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共葬覆潮之愿，同归骇浪之歌。
海风将窗帘吹成波浪形状，潮湿的空气染湿博士紧闭双眸上的睫毛。前些天过于忙碌，他没什么时间好好休息。
今天是久违的休假，凯尔希也没有用加班打扰他的睡眠。他把自己的头埋进双臂，从站在他面前的斯卡蒂眼里看起来就像一只乌黑的刺猬蜷缩着身体，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终于知道休息了。”
斯卡蒂颇为欣慰地笑笑，倚靠在办公桌的一角。今天海风的湿度让她的心情愉悦，稍微清清嗓子过后，悠扬欢快的旋律从她的歌喉蹦出。
她的声音有种莫名的穿透力，像是绿藻随着波涛摇摆，鱼群穿梭于海草的间隙。远处的海潮尊听她的召唤起落，窗外的柳树依照她的序曲起舞。不知名的古老文字拂过博士的耳廓，深邃的黑色双目随之睁开。他聆听着右前方斯卡蒂的歌唱，安眠曲般令人沉醉的音乐使他不愿抬头看着刺眼的太阳，而是甘心注视着双臂之中的昏暗。
“你醒了啊，博士。”斯卡蒂的声音从右边响起，就算是细微的呼吸差别也逃不过她灵敏的双耳。装睡对她无效，博士只好抬起头，默默地揉了揉自己沉重的眼皮。
“呃…”
“哎呀，不能这么用力。对眼睛不好，博士。”
斯卡蒂递来沾湿的毛巾，见博士不愿意伸手去拿，她便托住博士的下颚，轻柔地擦拭起他疲惫不堪的脸庞。冰冷刺骨的温度在博士的脸上扩散，博士的每根毛孔都被潮水浸湿，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与令人诧异的幸福感交织在博士混沌的大脑里。
“不用了。”博士咬牙夺下斯卡蒂手上的湿巾，自己走进卫生间。水龙头里哗哗地流出清水，他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黑眼圈如同层层叠叠的山峦，憔悴淡漠的眼神，没有整理的乱糟糟的头发，以及苍白病态的皮肤。他低下头去，双手接了水往脸上泼。
水滴从他的下巴往水池里滴，就算冲洗数遍，也洗不掉他身上的颓唐和冷淡。他用水把自己的头发弄乱，蓬头垢面的他此时看上去像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这座大船不过是个破烂纸箱而已。他低下头去，却看到了三个水杯——其中一个印着可爱的兔子头像，像是小朋友才用的水杯，另一个是毫无风格可言的翠绿色，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
他的心里一紧，又一次看向镜中的自己。良久的沉默后，他低下头去。水花冲洗着他弯曲的黑发，要理顺它们并不是什么难事。博士打开吹风机调到最大档，吹风机的声音轰鸣，盖过了房间外传入他双耳的旋律。嘈杂滚烫的鼓风将他的头发烘干，却很难把他潮湿的皮肤烘干。
无望地放下吹风机，博士开始刷牙。水龙头里的自来水带着海水的咸味，辛辣地刺激着博士的口腔；牙刷刮着博士的牙齿，他总感觉牙刷搅动着海水，让他的口腔灼烧。
放下水杯，他转过身。斯卡蒂凝望着他，眼神有着形同于他的深邃和独树一帜的美丽；她朝自己走来，恍若隔世的温柔乡里走出的绝妙女子，她的臂弯有着母亲的温度，她的微笑有着暖阳的惬意。博士不愿反抗，也不能反抗，就这样安静地被她红色的衣袖包围。
她的双臂柔若无骨，肌肤雪白得像是从未见过阳光。她平静的心跳和呼吸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交响乐，她整个人都是生命与活力的象征。她抚摸着博士刚刚洗完的黑发，没多久干燥的头发便多了些许潮湿的水分。微微眯起的眼睛代表斯卡蒂正在享受着拥抱博士的愉悦，紧紧搂住他的行为就好像在对谁宣誓自己的主权。她银白色的长发滑过博士的脸侧，曾经自己替她梳理过长长的秀发，那时她幸福的表情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喂，差不多可以了吧。我快被闷死了。”
“啊，抱歉。让你困扰了。”她很快放开了博士，眼中流露出悲伤和担忧。“以后不会再抱这么久了。”
