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情书
重庆的火锅,是很有名的。
零八年冬天,大二寒假,随着一行人去了重庆游玩,吆喝着便到了一家火锅店。
这群人里,李柏对吃最有研究,他死死的盯着锅里刚下的鸭肠,满脸都是严肃虔诚。
“鸭肠十一秒就行,再煮就老了,没了味道。”滚滚热气将他眼镜糊上一层白雾,他也不在意,麻利地捞起,往油碟中猛的一蘸,又往嘴里送去,一气呵成。
老许将信将疑,学着试了一试,结果被烫的直叫唤,一边骂骂咧咧,众人一旁热闹得很。
李柏对着旁边的人小声说:“阿宽,别愣着啊,我们这是AA,多吃一口就是赚。”
阿宽哭丧着脸,没有回话。
这是个有故事的人,追了两年的学姐被人半路截胡,我们一行人在心里幸灾乐祸,但谁也不敢去揭这个口子。
李柏大大咧咧地说:“你知道你错在哪了不?”
阿宽脸色难看,冷冷回了一句:“你懂个啥。”
李柏放下筷子,不以为意,开始传道授教:“其实不管是男追女还是女追男,你得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不能看得太重,你给了她所有的优越感,结果把自己定位太卑微,久了对方就会产生错觉,我这么牛逼,这小子配不上我。”
我在一旁面无表情,冷静得像个杀手,消灭残留的食物。
说相声,三分逗七分捧,有人捧,老许适时接了一句:“这话新鲜,怎么个说法?”
他回头看了一眼,摇头晃脑,像个神棍:“追得到就追,追不到就换下一个,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越把她看得越重,将她推向神坛,最后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别人只把你当傻缺,你这大把的时光怎么能耗在一个人身上。”
众人放下筷子,肃然起敬,大觉真人不可貌相。
坐我旁边的周玫有些好奇,凑过来悄悄问道:“李柏谈过几次恋爱?”
周玫是个挺文静的女生,是老许女朋友同宿舍的,被怂恿过来,不爱玩也不爱说话,突然间问这个问题我有些意外。
“一次没有。”我说。
周玫不信,又看了几眼李柏。
阿宽虚心受教,问:“那有什么好办法没?”
李柏憋了很久,又挠头又擦眼镜,仿佛碰到了世纪难题,良久,他憋出三个字:“写情书。”
周玫抿着嘴唇,眼里亮了几分。
我隐隐听到老许喃喃了一句:“倒数第二给倒数第一讲题,一个真敢讲,一个真敢听。”
老许说,十八岁以前写情书,那叫童真,十八岁以后写情书,那叫天真。
阿宽说他三岁之后就再也没写过情书,顶多干干送花这种蠢事。那时候庞龙的‘你是我的玫瑰花’这首歌火遍大江南北,大街小巷里,发廊里,mp3各种单曲循环。
很多年以后,昏暗的ktv房间里,周玫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她望着那个醉的不省人事的人,说如果当初那封情书是给我写的,那就好了。
寒假过后,回到学校,道路两旁的树发出嫩芽,春意盎然。
开学那天是李柏生日,他收到了一个粉红色的保温杯,由宿管转交,刚一走进宿舍就听见一群人在起哄。
也不知道是谁送的,众人猜了个遍,不敢相信有这回事,只听宿管说是一个女生放在这里,附带一张贺卡,字体娟秀,简单写着‘生日快乐’几个字。
李柏喜滋滋打量手中的保温杯:“这感觉挺贵的啊,能倒卖不少钱。”
众人沉默,纷纷为送这个神秘女生默哀三秒。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我是最先知道的。
那天下午,学校图书馆闭馆,碰见了周玫,一眼就看到了她手中的粉红色保温杯。
“我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杯子。”我有些兴奋,觉得自己发现了某个不得了秘密。
周玫低头直愣愣的走,不回话,我又凑上去好奇问:“李柏那个保温杯是你送的?”
“不是!”她停下来,紧张地看了我一眼。
“真不是?”我又问。
周玫眼神躲闪:“你不要乱说。”
我看着她一脸紧张的样子,没有再问下去。
喜欢一个人,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比如周玫总不经意间看着李柏,每次宿舍有聚餐她会出现,有意无意的问起李柏喜欢吃些什么,喜欢听什么歌。
她报了尤克里里社团,李柏也在里面。
夏日里,雨来的又急又猛,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刚好路过在湖心公园,连忙蹿进走廊里躲雨,心里大骂这该死的天。
“冯飞!”有人叫了声,我回头,是周玫。
她浑身湿漉漉的,看起来很狼狈,提着一只琴,她招了招手,露出笑容。
“你怎么在这?”我好奇问。
她扬了扬手中的琴,脸上像是自豪得意,又像是在窃喜。
“我最近练这个。”她说。
“李柏平时也喜欢在这里练琴。”我心底隐隐有了答案。
“是啊,今天没看见他,还想让他教我来着。”她看起来有些失落。
我大惊,心想就李柏那小子的水平还好意思为人师表?这不误人子弟?
“你说……”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周玫又说:“假如我弹的好了,李柏会不会喜欢我。”
我没有回话,因为我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似乎也没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这个问题她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想活成李柏喜欢的模样,她想着,只要李柏喜欢的东西,她也喜欢不就好了?
