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假得真
神仙记事录/程煌×你
你又是被一阵嘈杂的叫卖叫醒的。
自从有了上次做梦穿越回古代碰见少年程煌的经历,这次旧戏重演,你也算见怪不怪了。
只不过,这回听到的除了商贩的吆喝,好像还多了几声流丽的……戏腔么?
你果断地睁开眼睛,果不其然,这次你又站在场景中央,置身于一众宽袍大袖的古人之中,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的存在。
这给了你很大的便利。四周环顾,你发现自己置身于戏台之下的茶座中。高台上舞袖纷飞,锣鼓喧天,笙歌不辍。那些卖酒的青帘高飏,卖茶的红炭满炉,士人游女,商贾掮客,三教九流,络绎不绝。
你仗着其他人都看不见也碰不到自己,步出人群,在茶亭里喝了几碗茶,到戏台沿上的牌楼坐下。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桔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你想着机会难得,每样抓了一把,不论好歹,装了一口袋。店小二看着凭空消失的果品,惊得不知所措。
你逗他逗得起劲,正要再抓一把瓜仁,却惊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一回头,目光撞进一双飞扬的金色眼瞳。
你就是这么欺负我庇护的人民的么?当街行窃,又被城隍爷当场抓包,你说该当何罪?
你大吃一惊。现在你不是没有实体的么?程煌能看到你就罢了,怎么还能触碰到你?
你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实体!还好衣着也变成了古代女子的经典服饰,否则早就引起路人的怀疑了。
慌乱下,你下意识后退,试图抽回手腕,却被他一把攥住拉进怀里,不由分说地弹了一下额头。
都被抓住了,逃什么逃?
你没好气地睁眼,他脸上那股促狭的快意还没褪,光彩熠熠照人。你借着距离近,好好打量了几眼年轻版程煌。聿城城隍爷生得眉眼秀致,年轻时不似后来沉稳,一派五陵年少气,嬉笑怒骂都轻巧率性,眉梢眼角尽是桃花之色,偏偏配了条刀削般挺拔鼻梁,线条如鹰破长空,在人中上方投下犀利阴影。
能看到这样的程煌,来这遭也不算吃亏?
你宽限给自己几秒钟沉溺美色的时间,再回神时,脑中闪出几个疑点:一、他是如何让你现出实体的?二、他看起来跟你熟识已久,但是,几百年前的程煌,即使算上上一次穿越中的碰头,跟你最多也只有两面之缘,怎么可能跟你这么熟?
你正想发问,他却伸出一根食指按住你的嘴唇,比口型对你说道,有什么问题,离开这里再说,现在不方便。
你立刻反应过来,你们一男一女现在正以一种放在现代看都过于暧昧的姿势站在大街中央,来来往往的人投来的目光,好奇中夹杂着某种……姨母笑的意味,像无数根小箭,虽然不伤人,但实在戳得你浑身不自在。
你一激灵,用力挣脱程煌的怀抱,抖抖衣服上不存在的灰,与他拉开几步安全距离。
那——赶快走吧?
尽管他迅速地忍住唇角不正经的笑意,但还是被你抓住了一丝端倪。你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他随即正色,把你带出众人目光中心,在聿城的大街小巷间穿梭。
若说全聿城最会享受也对城市最了如指掌的人,自然非程煌莫属。不多时,他便带你上了个茶楼。他似是这里的熟客,无需嘱咐,跑堂很快便拿上来了一壶祁红、软香糕和几样酥点。
菜品上定,看看周边无人,你才打破沉默。所以说,现在你方便解答我的问题了吧。
你有什么问题?