博士的眼瞳骤然缩紧，斯卡蒂从未见过这样的博士；他双眼的颜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剧烈地变化，黑色的瞳孔凝成琥珀般的色泽，又变成利刃刺穿斯卡蒂的心脏。但不知从何而来的海潮柔化他愤怒的双目，当他的眼睛又一次变回曾经的沉稳后，流露出的却是不甘和对自己的歉意。随后那双眼睛又一次失神地望向身后，斯卡蒂往博士看向的方向望去，那里不过是博士自己的水杯而已。
“以后啊。”这是斯卡蒂第一次听到他用如此悲怆而迷人的嗓音说话，“还谈什么以后呢。”
空气陷入一片死寂。博士抬着头，看见斯卡蒂双手交握，低垂着头目光黯淡。她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偶尔偷偷瞟向博士几眼，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小孩子。
看到她这样的反应，博士长叹一口气，拍拍斯卡蒂的肩膀。“你不是说今天要去看海吗？”
“啊，嗯…”斯卡蒂重新挂上一抹微笑，“那我们走吧？”
“为什么是疑问句呢？你在害怕我不跟你走吗？”博士走到房间的角落，翻找着一个纸箱，“别担心。我又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去看看海旅旅游什么的，求之不得。”
“再说，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博士拿起纸箱里的帽子，那顶帽子陈旧到积满灰尘，博士只是掸掸灰尘便戴在了自己的头上。帽子很大，帽檐几乎能遮住博士的脸庞，有一股猎手的味道。“走吧。”
“这顶帽子…”
“嗯？”博士背起墙角的黑色长匣，看着斯卡蒂鲜红的眼睛。
“没什么。我只是感觉这顶帽子不太好看…”
“这样啊。”博士抽抽鼻子，把自己的帽檐压低。“我还挺喜欢的。”
斯卡蒂不再做声，轻轻哼唱起欢快的歌谣。她很早就想带博士一起去大海看上一眼；博士只在汐斯塔看过湖，还没见过美丽广阔的大海。那片繁华的星光映照着幽蓝色的海水，一阵阵的波浪席卷而来，光点坠落在潮起潮落的波浪，犹如陨星划过天幕。
她很期待博士会如何评价那幅景象。曾经的自己那么厌恶大海，现如今她已经想不通为何自己要拒绝那么美丽的事物；那片大海里有她的家，有她的未来，现在甚至还有她一直等待的他跟随自己前往那里，她等了那么久，现在一切都值得了。
罗德岛离海边的距离不远。空荡荡的海滩上只有斯卡蒂和博士两个人，再也没有谁能够限制博士的出行，也不会有人催促在外的博士回来工作。
再也不会了。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呢。”斯卡蒂走在博士的身边，沙子没过她的玉足。她静静地抱着自己的法杖，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她如同少女般回头看去，自己的脚印和博士的脚印形成两条漂亮的平行线，从黄昏夕阳的远端朝这边延伸。她转过头想要跟博士聊些什么，却发现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大海的那端。落寞顺着海潮攀上斯卡蒂的脚踝，她有些失神地望着博士的侧脸，夕阳和帽檐让他的面目隐藏得更为深沉。
衣袖被什么东西拉了拉。博士低下头看，斯卡蒂的手指夹着他的袖管，她宝石般绯红的清澈眼睛用一种柔软与悲伤的眼神看着他。他默默无言地伸出自己的手臂，斯卡蒂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将自己白皙的手臂挽在了他的手上。博士以前的手臂并没有现在这么粗壮，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没有人再催他运动之后，他似乎对体力的修行很上心，现在应该不会轻易地受伤了吧。
“哼哼。”想起以前博士曾试图拿起那柄大剑却不小心砸到自己脚的惨状，斯卡蒂不由得笑出了声音。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博士…以前的事情。”斯卡蒂止住自己的笑意，垂着眼帘。阳光洒在她修长的睫毛上，抿起的嘴唇带着夕阳的余晖。“以前，博士的手没有这么有力。”
“以前的你也没有这么胆怯。”博士瞥一眼斯卡蒂的红瞳，继续盯着天边刚刚露出零星的月亮。“早上的时候也是。换做曾经，估计我会真的被抱到窒息吧。”
