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宵道中·一(原著中文版)
作者:宫木あや子 译者:陈系美 白雪无声无息从深蓝天际飞舞而下的腊月之夜,朝雾的姐女郎¹宛如被不合时节的彼岸花染红了的睡衣一般,死了。
1.女郎即妓女。姐女郎为大姐辈分的高级游女。
妓楼打烊后,秃²女孩来到没有客人的朝雾房间里传达姐女郎的死讯。朝雾和这个女孩放轻脚步,悄悄地走在回归静谧的冰冷回廊上,往姐女郎的房间走去。轻轻拉开纸门一看,葬仪社的人已经来了。姐女郎的身体外裹着一张白布,抬起来轻得惊人,草率地放进一具小棺桶³里。犹如红色花瓣般散落的寝具,早已冰冷。
2.秃,游女等级的一种,指年幼、还在学习并负责打杂工作的小丫鬟,约十岁。
3.江户时代采取的仍是桶葬,以桶型棺材来安置遗体。
朝雾在二楼的回廊目送葬仪社的人脚步轻盈地抬着棺桶走下大楼梯。姐姐的遗体就这样被装在棺材里,直接从后门运往寺庙。 朝雾的母亲过世时,遗体直接被扔进眼前的污浊圳沟里。当时朝雾站在沟边哇哇大哭,大人们仿佛嫌她麻烦似地将她推开,还骂她:“没娘的小孩又不是只有你,哭什么哭!”听到这句话,朝雾满脸泥泞哭着抗议:“我不是在哭这个!扔进脏兮兮的水沟里,沾到水沟的臭水会洗不掉的!水沟的臭味,会沾在我娘身上洗不掉的!” 天保八年(一八三七年)晚秋,江户的吉原从伏见町的丁子屋⁴源太郎那里开始起火,只留下南边的一部分,其他全部烧光了。伏见町位于吉原唯一的入口处、也就是大门进来的左手边。这里起火的话,要从大门逃出去就变得很困难,许多来不及逃生的游女都因此被活活烧死。
4.某某屋即为“屋号”,近似于现在的商号或公司。
很奇怪的,吉原从以前就火灾频传。吉原的游女单纯只是为了逃离吉原,便效仿天和年间(1681年至1683年)那个为了见心爱的男人一面就放火的阿七这个女人,放火烧了妓楼。
这一年,为了从火灾逃出的三千多名吉原游女兴建了临时游廓⁵,分别坐落在花川户、山宿、深川八幡前等三个地方。只有六名座敷游女、规模不大的小妓楼山田屋,在深川八幡前申请了临时妓楼。
5.游廓指官方公认的风化区,外围并以围墙及沟渠与外界分隔。大阪的新町、京都的岛原和江户的吉原为日本三大游廓。
“朝雾姐,八幡宫那里有摊贩呢!一起去看看吧,听说有像钻石一样亮晶晶的石头哟!”
新年的拜年活动结束之际,八津的眼睛带着钻石般的光芒,开门冲了进来。刺骨的冷空气也跟着吹进房里。
“我不要去啦,好冷喔。”
朝雾眉头轻蹙,身子缩在棉被里,坐着火缽⁷边取暖。这见临时妓楼是由几名游女共住一个房间,多少算得上是豪华的长屋⁸。朝雾则是和自己亲手培育的妹女郎⁹八津同住在一个房间。
7.放在餐厅或起居室的火盆。
8.细长形的建筑,一幢多有数户人家紧邻而居,就像大杂院。
9.年轻后辈的游女,相对于姐女郎。
对于打从出生就在吉原的朝雾而言,火灾不晓得是看过多少次了。但对于十三岁才被带来吉原的八津而言,临时妓楼还充满新鲜感,而且这次庙会还是在八幡宫前。八津说到正月的八幡宫庙会时,一副雀跃不已的样子。
“别这样说嘛,好啦,去啦去啦!”