看来他是打算装傻装到底,你啜了一口茶水,压了压心头无奈,说清两个疑惑。
程煌抬了抬手,你下意识以为他要掏出折扇,然而他只是将手按上腰间的青玉牌子,一面摩挲一面悠悠道来:
让你现出实体,不过是用了点法术。虽然是你梦中,我做到这个倒也不难。
至于第二个嘛……有了上次的经历,这回我当然做了些准备。虽然我还没有神通广大到可以掌控梦境,不过在你梦中的“我”身上植入一点记忆倒也是可以的。
你突然感觉自己被茶水哽住了。所以说,如果上次入梦还可以调戏调戏少年城隍,这回入梦人家有备而来,你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见你神色复杂,程煌笑意更深,凑在你耳边轻声道,上次的梦境算是为我正名,这次让你了解更多的我,有何不可?
少年城隍的皮配上几百年后的里子,怎么看都是白切黑,狐狸耳朵快要藏不住了啊!
你不敢与这样的程煌恋战,赶快挪开目光,望向别处。这一看才发现景致的确不错,你们坐在三楼靠栏杆的位子,视野极好,基本可把聿城全貌揽入眼中。
古代的聿城,和现代真的很不一样。高高在上的是落日、白云、鸟群、星宿,而不是摩天高楼。一低头,扑面而来的就是飞檐流瓦、危阁流丹、酒旌食馆、朱门闾巷。街边巷子一条接一条流水般淌开去,那是聿城密集的毛细血管。除去景致,最动人的还要数人间烟火。街面上路人有者荷担赶路、有者下棋玩牌、有者饮茶闲逛、有者一掷千金、有者玩物丧志、有者浅斟低唱。四下烟火喧腾,喧嚣、热气和香味伴着傍晚的空气飘出来,徐徐把你笼罩。
你深吸一口气——分明是站立于高处,却像是被整座聿城的热闹妥帖围着,感同身受。
如果一定要比喻的话,就像是被拢进一个暖热的拥抱。
你突然想起不久以前那个拥抱,程煌的怀抱和聿城有着相似的质地。坚实,氤氲着暖气,令人安心。你试图埋入,那心脏跳动的节奏便轻轻敲击着你,在体温和心跳的包围下,你逐渐放松,一切漫长广阔得不可思议,对于时间流逝的判断,在当中涣散得厉害。
本该如此。程煌与聿城原为一体——他由聿城而生,也为聿城而生。
许是你出神太久,回神时才发现程煌也和你一样凝视着远方——他守护的生民百姓,万家灯火。你头一回发现那目光里有那样的温度和重量,像是许下的承诺太漫长又太郑重,只有用终生的力度才能托住。
你读取着程煌眼神的变化,体会它逐渐形成的某种像遮蔽物又像毫无保留的拥抱的东西——不知不觉,它包裹住的对象不是聿城,而是你了。
这不是错觉,现在完全暴露在程煌的目光下的是你,被人全神贯注地凝视的人是你。程煌只不过是一侧头,你就完全被他的目光包裹住了。
他的注视微微闪烁,就跟曾经的每一次对视那样,他的眼神里似乎是有一根线,捆着你的手腕,一拉一扯间吸引着你交付出什么——下一次对视,自己的手,或者仅仅是一颗心。你没有任何办法,只好强迫自己的理智去完成拉扯,而心的天平早已倾斜。线的一端是你,另一端被无边的夜色攥在掌心,没有人能看清。
过了不知多久,程煌才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把一块桂花糕夹进你盘里。你们默契地选择了沉默,都没有问对方为何注视自己那么久,因为细算起来,你们彼此半斤八两,谁看谁的目光都算不上清白。
待方才那次对视的余热散尽,碟子全部撤下,小二又换上一壶新茶,程煌才徐徐开腔:
想看看聿城的特色吗?