博士想起斯卡蒂曾经邀请自己喝酒。那个时候的她甚至会不小心把酒瓶捏碎，然后一脸不屑地叫店家换一杯酒。她云淡风轻地喝着烈酒，跟自己细细地讲起那些深海猎人才会知晓的故事，以有些悲伤的眼神注视自己，但那眼神中充斥着迷人的自信和勇气。酒吧金黄色的灯光同样照在她的睫毛上，帽檐遮住她的脸庞，博士却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她的鼻尖离博士只有那么点距离，红色的发亮的双眼毫不保留地倾诉着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转过身，斯卡蒂方才偷偷看着自己的眼睛瞬间瞥到了一边。博士看向她的后颈，令人恐惧的菱形裂缝顺着白皙的皮肤扩张到她的后背，到领口下消失不见。他在很多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痕迹：他们有些人平静地走向大海，有些人在绝望中死去，还有些人将它化作自己的力量，成为了与曾经俨然不同的怪物。博士摸摸自己的后颈，粗糙的不规则裂痕同样遍布他的皮肤。每次触碰，那些裂痕就仿佛有生命一般变换着线条，冰凉的感觉从触及的地方一直蔓延到背部。
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眼前斯卡蒂已然成型的裂痕构成有些古怪的形状，好像一只青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博士，嘲弄他的无能。他伸出手去，打算揉揉斯卡蒂后颈上的裂痕；她的双手很快重新抓住博士的手，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朝他摇头。随即，斯卡蒂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长发上，如同海水般顺滑的长发从博士的指缝溜走。
“你以前最喜欢摸我的头发。”她的眼神里躲闪着，恍如曾经博士眼前那个捏着自己发梢，脸上逐渐发烧的女孩。“能摸摸我的头发吗？我对自己的头发，还挺自信的…”
博士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身穿猎人服的少女，她猩红色的，预示着不详的双目散发出激荡的光芒。当他伸手触碰发丝，博士惊奇地发现她居然也会动摇到颤抖着身体；任务中拿着巨剑起舞的身姿，面对怪物毫不畏惧的平静，此刻销声匿迹，留下的不再是被人叫做天灾的怪物，而是一名叫做斯卡蒂的干员。
“以后，我来帮你梳头发吧。”那时的博士用手指梳理着她的白发，感受到柔顺清爽的波浪滑过指尖，来自斯卡蒂的芬芳扑鼻。“这么长的头发，斯卡蒂你一定很难打理。”
“以后啊…谢谢。”这是她当时的回答。
那张脸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博士早已经忘记了；但是博士发誓那是他见过最美的容颜。在他回想着那张脸时，海水的咸味传入他的鼻腔，斯卡蒂的脸如同镜子破碎般慢慢凋零，酸涩充斥博士的眼眶，在泪花之下的是一双别无二致的红色瞳孔，淡雅平静的微笑哦啊，以及那张极度相似的面容。
她的头发和斯卡蒂一样修长柔顺，可是那长发已经被潮水濡湿，再也不是博士熟知的长发了。
他放下手，将双手塞进自己的裤兜。
“我手上太脏了。”
“你明明洗过手的，博士。”
“…不要。”
“为什么。”斯卡蒂神色安宁地询问。博士裤兜中的手指早已掐入手掌，献血从掌心冒出；肩膀上沉重的黑色长匣仿佛要将他的身体压垮。
“不要说那句话。”
“可是，这都是我以前说过的话啊，博士。”
“不要用她的声音说她说过的话！”
“…”
“…”博士抓紧自己的口袋，仰头看向天空。“哎。抱歉。”
“没关系的，博士…只要你能来我这边。只要来我这里就好。”
斯卡蒂将博士的手臂抓得更紧。
插着兜走在看不到边的海岸线，两人等待金黄色的天空被漆黑所取代。夕阳西斜，眩目的艳阳逐渐沉落到地平线之下，墨笔在夜空的画布上点缀出繁星，博士和斯卡蒂挽着手依偎而坐，在他们的身侧来路上坑坑洼洼的脚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涌潮浸湿的细沙。
