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诗的玄机:这种看似增强形象感的手法,其实还有加密的作用


本期话题
从《诗经》开始,中国古代诗歌就确立了赋、比、兴三种基本的表现手法,而在这三种手法中,又以兴最难创作,最难鉴赏。兴法的表意指向模糊,不易索解,但这反而成全了某些具有特定倾向和要求的创作。造成了带有私密性的表达效果。
上期链接:
走进《诗经》的第一关:我们要怎样理解诗人的比、兴
读《诗经》,找一点儿诗歌的乐趣,我们得由此做起
走进古典诗词:这种几近消失的修辞手法,却是中国古诗的魅力所在


起兴容易造成表意的含糊,黄侃说的这一点我深有同感。但他说“文词之作,趣以喻人”——写成文章,就是为了让别人看懂——我对此却有所保留。
因为这个“别人”的范围,在作者那里很可能是有所限定的:古代有蜡丸隐书,今天有密码邮件,费这么多心思,不就是为了把一部分人挡在外头,不让他们看见吗?
但是无论蜡丸还是密码,这种阅读障碍都是外置的,它总不如内置的障碍来得保险——不让他们看见,不如干脆不让他们看懂!而要达到这个效果,起兴就成了一个绝好的手段。
关于这一点,宋代大文豪苏轼曾经做出过近乎完美的示范: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这首小歌词写于公元1091年(宋哲宗元佑六年)。从题目《寄参寥子》看,它其实是苏轼写给密友道潜的一封信。密友之间谈了些什么?苏轼研究专家王水照先生分析说:
结尾几句是用谢安、羊昙的典故。《晋书·谢安传》:谢安虽为大臣,“然东山之志(即退隐会稽东山的“雅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他出镇广陵时,“造泛海之装,欲须经略粗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
病危还京,过西州门时,“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他死后,其外甥羊昙一次醉中过西州门,回忆往事,“悲感不已,以马策扣扇,诵曹子建诗曰:‘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恸哭而去。”
这里以谢安自喻,以羊昙喻参寥,意思说,日后像谢安那样归隐的“雅志”盼能实现,免得老友像羊昙那样为我抱憾。
——《唐宋词鉴赏辞典》

虽然王先生是当下苏轼研究乃至宋代文学研究的最大权威,但我仍想斗胆说一句:在解读这首小词的时候,王先生恐怕是让苏轼设置的阅读障碍给“挡在外头”了。
在这首小词的下片中,“东山之志”和“泪洒西州门”很可能是两个喻义截然不同的典故。
写就这首小词的当时,苏轼刚刚在杭州知州任上接到了朝廷的诏命,命他奉诏还京,出任翰林学士承旨。
虽然翰林学士素有“储相”之名,看似位高权重,但此时的朝廷正陷于新旧两党的激烈纷争。
苏轼龃龉两方,腹背受敌。他本来就是为了避祸才自请出知杭州的。现在重回京城,等于再入是非之地。其中有多大风险,作为一个经历过“乌台诗案”的“老运动员”,苏轼不会不清楚。但他既然决心回朝,就不能临阵退缩。
以谢安自况,苏轼绝不是要告诉道潜“我已经想好了未来和你一起归隐的生活”,像这种朝受皇命、夕思退计的苟且之事,苏轼哪儿能干得出来?
关于谢安的“东山之志”,许多人只看到他想“江道还东”,而忘记谢安早为东还预设了前提——“经略粗定”:须得功成,方能身退。不把社稷之事先交代明白了,自己的人生能交代得明白吗?
苏轼写下“东山之志”,意思端在此处:今番再入朝堂,他将矢志以谢安为法,力争实现谢安未完的夙愿——谢安只是功成,还没来得及身退便含恨以终,苏轼希望为自己的人生写下一个更完满的结局。

这个愿望固然美好。但苏轼毕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政治家而不是充满幻想的热血青年,他对时局有深刻的观察,对前途有清醒的判断。
此次回京出任翰林学士,苏轼所面临的政治环境相比于谢安出山的时候要严酷得多了。谢安都没能功成身退,苏轼敢给自己打包票吗?
要是失败了(这个概率要比成功大上很多倍),又该怎么说呢——“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如果我苏轼遭遇不幸,朋友(指道潜)请别为我哭泣!
显而易见,对“泪洒西州门”这个典故,我做出了一个和王水照先生截然相反的解释。那我解释的依据是什么呢?正是开篇的起兴: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把这两句歌词的场景还原出来,应该是这样的:古人不懂太阳、地球和月亮等星体的位置与引潮力大小的关系,他们相信钱塘潮的涨落都是风力使然。
观潮的人总是盼着潮来,遗憾潮退。所以潮来之际,出于欣喜,他们就会感谢秋风送潮的“有情”,而潮水退去的时候,意犹未尽的人们又转而开始抱怨,甚至咒骂,是“无情”的风把潮水送走。

观潮者的前喜后悲,能说是秋风作祟?它可是没有意识的啊。所谓“有情”、“无情”,难道不是观潮者妄念虚生的内心戏吗?
人生的聚散离合也有它的定数,跟潮来潮去没什么两样。再坚贞的友情,总有缘尽的时候。倘若真到了死亡要将我们分开的那天,而你却要为这分离痛哭,那不就像咒骂秋风无情的观潮者一样看不开吗?

