着忘乎所以的快乐,于是渐渐忘却了昔年隐忧。

如前所述,苏明允也许至死也没能成为一位经验丰富的父亲,但他的许多安排都体现出了高超的父母爱子的智慧。譬如他对他们训练和婚配的安排,前者令他们联袂而出的光采倾倒京华,后者则使这一双棣萼免于教榜下捉去的命运。他得意于苏轼恣情挥洒的天才,也激赏苏辙清隽缜密的慧心。当季子还幼小的时候,他便赞美他对《鱼藻》、《兔苴》的解说蕴含着超越先儒的创见,并欣然将这些小小的文字贴在寝室的墙壁上。苏辙手工很巧,程氏便想到教他们雕刻书版和花笺的纹模。他对莳花的爱好几乎贯穿了终生,那时他最偏好的图案也是各种记名或不记名的花草;苏轼则不加掩饰地喜欢着龟甲纹格里排列的漂亮小乌龟,常常印一大沓,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拉着苏辙一起找有没有哪个格子里的小乌龟逃去曳尾于涂中了。

小苏便是从那时开始学到关于编次和排版的知识。后来他禅悟有得,被丛林中人认为是景福顺老师一生有此一人便足够的高弟,而那些字节和音韵的结合体构成了他一生中最初的法喜、也是他永远乐于曳尾的涂泥。雕版需要不厌其烦地重复千千万万次均匀的书体,这种工作对苏轼来说有点痛苦,对他来说却亲切而安适。他得以最设身处地地领略到书字不易,但版成后印得千页便是反掌须臾之间的事、则使他领悟木头和松墨这样死物竟然可以赋予文字近乎逍遥的自由:它们不惮于用流水和马蹄全力追赶宇和宙的速度,又悄然为一切力有不逮的神思和发语添上双翼。

 

这启示再次抵达他已经是四十七年后的事了。元祐六年二月初四,苏轼以吏部尚书除翰林学士承旨,苏辙以龙图阁学士、御史中丞受中大夫,守尚书右丞,他们死去的父母得到封赠,个人的权势和家门的光耀几乎在同一天到达顶峰。但这对苏辙来说意味着他和苏轼的短暂相守又一次宣告结束,而立在南省的殿阁上仰视穹苍带来了或将留骨于高堂之上的巨大恐慌。

“子瞻上一次自编集是什么时候?”在他们一起写劄子争求外放的间隙,苏辙状若不经意地问起。

正在活动脖子的苏轼茫然地思考了一下,张了张嘴。

苏辙挑眉。

苏轼闭上嘴沉思地摩挲着下颌。

苏辙期待地看着他。

“可能……应该是……”他托了腮缓缓开口。

“应该是?”苏辙接道。

“……”苏轼放弃地摇摇头,“不记得了。”

“无妨。”苏辙循循然道,“那我们从现在开始一起编好吗。”

“好麻烦啊。”苏轼愣了一下,絮絮叨叨地把脸埋进文书里。

“难道子瞻忘记我们从前的游戏了吗。”苏辙恳切道,“有一天当我们都要离开的时候,从前之事又将付诸何人笔端?”他急切地在箱箧中翻找,最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将一张龟甲纹花笺捧到他面前,“此非独独出于挽留或纪念。如果我们无法逃过天命的辖制,至少还有旁的事物可以做到!”

苏轼就这样在弟弟的督促下开始了自编文集的工作。这件事对苏辙来说并不麻烦,因着他早已习惯在酬唱赠答的时候额外抄写备份,所有的文章和诗歌都按照年份编好,如此,他的问题就只有命名、编次和增删。至于才华横溢的哥哥,他的文稿正如他的灵感那样不择地而出,或藏在书箧的夹缝里,或被压了砚台、垫了案脚,连灶下都搜出来几篇。苏轼写信给所有的好友门生,向他们讨要和诗的抄本,总之这次他确实尽心尽力而非像从前准备贤良进卷那样全靠弟弟整理,毕竟苏辙的请求确实使他感触颇深。在第二次离开杭州之前,他终于顺利地把《东坡集》编到了元祐六年六月。

“如此说来筠州并非我的黄州,东轩也并非我的东坡。”苏辙沉吟道。除却眉阳的故园,目前尚无哪一处所在安置着他独一无二的心乡。他将自己的集子命名为《栾城》,那里据说是家族的来处、陌生的祖望。