“看，博士。”斯卡蒂伸手指向天幕。群星荟萃，黑暗到没有灯火的夜晚，海风和海浪交织着弹奏属于自然的钢琴曲。宜人的风吹拂斯卡蒂的帽子，她将自己的帽子摘下，很快银白色的瀑布垂在空中，一如天空里高悬的银河。
博士的余光盯着斯卡蒂的侧脸。她的眼神里有着无数繁星，像是个孩子对星空有着无限的遐想与好奇；还有博士弄不明白的幸福感，就好像来自天堂的天使终于回到它的故乡，安静地躺在摇篮中沉眠。她晃着脑袋，嘴唇一张一合，与之前全然不同的旋律直接钻进博士的大脑，雀跃着的音符在波浪形成的舞台上跳着华尔兹，荡漾着情感的歌曲被海风包揽，送到斯卡蒂周遭生灵的脑海里。
“这首歌是阿戈尔的民谣。”斯卡蒂唱毕，转头向博士解释。“送给你的。好听么？”
“好听。”
“那就好。”斯卡蒂转向天空。
“再过一会，大海就会来迎接我们。”她的双足并拢，双手撑在身后，以如沐春风的神情望向大海远方的黑暗。“到那时，博士，你也会获得新生的。”
博士无话。斯卡蒂撑起身体，稍微朝博士的身边挪了挪；见他没有抗拒的意思，她安心地靠入博士的怀中，只是双手还紧紧地抓着博士的双手不放，好似牢牢铐住他双手的锁链，让他没法从这里逃离。
“新生啊。”
“嗯。”斯卡蒂躺在博士的大腿上，遥望海的那端，一个巨大的影子慢慢浮现在两人面前。“只有我们获得未来和生命，这是不公平的…博士，我们觉得你也…”
“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斯卡蒂没有再说话。
那个影子越来越大，逐渐改过漆黑的天空，如同一只大手将渺小的两人捏在手心。博士望着黑色的彼岸，忍住不断翻涌而上的恶心感与让大脑神经失常的混沌，紧紧地抓着自己背上黑色的匣子。
“好了，时间到了，博士。”斯卡蒂留恋地在博士的膝枕上蹭了蹭，站起身。“走吧。去迎接新的未来。”
博士抓住向他伸来的手站起身。他黑色的瞳孔逐渐陷入虚无和疯狂；但他的右手始终摸着背上的黑色长匣与头顶的猎人帽。在斯卡蒂牵引他前进的期间，他却猛地停下了脚步，将自己的长匣放下。
“喂。那边能让我把行李带过去吗？”
“带或不带都可以。反正很快就用不到了，博士。不会用到的。”
漆黑之中，博士只能看清斯卡蒂明亮的红色眼睛。以前是这样的；但是现在，他甚至看不清斯卡蒂的眼眸，她整个人都陷入了漆黑之中。
“这样啊。那在我过去之前，能不能让我做最后一件事。”
“当然可以。”
博士蹲下身拉开拉链，斯卡蒂嗅到了一股锈铁的味道。随后，她看着博士压住自己的猎人帽，单手将那黑色的长匣的拉链拉开，抽出一直存放在里面的一把大剑。
这把剑已经生锈了，锈到看不清楚它原本的样子。但是当博士抽出这把剑的时刻，远方的影子立刻发出了喃喃的低语与些许愤怒的吼叫，随即整片大海如同发怒般潮起潮落，黑色的波浪与海潮遮盖住明亮的夜空，朝着博士的方向扑来。
这把剑斯卡蒂认得。她可太熟悉了；曾经这把剑陪伴她走过最为悲伤的岁月，她用这把剑斩杀过无数的同伴，她用这把剑令所有人畏惧，她用这把剑扼杀了最脆弱的自己。手持那把剑，就意味着博士不可能与这个世界和解，就意味着博士注定会远远地离开大海，注定要独自一人地抗争下去，在这个早已没有了大陆的世界上孤独地生存。
太悲伤了。那样的话，对现在的博士就太不公平了。
斯卡蒂忘记了自己的信仰是在何时崩塌的，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选择放下手上与大海对抗的武器，慢慢走向了自己的归宿。博士曾经跟她约定，一定会到深海的深处拯救她，只要她等待自己的到来；漫长的时光抹去了她的记忆和思念，深海中咸味的潮水与神秘的力量让她慢慢接受曾经的自己绝对不能理解的概念，当博士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早已经异变为现在这个样子，一个真正的怪物。但是她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要等待博士，一定要让博士获得救赎；他和她已经失去了一切，阿米娅，凯尔希，其他的干员，还有幽灵鲨，歌蕾蒂亚，她们都已经不在了，有些失去了理智，还有些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存在。在一次次的失去里，斯卡蒂意识到真正的救赎只有让博士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不然的话，他一个人要如何在失去所有的世界上生存下去呢？像过去的自己一样拒绝海洋，拒绝适应，拒绝一切吗？那样的话，对博士而言也太痛苦，太难受了。斯卡蒂自己感受过那样的孤独，她绝不能让博士也变得和自己一样；正是博士将她从深邃的大海中拉出来，而现在斯卡蒂想将博士拉入海洋的怀抱。
