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颅》-第二部分-第十六章
译者:瘟妹
统稿:斯派尔

高塔
空洞山脉
九天惊雷
鸿蒙伊始——哈塔伊-安塔基亚巢都
东腓尼基荒原
“万事俱备,主人。”男人满头大汗,水珠从他的红色皮帽下沿着额头流淌,浸透了胡须。
欧尔看了看军官,又低头望向躺在沙地上的攻城器。那时他还不是欧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并不接受这个名字。攻城器一共有二十台,绳索和木料都被拉得紧绷,操作的士兵们等在从河岸上取来,放在一旁的巨砾边上。此处生长的树木不够高大,无法用于搭建框架,所以他们从北部森林取材,再顺流而下。只有四分之一的木材可堪使用,剩余的便用来制造攻城部队接近城墙时的屏障。如果他回过头,就能看到最近的营地,铺天盖地的帐篷周围环绕着栅栏,营火中升起的烟雾在湛蓝的天际画出一道道晕染。成千上万的战士,并非从农田里临时征调的农夫,而是真正的武士,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心怀壮志。旗帜在热浪中悬挂在营地上方,描绘着猛兽、火焰与曾经征服之地,这些军团正是来自于此。他们志在改天易地。
欧尔回望军官,那人依旧微微低着头。
“开始。”他说道。
军官挺身而立,握拳向心,喊出一道命令。信号手扬起旗帜。他们的身后金鼓齐鸣,震颤了欧尔耳边的空气。土坡底端,第一台攻城器的长臂在锤击声中陡然松弛。巨砾从弹弓中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欧尔望着它翻滚着向外围防御工事飞去。他抬起眼睛,望向城墙后方的塔楼。高塔刺破天穹,如同对上天的控诉。层层砖石显露出被太阳烤晒的河床的颜色。他凝视着拱门,窗户,以及如皇冠般围绕着最高点的木架。
翻滚的石块击中第一道雉堞,石头、木材和泥砖腾空而起。尽管酷热的空气迷蒙了视野,他依然能看到人群正沿着城墙顶部奔跑。他想象着鲜血,残肢,呼喊和尖叫。
“有点长。”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头也不回地应答,即便并没有听到他的朋友走上土坡。
“他们在调整。”欧尔说道。
话音刚落,下一台攻城器被击发,随后依次发射。
锤击声此起彼伏。漫天的飞石化为一片滚动的黑点。
欧尔看着第一块石头命中城墙。
“我们应该派出另一个使节。”他说道。
“时机已过,明日黄花。”男人说道。
欧尔皱起眉头。“我们哪一次真的过了?”
“事已至此,不得不为。”
欧尔无言以对。
“你不同意?”男人说道。
“我这不是来了?”欧尔说道。他看着士兵们拉下第一台攻城器的梁臂。两个大汗淋漓的人正抱着一块巨石放进垂到地面的弹弓里。
“不能让它屹立。”他的朋友说道,“否则,它掌握的话语和力量将从这里传遍整个世界。”
欧尔再次陷入沉默。
雪白的层层密云堆积在高塔顶部,逐渐透出黑灰色。闪电在林立的建筑之间闪烁。雷鸣声响彻整个平原,令操作攻城器的士兵战栗慌乱。头顶降下冰雹,信号手和军官大喊大叫,号角声在整个军团的营地中回荡。士兵们四处奔走,寒冷的冰雨在盔甲上胡乱拍打。半个天际成了沸腾的黑色,不时迸发出一阵闪光。妖异的旋风从地面腾起,将冰渣和尘土卷入空中。攻城器开始摇摇欲坠。
“吾友,你瞧,”后面传来的声音盖过风暴的咆哮,“这一切必须结束。”欧尔回过身。他的朋友站在纷乱的士兵和冰雹中,头顶的银叶冠冕闪闪发亮,黝黑的双眼沉着冷静,深邃的瞳孔反射出闪烁的风暴。他看起来很愧疚,欧尔想着,因为他给一个无辜的灵魂带来了不应承受的坏消息。
欧尔开口喊出他朋友的名字。
世界停住了。
冰雹悬停在空中,闪电的光芒凝成冻结的栅格,奔窜的士兵和飞旋的漩涡陷入静滞。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约翰·格拉玛提卡斯说道,“这就是你们俩年轻时的样子?”
“我们从来没有年轻过。”欧尔说道。
欧尔再次转身,望向高塔上的风暴,凝结不动的白色与煤灰色漩涡。
“我在做梦。”他说道,“对吗?”
“咱俩都在。”约翰笑着回答,但欧尔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精疲力尽。约翰穿着一件连体衫,外面裹着褪色的沙漠斗篷,衣服的皮革和橡胶上布满刮擦和脏污。欧尔注意到细小的破口处露出了底下的陶纲盔甲。
“这梦境也太真实了。”欧尔说道。
约翰耸了耸肩。“这个梦非比寻常。”
欧尔继续盯着。
约翰摇了摇头,摆摆手。“行了。真的是我,好吗?你要证明?那咱们就来点儿老一套但有用的,哥们儿。问些只有我知道的事。”
欧尔继续盯着他。
“你想问啥?”约翰问道,“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啥时候?森查尔上面的烟是什么颜色?或者我在欧斯-陆差点害死你那次之后咱们从来没聊过的话题?没有其他人活着离开,所以能忽悠到你的可能性少之又少。”约翰用重复了无数个世纪的姿势摊开手,耸了耸肩,“我没别的,老哥们儿,只有故事,没有印记或者徽章。真不好意思。”
“行了。”长长的停顿后,欧尔终于开口。
“什么说服了你?”
“只有你小子才会在别人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废话连篇。”欧尔说道。他皱着眉头弯腰抓起一把尘土,淅沥的雨水已经快把它浇灌成了泥浆。他把手指戳进去,粗糙的感觉如同迷宫中冰冷的石头一样真实。他松开手,尘土只落下一指宽便凝结不动。
“巫术,对吗?”欧尔问道。
约翰点点头。
“秘密和无垠之梦。咱们就是掉进这里面了。在现实里,你和我,还有你带领的所有人,都躺在荆棘丛里,正梦到我们最深的秘密。”
约翰抬头望向尚未竣工的高塔,以及萦绕它的闪电。
“我曾经进入最深层的过去,欧尔,看到了所有我尽力想忘却的事。诺斯星【1】,密教的那些狗屁戏码,还有以前的……这个地方会把你拉进黑暗,然后把你试图隐藏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儿扔给你。”
“那这就是个陷阱。”欧尔说道,“这个地方,你的消息。”
约翰笑了。
“确实是个陷阱,但不只是针对咱们,欧尔。咱们只是刚好掉进去了。这个陷阱针对的是人类。你看到的那些前来此地的人,他们选择长途跋涉,汲汲营营,放弃一切去追寻梦境的呼唤。就像塞壬女妖的歌声,欧尔,听到的人全都无法自拔。”
“我看到了。”欧尔说道,“巢都在以他们为食。”
约翰咬紧嘴唇点了点头。
“所有你欲拒还迎的东西,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梦想都回返给你,无穷无尽,引人入胜。我想,是福格瑞姆的子嗣种下了这些种子,用来自喜马拉奇雅的鲜血和亚空间辐射浇灌它们。”约翰顿了顿,打了个寒颤,“这是福格瑞姆的花园,为尘世的欢愉而建,是他对未来的愿景。他们还给它起了个名字……”
“乐园。”欧尔说道。
约翰点点头。
“我很抱歉,欧尔。”他说道,“我来哈塔伊巢都是因为卜辞说这里是你到达的地方。”他苦笑一声,“你是到了,就是比我晚一点。”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欧尔说道,“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约翰又笑了笑。
“因果循环。你来这里是因为跟着我。我来这里是因为预兆说你会来。”
欧尔沉默不语,眺望静止的太阳散发的余晖与冻结的电芒。
“我们当然会来。”他皱着眉头望向约翰,开口道,“你说你看到占卜的预兆,说我们会来这里。所以如果你觉得我误期,那你肯定去了原定的集合点。你肯定见过她……”
约翰点点头。
“你见过她了?”
“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会面,但确实,我见过迩达了。”
欧尔望向斜坡下方奔跑中的士兵。他们身披锁子甲和鳞甲,狂野的目光望向电闪雷鸣的天空,张开大嘴正要高声呼喊。
“我想念她。”他听到自己开口说道。这不是他想说的,但随即开始不确定自己原本想说什么。他皱着眉摇了摇头。“她不和我们一起走,对吗?”
