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兰达和苏布妮莱达斯

这天，芙兰达回忆起了自己的死，不知道在那个午后相遇的与自己同龄的少女是否还健康快乐地活着？不枉自己为她断送了人生中最钟爱的朗姆酒，以及丰富黑暗的生活，就是随着绝望程度变化而深浅随之变化的黑色。哎，这就是活着，而死之后则是做鬼魂的好处了，可以随意在街上游荡，轻松地找到目标，折磨并杀死他们。开个玩笑，我可不是恶鬼，芙兰达这样咧着嘴自言自语。当然，鬼魂的自言自语，人类可听不到。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曾经有许多像芙兰达一样的鬼魂，不过最近倒是少了，随着城市的现代化，工业的发展，对机器与电子的信仰与日俱增，鬼魂也被迫像猎豹和蝰蛇，奔跑跳跃或挨在地上爬行，总之就是受尽向往自由的屈辱流亡到森林深处。 他们曾聚在一起开会，商讨如何惩罚人类，对他们的不敬，主要是在夜晚不能以极受惊吓的表情或几近停止跳动的心脏使自己在一旁若隐若现且哈哈大笑，他们曾经就是这样度过无数漫漫长夜的。没错，鬼魂其实和人类一样害怕夜晚，害怕孤独，以及害怕别人、然而更多是自己见到他们最脆弱的一面，尽管他们都以为别人占得比例更多一些。 大会的结果是他们需要往森林更深的地方搬一搬了，那样偶然闯入的探险者就会成为他们最可口的精神食粮，而人类是最喜欢探险的了。他们既然决定，就这样做了。但是芙兰达还有些留恋布宜诺斯艾利斯，毕竟十九年前她死在那里时，只有刚刚十六岁而已啊。她还没有品尝过人生，就已经被悲苦喂饱了，她当时甚至误以为这就是人生呢。直到她在森林中的豪华庄园里，遇到刚刚过世的女鬼魂阿尔琪亚，她在自己第二任显赫的丈夫，一位家族出过两个将军和一个总统的男人的怀里死去，而第一任丈夫的死，让她拥有了这片富庶的甘蔗种植园和山那边的一座铜矿。她的死因是笑着吃了太多蛋糕，而主要是笑着，导致她就这样在双重的甜蜜中被噎死了。而听到这些时，却轮到芙兰达感受双重的悲苦了，因为阿尔琪亚向她哭诉自己凉薄的幸福，新婚的悲剧，以及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完成自己的心愿——吃掉比玛丽·安托瓦内特更多的蛋糕，就短命死去了，这是多么不幸啊，芙兰达也在想着类似的事情，这是多么不幸啊，自己终于知道何谓幸福了，而它所带来最大的变化，就是让芙兰达能够深刻了解到自己小小的不幸了。 她于是很快离开那个被诅咒的庄园以及它所处的那个被诅咒的世界，重又回到可爱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诚然，这儿也有许多大人物，就是可耻的小人，他们宣扬一套，却做另一套，他们用一种理想或梦境蛊惑众人，然后把自己垫得比他们高那么一点，就这样开始命令大家了。这垫子形状有点像枕头，或阿根廷版图的样子，可能站累之后，他们会把自己那颗头枕在这儿睡觉吧。但是上面粘了不少血，真奇怪啊。哦！别担心，我说奇怪，却并非不了解个中内情，因为，哪有什么秘密！这不是这位可敬的先生或者堂什么阁下之类的在睡着时被人暗害或因做过坏事而在夜晚遭到天谴所流的血，就像我说的，别担心，这是那些为他奋斗从而得到这——你们都瞧见了的温馨睡眠的不值一提的贱人的血，他们从一个更混乱的梦境里想把自己拯救出来，而正巧那时候他们快醒了，又正巧他们贱，现在在这里睡觉的一个人或一小撮人就扬言说他或他们有法子，于是那些人就死了，而这些人就在这里睡着了，平静无梦，尽管人们都以为或希望他们做噩梦呢。当然，还有些血的主人是蚊子，就是那些不想让他们睡好觉的，要从他们那里分一点幸福的，就都被杀了，而他们要闻着这些味道才好让自己安心睡着，确保类似的事情尽可能少或者最好不要发生。 就这样，芙兰达回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她对血腥味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并非因为她喜欢杀人，那是她开玩笑的！她打小儿这里就这样了。你们要问她做鬼魂难道没有周游世界去其它地方看看，从而了解到这里的异常吗？那我可要给您打包票说，她游历的国家和城市绝对比您多，而她就是没有感觉到过丝毫不一样，说真的，没准儿就是同一个世界呢？ 她回到这里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想起了不少事情，平静总是很容易让人，甚至鬼魂陷入回忆，或者说，尤其是鬼魂，它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回忆、反思，对于整个历史进程，就那样钻进去，把正义、虚伪、说教与国家都钻破，尽管这对活着的人已经没什么用了。 