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爱（一）
“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你，我的生命或许会毫无意义的流逝于那阴暗的时光之中。”几天前整理他的东西时，我在他的日记本里看到了这句话。
他曾经告诉我，人最好不要做不合时宜的事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不合时宜，翻阅他的日记本时，我不停地不停地掉眼泪。
他的生命终结于一周以前……
那天，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伴随着他的离去被抽离出来。我在类似休克的状态下度过了接下来的几天。然后，我埋葬了他。
其实，我是可以强制性为他续命的，但我决定不这样做，我知道，他不希望我这样做。
他曾经告诉我，人最好不要以己度人。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以己度人，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感觉他的身影与我同在。
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他，我的生命，或许会毫无意义的流逝于那冰冷的时光之中。
我们的家藏在一个极隐秘的山洞里，他对我说过，这里曾是个寸草不生的地方，原本他只想把这里作为临时的工作和栖身之所。我当时觉得他的话难以置信，甚至一度怀疑他的思维和语言系统都发生了错乱。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能比这个山洞更美丽，更安全了。山洞里有漂亮又牢固的小木屋，屋里有各种各样的小装饰、机械盆栽和他的工作用品。当然，这些只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只要离开这里一步，就随时有死亡的危险。
他曾经对我说：“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已经完了……”
我是他在山洞外捡回来的，他说那天是他生命中最兴奋和幸福的一天。不过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他有情绪的波动。
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个只给人绝望的世界。我曾无数次听他给我讲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世界。那里有阳光，有清水，有香甜的空气，有各种各样的生命。这些都是我在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我们所处的世界终日都是阴暗的，气候恶劣，自然灾害频发，水中全是有毒有害的物质，空气也是一样，要是不带任何防护装置呼吸一口山洞外的空气，身体机能就会极大幅度受制。如果频繁吸入，机体会迅速老化以致消亡。最要命的是，若身处山洞之外，随时都有被激光射杀的危险，而这些激光的使用者，是一群机器人。
“这个星球根本不适合有机生命体存活。”
每当我说出这句话时。他总会拿一些书给我看，书上写着画着他描述的那个世界。
“你有亲眼见过这个世界吗？”我质问他。
他总是摇摇头。然后又说：“可它一定是存在过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一个不存在的世界有这么深的执念，为什么要羡慕有机生命体，明明你自己只是一个机器人。”
我那时年纪小，说话总是口无遮拦。
“小子，你不能这样亵渎生命，你说的没错，我只是个机器，可你不同，你是名副其实的人类，你应该对你曾经的世界心怀敬畏。”他这样对我说。
“臭机器，你真啰嗦，等我有了你这手本事，一定拆了你，改掉你的程序，看你还会不会这样想。”我那时总是很轻易就变得不耐烦。
如今的我早已掌握他那手绝妙的本领。只要有足够多的零件和材料，他能修复几乎完全损坏的机器，并制造许多供我们生存和使用的设备与工具。像是能够净化空气与水的净化器，能够防止外敌监测的隐形屏障，能够模拟真实宠物的机器狗，等等……哦，对了，有一样设备应该是专程为我制造的，那是一台能将无机能量和自然能量转化为人体可消化物质的机器。他平时的工作就是每日外出寻找那些被机器人射杀的残骸并修复它们，据说它们最早是被人类设计出来用于抵御外敌的，那时的外敌，还不是现在的机器人。而今，经过他改良后的它们的使命，就是与那些时刻想要射杀我们的机器人战斗。
它们当然也是机器人，这个世界是一个机器的王国。
他在某一次搜寻残骸的过程中，发现了被埋进雪地里的我，他惊诧于我的形体特征与他平日所读之书中与人类特征有关描述的契合程度，于是把我带回了山洞。
“当时你脸上戴着我到现在为止都还仿制不出的防毒面罩，不过相比这个，我更高兴的是看到你身上穿的衣服，那是多么美丽的衣服啊！你知道吗，只有真正的人类才配得上穿这样的衣服。我把你带回去，点起火暖了你的身子，你那时睡得正香，一点都没有察觉，我为你制造了我那时能造出的最柔软的摇篮。为了给你更舒适安全的生活环境，我建造了现在这间小屋子，你看这屋子里现有的一切，它们都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他在生命走向尽头的前几日平静的对我说。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道只是因为我是一个人类？”我抛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这一生都以找到一个真正的人类为目标活着，但这个世界让我无数次的失望，我感到痛苦，直到我遇见了你，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希望。”
“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其实我也说不明白。最开始也许真的只是因为你是真正的人类吧，但我们一起度过了这么长的日子，我越来越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了。”