约翰的耸肩和微笑像是在做鬼脸。
“她提供了帮助,一名战士,同时她也帮我走上了正路,没有她我办不到。你比我更了解她,欧尔,但我觉得她已经力所能及地帮助咱们了。”
“她还在生气。”欧尔说道。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在对祂生气,气愤于祂的所作所为,气愤于她帮助祂造出了二十个搞砸了整场演出的玩意儿。最重要的是,气愤于如果祂输了,一切都完了。”
欧尔摇了摇头,他凝视着高塔。
“不。”他说道,“这不是她生气的原因。”他不用看也知道约翰皱起眉头。“她生气的原因和我一样。”
约翰走到他身旁。欧尔感觉到一丝微风拂过面庞。头顶的风暴正在变化,凝结的闪电开始闪烁,一滴雨水滴落他的面颊。“她在为这里发生的事愤怒。”
“这里发生了什么,欧尔?”
欧尔用摇头作为回答。他的盔甲消失不见,他们最后一次切开亚空间来到地球时的精疲力竭再次回到他身上。他的四肢变得比之前,比这座高塔倾颓之前更加沉重,更加衰老,衰老得多。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在衣服上。他有种感觉,如果现在回头,就会看到另一个自己全副武装,站在一个他曾视为挚友的人身旁。
“我明白了,欧尔。”身旁的约翰说道,“你有你的过去,而且比绝大多数人都多,虽然你不想告诉我。”雨水逐渐磅礴,士兵们开始奔走,雷霆震撼了空气。“无论如何,我觉得你没有选择。”雨水沿着约翰的脸淌下,湿透了他的斗篷。“这些梦境就是这样的,欧尔。它们不只是陷阱,它们从我们心中攫取秘密,不管我们是否乐意。那些荆棘以此为生,这就是它们的飨宴,我们保守的所有秘密。”
欧尔打了个寒颤。一道闪电从头顶的云层劈下,像是自天际刺下的长矛,瞬如白驹过隙,缓若鸿毛飘落。
“你还藏了什么不想让我看到的秘密,欧尔?”约翰的话语中透出一丝伤感,“因为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空洞山脉
他们叫它空洞山脉。在帝皇的意志重塑泰拉之前,它还有其他名字,但如今已全部失落了。人类敲开第一块燧石之前,通道和洞穴就已经在它的心脏里蔓延。当未来无数纪元的人类为之征战不休的土地尚被大海淹没的时候,它的峰顶就已经云雾缭绕,电闪雷鸣。这座山脉一直是个不平静的地方。亡者的幽魂在席卷山脊的寒风中吟唱。第一批进入洞穴的萨满会在一夜之间入梦,死亡,复生,再次入梦,再次死亡,如是反复。水晶遍布在这些洞穴的墙壁和地板上。有时候这些纹路是黑色的,有时候它们会闪烁着紫光,或是燃成橘色。
文明与种族此兴彼落,这座山却一直巍然不动,汇集着耳语,传说和姓名:倒刺恶魔,噬魂者,天地之门。外部的洞穴绘满图画,骸骨在黑暗中堆积。一个时代中,神秘的个体会从山巅走下,它们的眼中燃烧着火焰,狂野的战争和启示随之涌现。自始至终,这座山沉眠不醒,只在耳语中低声诉说。
接着,帝皇来到这里,破开了它的心脏。钻机将洞穴改造为通道,钻进光明从未照耀过的洞窟。一部分通道依照建筑需要而布局,将山脉打开,供未来的挖掘机和劳工所用。其他的没有明显的用途:竖井向下或向上垂直插入山体,依照精确的几何设计开辟空间,随后又将它们封印在石块中,成了冰冷岩石里的虚空。
工人不断失踪,大部分是在夜间,但有些人转错一个路口,进入光线充足的通道,却从此消失不见。通道和洞窟完成后,声学专家前来安装机器,引发墙壁上的水晶开始吟唱。随后,第一批灵能者抵达,足有上千人,足以点燃火焰。他们的灵魂在焚身烈焰中唱起最后的歌谣,回荡在空洞山脉之中。在群星间的虚空与思绪的彼岸,于黑暗中亮起一抹幽明……
第一个空投舱击中了山脉的顶峰,冰雪闪耀着化为蒸汽。突击艉板砸下,黑甲战士蜂拥而出。另一个空投舱砸下,然后是一个接一个。一股股白色蒸汽腾入稀薄的空气中。火焰在蓝色的天穹上交错纵横。降落的炮艇与空投舱喷出橘红色的尾焰,截击机尾随其后。机身四分五裂。战舰的阴影遮蔽了太阳,如同锯齿状的雷云。
考斯韦恩的炮艇在低空掠过,突击艉板已然打开,警报声和警示灯充斥船舱。油料和火焰从机翼上喷涌而出。火炮划开下方的空气。一架截击机从头顶飞过,引擎轰鸣。
“越近越好。”他在通话器中喊道。他已经解开磁力束具,站在突击艉板上。眼前晃过一道冰霜与黑岩组成的绝壁。密集的激光火力透过打开的舱门,洞穿三名正爬出束具的黑暗天使。炮艇在空中机动。考斯韦恩透过舱门看到世界正在旋转。
“准备着陆。”通讯器中驾驶员的声音镇定而平稳。炮艇拖着燃烧的机翼开始翻滚。考斯韦恩的靴子用磁力锁扣在甲板上,盔甲咆哮着对抗重力和加速度。他顺着洞开的舱门直直盯着下方。山脊从视野中骤然消失。一架飞机在眼前滚落,撞上灰色的岩石峭壁,炸成一团火球。预备符文在头盔中闪着黄灯,考斯韦恩微微躬身。炮艇骤然加速爬升,堪堪掠过一道悬崖,探测器的天线抽打在山壁上。头盔中的符文变为绿色,他纵身跃下。
山脉迎面扑来。他就势一矮,落到地面,石头和冰雪在周围炸开。他站起身,拔剑在手。连串密集的弹丸射向身旁着陆的战士,但考斯韦恩已然紧贴冰冻的山崖。他注意到上方设在一堆乱石中的射击位,从一个半球形的塑钢中正喷射出自动炮火。他纵身跃起。自动炮调转炮口指向下方,激光测距仪照准他的盔甲。他抓住炮台的混凝岩下缘,挥出一剑,电光火石间,钢铁被从炮台上切下。考斯韦恩抓住机会再出一剑。炮台像盲人一样左右摇晃。他奋力突刺,剑尖穿透炮台,炸出一团金属碎片,随即信手把碎片扫到一旁。他的耳中响起连接火控的机仆发出的蜂鸣声,手中长剑刺穿弹药输送器。爆炸将炮身掀离炮座,沿着山脊滚落下去。在他头上,山峰的圆形顶部层层拔高。
考斯韦恩望向身下覆满白雪和碎石的山坡。黑衣战士正在攀爬,开火,激光炮和自动炮弹从山巅迎头射下。空投舱和突击艇散落在冰原上,其中一些正在熊熊燃烧,缭乱的烟尘在空中飘荡。敌人控制了整个山脉和防线。如果他的攻击部队一直待在外面,他们会被屠戮一空。
一个身影遮住了光线。考斯韦恩凝神以对。对手站上炮台顶端,铮亮的盔甲泛起古铜色的光芒,垂下的锁链上挂满珠宝,鸡冠型的绿色头发从镶嵌着一打圆形口部格栅的头盔顶部竖起来,头盔上却没有眼睛。它手中的枪伸出一根闪亮的管子。考斯韦恩听到一阵声响,像是虫群蠕动的沙沙声和垂死乌鸦的哀鸣声。他骤然暴起。叛徒手中的枪发出声响,一股音波击中考斯韦恩身旁的混凝岩,瞬间化作齑粉。他落到地面,但叛徒身形迅捷,退开一步,堪堪避开考斯韦恩挥出的剑。叛徒纵声狂笑,笑声震碎了考斯韦恩的目镜。他略一踉跄,叛徒再次举枪,考斯韦恩同时举起长剑。
