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蝉蜕
要剥开自己多少次,才能摆脱缠在骨头里的过去。当壳落地时,蝉也希冀过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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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烦闷漫长得仿佛永远不会离开。
本想着早上睡会懒觉的我,却因为探照灯似的照进房间里的太阳而辗转反侧。
竹席因为沾染上了汗水而有点湿黏,我无论转向何处,都没能寻觅到身体极度渴望的冰凉。
风扇在一旁努力地把阳光切成细丝,搅拌进空气中。于是它吹出的热风便有了针扎般的痛感。
同时享受着这两大酷刑的我也终于忍不住坐起了身,放弃了和睡梦再续前缘的想法。
暑假中乏味的一天便自此宣告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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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有得选择,那么现在的我应该还是呆在房间里与闷热做伴。
但是家里早已对我的散漫有了一些微小的意见,便用任务的名头将我驱逐出了家门。
好在交代给我的任务十分简单,唯一的难点只在来返的路程。因此我不得不漫步在盛夏的街道上,用意志力在这恐怖的高温下,走到离家有个三四公里远的超市去。
超市外贴着招工的告示。红色的纸张已经微微发白,它的上岗日期和我开学时间一致,但到现在我放假了,它却还没能够下班。
打小开始我便很是奇怪,那些商店超市门口的招工告示似乎永远都不会被撤下,需要的人也怎么都招不满。
它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攀附在墙壁上,仿佛一个精心准备的诱饵,吸引人们落入它身后黑森森的陷阱里去。
而那些被招聘进去的,摇身变成了盘中的餐食,不消几天便被消化殆尽,却始终填不满无穷无尽的胃口。
摇了摇头,把这骇人的想法赶出脑中,好让我在踏进超市大门时不觉得膈应自己。
十几年前的超市还没有奢侈到每家都能配备好几台空调,微薄的凉气刚从孤零零的空调里吹出,不一会儿就被热气给同化。
我以前仅是路过这家超市的门口,而从未进来看过。所以我对里面的结构并不熟悉,一进来便四处张望,寻找自己要买的东西。
一个熟悉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瞬间停下了脚步,立马转过身去。感受着身后疑惑的视线,我的心底冒出了个想法。
当我提着装得满满当当的购物篮走到超市收银台时,站在台后的收银员正低头无聊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我悄悄地走近收银台,再把篮子放到台上,大声地喊道:“你好,麻烦结个账。”
穿着一身黑的娇小收银员显然是被我的声音给吓了一跳,立马挺直了腰背,低垂的头也抬了起来。
“不好意思,刚刚没有注意到……?”
话说到一半,她也从慌乱里平复了下来,眯眼盯着我的脸,好看的眉毛轻轻上挑,嘴角挂上了冷笑。
“怎么样,在中午边看到我是不是很惊喜?”
“客人你好,一共是68块5,麻烦你结下账。”
秋迅速地把篮子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扫了一遍,随后把头撇向一边。看来是打算装作不认识我了。
“开个小玩笑,不要生气啦。”
“……没有。”
“你这哪里是没有生气的样子……好吧,抱歉了。”
“我说你还没有给钱。”
秋伸出手,把我正拿东西往袋子里装的手给紧紧按住。
“别着急嘛,等我装完就给……啊!”
原来是趁我不注意时,秋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到了我的手臂上,并偷偷地揪起了一块肉。
再看向秋时,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满足而得意的笑容,就差双手叉腰挺起小小的胸脯来宣告她的反击胜利了。
“还说自己没有生气……”
“没有。”
“真是的,小肚鸡肠。顾客是上帝都不知道吗。”
“哼哼哼~♪”秋再次把头转向一边,哼起了歌。
“好了,我走了。哦对了,别忘了我下午要去你家玩,记得准备点零食,每次去你家都没有东西吃。”
秋依旧是装作啥都没听到的样子:“谢谢惠顾,下次别来了。”
此时的我暗暗决定,一定要摸清秋的排班日期,找到时间再狠狠地吓她一下。
想象着秋到时候惊慌的模样,笑容又爬上了我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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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下午,我并没有如约地赶赴到秋的家里。不是我食言而肥,只是有某个人以急事的名义将我安排妥当的日程搅得一团乱。
而我联系不上秋。
“所以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事?”
“什么叫做‘这事’!我可是非常非常非常地纠结好不好!”
把我叫出来的,正是坐在我前排的好事者。
此时的他失去了上学期课后意气风发的神采,眉宇间充满了挫败的颓唐感。
“可是你叫我怎么重视。你和别人连擦肩而过都算不上,你告诉我你就喜欢上了那个人?”
“这难道不更凸显了这是一见钟情,命中注定的缘分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用旁边的棒子让他清醒一下。可是这既不可以,我的旁边也没有棒子。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喜欢那人?因为性格?可是你仅仅是看见过一次。因为脸,那你这还能叫喜欢吗?”
他脸上的颓唐愈发明显了。
“我不知道,一见钟情这事还能有什么理由吗。喜欢这事真的需要逻辑和原因吗。”
“至少无缘无故的喜欢更像是本能驱使下的欲望。”
“难道爱人不是一种本能吗?”