“也许以后会有的。”苏轼凝视着书封上未干的墨迹自言自语道,神情言语之间藏着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怜惜和哀伤。

如果可以,希望你永远不必找到自己的东坡。

在出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苏子由得丧若一的情怀还不曾像送春的红药那般凋落,亦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文字的死亡和重生。而东坡埋葬了苏轼几乎一半残损的生命,如果可以,他当然会不顾一切地祈愿他珍视的弟弟、永远都能在浊尘中葆有完满而精洁的灵魂。元祐六年当他们相携临渊履冰之时,苏辙依然认为他五十年的生命维持着均一的质态,他保留了从流出川以来所有的生活记忆;而苏轼选择将《南行集》的部分从中坼裂开来。他原也以为出川是到了人间,直至郑州西门外风沙弥散的坡垄和天际无言的残月带来了充填胸臆的寂寞:这人间的降临,乃是以苏辙清癯孤独的身影为前驱、以孤鸿纷飞为肇端。那么,这便是这是元祐六年的苏轼的领悟和决定吗?苏辙想着,也许那也是苏轼的恳求,喑哑地埋在所有旧约和谶语背后: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年少无心的“苦爱”二字最终也成了预言。哪怕苏辙不愿意将高官职作为目的,也须明白它是不可或缺的手段。他们那个时代的孩子,从小就被告知自身的禀赋和使命并不是由某个人赐予的,他们自立于此世的价值也不待那某个人来评判,因此也陷入更为深重的文字的囹圄和谎言。苏辙带着苏远自岭外归来,此刻正坐在颍昌的庭院里看女孙们折柳相戏。

“九郎。”他唤外孙道,“替翁翁也折一枝。”

文骥依言折了一枝短条来。苏辙将柳枝并一簇绿萼梅花盛在一只小小的定窑觯式瓶内,当作檀香观音前的清供。前者是元祐八年苏轼从定州带给他的,佛像则是他次年生辰苏轼寄来的贺礼。若是子由心有所祷,焚香上享之时大士自然会得知。苏轼在诗中如是说。这几日他们忙着整顿行李和家私,房子里堆满了来自兄长外任之所的物产和苏轼买的漂亮的破石头。

除日将至,即便许州故旧皆知他杜门谢客,姑苏范氏昆仲那里终归不能不去拜会,何况据说范丞相不大好了。苏辙颇为踌躇,并非他不愿去,而是不敢去。

“你这样不说话,他如何知道是你来了呢?”范纯礼将他让到榻边。

“我已知是子由。”范纯仁愉快地坐直了身体。在他回眸的时刻,苏辙看见他恬淡的面容和黯淡的瞳孔。“三郎你且去罢。”他说。苏辙下意识要动,却听范纯礼笑道:“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么。”

“没什么。”范纯仁仍是眉眼微弯,摸索着轻轻推了推弟弟。

范纯礼替他们拨亮炭火,独自掩门去了。范纯仁侧耳听得他走远,便从榻上转身来面对他。

“您……您……”苏辙哽咽着说不出话,只好握住他垂在身畔的手。

“子由,”范纯仁愕然,慌忙回握住他,“莫哭,莫哭。我一切都好,便算眼睛瞧不见,你知道那也是旧时痼疾,多早晚的事。”

“不过听人家说子由从南边回来不曾见老,又引得我颇为好奇,”他沉吟片刻,又笑道,“也许这才是为数不多可称遗憾之事。”

“传言妄说罢了。”苏辙知他面上温柔清和,内中最易伤感,便也强颜答道,“时光抛人,纵使没有岭上之行,也不会停滞半分。”

“我说不过你。”范纯仁摇摇头,语意之间似有几分慧黠,“可我知道有人说得过——到底须子瞻来跟你说。”

“他也并非时时刻刻都说得过我。”苏辙拭泪道。

范纯仁大笑。

他欣然同他讲起目眇之后的感觉,说那其实没什么不好。范希文的次子少年时勤勉力学,夜读的油灯常常熏黑了帐顶。李氏夫人笑道:“我不记得置办过乌黑的帐子,还是家里开了染坊。”母亲忧心他过于劳累熬坏眼睛,夜中总是悄悄来看。她到来时分,总是轻轻地伸手覆住他的倦眼——范尧夫对他说那便轻柔得好似母亲的指掌。