叛徒陡然弹起,升到空中。它悬停了一秒,接着盔甲凹陷,头盔崩裂,污血和碎肉从缝隙中涌出。考斯韦恩闻到一阵电荷和烧焦的味道。古铜色战士发出最后的颤栗,随即被压缩为一团盔甲碎片组成的血色圆球。污血四散飞溅,将冰雪融成粉色的泥浆。考斯韦恩四处张望,看到瓦沙克正站在炮台旁的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鬼魅般的光线正缩回他的盔甲。
考斯韦恩微微颔首以表谢意,但智库疾步向前,开始攀爬。
“这个地方……”他喊道,“里面有东西。有东西干扰了我的力量。”
更多黑暗天使越过他们奔向山峰。目前大部分部队已经登陆,否则也就永远无法登陆了。他们攀爬,跳跃,节节登高,翻过陡峭的山岩,在冰面开凿出借力点,在刀刃般窄小的危崖边钉上滑轮。
“抵抗较预期更微小。”瓦沙克说着,再次伏身于冰面上。
“我不觉得这很轻松。”考斯韦恩说道。
炮火朝着正在攀登山坡的黑暗天使持续开火,能量束不断划开空气,战机在头顶盘旋,成群的蓝色单位标记在考斯韦恩的眼角闪烁。他爬上一块石头,抬头仰望。
山腰上的门就在他上方的悬崖下,紧紧闭锁。大门如同一道金属圆环镶嵌在山石中,二十米宽的铆接门扉饱经风霜,覆满冰雪,没有任何门锁或窗口的迹象。山腰上应该一共有七个同样的密闭大门,但考斯韦恩无从猜测,也无法知道它们通向的地方。大部分都无法靠近,除非采用黑暗天使刚刚实施的空中突降。但无论设立它们的目的为何,至少提供了一种进入的方法。他选择了其中五个大门,分别派出一个战团的兵力。这一处是最高的一个,最靠近山脉中的主建筑,最靠近天际。
他周围的炮台火力逐渐稀薄。
“突破它。”他对周围跟上来的战士说道。
封印很快被打破。闪烁的液态金属流入内中的黑暗。金属冷却,由白色转为黄色,第一批黑暗天使进入缺口。考斯韦恩也在其中,手中紧握长剑。
寂静与黑暗迎面而来。没有枪火,没有喊叫,也没有预设的火力点。他停下脚步。黄色的威胁符文和瞄准符文在视野中闪烁,但没有找到任何目标。一条圆形通道从打开的大门向下延伸。墙壁光滑整洁,近乎镜面,斑驳的影子映射出大门突破口的光芒和考斯韦恩手中长剑的辉光。一丝空气在他的长袍边缘翕动,远处隐隐传来一声低沉的呜咽。
“主上?”特拉甘的声音在通话器中骤然响起,洪亮得几乎让考斯韦恩产生本能反应。他的兄弟身处两公里之外,但声音听起来却近在咫尺。“第四和第三分队已经突破进入下层山脉。所有信号通畅。遭遇抵抗,但低于预期。”
考斯韦恩沉默不语。空气的翕动再次吹起长袍。
“这道竖井应该直接通向主合唱大厅。”瓦沙克说道。蓝绿色的光线在他的钉锤头部逸动。他打了个寒颤,身躯的动作被盔甲放大呈现。“有个……声音。那个遮蔽了灯塔光芒的东西知道我们在这里。它们……它在等我们。”
考斯韦恩望向竖井下方。倾斜角度过大,无法行走,必须垂降下去,而且没有停止或减缓的可能。
“在这个节骨眼上,瓦沙克兄弟。”他说道,“我认为我们没有选择。全体单位,下降。”他说着,纵身跳进竖井。
鸿蒙伊始——哈塔伊-安塔基亚巢都
东腓尼基荒原
靠近高塔中心厅堂的士兵纷纷死在门口,盔甲破裂,身躯被击飞到空中,然后依次炸开。甲片被压进稀烂的血肉和骨骼,腿脚陷入融为液体的大理石中。片片破碎的盔甲延伸成刺眼的利芒。时间凝固。血肉融为鲜红的丝带,器官和肌肉从肢体脱落,逸散无踪。空气中满是血腥与尖叫。
门后的厅堂中央耸立着二十个身影,手挽手,嘴巴大张,在他们开口说话时露出被烧焦的唇舌,脸上布满血痂,脚下的黑曜石覆盖着冰霜。每个人身后都竖立着一根银色的柱子,火舌正在柱子上肆意蔓延。每一英尺的地板,墙壁和穹顶上都刻满辞句。厅堂上方,高塔拔地而起,势可参天。二十人组成的圆环诉说,吟唱,但他们口吐的并非人类的语言。无声之语从他们的喉中涌出,把那些试图进入厅堂的士兵发出的喊叫与哀鸣撕得粉碎。
+够了。+这个词语穿透了二十人吐出的澹言妄语。
一个身形浮现在门口。鲜血染红了他的盔甲与面庞,头顶的皇冠如同一圈火焰般闪耀。二十人组成的圆环开始颤抖。戴着皇冠的男人表情变幻,随即走进厅堂,周围的空气刹时变得沉重。他向前迈步,每一步似乎都要用尽气力才能踏足房间的石板地面。颤栗的无声之语在四周回荡,几不可闻。戴着皇冠的男人继续奋力向前,面色凝重。他周身笼罩着火焰,将盔甲上的金属烧成灼热的赤红。阴影和彩虹在厅堂里迸发,旋转。墙面的冰霜愈加厚重。尘埃和白雪无端而生,卷起烈风鼓动衣袍。
戴着皇冠的男人纵身向前。他在燃烧,脸上的血肉开始烧成焦炭。但他依旧在前进。他的身躯迸发出闪电,眨眼间被黑暗吞没,又在眨眼间爆射出白皙的光芒。石板地面在他面前皴裂,冰霜融化,蒸汽升腾。一股压力迫向圆环中靠近的人,将他们甩入空中。戴着皇冠的男人继续前行,不是缓步徐行,而是大步流星,拔剑在手,烈焰在长剑舞动的瞬间凝聚于锋刃之上。在他身后,士兵们相继冲过门扉。环形的吟诵者与歌唱者开始动摇,惊慌,喉中发出的喊叫变为凡俗的愤怒与恐惧。
静止。
完全的静止。面容凝固,焰火与烟灰在半空中停滞。
约翰·格拉玛提卡斯走到场景中央。欧尔就站在梦境真正发生时他所在的位置,距离戴着皇冠的男人与燃烧的宝剑不过两步之遥。欧尔迈出步伐,听到他身穿的珍珠白色盔甲上的鱼鳞甲片随着移动发出声响。他看着约翰围着戴皇冠的男人打转。
“你和那个祂。”约翰说道,“那时祂也管自己叫帝皇吗?”欧尔摇摇头。“尽管还是戴了一顶皇冠。”约翰说着,朝男人的影像努了努嘴。
“为了服务于更崇高的理想,有能者必须向权柄屈膝。”欧尔说道。
“这是祂说的,对吗?用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争权夺利。那时祂就已经野心勃勃了。有其他人起来反抗祂吗?”
欧尔耸了耸肩。“有一些,但祂是第一人。”
“你是指第一个灵能者。”
“第一个巫医,第一个法师,术士,萨满,德鲁伊……第一人。有其他不一样的人,但没有像祂那样的。一开始没有。”
“什么改变了?”
“祂变了。那时候的祂比现在……虚弱,虚弱得多,但总是比其他任何人都强大。人在变,但人又没有变。祂总是在驱策。总是。”
“但不一样的是?”
“祂也有……极限。或者也许只是我希望祂有。”
“我知道你们两个认识彼此,但我眼前所见可不是两个路人的泛泛之交,欧尔。你曾与祂并肩作战,为祂而战,对吗?”
欧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一直是个士兵,约翰。”
“所以你推倒了这座塔?”
欧尔点点头,试着闭上双眼,但没有发生任何事。他的眼睛依然睁开。
“没错。”欧尔说道,“我们推倒了这座塔。”
“太危险了,不能让它屹立,对吗?这是个巫祟之地,对吗?”