你一愣,他也不解释,只是笑着挥挥手。
你只见一个老和尚慢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串小鞭炮,说道:“贫僧来替姑娘醒醒酒。”你正想解释自己发烫的脸颊不是饮酒而起,他便在你身侧点着火,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你被吓了一跳,接着又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一摇一摆地去了,那硝黄的烟气还缭绕坐席左右。
程煌应是见过多次,并未出声,但把你的所有反应都收入眼中,望着你的眼睛里也盛着笑意,鞭炮燎燃一般。
你一面恼羞不甘,一面在电光石火间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你们一直靠得这么近,不过咫尺之隔,你连他眼底细碎的光亮都看得清。区区一尺,只要你轻轻一扯,最后一点距离就会消失,他的下颌便能抵着你的额头。再一抬头,你的呼吸就会被他全部据为己有。
在梦中你的思绪似乎格外容易断线。这回唤醒它的是一阵沸腾的锣鼓。你循声望去,声音的来源是不远的戏楼。入夜时分,戏楼上点起几百盏明角灯,高高下下,像是被红霞罩着,歌声缥缈,直入云霄。台上早已一应地摆齐了各色锣鼓琴箫,人物红红绿绿地动,近台的河里一片乌黑,都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从数量来看,似乎聿城的家家户户雇了船,搭了凉篷,挂了灯,撑到河中来看这热闹。虽然戏还没开演,但下面已经是又骂又笑,气氛十足十地热闹。
你开口,但依旧没有移开视线。这么热闹,这是什么庙会吗?
差不多算是吧。程煌应道,这回我们运气好,恰巧碰上聿城的梨园大会。全省的戏班子都会在今天齐聚于此唱戏,一决高下。这也有百年的传统了。
你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戏台实在有意思。戏台建于聿河之上,十分敞亮,轩窗四起,一转都是河水围绕,微微有些薰风,吹得波纹如縠。戏楼外一条板桥,戏子妆扮完进来,都从这桥上过。一路回廊掩映,街上人都能瞥见他们袅娜形容。
见你注目许久,程煌道,要么我们去看看?
你点点头,二人便下了茶楼,向灯火最盛的方向走去。
走近一看,方知戏楼这边是何等繁华——东风还未催开百花,却先吹放了街巷的火树银花。它不但吹开地上的灯花,而且还又从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烟火,先冲上云霄,复自空而落,照亮了下方的车马、鼓乐、灯火交辉的人间仙境。
你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撞进一群雾鬓云鬟的游女。这些盛妆的游女行走之间说笑不停,似是没察觉到你的混入,纷纷走过去了,唯余衣香飘散。你好不容易从她们带来的眼花缭乱中惊醒,一回头却发现程煌已经消失了。
好吧,这几步路,竟然还真走散了。
你尝试着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寻找程煌的身影,他的影子没见到半个,倒是看了满眼祖母、媳妇、婴孩、善男信女、酒囊饭袋、翩翩少年、环肥燕瘦、虎背熊腰、鹤发童颜……无数的脸庞此起彼伏、鳞次栉比地向你涌来。你叹了口气,看来一时半会是不用指望找人了。你顺着人群的推挤,不知不觉走到河边。
令你惊异的是,聿河之上的热闹程度却也不亚于城区。除去来往的船舸舟楫、随风飘来的酒香和低唱,还有一些游人买了花爆在水里放,那花爆迸开时,就和一树梨花般,能持续个半分钟才歇。
谁想得到古代玩得比现代还花,阿聿会不会被这些东西烦死?
你念头动时,后背隐隐感觉温度的靠近。程煌绕过满目繁华,早已站在你身边,像是能读懂你的心思一般,他开口,放心,每年都少不了这些,阿聿早习惯了。
原本这话也没什么深意可究,但程煌似笑非笑的眼神让你莫名地感觉自己好像被他捏住了什么把柄。你正想解释,他提前开口打断了你。
这种点着后在水面上乱窜的,叫水老鼠;燃着后向上喷出各种彩花的,叫水烟花。
又是这种感觉。捉摸不定,用不上力的感觉,就像一拳打上棉花一样。在程煌面前,你发的火总能被他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卸下力去,完全发泄不出来。比被扎破的气球还憋屈几分。
或许是今宵太过繁华,以至于你心里那点小小的不甘和愤懑被无限放大、放大,原本心头那簇无名之火逐渐发烫,你的视野都被它炙烤得开始模糊。
程煌察觉到你的不对劲,走到你身前,轻轻屈下膝,试图与你视线齐平。你虽在气中,倒也忍不住被他那个小心翼翼的屈膝动作逗笑了。
干什么,是怕我不知道你比我高吗?
