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鐵錘重重敲碎了牆壁，九龍城寨終於遷拆了。我們的感受卻十分複雜。

         我有位朋友，她是在城寨長大的，她過去説:「外面的人老是覺得神秘又可怕，對我來説，那兒是我長大的地方，我童年時在街道上遊戲，我在那有許多歡樂的記憶。一點也不可怕!」

         儘管她自己的感覺是這樣，外面的人卻不這樣想。她小學報住城寨，引來老師和同學訝異的目光。也許是她敏感，她覺得大家不那喜歡她了。沒多久她轉了學校，報的是另一個地址。到了中學畢業，開始約會的時候，她叫男朋友把車停在遠遠的外面街道的大廈前，假装住在那兒，肯定對方走了，然後走出來，快步跑長長的一段路回家去。「我過了好久才敢向人家承認我是在城寨長大的!」她説。

          那時她已經結過婚又離了婚，而且已經搬離城寨多年了。那是1987年，香港政府宣佈清拆城寨方案以後，我們幾個朋友想進去看看，她自動提出要給我們帶路。她也許久沒有回去了。「過去男孩子就在路邊的街喉!他們在路上打波子，更頑皮的就射殺麻雀為樂!」她沉迷在童年的記憶裏，總不忘指出它的轉變:「過去城分為兩半，一邊是東頭村的高樓，另一邊是低矮的木屋。我的家，應該就在那邊…」

       燈火通明的店，過去是白粉的主要供應地，黄賭毒在這兒有它們的地盤。不遠的地方轉過幾個街角，就是我們的朋友童年嬉戲之地，快樂自由的空間。妓女在一邊出沒，另一邊有神父講道給貧民派奶粉。社工正在進行輔導工作;吸毒的人蹲在梯間吞雲吐霧。放映老幼宜電影的院晚上變成表演脱衣舞的場所。這是一個混雜的空間一個不容易一概而論的空間，一個看來可怕但又那麽多人嘗試正常地生活下去的一個空間。就像香港。

       不管人家怎様説這是一個三不管的地帶，事實上近年許多偏門的行業已沒有那麽猖獗了。大部分人還是過着老實的營生。魚蛋和豬血的生意總那麽好，看來那骯髒的工作，最後做出來的產品卻是全港大街小巷特別受歡迎的美味小吃。這兒也特別多牙醫…從國内出來沒有正式執照的醫生可以在這掛牌，這朦朧的隙縫地帶容許這類瞹昧的存在。當然，生存於隙縫的人，都擔心這瞹昧的例外地帶很快就不再存在了。

        我們登上天台，在朋友的指示下低伏高竄，依隱秘的途徑從一所大度跳往另一所大度。在這様一個不依常法的空間，彷佛不依常規的捷徑也是理所當然的了。我們在人家頭上走過，這以為在無人的荒山奔跑。好事者以為發現了神祕的窟洞窺見低層房中的的隱，直至迎面牆邊的一扇破鏡照出了我們的影像，令我們赫然一驚……這是我們身處在這一個空間呢!

        自從那年的探訪，我也有好幾年沒到城寨去了。我的朋友已經離開了香港，説再也不要回來。我在各處旅行的時候，常常會碰見一些親切而有氣派的陌生人，他們彷佛來自遙遠的地方，直至他們開口問我然後我才知道他們本也來自香港一一這個混雜的、美醜各半的空間——並且成功地隱了自己最初的住址，這屢屢使我想起使我懷念那位在城寨長大的朋友。我在外面嘗試向人解釋香港並不是那麽可怕的一個地方，回來卻又事事批評，得罪了不少認識和不認識的朋友。

最後的驅逐阶段

       到了這個階段，被驅逐的城寨居民在東頭村道棲身的營地已經演變成微型木屋區；一間木屋内有六張雙層床、一台黑白電視機、三張摺疊桌子，還有一幅毛澤東肖像。政府不想清除一個貧民窟後還有另一個貧民窟取而代之，所以在7月2日予以拆除。最後，政府宣佈這片區域為管制地帶。這場九龍城寨的清拆工程，由1987年1月14日開始，至1992年7月2日結束。那些精於從數字解讀天機的人算了一算，詭異地正好1997天，冥冥中似有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