“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呢，如果现在非要说出一个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我爱你’吧。”
“老爷子，你爱我，还是爱人类？你的爱，是源于你本身，还是早已被写好的程序？”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哈哈哈，你现在还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他发出了笑声，但表情却依旧平静。
“是啊，似乎的确不那么重要了。不过老爷子，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有些犹豫。
“你问吧。”我从他平静的声音中听出一丝疲惫。
“我……我真的值得你这样付出吗？”我低下头。
“不要怀疑自己的价值，能坦然接受别人的爱，才能坦然的爱别人。”
“可我对你不……”
“孩子，你记不记得你最开始是怎么称呼我的？”
“…臭机器……”
“现在呢？”
“老爷子。”
“所以，你已经很爱我了不是吗。”他平静的看着我。
我却说不出话。
“你已经学会了爱，不要怀疑自己的价值。”
“老爷子，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孩子，我哪儿也不去，我就住在你的心里。”
“老爷子，您比我更像一个真正的人。或许您比您期待的那个世界的大部分人也都更像一个真正的人。”
“好小子，学会油嘴滑舌了，不过这话我爱听。”
我大声笑了几下，而后深鞠一躬，退出了小屋。
此时的他，已经睡熟了。
公元5241年1月1日
我从没料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写日记的方式记录一些时光。老实讲，今天到来之前，我的生命没有任何值得记录的事。
也许在今天到来之前，我的生命甚至不能被称作生命。
身体里的信息和那些我平日里最爱读的书都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世界，1月1日是人们会共同庆祝的喜庆的日子。我的生命里从来不存在什么喜庆的日子，今天例外。我在雪地里发现了你，这对我来说是最值得庆祝的事情。
我是一个机器人，我的使命就是找到人类，我的机体程序里存着所有与人类有关的信息和你们的全部感情，我甚至可以真切的体会到你们的每一种情感作用于身体时的感受和反应。我拥有照顾一个孩子，使他即使在如今这样的环境里也能健康存活下来的能力。我就是这样被设计出来的，受制于人类，为人类服务。
自有记忆起，我就是在逃亡中生活的。我已经不记得现在的居所是我换过的第多少个“栖身地”了。那些毁了被修，修了又被毁的机器人真是可怜，如果它们能像我一样体会绝望的感觉，应当会央求我不要再“复活”它们了吧！
我实在也不想再“复活”它们了，我受够了这样的绝望。好几次，我不带任何防护装置呼吸这里的空气，我甚至曾故意暴露自己的位置给那些激光使用者，我想了结自己，和这个让我一次次感受绝望的世界说再见。
现在我没有理由再这样做了，你的出现给了我希望。
你还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喜悦，我写这篇日记的时候，你睡得正甜呢。
公元5241年1月4日
这段时间，我已经开始着手为你打造更舒适安全的环境了。身边有了你，我的生活，也不能再随随便便了。
我非常担心你，你已经在类似昏迷的状态下沉睡了好几天，我喂你喝了转换后的营养液，一次又一次用火温暖你的身体，你却始终没有反应。过几天，等我建造好这间屋子，就给你做一次身体机能检查。
公元5241年1月7日
出乎意料，今天你醒了，7真是我的幸运数字。房屋建造工作今天也刚好完成。
公元5241年1月10日
这几天做了各种各样的装饰品和盆栽（虽然它们都是假的），改进了为你提供营养液的机器，现在，我可以用它为你做些能用来吃的食物了。
公元5241年1月17日
今天你不小心打翻了我工作台上那些机器人的头，看着你当时的表情，我觉得十分有趣……
公元5241年1月30日
我教你用火时，你不小心烫到了手，我有些自责。下次再教你时，我要更加小心点才好。
……
（看着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录，我的眼泪不停地掉，不停地掉。）
……
公元5241年5月31日
我趁你晚上睡着时到山洞外去寻找一些能用的材料，回来的时候，我遇到了敌袭，我的手臂受了点轻伤。甩掉他们以后，我在外逗留了很久才回去，如果被他们找到了你的所在，我必然会后悔一生。以后还是少外出吧，现在不比之前了。
公元5241年6月1日
书上记载今天是儿童节，我告诉你今天是你的节日，你问我什么是节日。我没有回答你。
我给你做饭的时候，你来到我面前，问：“你的手臂怎么了？”
听到你这句话的一瞬，我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东西在翻涌。我捏捏你的脸蛋说我没事。你点点头，又去读书了。
什么是节日呢？我也不明白。
可我觉得，我已经过了一个节日。
……
公元5242年1月1日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一年，我今天很开心，我暗自把捡你回来那天当做你的生日，所以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生日快乐，小宝贝，你6岁了，希望以能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感谢你为我的生活带来的精彩。我想和你长久的相伴而行。
对了，你今天问我为什么总和你吃不一样的东西。我没有正面回答你，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告诉你我是一个机器人。
……
公元5242年5月31日
我们正一起读一本关于机器人的书，你忽然开口说：“这书里讲到的机器人用来补充能源的东西，和你平日里吃的东西好像啊！”
我有些慌乱，但我依旧平静的对你说：“你的小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什么呢。”
看着你怀疑的眼神，我十分紧张。我暗自庆幸，还好我没有把感受到的情绪表现在脸上的能力，否则以你的机灵，一定会看出破绽。