她也像博士那样挥舞着剑对抗过，可是哪有什么用呢？最终她还是失去了一切，她想要用利刃保护的人，全都站在了她的对面。
博士没有看向斯卡蒂背后的大海，他拖着剑径直走向斯卡蒂。斯卡蒂感受到了她曾经的猎物们的那种恐惧；只要看到那把剑，全身就如同龟裂般疼痛，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恐惧顺着她的脊椎向下扩张。
“博士…”
她看着博士走向自己的步伐坚定有力，没有半点迟疑。在那帽子下的博士仿佛不再是以前的他，而是一个真正的猎手，眼中有的只是砍杀猎物的渴望。他的后颈冒出青色的裂痕，那是自己变化时曾有过的痕迹。
他是来杀自己的，斯卡蒂做了那么多年的猎手，能敏锐地察觉到杀意。但是她没有挪动半步，就这样木讷地站在原地，一点抵抗的动作都没有。
他举起剑。斯卡蒂呆呆地望着博士，她的身体几乎是无意识地举起法杖，那个存在将她的理智尽数夺去，将无数人引诱到幽深海底的歌谣即刻响起。但是她似乎被什么人在无形之中给压住了；她的脑海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让她无法动弹。
巨剑挥舞下去的时候，博士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斯卡蒂最美的笑颜。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鲜血已经从她的腹部流淌而出。巨剑刺穿原主人的身体，已经变为另一种生物的斯卡蒂早已不被潮汐之剑承认，穿过她的身躯时甚至没有半点犹豫。
博士将剑从她的身体中拔出。斯卡蒂的躯体流淌着的已经不是纯正的鲜血了；她的腹部流淌出与那些生物相同的血液，将博士的手染成恶心的颜色。重创之下，斯卡蒂的躯体冒出越来越多的裂痕，神秘生物的强大愈合能力让她还不至于在一次刺伤后死亡。
“呃…”斯卡蒂倒在沙滩上，腹部的伤口缓慢地开始愈合。在恍惚的视线里，斯卡蒂看到那柄大剑的刀锋朝下，又一次贯穿了自己的身体，紧接着拔出。
意识正在向远处飘散。斯卡蒂的脑海里，那些混乱的杂音正在慢慢消失。博士望向远方的潮水，再过大约几分钟的时间就会吞没这片土地，把整个世界变成大海。
“博士，博士…”躺倒在地的斯卡蒂似乎只能机械式地重复呼喊博士的名字了。他将大剑插在自己的身旁，安静地坐下。
不断地挣扎过后，斯卡蒂不再重复地呼唤。她睁开沉重的眼睛，发现博士就坐在她的身边。
“哟，你醒了啊。”博士擦了擦鼻涕，逼近的海浪让空气的温度骤降了不少。
“博士，我…”
“别乱动。”
斯卡蒂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博士一手按倒在地面上。听着海浪慢慢拍打到沙滩上的声音，斯卡蒂望着博士的侧脸，轻轻地说着。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博士伸出手，有些生硬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别跟杀你的人说对不起。”
这是自从那天过后，斯卡蒂第一次觉得博士对她如同以前那样温柔。
“谢谢你，博士。”
“谢什么谢。”博士再次擦了擦鼻涕，“虽说是你的愿望，但我是来杀你的。”
斯卡蒂露出一个微笑。“博士，你哭了。”
“哭？是对着你脑袋说话的那个玩意掀起的浪太大了，我眼睛进了点沙子。”博士揉揉自己的眼眶，一些水珠挂在他的脸颊旁。
“这样的话，起码能跟博士死在一起。”斯卡蒂躺在沙滩上，腹部的伤口已经完全止不住溃烂。“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博士抚摸着她的长发，这是斯卡蒂平时最喜欢的时刻。她安静地躺在那里，似乎这沙滩就是羽绒软床，而她舒适地陷入其中。
