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山茶(2)——初开
1945年7月,梅家村。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我醒了过来。 “日本鬼子又来了?”身旁的嫂子紧张地发问,但没有人回答她。地道里一片寂静。 “咔嗒”一声,地道被打开了。但来人不是鬼子,是一群穿灰蓝色衣服的中国人。 我想起了阿妈临走前叮嘱我的话:“小梅子,你记住了,穿灰蓝色衣服的是八路军,是好人。”但是,八路军一定是好人吗? “乡亲们,出来吧。日本鬼子已经被我们八路军赶跑啦!”一个同样穿灰蓝色制服的女子站在地道口喊道,她看上去才十四五岁,头上插了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她也是八路军吗? 我跟着乡亲们一起走出地道,在经过那女子身边时,我终手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角:“姐姐,你也是八路军吗?”她转过身蹲下来摸着我的脸,她的眼睛是罕见的深褐色,让我想起曾经进山时遇到的梅花鹿。看久了让人有想要轻轻吻上的想法:“是呀,也别叫我姐姐了,叫我白茶吧。小妹妹,你叫什么呢?” “我……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小梅子……”我一边说一边绞着自己的衣服。 “梅,玫,”白茶姐姐念叨着,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她回过神来:“小梅子,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好。” “那以后你就叫红玫了,玫瑰的玫。”白茶姐姐理了理我的头发,眼神里带了些我当时看不懂的情感。 “耶!我有名字啦!我叫红玫,玫瑰的玫。”我兴奋地大呼小叫,尽管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玫瑰。 晚上,白茶与我躺在家里唯一的一张很小很小的床上,正当我出神时,白茶开口问道:“红玫,你父母呢?”我一愣,回过神后,赶忙回答:“阿爸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跟着红军走了,再没有回来过;阿妈在鬼子来时去找支援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白茶听完,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我这时又想到什么:“白茶姐姐,我能跟着你们去打鬼子吗?” “……” “好。” 第二天,我牵着白茶的手,告别了邻家嫂子,跟着八路军走出村子,路过村前的梧桐树时,我余光看见树上挂了什么东西,转过头去看,白茶却一下捂住了我的眼。但来不及了,我已经看到了那件熟悉的蓝印花布衣,那是阿妈的嫁妆。阿妈……我忍了再忍,泪水还是夺眶而出。白茶抱着我,没有说话。 1949年7月,监狱。 “名字。” “红玫,玫瑰的玫。” "被捕原因。” ”说真话。” “红玫,你态度放端正些!” “被捕原因。” “……” “被捕原因!” 我仍是不吐一个字。 “好啊,你不说,我来替你说。”审讯官恼羞成怒,像一条乱咬人的狗一般狂吠,“你非法集结判乱分子,出版非法刊物,煽动他人进行反政府活动!这一桩桩都是你的罪行!” 我听到这些罪名后有些诧异,并不是为别的,而是这罪名太轻。 我在党内负责的分明是情报工作,宣传是白茶的负责部分…… 白茶…… 是白茶顶了我原先的罪名! 我一时被这明了的事实惊得不知所措,审讯者却以为我是被罪名吓住了:“害怕了?你现在后悔,戴罪立功还来得及,供出你那些同伙……”而他那在我腿上游走的手显然还有别的意思。 这时我缓过神来了:“做梦!你个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呸!” 审讯者一脚踹在我的胸口,我倒在地上,吐出一口接近于黑色的血。 “把她带下去。” 狱警把我推进牢里,我一个踉跄,白茶扶住了我。 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白茶那双深褐色的眼眸,白茶她该是意识到了什么,移开目光,不敢直视我。 “你为什么要撒谎?”碍着狱卒的存在,我没有直接说出全部的真相。 “我不想看到你死。”白茶轻轻地说着,像是朵轻飘飘的云。 “所以你就让我看着你去死?!”我实在忍耐不了心中的愤怒,声音一下子提高了。白茶赶紧捂住我的嘴:“你小声一点。” 发泄完了怒气,心底的悲哀一股脑冒了出来。泪水充盈了眼眶,待眼眶也盛不住后,便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有几滴落在了白茶手背上。 白茶显然吓了一跳:自从1945年离开村子的那天之后,我已有四年没再哭过了。她抱住我,就像我十五岁那年一样,没有说话。 待我慢慢平静,白茶抹去我脸上未干的泪水:“至于嘛,当初加入革命的时候,不是已经做过思想工作了嘛,你哭得好像我已经……”“我不想再看见你又一次死在我面前。”我打断了白茶,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影是那么清晰和熟悉,仿佛发生在昨天,而不是上辈子。 “你……想起来了?”白茶小心翼翼地问道。很明显,她也记得上辈子的事。 我慢慢蹲下,抱住自己的膝盖,闷声吐出一个字:“嗯。” 白茶轻轻抱住我,轻声叹道: “小梅子啊……” 一个狂风骤雨的晚上。 “457号!” 狱卒那如食腐的乌鸦般沙哑的吼声此时似乎比外面的雷声还响。 他喊的是白茶的编号。 我将白茶从床上扶起——反动派最近频繁的提审让她虚弱极了。 白茶走到门口,我似有什么预感,叫住她:“白茶……” 白茶回过头嫣然一笑:“再会。” “鲜红的旗帜高高地举起,红旗下我们活着或死去……”我轻轻唱起,别的同志过了一会儿也加入了进来。 “闭嘴!”狱卒冲进来把我踢倒在地。 我用手撑地,慢慢爬起,继续被打断的歌唱:“懦夫们畏缩,叛徒们冷笑……”我死死盯着狱卒,似乎下一秒就会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 狱卒骂了一声,慌忙地退出牢房。 反动派押着白茶消失在黑暗中。我知道,我不可能再看见她了。 “这里咱要红旗飘又飘……” 她没再回来。 1949年10月1日,天安门广场。 “中华人民共和国,今天,成立了!”礼炮响起,耳边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我摸了摸插在胸前口袋里的一朵凋谢的白山茶,喃喃道:“姐姐,我们胜利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