你语气虽是嗔怪,眼中却是笑意。程煌见你发笑,又保持着屈膝的姿势向你这边走了半步,彻底将你包围在他的温度中。
那我以后都只长这么高了,怎么样?就……把这当作是为我刚刚弄丢你赔罪吧。
你被这句话逗得更加愉悦,趁机得寸进尺。程煌,你这句话我可当真了。那么以后你在我面前都永远只能这么高了。
嗯,永远只能这么高了。程煌轻轻地唔了一声,听起来竟然有几分乖巧。
真可惜不能把他这句话录下来。你一边寻思着机会难得一边开怀地笑,笑得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虽说“小人得逞”的只有你,但程煌看起来并没有被捉住把柄的慌乱,相反,他徐徐收紧手臂,把将要落下的拥抱彻底填补完整。
你的下巴抵着他的肩膀,你看不清他的脸,但能觉察到他抬起手。果不其然,他摸了摸发顶,又顺着你的脑袋轻轻抚过你的头发。他手掌的力度正好,温度也熨帖,一遍又一遍地抚过。你正犹豫着是应该打破气氛的升温还是任由自己沉溺——程煌却替你做出了选择。下一秒,一个温热的吻落上你的耳垂,辗转停留了一小会。和上次是同一个位置。
灯、月、烟火、笙笛、社舞交织成一派佳节欢腾,原来都只是为这一个意中人而设、而体会,倘无此人在,那一切又有何意义与趣味呢。
如果不是一声响亮的抽噎在附近不合时宜地响起,你们这个无声的、漫长的、充满倾诉的拥抱本该再持续个几分钟。那声呜咽对于你绷紧的神经太过刺耳,你猛地清醒过来,一把甩开程煌的手臂,忙不迭四处张望。
呜咽声来源于一个红衣女孩。她在黑暗的墙角里缩成小小一团,把脸紧紧地埋在膝盖间,单薄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你凑近几步,才看清她一身水衣水裤,外罩刺绣红蟒袍。结合这身打扮和因哭泣而弄得七歪八斜的一头花钗,你心里对她的身份有了大概的猜测——似乎……是个小戏子?
要弄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你在继续靠近她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程煌确认他的意见,他点点头,示以赞同。
打扰一下,姑娘……是怎么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哭呢?
女孩闻声怯怯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她颇有讲究的妆面让你进一步确定了先前的猜测。她先是感谢地看着你,后来又把目光投向你身后的程煌。在看清程煌的时候,她像是被踩住尾巴的兔子,一跃而起,慌忙地整理衣服行了个礼:程大人,对、对不住,我……绝不是——
她嗫嚅了一会,又拜下身去。
程煌摆摆手。不必拘礼,你也没做错什么,更不用道歉。我只是经过此处,无甚打紧。你回答这个姑娘的问题就是。
女孩虽然仍旧惊魂未定,但似乎是稍稍松了口气。从女孩口中,你得知她的艺名是畹莲,是一名今晚要上台演出的女伶,跟她搭台的是她的妹妹,然而就在半月前她收到家书通知她母亲病危,危在旦夕。她恳求管班的允许自己和妹妹赶回家看母亲最后一眼,但由于大会将至,管班的不仅一口拒绝,不为她提供路费,而且暂时把她妹妹扣留作人质。她只身一人身无分文,回家已无可能,又与戏班闹翻,只好于聿河畔独自哭泣,望着一艘艘本来可以送她回家的乌篷船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听完她的叙述,你意识到这不是钱的问题。即使她能筹到足够的钱,但只要她一回家,就基本上一辈子不可能与妹妹再见了。戏班子都是游走四方卖艺谋生,于聿城也只是短暂停留。在这个信息隔绝的年代,转身一别,从此便是人海茫茫永无会面之日了。