八津脱掉草鞋走进来,焦急地拉起朝雾的手。
“你还真有精神啊!我给你零用钱,你跟三津一起去吧。”
“不行,三津和刚才来我那里的客人一起走了。”
八津难过地低下头。平常虽然像亲姐妹一样腻在一起,但这种时候三津未免太薄情了。妹女郎和自己的客人去逛庙会,叫身为姐姐的八津一个人去也太可怜了,于是朝雾不太甘愿地站起身,决定背着楼主偷偷溜出去。
吐着白濛濛的气息走在通往深川八幡宫高耸鸟居下方的参道上,沿路挤满了素颜的游女与小孩。天空如此湛蓝,一直下到前天清晨的雪仿佛是假的;摊贩高亢激昂的叫卖声、杂耍戏班的敲锣打鼓声,以及女人们响彻云霄的笑声。一旁的八津兴奋得脸颊泛红,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哪里有卖像钻石一样会发光的石头?”
“应该是那里吧!”
被人群挤来挤去的朝雾,指着远处的人群。江户的玉石工房虽然只有一家,不过吉原是各路人马汇集之地,因此朝雾曾好几次看过美丽的玉石。她猜八津所说的“会发光的石头”,应该就是琉璃珠吧。小小圆圆的一颗珠子,里面有花朵般美丽的图样;过去从长崎来的男性商人曾经给她看过。
八津开心地拉起朝雾的手,说着“姐姐,快一点啦!”催促着她加快脚步。
“别急啦,小心跌倒。”
女人们一笑,杂耍的笛声就吹得更高。突然,八津“啊!”了一声,就这样放开了朝雾柔软白皙的手,转眼间被犹如雪崩的人群吞噬。
早知道就不来了。朝雾一边躲开人们的脚一边叹气。 兴高采烈的人们没有注意到蹲在路上的朝雾,毫不留情地踢着她的身体。虽然插在发髻上的好几支发簪也掉了,不过得先找到草鞋,否则根本无法走路。朝雾定睛凝神在地面寻找时,忽然间不晓得什么东西插进了两边腋下,朝雾的身体顿时便浮在半空中。 “你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出声的是个看起来有点轻浮的男人,朝雾不曾在这附近见过他。个子很高,肤色浅黑。鹅蛋形的脸上有个很大的旧伤疤在左脸颊,虽然美中不足,但乍看之下就像是有点年纪的若众歌舞伎¹⁰演员。
10.若众指的是年轻男子。若众歌舞伎主要由美少年演出,以表演舞蹈和惊险的杂技为主。
“不舒服的话,我送你回家吧。你打哪来的?”
即使措辞有些粗野,但比起看似斯文的人,似乎更不用担心路上会发生什么危险,这点倒是不错。不过,“送你回家”这句话让朝雾耿耿于怀。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也应该知道回去的地方不是“家”而是“游廓”吧。即便如此,朝雾依然用单脚站着,笑盈盈地回答:“我不是身体不舒服,只是有一只草鞋掉了,正在找。”
男子将目光转到朝雾脚上。这双只剩一只的草鞋,是一位从京都来过好几次的男性商人送的。包在草鞋带外边的绸缎绘有相当罕见的蓝牡丹,非常美丽,还缀着可爱的金线花饰,是朝雾最喜欢的一双。男子蹲下去,端详着朝雾的脚,片刻后抬起头来问:“这草鞋是在哪买的?”
“不知道,据说是京都那边的东西。”
“你很喜欢吗?” “对啊,鞋带竟然是蓝牡丹,很罕见也很漂亮吧!” “那我去帮你找另一只,你在这里等一下。” 男子露齿一笑,朝雾正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挤进人群里。由于他个子很高,隐约看得到头,但也随即没入人群中了。在如此拥挤的人潮里,找得到一只女用的小草鞋吗?此外,走散的八津顺利买到琉璃珠了吗?朝雾靠在松树干上茫然地看着川流的人潮,不久男子顶着一头乱发回来了。手上拎着一只稍显破旧的蓝鞋带草鞋。朝雾不禁绽放出笑容。 “谢谢你。” 男子亲手为朝雾穿上草鞋,朝雾由衷表达谢意。 “这是我染的喔!” “咦?” 男子蹲在朝雾脚边,握住朝雾冰冷的手。 “这个鞋带的包布是友禅染,是我在京都染的。” 男子的手很温暖,手指犹如花的蔓藤般缠绕着朝雾的手指。 “很漂亮吧!犹如被这藤蔓放出的热气所麻痹,被缠绕着的手指就是无法挣脱。受到如此专注的凝视,朝雾的身体里仿佛立着一根炎柱,不由得微微冒汗。 时刻是傍晚六点。在冬天,此时夜幕依然低垂,在点了火的灯笼照明下,游女们待在六轩长屋¹¹所设置,那徒有形式的小格子¹²里,把烟草塞入长烟管。