“上天从一开始就为所有人都作出了安排,我们的欢乐和顿悟仰赖于祂的佑助,我们的挣扎和对抗逃不出祂的谋布。我们须警惕祂降下的缄默的暗示。”范希文是大家心中的圣人,范尧夫作为他的遗体也被认为具有非同一般的意志。诚然这场他曾经极力抵制的争斗夺去了他的双眼和生命,反过来又使他获得了交感的灵明。“天命以为我不必再读再看,故而蒙蔽我的眼睛。”他喃喃道,“文字是弘人也妨人的事物,直至失去光明和生命放能结束这种痛苦。”

“但这也是我们存在的方法。文字并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造物;正如是我们弘扬了道义,而非道义弘扬了我们。”苏辙看着他灰色的眼睛,泪如流泉,“此世难道一定不是真宅?彼岸莫非一定就是解脱?”他垂着头颅,轻轻将他枯瘦的手贴在额前,“何况若您弃我而去,这世上还有谁会眷念于我?”

范纯仁以为若只是这个问题,那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天意使他想起范纯礼,想起他们近在眼前的重逢和永诀;便是亲如棣华的手足骨肉,生死亦必有先后。世间没有不次第湮灭的星辰,没有永时无尽头的旅途。灞桥绿柳容易枯萎,而菩萨的听闻难以企及;阳关未别的那杯酒撑得一时,又岂能撑得一世。

在范纯仁道破天机的几乎同时,海上漂流的苏轼忽然受到一阵飓风的袭扰。苏过和父亲在腥咸风浪中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臂,因而幸免于难。只是苏轼穷尽一生收集的松墨全数沉没水底。天命试图运用强力为后世所有版本的“东坡集”画上最后的句读。但祂不会宣之于口,更不会用暴烈的手段赐予他须臾解脱,祂甚至预备推着苏轼那枯筏般残损疲敝的躯体进入温暖的内河,送他无谓的希望和真实的绝望,送他去往常州、去往郏城。只是在这一切为人后知后觉之前,范纯仁幸运地在那个正旦的夜里于梦寐中谢世了。

“他始终自觉无颜至泉下面见我们的父母。”范纯礼远望万安坡上离离衰草,“虽然他嘴上不说……我知他是不能说……但爹爹和大哥哥若是有知,首先会心痛的。”

 

那日在北邙坡垄之上,苏辙心间也曾涌起片刻恍惚。当他念及生母而辛酸涕落之时,从未想过父母是否也能灵感他们无法外道的悲苦。苏轼为他做了太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便是来作了他的兄长。虽然他们之前不必说这样的话,但苏轼的确曾站在道观的苔阶上遥遥呼唤他的生名,曾赤足背着他走过青神的石桥。在街上遇见熟人的时候,哥哥会代替他礼貌寒暄,连祀奠友人的祭文都可以由他一并写上“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苏轼、朝奉郎试中书舍人苏辙,谨以清酌庶羞之奠”;当他陷在元祐这条泥泞的车辙里,哥哥会游到东南的水边猛吸一口朗月清风、再游回来用泡沫濡湿他皴裂的鳞——即便到最后的最后他也不曾放弃回到他身边,只是他再也游不动了。苏轼的存在省却他多少麻烦、又给予他多少镜花水月的誓约和梦幻,就像他珍爱的文字那般使他痛裂忘生又悲喜交集。

苏辙开始在中州勤勤恳恳地经营他的家族和耕地,不仅需要偿还埋葬苏轼的债务,还要酬答他亏欠苏轼的部分。东坡的文集只自编至元祐六年,这并不意味着是傲慢与轻率使他看重东坡本身多过东坡的文字;他只是懒惰,可以佐证的是,元祐六年之后他也不曾再去办理转官的手续,导致这么多年一直在领六品官的俸禄。显然苏轼就是那种把饼穿在他脖子上也懒得张嘴的人,而这个家伙花了太多的时间望月、栽竹、酿酒和买漂亮石头。