我说不出来话。我尚且不懂得喜欢与爱情的模样,但是我总觉得他这说法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我和他沉默着,大家都低垂下头忙着看自己手中的空气。
“你看。”他的声音把我从无思考的呆滞中拉回了现实。
他手指的方向,终止于一个穿着不合时宜,行色匆匆的中年男人。
“你说的一见钟情,是这个人?”我当场惊住,想不到竟有如此奇特的喜好。
“你……!算了,我的意思是这个大叔之前也在学校里到处乱晃过,好像在找什么人一样。”
“亏你还记得。”
“哈,我的记忆力可不是开玩笑的。”他随即又像是想到了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命中注定,方才燃起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
“回去吧。”他说,“今天谢啦,陪我跑出来这么一趟。”
“没事的,下次有事可以继续找我。”
我知道下次他就不会再和我说起这事了。
而我也被分享了相同的苦闷:那是智能生物在某一阶段必须经历的苦闷,是一种理性能够解答,却从来不被智能的另一部分所接受的苦闷。
我在这种苦闷中没有想起秋。
所以直到那一天的最后,我也没有去到秋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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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敲门声回荡在楼道里。
过了一夜,我才将昨天这些徒劳无功的思考抛到脑后,想起了和秋做的约定。
“有人在吗?”
“……”门内没有回应。
咚咚咚,我以为秋可能在休憩,所以加大了敲门的力度。
“啊啊啊!烦死人了!”门被猛地拉开,秋的怒容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还说是谁呢。”她上下扫视着我,嘲弄地笑着:“原来是言而无信、背信弃义、自食其言的大骗子。”
秋的词汇量还挺丰富。
其实别看秋这么一副不良少女的样子,但她的学习成绩却是让人大跌眼镜地优秀。如果是正常参加考试的话,估计能排在年级的前三。
这是我在她家做作业时的意外发现。那时她在灯下的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东西,我本着试一试的心态向她展示了一道我做不来的题。
她的讲解意外地很细致,思路和做法都很朴实,与平常说话伤人的她完全不一样。
而她的记事本上则是写满了工整的笔记,也有些日常的记账。
所以我相信她是参加了中考的,而且应该考得不差。
“没事就可以回去了。”在我回想的时候,秋把门重重地一推,却没有直接关上。
“诶!等等等等,我这不是道歉来了嘛。你看,给你买了瓶超大的可乐。”
“要可乐干什么,我这儿可没有冰箱。”
“所以才需要一个人来帮你喝完对不对。”
“真讨人厌。”秋嘴上不饶人,但自己却转身回到了客厅。
客厅的桌上放了一个塑料袋,袋子绑着蝴蝶结没有打开,但透过白色的袋子能大概看到里面装的是各式各样的零食。
“坐够就自己回去,别来烦我。”
秋把阳台的玻璃门一拉,自己又跑到了阳台上抽起了烟。
我心底暗自对她的不坦率感到好笑,于是打开了袋子,坐在沙发上吃起了零食。
“对了,说到昨天的事……”
“别找借口。”
“真不是借口,我想给你挂电话来着,但是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跟我说下呗。”
“……我没有这种东西。”
“这样啊……”我刚伸进口袋的手又缓缓掏出,“去买一台吧?”
“奢侈。”
“确实,尤其是对你这种没啥——不对——除了我之外就根本没有朋友的人来说。”
“有你一个这么会说话的朋友,那我宁愿没有朋友。”
“别这么说啊,有朋友当然是件好事。就像昨天我一个同学,临时临头把我拉出去,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还是一见钟情的那种。”
“我就跟他说你这完全不是喜欢,更算不上是爱。”
“但是他说喜欢和爱不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能吗,我觉得他说的有哪里不对,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太蠢了。”
“是吧?”
“你也是。”
很奇怪的,每当谈论这个话题时,我和另外一个对话者都会在一小段交流后不约而同地进入沉默。
太阳渐渐失去了它的火力,躲藏到了山峦的后面。准时出现的晚霞取代了太阳,将世界这块画板以至画板的边边角角无一不染上了磅礴的玫红。
不仅仅是红,几乎像是要把整个时空都燃起壮丽的火焰来。
天地中的一切都凝聚成了浓厚的红,地球崩解为了一个巨大的通红的方块,携带着沉重的温度,紧紧把所有人的呼吸都包裹,连思考都要被烧成灰烬。
秋在这样的晚霞下却仍然无动于衷,瘦小的身躯背靠着阳台的栏杆,自顾自地抽着烟,游离地仿佛身处异世界,只留给我一个精致的侧脸。
在我的眼中,秋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没有被染上颜色的存在。黑衣、黑发、黑色的眼睛,她的黑色在这样夺人心魄的晚霞里却越发的纯粹,甚至晶莹到了要滴下来的程度。
十多年后的我,方才在写下这段的时候猛然醒悟,她身上那种几欲垂落的黑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漫天的晚霞中,她默默地开口。
“我想戒烟了。”
“什么?”我收回快要黏在她侧脸上的目光,嘟囔了一句。
可怜的玻璃门隔开着我和她,即便是扇薄薄的门,话语透过后却也十分微弱,几乎不能让我的大脑分辨出话语的真意。
“我想戒烟了。”玻璃门外的她将刚刚的话语重复。
“这话可不能由一个正在抽着烟的人来说。”
她深吸了一口烟,仿佛这是她的最后一口:“我还想上高中。”
“那就上呗,大家都得上,理所当然。高中管得更严,戒了烟也是好事。”
烟燃到了滤嘴,秋也随之而沉默,在她的小小凳子上懒懒地坐着,等待烟味的散去。
“我又仔细想了想,你到了高中后还是我的学姐,总觉得有些不满。你还是别上了,干脆再留级一年吧。”
“闭嘴吧你。”
其实十几岁的我也隐约明白:你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实在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不然为什么还有这么许许多多的个体,在为某些理所当然拼命追赶着。
只是十几岁的我也有不知道的东西:在以为夏天树上的聒噪蝉鸣是理所当然时,却不知晓它们有无数的同类未曾发出声,连光都不曾被照上一丝,便被永远的深埋地下。
那些地下的蝉在没有截止时间的黑暗中为理所当然的聒噪而费尽了自己的一生,哪怕这理所当然也不过只是持续上几周的生命。
我想,秋的黑于我而言亦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