欧尔望向地面。灰烬被冻结在刻满符号的地板之间。
“塔里的人认为他们与众不同。他们是某种学者,思想者,傻瓜……”他发现自己的唇边弯出毫无幽默感的笑容,又摇了摇头。“我想他们认为自己能够统合人类,擢升它,把它带到某种……更高的境界……”他能感觉到约翰在看着他,但他没有回望过去。他的眼睛注视着厅堂中央那一圈人形中某个冻结的面庞。一滴半球形的鲜血正从那个男人的口中滴出,悬浮在空中。“他们建造了这座高塔,越造越高,他们的话语在整个陆地上传播。文化,民众,语言,艺术,他们改变了一切。”
“所以祂决定阻止他们,而你决定帮助祂?我得说,我还是很惊讶,欧尔。我知道你们两个过去纠缠不清,但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吃祂那一套,理想或者之类的玩意。”
“高塔里的人拥有某种非常危险的东西,约翰,不应该被人拥有的东西。万物相生相克,但没有东西能克制它。不能让那种事发生。如果你是少数能够洞见的人,就不能袖手旁观。”
欧尔摇摇头。他非常希望自己没有置身其中。
“不管发生什么,只想独善其身?”
“那是后来。在这件事之后……因为这件事。”
约翰·格拉玛提卡斯皱起眉头。
“他们到底有什么,欧尔?肯定是灵能玩意,巫祟或者是亚空间玩意,但不止如此,对吗?”
约翰看了看皴裂的地板,马上收回目光,打了个寒颤。欧尔望着他,默不作声。
“那是……”约翰大口喘息,“那些图案……那是咒言【2】。那是他妈的咒言。”
“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欧尔说道。“那时候它还没有被冠以后来的各种名号:以诺语【3】,隐语【4】,咒言,巴别语【5】……某种意义上,这就是问题所在,名称,概念,力量,启迪,全都源于此,辐射延展。就像所有其他东西一样。”
“原初创造之语……”约翰倒吸一口气。他不再看着欧尔,也没有认真听他的话,他的双眼扫过人形和厅堂,仿若初见。“这是第一个跨越了现实与无尽的符号系统,而他们就像小孩涂鸦一样刻在墙上。”
“一部几乎完整的词典。”欧尔说道。
约翰吹出一声口哨。
“我以前见过一些符号,但从未想过去看懂它,这是典型的禁忌知识,对吗?我以前遇到的时候得特别小心,以防它开始在我的脑子里尖叫。”他轻笑一声,“我的灵能力量能理解所有的语言和交流方式,这算是少数的反例吧,我完全看不懂它。想必是因为它更像某种梦境而非现实,我指的是记住它的方式,一种印象,而不是现实的记忆。”
欧尔没有回答,而是找到地板上的一个水晶碗,弯下腰。那个碗在碰到瓷砖时就已经粉碎,碎片悬浮在冲击点上方的空中。他看到一个牛头男子的画像,脖颈后仰,另一个男人正用匕首切开它的喉咙。
“他们是怎么掌握这么多的?”约翰弯下腰查看柱子,又望向那些长袍客,“现在咒言已经残缺不堪,但我猜测以前它也很稀有。”
欧尔耸了耸肩。“我不确定,反正他们已经有了,而且他们正在用。”
“用来干什么?”
“和所有身怀伟力之人一样:改变。他们希望擢升人类,或者至少嘴上是这么说的。理念,艺术,知识,力量,所有一切。传播它,引导它,掌握它,就能让人类成为某种更光辉的存在。他们希望解放潜能。”
“听起来很危险。”约翰说道。
“确实。”
“听起来和我们这位戴着皇冠的大人物想做的也相去不远。”
“对。”欧尔说道,“但不完全对。他们没有把所有的力量和理想集中到单一个体身上。他们的理念是随着时间流逝,知识和理解会传播开来,我们所有人都会得到启迪。”
“理想很丰满。我猜现实恐怕很骨感。”
“城市化为焦土。理念化作噬人的猛兽。一旦听过这种话语,就会深深刻进脑海里,只要你开始胡思乱想,就会杀了你。”
“但一切都服务于更崇高的理想。”约翰说道。
“一贯如此。”
“看起来他们没什么好下场。”约翰朝站成一圈的长袍客努了努嘴。
“他们的一些学生活了下来。”欧尔说道,“但不多。”
“真的?我以为祂会赶尽杀绝。”
“他们苟延残喘,许多种子和理念在这一时刻从这座塔里四散。理念拥有共同的起源并派生。”
约翰蹬了欧尔一眼。
“共同起源并派生?”约翰字斟句酌地说道,“比如同根生的语言,比如互相联系的事物?比如同源?”
欧尔点点头。
“万事万物都有个起源。”
空气开始闪烁,尘埃开始窜动,整个场面突然活过来,霎时间一片模糊。
长袍客口中的无声之言开始失控,火焰从唇齿间喷涌而出,躯体坍缩成灰烬。戴着皇冠的男人迈步向前,依旧熊熊燃烧,双眼只剩下黑黢黢的空洞。他的皮肤泛起水泡,但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烟灰在空气中翻腾。
“结束了。”欧尔听见自己说道,他的嘴唇随着久远之前说出的话语泛起的回声而翕动,“把这些玩意碾为齑粉就结束了。”
戴着皇冠的男人转身望向欧尔,欧尔正回过头,如同多年以前一样。他能感觉到身上的盔甲和那时一样沉重。他能感觉到汗水和鲜血在脸上流淌,灰霾与火花在空气中搅动。高塔陷入火海,火焰在诸多门扉后沸腾。
“还没有。”男人回答道,冲向其中一根柱子,伸出黝黑起泡的手指。
“你在干什么?”欧尔说道,口唇间的话语与那时一模一样,那时的厅堂和高塔还不是一场梦。
“未来……”戴着皇冠的男人说道,“当我们遇见彼此时,这就是我们在讨论的。‘跨越凡人的尺度,就能得见未来的形态。’这是你说过的。你是对的,但你也错了。你没有看见未来,吾友,但我……我能看见。我能看见未来的阴影。”
欧尔感觉自己在盯着这个男人,他的朋友。脑海中抗拒和怀疑的记忆席卷全身。
“我们说好了。”
“我们说好搁置争议。我还是对的,吾友。人类的未来不能置之不理。你也许不同意,但你的否定无法改变事实。”
“这个地方和它的秘密必须一同化为灰烬。”
“超乎想象之物正在袭来。”男人开口,火焰开始在双眼中燃烧,“现在的巫祟,神明和恐怖不值一提。大潮将起,随之而来的力量将毁灭一切。人类的世界很小,但终有一天它会不再狭小,而我们将无法靠颠覆一座塔来拯救人类。我们需要能够做得更多。”
“可能,也许……你无法确定,你知道你无法确定。而代价呢?插手干预会发生什么?也许我们阻止它的努力正造就了你所见的未来。”
“它不会如愿以偿。我不会允许它得逞。”
“我们不是神!”欧尔听到自己的咆哮,“我们不能把世界玩弄于股掌上。做得越多,我们只会把它变得更糟糕。为什么不让事情自己分晓?为什么不让人们自己选择?”
“让他们选择,他们将会杀死未来。”
“这不是我们能做的判断。”
“不是吗?”戴着皇冠的男人环顾四周,反问道。他双眼中的火焰消失了。
欧尔感到自己走近柱子。他的双眼扫过那些符号。一阵颤栗袭来,但他稳住了身形。
“那这些呢?这些和引导未来又有什么关系?”
“工具。”男人说道,“武器,知识。我们不能扔下任何一样。你是对的,我们无法看清救赎之路,但我们以后会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还会有其他台阶,其他路径,我们必须一步步走下去。而这,是真正的第一步。来吧,吾友。我们正在打一场没有其他人看得见终点的战争。我们不能放弃自身已经拥有的武器,也不能放弃天意赋予我们的。”
“照亮前路之镜,开启心灵之语,杀死未生之神的剑……”
戴着皇冠的男人颔首,朝刻着符号的柱子和墙壁作了个手势。
“吸收这些知识就能改变命运。置之不理,则万事皆休。很简单的抉择。”
“没有哪个抉择是简单的。”欧尔说道。
“有的。”男人说道,“复杂的只是后果。”
梦境再次凝结。
“群星在上,欧尔。”约翰吹了个口哨,“你们两个确实闹翻了,对吗?我的意思是,我一直以为……我想我以为你们两个会更疏远,没那么亲近,而当你们决定分道扬镳的时候就走得更远了,但……”
“这是我们宁愿忘却的秘密。”欧尔低声说着。他想知道这场梦会沉得多深。他觉得自己知道:深入迷宫……“是你说的这场梦会呈现什么,所以就这样了。”
“老天爷。”约翰摇着头,踱向戴着皇冠的男人,仔细端详他。欧尔看到约翰抬起手,似乎要去触碰男人的脸。“你们两个真的去做了,宏大的事业,伟大的理想。你也是对的,对吗,欧尔?我的意思是,就像祂在这场戏码里的一样,祂才是问题所在,不是现在,而是过去。祂试图掌控一切,反而催生了祂最害怕的。就是这么回事,祂从一开始就暴露了最主要的问题:好高骛远,忽视了脚下的坑。”
“也许吧。”欧尔说道。
“也许?祂错了,你当时就知道,你也说了,时间也证明你是对的。”
“我不能说这有什么对的。”
“为什么?就因为你袖手旁观?因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欧尔,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戒心,投入进去?全力以赴。”
欧尔对约翰瞪起眼睛。“我这不是来了?”