虽然只是梦中,可是畹莲的绝望和悲哀都是真真切切的,你无法做到不感同身受。你努力地在脑海里翻找着可以安慰她的言语,可是夜色里女孩的眼睛太亮也太寒凉,无情地洞彻了自己的前路,也让你所有能想到的安慰都变得空洞。梦境终于卸下了它幻丽的面纱,露出冰冷现实的内里。
她见你缄默,便也自觉地垂下头,本也不指望从你这里获得什么帮助。事实上,此时此刻,她的善解人意更加剧了你溺水般的无力感——梦境可以为你编织出一个繁华无俦的聿城以及无数个和意中人的温柔瞬间,却仍然无法让你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伸出援手。花繁似锦只是悬崖上的表象,只要多迈几步,你就无法不看清脚下的万丈深渊。
你正在原地茫然无措,突然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你的肩头。是程煌。像是溺水者看到浮木,你赶快转身面向他,几乎把求助二字明晃晃地写在眼睛里。
他安抚性地按了按你的肩头,神色认真。强硬的方法也不是没有,只是闹得撕破脸就大可不必了。我倒是有一个更和平的办法,应该能让她们平安无事回家,你且听听可不可行。
他凑向你耳边:一个小小的调包计。
你换上她的衣服代她去戏班报到,管班的见她妥协,必定放松对她妹妹的看视。这时我想法混进后台,跟她妹妹交换衣服,再把她救出来与姐姐会合。今夜的戏我们为她们顶一场,她俩便可坐船离开。
你忖度了几秒,这的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既能帮助两姐妹逃脱,又能尽可能地为她们减轻后果,圆满地实现了她们目前的愿望……至于未来如何,只能由她们自己承担。你突然想起来程煌曾经的一句话,有时候做出选择或许比做出正确的选择更重要。大会即将开始,留给你们的时间都不多了,只能当断则断。
你点点头表示认可,把这个计划简短地转述给畹莲。她起初虽然震惊不解,但很快被你们坚定的神情说服,应允了这个计划,并约定接下来在戏楼对面的茶馆门口碰头。
计划既定,事不宜迟,你和程煌即刻往戏楼赶去。你们行将在夜色中分头行动的时候,一个先前被大意疏忽的问题突然在你的脑海里浮现。你连忙抓住程煌的衣袖。
等等,你还会唱戏么?
他被你猛地拽住,先是一愣,随即很轻地笑了起来:活了这么多年,唱戏要是不会一点岂不是白过了。
你会,我可不会。
那有什么关系,我可以用法术修饰一下你的声音,左右别人听不出来。
时间紧迫,每一秒都很宝贵,你无心与程煌在黑暗中纠缠。大概看着这路子可行,你便答应下来,松开他的袖子,不太习惯地挽着长长的水袖向漏出一线灯光的门口跑去。
一切都在你们的预料中进行。你的身量本就与畹莲相当,再用幻形之术修饰面容后与她基本无异。上台前诸事繁忙,忙碌中管班的更来不及细辨,只教训了几句又催你尽快去化妆。你找到畹莲的妹妹告知她你们的计划,随即按照原计划通过传讯铜钱向程煌发出信号。
你的任务到这一步差不多已经完成了,程煌那边更无需忧心。忙活到现在,基本算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吧。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与畹莲的妹妹守在窗边安静地等待程煌的到来。
和姐姐相比,妹妹的身量倒是更高,不过因年龄小的缘故,神色里还是颇有稚气。你定睛看了看她的装束:头上一顶束发金冠,身穿一袭刺绣红色锦袍,腰系玉带,脚踩白底朝靴——这身行头,不仅是反串,而且反串的好像还是个新郎官?