“好久没有这么安静了。”
“那些声音没有了？”
“没有了。都消失了。因为我快要死了。”
“这样。”
“…”
“博士，博士。”
“怎么了？”
“靠过来一点…过来这边。能再让我躺在你的腿上吗？”
银发再一次披散在博士的大腿上。
“博士。”
“怎么了？”
“能摸摸我的头发吗？我对自己的头发，还是很有自信的。”
博士宠溺地揉着斯卡蒂的长发，斯卡蒂眯起眼睛，宛若享受抚摸的小猫。
“博士。”
“怎么？”
“这就是我的故乡。好看吗？星空。”
“被海浪遮住了，根本看不见嘛。”
“刚刚看见了吧。怎么样？”
“嗯，很美。就是没有你美，斯卡蒂。”
“谢谢。”
“博士…博士…”
“我在。”
“还有，还有…以后，喝酒果然还是喝清淡点吧。那天你都快醉倒了。”
“哈哈。我还能喝的，相信我。”
“不要…逞强…”
“逞强的是你吧。都醉到亲我的程度了。”
“我…没…喝醉…”
“好好好，就当你没喝醉。你怎么可能喝醉呢。”
“…”
“博士。”
“嗯？”
“博士，博士，博士…你在哪里…我看不见…”
“这里，我在这。你的旁边。”
“啊，在这里…太好了，博士在这里…”斯卡蒂的手抓住博士的手，这力度与蚊子叮咬无异。“我还有…很多愿望，很多话…想说…”
“嗯。你都可以说出来，斯卡蒂。”
“博士，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我，我不想失去你…陪着我…”
“我会的。”
“不对。”
博士的腰被轻轻地推动。很难想象这样一双软弱的手，曾经能够拿起如此沉重的剑。
“博士，走吧。从我身边…离开…快离开…我已经…你要活下去…”
“…”
博士抬起头。海潮来得比博士想象得要快。巨大的高耸海浪盖过他的头顶，要杀掉他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但是他毫不畏惧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斯卡蒂看着博士，恍惚间看到的却是曾经的自己。同样是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海浪，同样是扛着沉重的巨剑，但是博士的脸上却完全没有她的落寞。
“博士…你会死的。那个你挡不住，快点逃吧…从我身边逃走就好。”
“不走。”
斯卡蒂的双眼变化着色彩，红色的如同鲜血的眼瞳慢慢凝固，随后又再次灵动地冒出闪光。
“那…那能不能来我这边…到这里来…”
博士站起身，手握住剑柄。斯卡蒂看到他的脸上满是泪痕，拿剑的手颤抖不已。泪水从他的下巴滴落，滴在沙滩的软泥，慢慢浸入土地。他摆出疑惑的表情望向天空，天空干净而纯洁。
“怪了。根本没下雨，为什么我脸上有这么多水滴呢？斯卡蒂…”
“…因为，你还没有未来…我要让博士重获新生…”
斯卡蒂腹部的伤口止住了血。扭曲的笑容挂在她的嘴角，怪物般的触手开始修补她腹部的空缺。
博士冷笑一声。他摆好架势，高举巨剑。猎人帽随风飘舞，从他的头顶落在斯卡蒂的身边。
“那样的新生就在海底死掉吧。我的未来就是与斯卡蒂葬在她的故乡，在如此美丽的海浪下拥吻着死去。听着，怪物。”
斯卡蒂睁大双眼。黑色的海潮将博士的身躯染湿，但是他没有动摇，也没有畏惧，他屹立在最后的大陆之上，手持号令大海的剑刃，劈开面前浑浊的黑色潮水。
“我不需要什么新生。”
巨大的浪花冲散陆地上的一切。黑色的潮水在短暂地退却后重新扑来，瞬间就将博士的身体击垮。一次次冲刷着陆地的海浪似乎在向那个胆敢反抗的渺小生命泄愤。斯卡蒂看见那把剑再次褪去颜色，破破烂烂的猎人帽被冲离她的身边，美丽而广阔的大海连博士的尸体都没有留下。
“…”斯卡蒂捂着腹部的伤口，那里的触手停止了活动，伤口处重新渗出鲜血。她伸出手，仿佛看见幽深海洋的彼端，有她最爱的大陆上的一切。
“结果到了最后，你还是没叫我的名字啊。博士。”
斯卡蒂摊开手。她随着海浪漂浮在水面。在海底已经有不少生物盯上了这顿美餐，它们快速地向上游来，只为了第一个撕咬斯卡蒂的身体。
落后者淘汰，这是海底的规矩。斯卡蒂眯起眼睛，乌云化作原本的美丽星空，美丽得不能再虚伪了。
最后的最后，她开始歌唱。
那是来自海洋最后的悲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