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随笔②
梨花情

先生手中总拿着一根二尺半的戒尺,通体碧玉,闪着璎珞的光。据说是先生的先生传下来的。总是一手捧着书,一手提着戒尺,背在后面。稍有分心,先生就冷不丁抽过来。塾里的学生没有没被敲打过的。

听族里的长辈们说起,先生是从远县花了三头牛请来的,大家都十分尊重这罕有的文化人。望先生在村里教书育人,就在村口建了这座书塾,应先生要求种了一棵梨花树。先生来的时候只带了一骡子书,就在这幽静的书塾里诵了二十年。而今,这棵梨花树已有丈许高。春天,沁香的梨花经常铺满整个院子。

先生总是不苟言笑的,但他明亮的眸子里好似时刻要开出智慧的花来。先生说话和族里的长辈是不一样的。吐字很轻,但很清晰,从来不拖长音。讲圣人故事时不仅绘声绘色,而且经常穿插自己的看法,带我们去了一个又一个圣人的奇幻国度。
先生总让我们打扫院里的落花,再请村里的婆婆们做成梨花酥,锁在沉香木橱里。儿时最深的记忆就是对着满是香气的橱柜躺口水。先生自己是不吃的,总是在散堂后,打开橱柜,挑出几块来,用干荷叶包着递到我们手上,然后一努嘴:“带回去和阿妈分着吃。”记忆中的童年是充斥着甘甜和芳香的。
阿公常对我说先生是有本事的大圣人,希望我能从先生那里学到些真本事,住进堂口儿的祠堂。原来先生曾两次拯救这个村庄于危难中。
第一次是先生刚来村子的那几年,那时书塾在慢溪上游,溪水从村子中间穿过(之所以叫慢溪是因为它的水流总是缓缓的,十分柔和)。
有天先生来祠堂找族长商量村子搬迁的问题,族长本来是不同意的,但先生据理力争,族长只好妥协。
半个月后,各家各户开始搬迁。新址在慢溪中游。一个月后,溪流改道,水势变疾,原来的村庄一夜之间成了宽宽的河道。

族长十分庆幸当初听了先生的话,渐渐地先生在村里的地位愈来愈高。
第二次先生差人屯买了麦种嘱咐村人种上 替换先前耕种的水稻。大家很疑惑,但还是照做了。结果来年大旱,三月未雨,临近的村庄都遭了饥荒,只有我们村幸免于难。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反对过先生的话,显然在大家心中先生已被当成了活神仙。
年纪渐长,书塾里的孩子们越来越少。大多对梨花酥失去了兴趣,到远乡访求贤达 寻官缘去了。成了冠礼,我便在家人支持下拜了先生为师 先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眼眸更明亮了,映满了满天的梨花。
偌大的书橱只剩下我和先生两个人 显得空荡荡的。我问先生“既然没有人再来读书了,我们也会走吗?”先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从那天起先生如旧教我学问,只是把那根戒尺锁进了橱柜。早上也不再领我吟读,不知从哪找来一个蒲团,置于树下。从袖口掏出一管玉笛,坐在蒲团上吹奏着深邃而悠扬的曲。和着我的读书声,把我又一次领入先贤的世界。这棵梨花树下,多了一位吹笛的先生,一位唱诗的书生。
我和树儿有幸有着先生陪伴成长,但只有树儿和先生一起老去了。秋风扫过这空荡荡的书塾,拂过先生枯槁的长须,拂过树儿零离的叶......
先生说我习得了书塾里所有的知识,欠缺的只有历练了。在与我述完了人生经验后,嘱我收拾行李,告离父老,去书塾外面的世界。先生立在树下,腰杆依然挺得笔直,空灵的眼凝在我离开的方向......树儿让他的花顺着慢溪,送我消失在远方。
我成了最后一个离开村子的年轻人。
顺着先生来时的路,沿着先生的脚步,走完了先生书塾以外的人生,我得走我自己的了。我在游历中一点一点小心求证着书中的知识,也见识了许多书中没有事物。从东一路走到北,从北一路行到南,十三次花开花落,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我只带了一骡子书,那是塾里不曾有的。遥遥望见那颗参天的树,我从未见到花季他光溜溜的样子。熟悉的笛声顺着慢溪流过来,那是蒲团上佝偻的背影。
先生打开橱柜,从前我就坚持想象橱柜后面的样子。现在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把戒尺和一碟梨花酥。“我想你也该回来了,今年就做了一份。这树,也老了,只够做这点了。”说罢先生把碟端了出来放桌子上,又伸手去拿戒尺。我连用双手去接——这沉寂多年的尺,竟仍残有温度。第一次仔细打量它,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的,竟十分温润,透着璎珞的光......
我把带回的书呈给先生,又与他讲来这些年的体悟与见识。先生竟也是会笑的,我既讶于发现这一“秘密”,又惊于那双澄清的珠子不知何时已浑浊不堪,只时不时向我射来锐利的光,审视一番又满意的隐去。
好似听累了,先生微微闭上眼,从绣里抽出底子递给我。“会了吗?”我点点头,把笛子收下,躬身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倚在树干上 吹着熟悉的曲儿,人们朝这里指指点点,他们从没见过开得这么旺盛的梨花。
这是他最后一次的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