约翰举起手缓和气氛。
“全力以赴,这才是问题所在,约翰。”欧尔能听见自己话语中的愤怒,“你还有你的操蛋密教,还有祂,还有其他所有人,都有同样的问题。你们全都希望人们全力以赴。没有人认为自己无权选择答案。也许那根本不是答案!”他察觉自己正走向约翰,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手指紧紧箍在上面。他放松下来,向后退开几步。“抱歉。”他说道。
“没事。”约翰说着,回头望向戴着皇冠的男人冻结的身形,“所以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对吗?祂,祂的计划,祂接下来要做什么,全都在这儿。向所有不服从,不听话的人宣战,就像这些可怜的混蛋。”约翰指向在烈焰中逐渐崩解的长袍客,“你肯定在这之前就见过,欧尔。但我还是不明白祂是怎么拉拢你加入祂的战争的。”
欧尔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约翰皱起眉头。“不确定什么?”
“不确定这到底是谁的战争。”
“我们就站在你的记忆里,这看起来很清楚。”
而现在,它从黑暗中席卷而来,如同死者源自地府的呼唤。
“我只想过平凡的生活。”
消逝在时间长河中的所在,夏日炎炎,青草芬芳。
“亲爱的朋友,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乘风破浪的船头,风起云涌,水花飞溅……
“别回头……”
低伏在他们身后的阴影中……
“给我们冬天,你就能拥有夏天……”
可怜的珀耳塞福涅悲戚地望着他,眼中的泪水如珍珠般夺眶而出……
“你需要拿起一根线头……”
深入迷宫,迷失在黑暗中……
“你总是善于抉择,欧尔……”
一双苍老的手翻开卡牌,牌面上描绘着天降雷霆,劈开高塔……
一切都会再度发生,与他的记忆一模一样。
“你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约翰,但还不够长。”欧尔说道,“一段时间后你会忘却,再过一段时间你会忘了自己曾经忘却。你记得一些事,似乎很清楚,但你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你对自己诉说的故事。”
“但祂,那个男人,那时候的不知什么东西和现在的帝皇,祂找到你,与你并肩了一段时间,然后你离开了,祂继续去做祂要做的事。这就是事实。这就是你们俩的过去……”约翰停下来,欧尔几乎能听到碎片掉到地上的声音。欧尔望着约翰,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一直是个士兵,约翰。记住。一直是个士兵,从来不是领袖……但是……以前我还有别的身份,我还有别的名字。”
约翰看着他。欧尔看到他眼中的真实。
“你……这场战争,所有的一切……摧毁此地的战士……他们不是祂的——”
“我们的。”欧尔说道,“他们是我们的。祂是国王,而我是……”
“操……”
欧尔点点头。
“战帅,这是我过去的名号。”
约翰·格拉玛提卡斯直愣愣地瞪着他。欧尔苦笑一下。
“故事,记忆……活得足够久,约翰,你就能看到过去会用另一种面孔重新包围你。”
约翰正要开口,却停了下来,身形摇摇晃晃。冻结的阴影和火焰开始窜动,凝在空中的橘色眨眼间开始飘落。欧尔看到约翰的双眼紧盯着刻在石头上的字符,突然弯下腰开始抽搐,似乎快要吐出来,但嘴里只吐出了干涩的呻吟。
欧尔没有动作。他一直害怕会发生这种事。一直有种似曾相识又无可转圜的感觉。
“我能听到。”约翰·格拉玛提卡斯喘息着说道,“咒言……噢,星辰和时间……我能听到脑子里的咒言!”
欧尔点点头,回首望向戴着皇冠的男人,祂曾是个王者,如今则成为了帝皇。他的体内有某种东西在苏醒。某种深埋已久,用其他记忆和事迹层层掩埋的东西。
“这应该只是一场梦……”约翰沉重地喘息着,“我不应该能听见。”
“你是个言灵者,约翰。”欧尔轻声说道,“只要你身边的人正在思考或说话,你就能理解和掌握这种语言。”
“没人在这里说咒言,至少不是真人。这只是一场梦。”
“我在这里,约翰。身处梦境,身处过去,而我即将做出一个抉择。你正在聆听我思绪的回忆。你正在理解即将发生的事。”
“欧尔……欧尔,你做了什么?”约翰开始发抖,身躯如同被涂抹开的粉笔画般变得模糊不清,“欧尔!”
“你是个好人,约翰。比你自认为的还要好。比我好。”
梦境再次变幻。火焰的热量席卷周身。空气中飘满厚重的烟尘与灰烬。
欧尔感觉到自己的眸子转向戴着皇冠的男人,祂曾是他的朋友,曾经信任他。
“我很抱歉。”欧尔对戴着皇冠的男人说道,“我做了错误的抉择。”
匕首就在手中,与那时一样。他感觉到自己迈步向前。感觉到他在地板和柱子上读到的无声之言正在口中成型。看到戴着皇冠的男人转过身。
欧尔奋力刺出匕首,扎进男人的鳞甲,深深刺入下方的血肉,刺入跳动的心脏。戴着皇冠的男人睁大双眼,直视欧尔的眼睛。
接着,欧尔开口。
“——”
燃烧的高塔拔地而起,直达天际,九天之上,惊雷劈落。
空洞山脉
竖井的墙壁不断闪过。火花的尾迹从披甲手指和靴子插入石头的地方飞溅而出。数百名战士跟在身后滑下来的声响回荡在考斯韦恩的耳中。一直向下,冲入黑暗。
心如鼓擂。
下降的尖啸声在墙壁上来回反射,震耳欲聋。闪烁的火花照亮了环形的墙壁,墙上满是黑金夹杂的纹路,正下方的洞口如同野兽眼中的瞳孔。脑后的某处泛起白雪和鲜血的味道,野兽抬眼观视,正迎上他剑尖所指。
考斯韦恩身下的黑色圆环瞬乎不见,黑暗骤然开阔。颜色和光亮涌入双眼,他几乎垂直向下,无法减速,无法停止。他猛击通道的边缘,却发现自己不是在滑落,而是在跌落。
光芒在双眼中闪烁,声音在骨头和耳机中尖啸。
头盔显示屏过载。鲜血充盈鼓胀的双目,胆汁和酸液从喉头涌出。他正在盲目地下坠。五颜六色的奇形怪状在视网膜上窜动。尖啸传遍全身,撼动盔甲和骨骼。他能感觉到肌腱和骨头正在四分五裂。他无法思考,无法体会,只能感知和聆听。纷乱的噪音中有某种声响,用几十种语言窃窃私语,呼唤彼此,呼唤他,吟诵,哼唱,哭泣。
他撞到某个东西。盔甲从肩部裂开。他在空中打转。又一次撞击,这次传来了剧烈的痛楚。他滚动,翻腾,停下,神经和思绪一同陷入纷乱。
在幻视中,他抬起头。一头野兽正居高临下,虎视眈眈,而他剑尖低垂。它放声咆哮。
他大口喘息,扯下头盔直起身。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天旋地转,迈出的脚步一深一浅。头顶骤然传来来袭的异动,他踉跄地躲开一步。武器击中地面,迸出一团光芒和闪电。考斯韦恩站起身,手中的剑即便在跌落中也依旧紧紧握住。对手如同一座光亮的大山,眼孔中镶嵌着紫色水晶。从身穿的终结者盔甲能够看出,它曾是个军团战士,盔甲上的纹路在蔓生的珠宝缀饰下依旧清晰可见。它的脖颈变得肿大肥胖,在挥动一柄银色锤头的战锤时不断鼓胀。透过周遭的喧嚣,考斯韦恩依然能听到叛徒深吸一口气。软骨在它口中翕动,皮肤也随之开始膨胀。考斯韦恩挺剑前冲。尽管长剑的动力场没有打开,但锐利的钢铁依旧洞穿了对手的咽喉,深入脖颈的血肉中。它被长剑挑起,浑身剧震,紧缩的肺部发出汨汨响动的呻吟。接着它开始动作,依然高举战锤。鲜血顺着考斯韦恩的长剑倾泻而出。他启动动力场,闪电爆射而出,血肉被炸成一片青烟。考斯韦恩抽剑回旋,斩断握住战锤的手腕。对手和武器一同倒地,鲜血和黄色的液体蔓延流淌。考斯韦恩退开一步,望向四周。