苏轼以钱塘观潮的意象起兴,他要说的就是这样一道“禅机”。只不过要领悟这道禅机,苏轼设置了“两重障碍”:
如果你不熟悉禅法机要的表达,可能不会想到要将潮来潮去同聚散离合之事相印作解;如果你不是苏轼的朋友,没有和他一起经历过“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那你也不可能熟知苏轼对潮来潮去的感慨。
但这些我们不熟悉的内容,恰恰是诗僧道潜最熟悉的。因此这首歌词的起兴就像是江湖人物的“切口”,苏轼显然只希望道潜看懂他的“密语”。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这首歌词在写就的当时就能被大多数人读懂,那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尴尬——毕竟奉调还京,擢为宰辅,说明垂帘听政的高太后对苏轼圣眷优隆、给予厚望。
这当口儿苏轼却对朋友交代“遗嘱”,说“我回朝之后,万一遭了不幸,你可别哭”,这话要是让皇帝和太后听了,该怎么想呢?

当然,深一层说:“只有你才能听懂我在说什么”——苏轼的潜意识里可能也希望用这种方式再一次有力地印证:道潜才是那个能够抵达他灵魂深处的知己。
毫无疑问,这首《八声甘州》因为使用了起兴的手法而使诗旨变得晦涩难解。但我们要是因此抱怨苏轼:“你为什么不能把话说明白点儿”?那出洋相的人只会是我们自己:人家两朋友之间咬耳朵根子的话干嘛要对旁人说明白呢?
别忘了,我们今天解读《八声甘州》,其实是顶着“学术研究”的名义窥测苏轼的隐私啊!所以从作者的角度来说,“兴”法并不因为它的模糊晦涩、歧义多方就一定不好,只要用在适当的地方,它自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那剩下的难题就要抛给作为读者的我们了:万一碰到那么一些作品,我们不像解读这首《八声甘州》时有误打误撞的幸运,始终参不透它的“兴”义,那又该怎么办呢?
日本学者竹添光鸿在他的《毛诗会笺》一书中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有价值的思路。具体说来,是关于下面这首诗: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诗经·召南·草虫》

这是一首显而易见的情歌,以一个女孩子的口吻诉说对情郎的思念。它开篇的这两句起兴“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该怎么解释呢?郑玄说:
草虫鸣,阜螽跃而从之。异种同类,犹男女佳时以礼相求呼。
——《毛诗正义》
诗中的“草虫”是指蝈蝈,而阜螽则是还没长成的蚱蜢。虽然我打小就是玩泥巴、捉虫子长大的,但我还真没见过郑玄说的“异类相从”——蚱蜢会因为蝈蝈的召唤而与它亲近。这个解释看上去非常牵强,完全不符合昆虫的习性。
如果“草虫”与“阜螽”的意象真是对男女之情的某种暗示,那我倒更愿意相信是诗人把“草虫”和“阜螽”误当做了同一种昆虫的雌雄两体(草虫,也叫“草螽”,既然与阜螽同名为“螽”,在古人看来应该同属一类,只不过为了表达的变化,在这首诗里改称“草虫”而已),在自然界中,雄性以鸣叫表达求偶之意是非常普遍的行为,而“趯趯”可能就是雌性对雄性“喓喓”之鸣的积极响应。
但是关于这种猜测,因为我暂时还找不到可靠的旁证,所以无法坐实。也就是说对这两句诗的“兴”义,我们仍是不能完全参透。那要怎么办呢?竹添光鸿说:
赋也。草虫鸣而阜螽跃。君子行役未反,空闺不堪秋也。
——《毛诗会笺》

《毛诗传》本来指明“喓喓草虫”为兴,可竹添光鸿却狡猾地绕开《毛传》,说我们不妨将它作“赋”笔看。
别去追究草螽有何深意啦,就把它看成这样一幅图景吧:在秋意渐深的时候,一个独守空闺的女子听着草虫的残鸣,孤独的心情难以抑扼。不禁想起了自己漂泊在外的情郎。
这样读来,画面感也很逼真,而且足够动人。
参考文献:
竹添光鸿《毛诗会笺》;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
本文系晋公子原创。已签约维权骑士,对原创版权进行保护,侵权必究!如需转载,请联系授权。
欢迎分享转发,您的分享转发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
—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图片|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