她浑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眼眸中却有一道温暖的光亮。
雨越下越大,暂时是走不了,她又独自开始练琴。她动作笨拙,声音断断续续,低头仔细寻找着手指落点,偶尔露出苦恼的神情。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秋天遇到黄昏,交织变换成朦胧的黄色光晕,屋檐下的燕子不见了,我只能想念,我知道它她再也不会回来,然后难以遏制的想念。
宅在宿舍吃了一周泡面后,邋遢了许多。
李柏冲进宿舍怪叫:“起来,我请吃火锅。”
老许吓得从床上跳起来,不可思议:“你发财了?”一边说着,就穿好了衣服。
阿宽睡在我上铺,激动得直哆嗦,下床时踩到我胳膊,疼得我眼泪汪汪。
一群人杀向一家新开的火锅店,李柏又打电话叫了几个朋友,周玫也在。
没人知道李柏抽了什么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李柏突然一本正经的说:“我喜欢上一个人,就上次晚会上跳天鹅舞那个女生。”
大家一愣。
老许笑呵呵的:“挺好,挺好。”
阿宽嘟囔了一句:“妈的,不该来吃这顿饭。”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口。
我想到他当初说的那句话,一脸严肃:“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周玫,她嘴里还含着什么,腮帮子鼓鼓的,傻傻看着李柏。
“祝我成功。”李柏举杯,大家一阵起哄。
“周玫,你下的这鸭肠都老了。”老许女朋友说道。
周玫捞出吃了一口,不停咀嚼,也不下咽,脑袋快低到了桌子底下去,久久不肯抬头,过了许久,才有人发现她在哭。
李柏吓了一跳:“这哪出啊?”
周玫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强笑道:“肚子疼,不舒服,我先回去。”
说完起身走了,毫不犹豫,一桌人面面相觑。
几个月前的那天大雨中,一个女孩子满是窃喜与自豪得意:“假如我弹的好了,李柏会不会喜欢我。”眼底好像有光亮,倾盆大雨也浇不灭的光亮。
我转头看向李柏,他乐呵呵的,意气风发与自豪得意,眼底好像有光亮,似乎能看到未来,他想要的未来。
那个女生叫耿蔚,是个挺腼腆的南方姑娘。
于是李柏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长达半年的追求,帮做笔记,自习室占座,食堂排队,抢女生最喜欢的明星演唱票,一切能做的,他都抢着去做。
阵仗之大,我们一度认为他会成功。
周玫呢?她像是失踪的一样。
一零年情人节,小雨,夜晚冷飕飕的。
我睡得迷迷糊糊。
周玫打了电话到寝室,带着哭腔:“李柏不见了。”
李柏去告白了,他站在女生宿舍楼下,撑着伞。
“我想了很久,我对你没感觉,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耿蔚说。
李柏站在香樟树下,怀里抱着盒子。
“收了吧,这礼物挑了好久呢,说不定你会喜欢。”李柏笑着说,乐呵呵的。
但面前空无一人,人早已经离开了。
“我嘴笨,不会说话,怕你尴尬,所以我有封信给你,这封信我一辈子只写一次。”李柏将盒子放在道路旁的长椅上,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又放在盒子上,沉默了好久。
“再见了。”他说。
周玫就躲在一旁,看着夜幕里里李柏一个人自言自语。
李柏走了,周玫拿起那张纸,这是一封情书。
周玫一遍又一遍的看,一遍又一遍的看,泣不成声。
李柏说,谈恋爱,不能将对方看得太重,将对方推向神坛,最后只能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喜欢一个人,怎么能不把她推向神坛,奉她为神?
李柏离开了,说家里给安排了实习的工作,走得匆匆忙忙,逃也似的离开,甚至不愿意离别。
许多年后一次聚会。
李柏喝的醉醺醺的,他唱着歌,更像是在诉说。
你迷醒岁月中
那贫瘠的未来
像遗憾季节里,未结果的爱
弄脏了每一页诗
吻最疼痛的告白
而风声吹到这,已不需要释怀
周玫听着,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说如果当初那封情书是给我写的,那就好了。大家都喝醉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听懂这句话。
一封情书:
我想我挑的礼物永远是你喜欢的样子,我想我送的鲜花能让你心花怒放。生命漫长,起始于无数次相聚,然后我看见了你,仿佛世界之初,宇宙不浩瀚,只有你。
耿蔚同学,假如你能看见未来,那一定充满诗意,春天的花,夏日的海,秋分时节盼黄昏,冬日夜晚,璀璨烟花。
耿蔚同学,我想我看见的未来,是你看见的未来。
三流文采写出的三流情书,周玫一遍又一遍的看,一遍又一遍的看,然后泣不成声。
生命漫长,起始于无数次相聚,最终被一段一段遗憾铺满,我们将某人推向神坛,最终遍体鳞伤,然后无数次梦醒时分,经历无数场姹紫嫣红。
“哎,发啥愣呀,你这鸭肠烫得久了。”
“你上次说了要给我写情书。”
“我一辈子只写一次,你不要逼我。毛肚也老了,这怎么咬得动!”
“我不管第几次,我只要一次。”
“都认识这么久了,咱不兴这套,老板!你这火锅齁咸了!”
……
一封情书:
亲爱的周玫同学,您好
在白雪皑皑的雪山上
在风吹过的一望无际草原上
在明亮热烈的夏威夷岛上
你说您很喜欢
我也喜欢
我想和您一起再看一万场风景
看一万场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