空洞山脉之下深邃的合唱大厅在他周围闪烁。整个厅堂是在山脉的核心中切出的球形,直径约有三百四十三米。内表面排布着一层层供合唱者站立的阶梯。灵能者在此唱出灵魂之曲,将这首歌汇聚成灯塔火焰。从顶部降下许多柱子,柱子上错落悬挂着圆形平台,如同倒悬的树枝上垂下的叶子。每个平台的碟形表面都被设计成巧妙的凹凸状。
他试着看清全景,但一股热浪遮蔽了视野。他从竖井中掉落到其中一个圆形平台上,期间肯定撞到了上方另一个平台的边缘,又滚落下来。紫水晶、蛇纹石和石英岩镶嵌在石制平台的纹路上,间或夹杂着金芒闪烁的斑点。空中不断划过各种形状的彩色光芒,碰撞,融合,分离。厅堂中回荡着刺耳的轰鸣声。
黑暗天使不断从上方的竖井掉落下来,一个个落在平台上,直起身,重新组成战斗单位,移动,射击。一些人在掉落中启动了跳包,锥形火焰止住身形,飞上内壁的阶梯。他看到三名毁灭者【6】直冲下来,在闪烁的冲击中晃动、射击,从携行装具中倾泻榴弹。身穿五颜六色盔甲的敌人散落在平台上。这些颜色纷乱交杂,光线从打磨的金属板上反射成细碎的迷蜃。他们同样拥有阿斯塔特的迅捷身形,但血脉中的高贵不复存在,只剩下狂乱与猥亵。
观望时,他忽然感觉有东西在知觉的边缘窜动。现实在他头顶和周遭粉碎。柔软的果冻状血肉凝为实体,长出肌肉、脂肪和皮肤。尖角在身上刺出,成型,变得坚硬。他的脑后响起尖叫,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幻。他向后一跃,堪堪避开所站位置突出地面的巨爪。许多身形从现实的伤口中涌出,一边移动一边化出肌肉和甲壳。黑珍珠般的眼眸回望他,露出尖牙利齿的狞笑。他感到皮肤紧绷。身形向前扑出,他退开一步,举起长剑,随即……
……向上扑倒。
怪物在他身后奔窜。石头平台飞升至空中,化为螺旋状的尖锐水晶簇。身形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嬉笑、旋转,嘲讽现实法则的无力。
他撞到上方的平台,就势一滚站起身来。原本位于下方的厅堂颠倒出现在头顶。第一个怪物从水晶阶梯上纵身扑来。考斯韦恩挥剑斩击。怪物的爪子向他骤然伸长。他的剑切开对手的臂膀,刺入躯干。怪物四散炸开,黑色的粘液在动力场的光芒下凝固成型。另一只怪物冲过第一只的残躯,随即一只只接踵而来,他奋力劈砍,剑锋所指之处,世界方得定型。利爪穿透盔甲,他血流不止,寒意渐浓,剑法开始慢下来,一阵倦意鼓动他沉入永无止尽的休憩。他退开一步,地板在他脚下如同纸片般折叠,扭曲,每当视线挪开,便化作不同的形状。每个瞬间都传来无数感知,皮肤上如芒刺透体而入;口唇中尝到灰烬和腥甜的味道;鼻翼间嗅到花朵盛开,凋零,腐朽;双眼里无数色彩碰撞闪烁;耳中响起惊雷般的欢声笑语;脑海中传来窃窃私语。他无法看到周遭的其他战斗,感官之外尽化一片虚无。就连时间也开始伸缩变幻。他还记得舞成朦胧的剑技吗?他还活着吗?他的兄弟们在哪里?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他缩小为一个原点,不再是真实,只是久远以前那个死在野兽爪下的远方男孩心中的骑士梦……地上白雪皑皑,林间风声鹤唳。
一束冰冷的蓝光击中前方的身形。它的身躯瞬间灰飞烟灭。光芒跃向下一个身形,然后一个接一个。斑斓的血肉化为尘土,露齿的狞笑消失无踪。瓦沙克走向考斯韦恩,高举的手中电光四射。身披黑袍,黑布覆面,肩甲上镌刻着格子花纹的战士紧随其后,拔剑出鞘,火力全开。他们正在攀爬一座从乌有之间长出的螺旋阶梯。瓦沙克掌心的电光湮灭了最后一只怪物。他跃向考斯韦恩,落在他身旁。
“谢了。”考斯韦恩说道。
“这个地方。”瓦沙克说道,“它在……”智库脚下一踉跄,差点摔倒。“它在叫喊。你听不见吗?”
“什么?”他大喊道。
“他问你能不能听见我的歌声。”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随即,言出法随一般,一股刺耳的声音响起。周围的一切随着韵律忽远忽近,眼中迸发出炫目的彩色碎片。
接着,世界忽然变得澄澈,似乎脏污的窗户被擦得光亮如新。蒸腾的雾气和喧嚣的色彩一扫而空。万籁俱寂,天地无声。口中的硝烟与闪电气息变得中正平和。他抬起头,进入合唱大厅以来第一次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厅堂墙壁上的每一梯级都填满了合唱团的灵能者。每个人都被钉在原地,身下石头与金属制成的椅子生长蔓延,包裹住他们的身躯,肢体与皮肤都被拉长,仅剩的特征是他们的嘴。考斯韦恩看着与他同层的一个灵能者的脸。漩涡状的光芒包裹男人的头部,光亮的触手在他身上蠕动,缠绕,穿透肋骨,一圈金属利齿围绕他的脖颈。他正直愣愣地盯着考斯韦恩。灵能者的嘴无声地动作,嘴唇翕张。上下两方的数百张嘴一同呢喃,直到发出嘶哑的低语。
“你没有听见我的歌声吗,考斯韦恩,雄狮之子?”合唱团说道。它只在对他说话,尽管潜意识里他知道它正在对每个兄弟窃窃私语。呼喊他们的名字,如同父母呼喊孩子。“静心,聆听。”它说道。
东腓尼基荒原,哈塔伊-安塔基亚巢都
高塔在欧尔的记忆中爆炸。他尝到了闪电,咸涩和金属的味道。再一次,闪电当空劈落,砖石四散炸开,木头和石膏化为尘土与灰烬。黑暗与黑夜……两个人的意念从废墟中坠落,生还者,受害者,帝皇与战帅……一直在坠落,亘古以来,永无止尽。
“起来!走!快来,你个老家伙!”一个声音传来。并非他梦中或意念中的声音,邻近而真实。他听到尖啸和轻微的撞击声,火焰在眼睑外燃起,周身泛起刺骨的剧痛,如同群蚁啃噬。他喘着粗气,试图移动。藤蔓在周围扭曲,荆棘扎进血肉。有东西在拖拽他,拉扯他,荆棘扎得更深。他能闻到浓烟与火焰的气息。荆棘在一瞬间裹紧他,随即松了开来。他半蹲在地,睁开朦胧的双眼。
“快来,欧尔!快来!”宰比斯站在他身旁,用手拉着他站起身。房间里满是黄色的油亮火光。荆棘丛正在燃烧,扭曲,随后化为灰烬。液体吱吱作响,冒出青烟。宰比斯一只手搀扶欧尔,另一只手抓着激光枪。一个装着钷素的塑料罐挂在身侧的带子上,随着他转身开火的动作摇摇晃晃。激光束点燃了一丛荆棘。
卡特也在那儿,从头到脚染满血红,荆棘刺穿她的地方血流如注。她在周围洒出钷素,然后掏出手枪开火。燃料被点燃,火焰蹿升而起,厅堂中央的身处之地形成燃烧的圆环。荆棘如同潮水拍碎在海岸线上,又退开重新聚集。
欧尔强迫肢体开始行动,找到挂在胳膊上的枪,抓过宰比斯肩上的罐子,向外侧抛洒燃料。燃料还没落地他就开火了。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他向宰比斯喊道。
“她在喊我。”宰比斯说着,掏出一把阔刃匕首开始劈砍燃烧的荆棘组成的火墙。卡特紧随其后。
“左边。”她边喊边指,同时点燃另一片燃料。宰比斯砍向左边的荆棘。一个机械臂在被砍开的藤蔓下方闪烁。“她用心灵的声音找到我,引导我。”
“我以为你自己走了。”欧尔说道。他跟在宰比斯身旁,扯开格拉福特身上缠绕的藤蔓。机仆咯咯傻笑,轮子空转,机械肢体抽搐不已。
“我是走了。”宰比斯说道,“但我除了你,除了你们,哪里还有其他人?”