于是乎芙兰达就想起了苏布妮莱达斯，貌似是叫这么个名字，一个可爱的女孩，和芙兰达的金发截然不同，她的头发光亮乌黑，要比生活靓丽不少，因为在芙兰达眼中，黑色的生活和可爱女孩的黑色头发相比，哪个更动人实在显而易见。 她们相遇那天芙兰达还是个活人，尽管有时候自己也不太分得清彼此。商场的朗姆酒竟然因为甘蔗寒潮的缘故只剩下最后一瓶了，而她的手则比自己早一秒伸到了那灌满甜甜的焦糖色液体，贴着萨尔瓦多酿造西班牙文的玻璃瓶上。她有些生气，后来变得很生气，因为她听说对方仅仅是要用自己最爱喝的酒，灵魂的液体制作冰淇淋和椰子饭而已，对方甚至为了反驳她，说什么加入冰淇淋和椰子饭后，它的确是其中最关键的灵魂啊这样的话。她想上去揍她。她从小就打架，虽然有胜有负，但总之不好欺负。可是她确实挺可爱的，尤其在严肃地据理力争和思考如何尽可能使二人皆大欢喜的点子时，她皱着眉头的样子貌似比打架时威风凛凛的自己还要好看？不不不，怎么可能？好吧，自己最终会被骗到她的家里，仅仅是因为冰淇淋和椰子饭还算是有一丝诱惑，而对方口出狂言说自己的厨艺很好，那她肯定是要竭尽全力戳穿这种把戏的！ 嗯，这把戏比将军阁下们的政策还要难以戳穿，确实挺好吃的，她感到有些撑，并解释说是因为自己很久没有吃饱饭，所以胃缩小了些。当给我讲故事的人说到这里时，他描述地比我生动得多，而我差点流下两滴眼泪，就是右眼和左眼都变得伤春悲秋的那种状态。 于是乎她们就成了好朋友，在那个下午，在那瓶朗姆酒里，在那顿心酸的午饭后。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的确是不太了解具体情况，因为苏布妮莱达斯竟然为了帮助穷人，而给自己惹上了大麻烦！这在这个国家是不可理喻的，芙兰达也这么想，她打算抛下自己这位朋友，哦不，才不是朋友呢，她还抢了我的酒！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就像她一样变得不可理喻了，她就像她一样为了帮助别人，为了救别人而给自己惹上了大麻烦！芙兰达为了帮助苏布妮莱达斯，为了救她而给自己惹上了大麻烦！这麻烦造成的后果说来也简单，很容易描述，她就这样在左肩、大腿以及腹部分别中了三枪，最后还被闲庭信步走来的杀手斩断了身体，从腰部将身体一分为二地斩断了，而杀手为了警示人们，就把她的头砍了下来，插在贫民区残破围墙顶部用来防止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小偷的玻璃碴上，因为其中一块比较长，正好可以把人头从底部插在上面。 而现在，芙兰达完整的灵魂早就忘记自己身体的遭遇了，那些只不过是碎肉罢了。的确是碎肉，因为那个百无聊赖的杀手最后竟然回到了芙兰达的尸体旁，好像玩乐似地切碎了那个十六岁小女孩的身体，一条一条的肉丝，一堆一堆的肉泥，与猪肉摊上还未清洗血水的东西很像，不说谁知道是人呢？哎，这也就是这地方能够刺激早已麻木的感官的必要游戏吧。 而现在，芙兰达看到苏布妮莱达斯了，她还生活在贫民区，只不过，哎，她终于变了，变得和大家一样了，不再乐于助人了，自己的死很有价值，彻底拯救了她啊。因为芙兰达看到她从一个被鞭笞的小女孩身边走过，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愚蠢了，很是欣慰。那个小女孩貌似也就十六岁吧，嗯，她很快也能像自己一样解脱了。可是苏布妮莱达斯的身体好像在颤抖，甚至颤抖得有些厉害。她是害怕了吗？她是得病了吗？明明见过这么多血，这么多悲惨的命运，她竟然还会害怕？自己也已经死了啊！她的好朋友！恐怕是得病了吧！哦！她转过身去与那个大独裁者手底下的小独裁者打了起来，她的拳头揍在了强暴与威权之上。他们哪个不是独裁者？他们哪个互相暗算并最终杀死对方而爬上那个位置之后不会是独裁者呢？！倒不是说我认为人类就是本性难移的废物，不，恰恰相反，我认为他们能够拯救自己，所有人都能，而只不过这些人最容易也最难，因为邪恶一旦陷进去就知道自己不再干净了，尤其是弱小的人，弱小的独裁者、施暴者与压迫者们，他的自卑的寄生虫怎么会、怎么能轻易地抛弃自己呢？尽管他们靠着阴谋、欺诈、巧取豪夺与暴力拥有了那么多伟大的权力，而又是那么擅长维护自己一切至高无上的利益啊。 而现在，苏布妮莱达斯也死了，她的身体怎么样我不愿再赘述，只是您请看，她的灵魂多完整呵！而我的泪水又是如何再也忍不住像个婴儿一样大喊着流出来了呵。 芙兰达和苏布妮莱达斯并不能像童话故事里讲的就这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并非因为她们都是女孩子，而是因为她们死了啊。哎，这就是死亡，而死之后则是做鬼魂的好处了，她们空灵的魂魄就这样钻进了一个又一个的朗姆酒瓶里，然后一个又一个的随着甜蜜的焦糖色液体钻进那些喝酒人的肚子里，不会有什么坏处的，最多吓他们一跳，而她们能得到的所有好处也就只是在那咧着嘴自言自语罢了。当然，鬼魂的幸福，人类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