妹妹,你演的……是个新郎官么?你问道。
是啊。女孩乖巧地点头。我姐姐没跟你说么,今天我们俩要演《锁麟囊》,她扮新娘,我扮新郎。
好吧,你确实是现在才知道。一时获得的信息量太大,你在脑海里梳理了一下,原计划是你换上畹莲,程煌换上畹莲的妹妹。简单地转换一下……也就是,你演新娘,程煌演新郎。
……
……这、这实在是意料之外。好歹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你白天想的和这个一点也沾不上边啊!身为朱雀容器的你,被迫顶着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架势,同时身兼打工人打工魂,活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这种阴差阳错的结婚戏码……一看就不是你的主意啊!
既然不是你,那能是谁呢?
越思考下去,你的脸色越来越臭。
这就是为什么程煌重新从窗口翻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一身红装的女孩,分明听到了窗户的吱呀,却仍执拗地背对着他摆弄头上的花钗。
这两身也是你设计的一部分吧?你抢先他一步开口,后面的话虽也割着你的心,你闭眼克制片刻,还是悉数吐出:
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接下来的这场戏,即使我想逃也逃不了吧?
程煌沉默了一小会,那几秒钟内你只能听到他在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声。
你本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或者是把答案转译为一句意味不明的谜语,但是——
不。如果你想走的话,随时都可以走。程煌叹口气,微不可察地垂下眼睛。我进你这个梦境,也不是为了留住你。
像是突然解除了某个法术一样,寂静突然淹没了你们。与寂静相伴的,是透露一切的呼吸。你深呼吸,在继续坐着和起身之间有片刻犹豫,最终选择后者。
外面似乎在放烟花,有轻微的噼啪声,不比蜡泪剥落的声音大。你站在原地,静默地比较了一会——比起这两者,还是你们的呼吸和心跳更清晰。你迈出几步,慢慢靠近程煌,在触碰实现前,你停顿了一下。
我在乎的不是演戏这件事本身,而是拿——姻缘——演戏。
程煌回答:我知道。
你屏住呼吸。梦中还要做戏,岂不是虚假中的虚假,伪饰中的伪饰。
他闭上眼睛,几秒后开口,语气认真:我倒不这么认为。不是有句话说负负得正嘛,那么假假岂不是得真?
……人心终非铁石,如果是伪饰再伪饰,真的漏不出一点真心么?
程煌抬起右手,用手掌摸索着找到你的脸。其实他可以睁开眼睛,但他还是选择用手去确认你的脸的轮廓和一切细节。你呼吸一窒。第二次接踵而来,这一次程煌是用额头,缓慢地、仔细地再次描摹已经确认过的一切。
这六百多年来,为了聿城,我撒了很多谎,也做了很多戏。谎中谎中谎,戏中戏中戏,我都做过。但是,季灵,我想告诉你,我保证,我保证你仍是我最后的诚实。如果哪天我还有这个幸运,能把自己的一生看清,那绝不是借着天庭宣扬的善恶阴阳,也不是倚靠人间信奉的福祸因果,而只是记起你的眼睛。你会是这样最后一点紧握在我手掌心里的诚实,松不脱,忘不掉。你是常理之外的存在——我不对你撒谎,我也为了你不对自己撒谎。
你原以为这一霎那——梦境清醒的霎那、戏幕落下的霎那——自己会被某种强烈而迅疾的情绪攫住。就像坠入虚空那一瞬的风。
结果你就这样安安稳稳地与想象中的那个瞬间碰了个正着。没有狭路相逢的紧绷,而像胡同转角的一个照面,稀松平常——
程煌用额头抵住你的鼻尖。他就这样发出安全落地的信号,明确,踏实,笃定,不需要辨认。