天气寒冷,想早点叫客进来。然而即便将手伸出格子篱外揽客,逛妓楼的男人们也只是微微一笑,不肯上门。朝雾总是一脸茫然的样子,过世的姐女郎生前也很受不了她,经常叫她手腕要高明点。一旁,根本不管客人、只管开心看着桃色金箔琉璃珠的八津,也只有架子大而已,揽客的手腕也不太好。朝雾不禁感慨:可能因为是自己带大的吧。 白天那名男子说他叫半次郎。但他只报出自己的名字,并没有问朝雾的来历。“是我染的”朝雾带着微醺的心情想起说这句话的男子的手。那双手可能在找草鞋时刮伤了,到处有红色刮痕。他的手看起来相当有力甚至粗暴,实在很难想象那骨节凸出的手指握着柔软的毛笔在丝绸上画出绚烂花卉的模样。蓝牡丹。“因为牡丹画成红色就太寻常了,不好卖。没想到居然变成你的草鞋。” 当烟管盆里的烟灰堆成一座小山时,朝雾随便出声叫了叫,一位未曾谋面的男客走了进来。是个手掌摸在皮肤上感觉顺滑温暖的客人。寒冷的夜,最讨厌一开张就碰到手很冷的客人。游女们在冰冷的棉被上,承受着无机质的疼痛,发出无机质的叫声,度过阴暗寒冷的夜。 八幡宫的庙会会在月初与月中各举办一天。昨天的热闹喧嚣仿佛没发生过,今天的参道显得冷冷清清,一片静谧。朝雾冷得轻咬着搽了胭脂的嘴唇。在薄雾中,手脚和指头都快冻断了。 朝雾无意识地左顾右盼,寻找昨天男子将她抱出来后安置的那棵松树。她只是来找原本插在头发里的发簪。昨天找了一下,发现梳发师弥吉送的精致牵牛花发簪不见了。弥吉爷爷将朝雾当成了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其实已经是不怎么年轻的游女了,实在没必要这样宠爱,但弥吉爷爷经常买糖果给朝雾,看到可爱的发饰也只会偷偷送给朝雾;同一间妓楼明明还有其他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朝雾的脸蛋绝对称不上漂亮,只是一张什么都小、什么都朴素的脸。唯独肤色比谁都白,白到好像患了什么疾病,因此不化妆走在外面的话,人们都会避开朝雾。朝雾认为,白天的自己宛如枯萎的牵牛花。 忽然低头一看,发现发簪埋在脚边的沙砾里。朝雾弯腰捡起发簪,但两只发叉的其中一只已经拦腰折断了。这样就不能用了。 该怎么和弥吉说呢?朝雾叹了一口气,呼出白濛濛的烟,此时后面传来踩在沙砾上的脚步声。朝雾倏然回头。 “怎么,你的草鞋又掉了?” 在这个还算是大清早的时间里,男子的声音和表情都没有刚起床的迷濛感。这种犹如串通好的巧合使得朝雾不禁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一副浪人的样子,没想到早上倒是起得很早呢!” 朝雾轻笑,男子也跟着不好意思笑了起来。 “我原本是个工匠,所以早上都起得很早啊!倒是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今天不是来找草鞋,是找发簪” 朝雾将手上的发簪递给男子。男子说了一声“我看看”,接过发簪。 “……真罕见,这是裂瓣牵牛花。” 裂瓣牵牛花?朝雾听得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着男子。男子的目光从发簪移向朝雾,对她说:“牵牛花也有很多不同的花形。这支做工精巧的牵牛花有五片分开的花瓣,这叫做‘裂瓣’,一般我们随处可见、整朵开得圆圆的叫做‘圆开’。此外还有‘桔梗牵牛花’、极为罕见的‘牡丹牵牛花’等等。” “明明是牵牛花,却加上桔梗或牡丹的名字?” 对啊,男子答到。然后将目光从朝雾身上再度移回发簪,继续说: “太可惜了,如此难得的手工艺品居然断了。如果你打算这样放着不用,不如让我来修理吧。” “你会修?” “可能无法修得像原来一样,不过至少可以用。” 朝雾听到男子这番意想不到的话,不禁喜出望外。男子看到朝雾欣喜的神色,再度笑问:“你很高兴啊?”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的表情开心得像个收到糖果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