欧尔顿了顿,看着宰比斯咕哝着扶正格拉福特。
“谢谢你。”欧尔说道。
宰比斯看了看他,点点头。
“士兵佩松……”格拉福特的声音模糊不清,“我……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士兵佩松。”它的肢体还在抽搐,脑袋来回转动。“我不……我不知道……”
“这里!”卡特喊道,“再深入两米!”
宰比斯已经开始向前劈砍,不断朝藤蔓纠缠的地方开火,把它们从克兰克的身躯周围赶走。荆棘松开的时候,老兵没有动作。
“格拉福特。”欧尔说道。
“我……”机仆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在……我看到……一个……”
“格拉福特,他需要帮助。”
格拉福特愣了一秒,随即走上前背起昏迷不醒的克兰克。
“走吧!”宰比斯喊道。
“还不行!”欧尔叫道。
“别逗我!”
“约翰。”欧尔说着,抬眼望向卡特,“约翰·格拉玛提卡斯,他在这儿。”他大声喊道,“约翰!约翰!”
他在潜意识里似乎听见了回答。“这里。”他高喊着指向一大片荆棘,藤蔓中伸出几根手指。宰比斯已经冲到那里,又砍又劈。欧尔跟在后面拉扯藤蔓。约翰的脸露了出来,开始大口喘息。宰比斯伸手拽住他的下巴。
“开火。”宰比斯喊道。欧尔射向约翰周围的荆棘。它们燃烧着退开。宰比斯用力一拉,藤蔓愈加紧实。欧尔再次开火,宰比斯把他拖了出来。欧尔趁着宰比斯扶住约翰的当口又射出一轮子弹。灵能者踉踉跄跄,浑身发抖,被刺穿的伤口血如泉涌。他看起来枯瘦如柴,像是被吸干,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如同干瘪气球的表面。他弯下腰吐了出来。
“操蛋……”他喘息着说道,“真难受。”
“你说有人和你一起。”欧尔粗暴地抓住约翰的胳膊,带着怒意把他拉了起来。梦境触碰了他古老灵魂中某些不愿唤醒的东西,某些他再也不愿回首的东西。一部分他为此责怪约翰·格拉玛提卡斯,而另一部分在责怪自己。“谁和你一起来的?他们在哪儿?”
“我也很高兴见到活生生的你,欧尔。”约翰连声咳嗽,把呕吐物从脸上抹掉,使劲甩手。
“这里。”卡特说着,已经开始劈砍射击荆棘。
约翰突然直起身,紧盯着卡特。欧尔看到他作出多年练就的反应,肌肉放松,蠢蠢欲动。卡特猛地回过头,与约翰四目相对。欧尔感觉到他的肌肉中释放出一股电荷,开始颤动。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约翰的声音低沉而克制。
“路上。”欧尔说道。
“她是……”
“她救了我们所有人。”
“没燃料了!”宰比斯喊道,“不管谁还在里面,你们得赶紧把他们弄出来。”
约翰迟疑了一秒,点了点头。
“这里!”他走到劈砍藤蔓的卡特身旁。欧尔跟在后面,用枪托敲打带刺的荆棘丛。乳白色的毒汁在地面汇集。藤蔓后面露出某种灰色的东西,坚硬,圆滑,凹凸不平,斑斑裂痕。荆棘的尖刺扎进了盔甲板之间的软质部位,藤蔓被扯开,现出底下的形状。欧尔认出那个东西,手上顿时一滞。
盔甲。
灰暗的底色,只有岁月划下的斑驳。
一个带有喙状口部的头盔,如同记忆中的乌鸦。
巨大。
一个巨人。
一个星际战士。
灰色战士脱身站起来,欧尔随之退开几步。它转过头朝向他,眼光锐利得如同瞄准的枪口。
宰比斯大喊出声。欧尔看到他正要端起枪开火,赶忙举起手示意停下,否则这将是那个男人最后的举动。
“你是虔诚的欧兰涅斯。”星际战士说道。
“她派你和约翰一起?”他问道。
“她派我来找你。”它说道,“我的名字是力图。”
钉子刮擦生锈金属一般的声音打破平静。欧尔猛一回头。荆棘墙开始向中心滚动,绕过仍在吞噬它们的火焰,如同肌肉纤维般蜷缩,棘刺抓挠地面,一波波向他们席卷过来。
力图有了动作。
欧尔的眼中一团模糊。
一阵如同钢铁摧折的雷鸣传来。荆棘丛中响起连串爆炸,迸发出明亮的磷火。力图的手中握着一把枪。这把枪的枪管修长,棱角分明,缠绕着管道和线缆,在远古科技的作用下微微发光,欧尔只在久远以前的战争中见过这些科技。火焰从枪口喷薄而出,随着星际战士扣住扳机而变得逐渐稀薄。力图摸向弹夹尾部,在一息之间更换了弹药。这把枪再次喷发。
“我们必须出去。”约翰说道,“尽快从下层出去。”
“不。”欧尔说道。
“欧尔。”约翰开口道,“什么——”
“雷恩还在里面。我们得去救他。”
“欧尔,别逗了!他只是一个人。还有很多人在等你去救。”
欧尔检查自己武器的弹夹,还是绿色的。他看了看宰比斯,格拉福特和不省人事的克兰克。“我们一起走,所有人。一个都不能少。”
在过去记忆的迷宫里,他看到忒修斯闭上双眼,听到被遗弃的阿里阿德涅站在海滩上,对着挂起黑帆远去的船艉尖叫。
“你总是善于抉择。”
“好吗?”他说着,望向四周。宰比斯点点头。他觉得卡特露出了笑容。
“我被派来帮助找到你。”力图说道,“我成功了。我最好盯着你,这样就不用再找你一次。”
“我跟随……”格拉福特语无伦次地说道,“我跟随你,士兵佩松。”
他微微点头,表达感谢,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抑或能说些什么。
“卡特,你能找到他吗?”
“上面。”她说道,“我只能感觉到这么多。我们得往上走。”
约翰·格拉玛提卡斯冷哼一声。
“你是在开玩笑吧?”
欧尔耸耸肩,开始走向敞开的竖井。他想起那座久远以前的高塔,想起如今挂在腰带上的匕首和从天而降的闪电。微小的抉择。宏大的抉择。假以时日,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过了一会儿,约翰·格拉玛提卡斯跟上来。
空洞山脉
考斯韦恩看见了恶魔。他不知道之前为什么会视而不见。它身处厅堂中央,凌驾于所有平台和设施之上,宛若太阳般熊熊燃烧,迸射出金色的光芒,如同东升的旭日散发出一道道轻柔的辉耀。他看着它,感觉自己纷乱的思绪飘然离去。指挥和决心的负荷,必死无疑和垂死挣扎的重担消失无踪。他从未意识到自己背负了这么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如今这些全都卸下了。他自由了。他成了自身小宇宙的主宰。从今往后,他可以随心所欲,肆意纵情。
“你值得拥有更多。”合唱团说道,“你值得拥有一切。”
太阳光球分裂为三个,然后是六个,每个黄色的光球都在围绕自己的亲族转动。接着每个光球都开始伸展,分化出肢体、手脚和身形。六个身形在空中站成环形,围绕彼此旋转。每一个都拥有绝世的容姿,口唇随着皮肤表面的脉动而开阖,光之翼在他们背后舒展。考斯韦恩感到自己似乎在看着六幅画像,但却又是同一个,就像是一个身体长出层层叠叠的四肢和翅膀。
“我是你的心声。”黄金画像开口,所有墙上的灵能者用完美的回音同声附和。尽管考斯韦恩无法看见它的移动,但它在靠近,旋转,臂膀、手指和翅膀随着回音的韵律翩翩起舞。他一心只想投入永恒的沉眠。只需要轻轻阖上眼帘,就有美妙的梦境在等着他。“我是梦境的应许,是无尽欢愉之歌,是被否定者的和声。我一直在等你,我美丽的儿子。我很高兴你终于来了。再也没有苏醒,再也没有纷争,你的回忆里再也没有林中野兽。只有平静。”
“你是个亚空间造物。”他说道。言辞毫无效果,合唱团的嘴迷醉地微笑起来。
“我是真实的王子,伟大得足以被愚者称为谎言。这是我的巢穴,我在这凡世地球上的居所,在这里生根发芽。我从这里呼唤,生者的梦境应和了我的歌声。子嗣们把我召唤来此,为我树立庙宇,成为我的灯塔,在那些迷失之魂的黑暗中点起一盏明灯。有许许多多的人正跟随呼唤……但你愿意加入我们吗,我美丽的儿子?你愿意聆听吗?你愿意倾听吗?你愿意追随吗?”