离上台只剩不到半个时辰了,唱段一时记不下来只能用法术掩饰,但妆面你和程煌倒是可以尽点力。可以亲力亲为的,若是还要用幻象,就未免太劳神费力了。
你对着镜子在脸上敷上薄薄一层粉,又用胭脂加深唇颊。虽说你对戏曲妆面了解不深,但幸好观众离得远,画得八九不离十也能糊弄过去。下一步便是眉型了,你拿起眉笔,效仿着那些古装剧的画法,将眉淡淡扫向鬓角,是为远山眉。
程煌那边的妆比你化得快,不多时他便凑到你这边旁观。看你画完眉,他赞了一声:
画得不错嘛,看起来比我要强。
你可不要小看我,我很厉害的。我轻巧地耸耸肩,修饰完最后一笔眉型,正打算就此收手,却被程煌半途截断。
别动,还少了点什么。
他从你手中接过眉笔,饱蘸一笔胭脂红,抖落几分,掌心托住你侧脸,俯身亲手往额心落笔,勾出轮廓后又换了个刷子轻轻晕染。
你们此刻相距不足半尺,他的呼吸堪堪拂动你眼睫。他却似乎并未察觉,只是专心致志地在你额心描摹,沉沉的凝视如有实体。你按捺不住加速的心跳,脸颊也火烫,只好庆幸脸上也打了胭脂。还好即使是无底深渊,你也已经掉进去了,总不可能再掉一次。
不久之后,他撑起身。好了。
你睁开眼,拿过镜子。他在你额上细细描出一朵重瓣的花。淡淡绯色倒像是水底浮出的花,或者呼吸留下的印痕,一吹既散。你凑近一看,花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城隍爷素擅丹青,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只形似神似的……小方鸡。
什么啊,你摇头失笑,我倒是从来没想过,它还能在这里出现。
是么?自从上次你把我腰上的牌子换成这个小方鸡,我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它不能出现的地方了。
更何况,它现在不在我身上。只能在你这里画一个,也算它一直陪在我身边。
眼见反抗无效,你只好又找了个借口。太淡了,观众根本看不清楚。
谁说是给他们看的?程煌回嘴,我这么画,自然是只留给我看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你一时竞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可以说他幼稚,但这么一反驳岂不是显得你更幼稚?你只好扭过头,装作没时间搭理。
终是到了上台的时候。三通锣,三通鼓响过,你和程煌从两边上场。咿呀地调了几下音,猛地一声胡琴,便像抛线般蹿了起来,接着锣鼓齐鸣,一段上场牌子,奏得十分清脆嘹亮。
你打起精神,把手一挥,勉力操起一句方才才记下来的戏白。虽说程煌可以用幻象撑起整台戏,但以防万一,你基本的戏还是要做一下。
更何况,戏台上几台座灯一打,几道注光将你们的身影袅袅娜娜地推送到背后那扇云母屏风上去。那种入戏时骤然一凛的感觉,就像是一杯烫得暖暖的花雕下喉,一股热流,瞬时在你周身游荡起来了。
你下意识地开始打量周遭。昏黄的灯光、寂寞的妆镜、如血的胭脂、凌乱的妆台、对面人黛青的眼眉、震天的锣鼓、如泣的胡琴。眼前的一切,像是最不真切的梦境。笛子上的手指上下飞跃,眼前的身影随着灯光也仿佛摇曳起来,乐声越来越幽深悦耳,好像把新婚夫妇那一点露骨的情思都吹出来了似的。
你感觉程煌的脸逐渐靠近,不由得脸颊发烫,视线都有些朦胧起来,只有嘴唇还机械地动着,念出你不知是属于戏中人还是你自己的对白。
笛子和洞箫又鸣了起来,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箫声又托了起来,也托起你游走的思绪,送进《锁麟囊》的《相认》里去。
【那花轿必定是因陋就简,隔帘儿我也曾侧目偷观。】
程煌一手搂住你的后背,另一手作势掀开珠帘,指尖翻动,将双翎一绕,乘势用翎梢轻扫一下你的脸颊,再抓来一嗅。
台下满堂喝彩,掌声雷动。