崇宁二年三月,诏元祐党人子弟毋得至阙下。四月,诏毁司马光等景灵宫绘像及三苏、黄庭坚、秦观文集。当上令开封、四川、福建的印局焚毁东坡的书版,令杭州、黄州和徐州的士民凿碎东坡的碑碣,当道者也知道有多少精美的刻本被藏入文庙和奎楼的夹壁、多少石碑在轰然坠地前被转拓了成千上万次——诚然这也是为着牟利,但此时代终归难以再将这样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完全抹杀。遑论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人甘愿自毁前程也不惜追随蜀学,遑论他唯一的弟弟尚且存于人间。正如当年乌台不曾将他们兄弟唱和的诗歌列为罪证,也没有人搜苏轼的文字搜到他家里去。因为他是苏轼的兄弟,所有人都默认他们同流合污的不清白。

苏辙找来巨大的石头为哥哥写了漫长的埋铭,他将那篇文字撰结一遍又书写一遍,眼睛熬得好几天看不得东西。他被他弄来的石头环绕着、被他的儿孙们簇拥着;他的眼泪会在参寥师提及“子瞻”二字时坠落,床前则安放着他著录的《易传》。他的八万四千偈无时无刻不在破地而出,苏辙在姜唐佐带来的诗篇里触摸到古老的地脉,在归去来兮的悲鸣中熔断了所有刀剑,又因为坏壁露出的遗墨沾染了满身琼英落蕊。当文字的迷雾在烈日下晞干,他看见汩汩涌动的颍水流到他面前。苏轼最不希望的事还是发生了,而且发生在他身后,这就意味着当他在彼岸听到“颍滨”这个名字,也许不会想到这就是他的阿同。苏辙终于从所有的囹圄和骗局中无师自通地逃走;当他还是那个说出“使举世将以从容而自居,则天下谁当以奋发而为意”的少年,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最后会羡慕管幼安和丁令威。

苏过也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东坡,尽管大人们都怜爱地称他小坡,尽管他不幸在盛年去往了乘槎才能抵达的海外。苏辙在他的文字里找到了一首又一首《大人生日》,忽然它们终止于某一个孤孑的纪年,取而代之的是一首又一首《叔父生日》。如若生命中最后一个春天竟以枯旱告终,要追溯起多久之前的清霜和雨露、才能将这份焦渴代偿?当梦中归鸿承托着的视野回归六十多年前故山的春雪,苏辙尚且不曾领会危坠的造物的暗示。他以为自己不曾刻意撰结任何文字,而那懵忪的笔尖却像是有独立意志那般诉说着,不幸子瞻早已离我而去,而我今朝七十有三,异日将追蹈前约于嵩山之下。他不曾责怪苏轼的擅自死亡违背了他们的誓言,却怅恨因为自己不能及时死去,致使兄长托体山阿、独听夜雨十年之久。天命像同情范纯仁的绝望那样垂怜于他的痴心,于是祂握着他的手写下了“此心皎然,与物皆寂。身则有尽,惟心不没”的字样——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蒙受的欺骗和煎熬,可终究不曾逃避。那是独属于他和造物的约定,即便皮肉腐烂在高堂之上,骨殖也会归入涂泥……如此他又重新梦见岷峨的风雪和父亲的胸膛了。

苏洵明智地把幼子抱在怀里,这样积雪的融水就冻不到他的小脚。这和苏轼梦里的苏洵形象很不一样。从一开始父亲便习惯于严厉地鞭策兄长,却总是对他客客气气。不仅由于他听话而多病所以得到眷顾,更因为失去长兄的次子会真正成为父亲的孩子,幼子则是属于母亲的心脏。他对妻子怀着迟来的敬爱和愧怍,故而愈加不敢在她的阿同面前疾言厉色。

而正如他千千万万次期待的那样,在日出金顶的地方回荡着钟鼓玉板的声响,苏轼正立在宇宙和花笺尽头,预备将别久重逢的字辞写在他掌心上。待黟川点漆之墨碎于鲁川秦火,不知何人复闻阳关堕泪之声。


fin.

苏轼的漂亮小乌龟长这样
  • 上周六(农历二月廿日)是苏辙的生日,因为他是己卯年的兔子我也是己卯年的兔子,在我们本命年的时候给他做了点饭

  • 虽然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往这里堆同人文,反正我想做就做了()

  • 本文牵涉的主要历史事件和互动皆有据可查,因为这些人之前材料真的很多,甚至不用我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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