他没有聆听或思索这些言辞,但却感觉到了它们。针刺般的言语,鱼钩般的应许,它们滑进思绪。然后是温暖和平静,他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相信这些言辞,让自己的生命变为梦境……
梦境……
梦境……
梦境……
野兽死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不再对他亮出尖牙利爪,不再对他虎视眈眈,他举起手中的剑了结它。他可以放下他的剑。他可以抛下过往,抛下背负在心中和背上的野兽。不再是执剑的骑士……只为自己相信的东西而战,眼中再没有阴影,心中再不必疑惑为什么这只野兽会与自己毕生纠缠不清。
走近树林边缘时,他回过头。野兽躺在陨落的地方。它的血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划出一抹殷红。然而它不是野兽,从来都不是。一个男人躺在那里,头发上沾染了凝结的血块,躯干和脖颈被手枪和剑刃撕开,双眼紧闭。他的兄弟,他真正的兄弟,钻出树林,而他满怀杀意。他在漫天大雪中被杀死,被抛下,成了一只被骑士杀死的野兽。他感到自己垂下头。他只需要向前走,就再也不会有这些事。走向光明,追随歌声……
他抬起头,望向树林和树林间耀眼的光芒。他停下,回首。野兽站在原地,望着他,鲜血和内脏泼洒在雪地上。它亮出利齿,考斯韦恩转过身,举起剑。
合唱大厅瞬间现出原形。
散发阳光的六重恶魔就在他面前,对他伸出手。他的军团兄弟纹丝不动,呆若木鸡。怪物瞪着光亮的黑色眼球攀附在他们身上,张牙舞爪,咧嘴狞笑。身穿扭曲盔甲的战士站在稍远处,枪口朝下,正在观望。灵能者的吟诵声瑟瑟发抖。空中满是苍白的交火痕迹,空气里交织着鲜花盛开和血肉淋漓的恶臭。恶魔的手在他挺身而起的瞬间缩了回去。平台上爬满摇头晃脑的怪物。叛徒开始举起武器。
考斯韦恩站起身,挥出迅捷无论的一剑。他的剑砍中合唱团恶魔的第一个身体,穿透了对面的另外两个身体。时间一滞。剩余的身形开始流血,黑暗从身躯中蔓延,光芒顿时凝成阴影。考斯韦恩挥剑再进,与此同时厅堂里第一军团的天使们站起身,爆发出一阵枪火的咆哮。
声音消失了。最后一只恶魔六重身发出尖叫,随即合唱大厅重归寂静。考斯韦恩扬起长剑。平台被爆弹的火光点亮。时间的流动似乎开始减缓,让周遭发生的一切纤毫毕现。五彩斑斓的身躯在无声中炸开,闪着瑰丽光芒的鲜血飞溅出缓缓滴落的弧线。锐利的破片在烟雾中翻滚,闪烁间反射出爆炸的炫光。黑暗天使正向下移动,穿过平台,黑色的盔甲如同火光中的油脂般影影绰绰。他看到披着甲壳皮肤的怪物凭空现形,又复化作缕缕青烟。身穿多彩盔甲的战士从侧面通道涌出,他们手中武器的冲击波在空气中凝为银色的颤栗。考斯韦恩看见其中一个兄弟在冲击波下四分五裂,鲜血,盔甲和糜烂的器官在空中组成一个同心圆。
他感到自己停下脚步,沉醉于观摩,欣赏,饱览这血流成河,火光四起的璀璨色彩。
他把目光拉回眼前正在崩溃的恶魔六重身。现在它们已化作一道道阴影,在四周冒着热气。刀刃般的余烬在空中飞旋,其中一道击中考斯韦恩的肩甲,钻进陶钢下层。他挥剑斩落,锋刃穿透恶魔残存的物质。一道惨白的霓虹喷薄而出,穿过物质和实体。考斯韦恩感到它正席卷全身,带来无声的画面:城市上空核爆炸呈现的完美粉色,一滴鲜血从钢铁的抛光表面悬垂,肉体在火焰的炽热中融为糖果,散发出香甜的芬芳。接着它消失了。冲击波所到之处,低阶恶魔炸成一团银色的雾气。霓虹色盔甲的战士踉跄倒地,爆弹攒射入体,在连绵的爆炸鼓点中掀翻盔甲板。灵能冲击波洗刷阶梯上的灵能者,头颅粉碎,牙齿从口中崩出,肋骨炸开。一切都在寂静中发生,如同无声的投影仪投射出的画面。鲜血在空中染出一片殷红。冲击波在厅堂中回荡,灵能者的残躯化成粉红色的冰块。冲击波回到厅堂中央,卷起根根骸骨与片片盔甲。黑暗天使如同成片的麦子般倒下,被压进陶钢里。厅堂中央,考斯韦恩眼见冲击波向他站立的位置汇聚而来,心知避无可避。在压力袭身的前一瞬间,他举起长剑,向职责致以最后的敬意,为自己尽忠的一生划下句号。
冲击波挟带着锋利的碎片和巫冰袭向他,他睁大眼睛直面死亡。
一道球形的蓝焰笼罩住他。碎片冲击波撞上火焰。雷鸣般的声音突然涌入耳际。光芒蔽目,考斯韦恩感觉自己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枪火和呼喊的声音在耳中响起。一只手拽住他的肩膀,他转过身,看见瓦沙克,周身萦绕蓝焰,手中紧握钉锤。
“看来我必须再谢谢你一次了。”考斯韦恩说道。
“不然怎么能叫兄弟呢?”瓦沙克回答道。
【1】Nurth:诺斯星,是小说《军团》的发生地。在这部小说中,密教向阿尔法军团原体展示了用荷鲁斯叛乱毁灭人类以遏制混沌的未来,拉拢阿尔法军团投向叛乱方。约翰·格拉玛提卡斯作为密教特工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这部小说已由Haldir老师全文翻译。
【2】Enuncia:咒言,或译为暗言。是一种拥有神秘力量的古老语言。这种语言并非用于交流,而是一种工具或武器,其威能足以操纵现实构造,甚至比最强大的灵能者更可怕。而且由于它不需要任何天生的灵能力量,理论上可以被任何人使用,所以极其危险。在考斯之战中,叛军使用咒言将废代码引入考斯的行星防卫系统中将其瘫痪。在普洛斯佩罗之焚中,跟随太空野狼军团的卡斯帕·豪瑟使用咒言击退了一只奸奇恶魔,但自身也被咒言的力量反噬,喉咙和牙齿受伤。咒言还在审判官拉文纳的系列小说中出现过。
【3】Enochian:以诺语,是中世纪神秘学家约翰·迪伊和爱德华·凯利发明或发现的一种语言,他们主张这是天使所用的语言,被《圣经》中的以诺传下,故以此命名。在电影《星际之门》中也使用过这些语言。
【4】Glossolalia:隐语,直译为“言语不清”,约等于“语言”或“言辞”,通常用于描述热烈的宗教体验。词源来自“γλώσσα (glossa)”,意为“tongue(舌头/语言)”,和“λαλώ (lalô)”,意为“I speak(我说)”。
【5】 Babel:即传说中的巴别塔。《圣经》中记载人类原本使用同一种语言,但由于兴建巴别塔激怒上帝,上帝降下神罚使人们语言混乱无法交流。最初使用的同一种语言也被称为“亚当语”。
【6】Destroyer:毁灭者,是大远征和叛乱期间的一种星际战士兵种,携带有源自纷争年代的禁忌武器,如辐射导弹/榴弹、生化武器、磷化武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