先前的灯光鬓影如果说是虚幻,方才羽毛拂过脸颊的触感就是不容置疑的真实,轻轻一撩,却牵动了某处柔软的引信,强劲有力地把你拉回现实。
城隍爷这是戏瘾发了,好一个轻薄无行的少年郎。你微闭眼睛,忍下一口气。
方才的翎梢轻扫无疑是成功地勾起了观众们暧昧的想象,一时台下欢声如潮。摇曳的灯影、杂乱的哄声、越界的吐息都将氛围推到了高热——只有近在咫尺的你看清了程煌眼里淡淡的寒凉。
不是绝情、冰冷,而是万年磐石的寒凉。那些萍水之交的人总说,程煌热情、好脾气,是最好相处的。可越是走得近了、越是了解多了,才会发现——他自有他的处世之道,旁人是无法动摇的。所谓的随和好说话,不过是因为那些在他眼中都无关紧要。他真正认准了的事情——他哪里可能反省,他从不会后悔。
那是六百多年的寒凉,含在口中捂不暖、捧在手心捂不暖。可是你曾亲眼见过它们因为你的只言片语而燃起光亮。就像你绕过仿古街曲曲弯弯的小巷,一路寻思着要怎么开口说蹭饭,终究磨磨蹭蹭到古玩店门前,咯吱咯吱地推开安装着铜质狮头门环的双开核桃木大门,抬脚跨过门槛,经过几秒钟的黑暗,忽然光明大放,撞进了花香鸟语、阳光灿烂的后院。程煌正躺在一把支在院子中央的红木躺椅上,手边是早给你备好的桔子,借着一棵桂树的荫庇看书呢。
他就是块臭石头,可你偏要把石头变成人。
一曲将尽,锣鼓琴箫一起鸣了起来,奏出一支《团圆》的调子。满堂喝彩,连聿河上都有些手臂在交挥拍击,把你们团团围在小小一方戏台之上。管弦愈奏愈悠扬铿锵,一面铜锣被高高地举了起来,敲得金光乱闪。
怎么只拜了一下?怔愣片刻后,你道。
什么一下?
新人结婚的“拜堂”。台词本上写的是拜三下,我们怎么只拜了一下?这样成的婚,作不作数?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他眼中笑意更重。聿城没有月老红娘,我们想拜几下就拜几下,身为此地城隍——我说作数就作数。
即便天道伦理,也无权对聿城指手画脚。
去掉这个们字。你嘟囔道。我对拜三下可没有什么意见。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饶是你这种对历史所知不深的人也知道这三拜礼是古代结婚的传统。遵循古制有何不可?
程煌似是读懂了你内心的疑问,他撇撇眉梢道:没什么不可,只是我觉得没必要。
我一不拜天地,冒犯天庭那些老家伙们的事我还做得少吗,怎么会拜他们。
二不拜高堂,我一切灵力由朱雀所给,在世间绝无父母,更无牵挂,孑孓一身。
三……他本要继续说下去,却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岔开话头:偏偏我骨头还算硬。
你明了他的言外之意。
所以他这身硬骨头,只为你拜下。
不拜天地浩荡,不拜高堂清辉,拜只拜这一回千秋荒唐,你我夫妻齐眉。
若我能与你如世间璧人对坐烛影红帐,
何须谁来赐平身。
好。你应声,心脏宛如一块僵硬的火石,几乎不敢跳动,然而涌出滚烫的热意。
那这一拜就说好了,我们演一辈子的夫妻。
你从程煌肩头牵起一根发丝,指尖用力,迅速扯断。他先是吃痛,很快又心领神会,也伸过手如法炮制地扯下你的一根发丝。
一个人做不到的事,两个人或许就可以做到了吧?
程煌的手指先是微微一顿,接着又灵活地动作,把两根发丝缠绕起来,迅速地打成一个结,再轻轻扯紧。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对面女孩的眼睛也仍然看且仅看着他,程煌从里面认出一种熟悉而平静的疯狂,那和他自己的如出一辙。
负负得正,假假得真。
你说想和我演一辈子夫妻,好,戏比天大,死在戏台上都可以。
不要太多,只要能跟你演一辈子,就值了。
FIN.
部分描写借鉴自《儒林外史》《建水记》、程煌番外《代理城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