公元5242年6月1日
又到了属于你的节日，我为你准备了一只机器狗作为礼物。但你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知道，你还在为昨天的事情而奇怪。
我不禁感叹，明明只过了一年的时间，你却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什么都不会去想的小孩子了。
我真为你开心，你成长了。而我有幸见证了你的成长。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傻，对你我有什么好隐瞒的呢。相互信任的关系的建立本就该以真诚做基础，我第一步就走错了。
即使这样想着，我依然没能把“我是一个机器人”说出口，一定会有更好的时机，我对自己说。
公元5242年6月2日
敌袭和大地震，今天的外出不太顺利，看来，我真的要早点开口告诉你这个秘密了。
公元5242年11月5日
“这些书，是哪里来的？”你指着书架上汗牛充栋的书问我。
“嗯……绝大部分是我写的。”我有些犹豫的回答。
“你的知识真是渊博呀，这些书涉及各个学科各个领域，每个领域的每一个小细节都记录的那么详细……”你突然停止了说话。
我当然听得出来，这不是一句赞美。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可我的表情依旧平静。
没等我回答，你又抛出了新的问题，“少部分的那些书在哪里？”
我把那些书拿到你身边，朝你递过去。你没有看我，也没有用手去接，我只能把书放在你的阅读桌上。
今天，是我在有你在的时光里，第一次感觉到悲伤。
“这些书，哪里来的？”你把头埋进书里问我。
“我不知道，自我有记忆起，它们就跟着我。”我看着你手中的书，静静地出神。
公元5242年12月7日
“这几本书，为什么缺页？”
“我也不清楚。”
“你是不是想隐瞒什么事情？”
“我是一个机器人…”
……
“现在，我对你毫无保留了。”
是的，从这一刻起，我将永远毫无保留的对你。
公元5243年1月1日
你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了。这是一种煎熬，我也是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无法言说，也很难以文字的方式记录。你现在或许还不知晓这种情绪，如果可以，希望你一生都不要知晓。
小宝贝，生日快乐！
公元5243年1月7日
“这几本书都是记录与人类有关的内容，你对人类了解多少？”你忽然开口问我。
“我的芯片里储存着有关人类的几乎全部信息，对于你们，我非常了解。”因为这是你近一个月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所以我特别特别高兴。可惜我的感情无法赋予表情。
“也就是说，这些书上的内容，你也能自己写出来？”
“是的。”
“那为什么不把它们重写一遍？这些纸已经快要破碎了。”
“它们是有关人类的书。”
“那又怎么样？”
“我只是个机器人。”
“我没搞明白你的意思。”
“没关系，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
“他们真的存在过吗？”
“一定存在过。”
“这个星球，根本不适合有机生命体存活。”你突然增大了音量。
我把你刚才读的书递给你，上面写着画着很久以前的人类世界。
“你有亲眼见过这个世界吗？”你指着书上的画对我说。
我摇摇头，但马上补充一句：“可它一定是存在过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一个不存在的世界有这么深的执念，为什么要羡慕有机生命体，明明你自己，只是一个机器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说这样的话，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你无疑是真诚的，可我却感到汹涌澎湃的悲伤。
“小子，你不能这样亵渎生命，你说的没错，我只是个机器，可你不同，你是名副其实的人类，你应该对你曾经的世界心存敬畏。”我的语气永远那样平静无力，有时我真恨这一点。
“我是人类。”
“是的。”
“那，你了解我吗？”
你的问题让我沉默了，我自视毫无保留的对你，自视对人类了如指掌，可我确实不了解你。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今天实在太痛苦了，如果我能外化情绪，此刻我一定在流泪。
（读到这里的我已经泣不成声了，他了解我吗？也许确实不了解，可我那时候给过他了解我的机会吗？我那时了解我自己吗？我那时有尝试去了解他吗？我那时每天都在做什么？）
公元5243年7月7日
你我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这种每日痛苦煎熬的感觉，我几乎快要习惯了。你近来与那只小玩具狗的感情很不错，这让我既高兴又难过。你有了新玩伴，你建立了属于自己人生的第一段关系。你甚至自己动手为它做了新衣服，你投入的样子让我想起我为你做新衣服的时候，现在这衣服就穿在你的身上。不久之后，你手中的衣服，一定会穿在这只狗的身上。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也许你还没有意识到，它叫做付出。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羡慕一只机器狗。
公元5244年1月1日
你的8岁生日，我照例做了你最爱吃的饭菜，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你看都没看一眼。我呆呆地看着你，回想这半年来的生活。每次我满怀期待的问你想吃什么的时候，你要不就沉默，要不就是干脆说一句“随便”。毫无疑问，你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对我的杀伤力有多大，你对我们的关系没有期待，你对我们的关系缺乏在意。
我该如何建立我们的关系。
我要怎样确定，你愿意与我建立这样充满期待和在意的关系。
生日快乐！
公元5244年4月23日
“什么是爱？”你问我。
我看着你，思考了一会儿，指着那只机器狗对你说：“你看它身上的衣服，那就是爱。”
“那是谁的爱？”
“那是你的爱，是你对这只小机器狗的爱。”
“那你的爱呢？你有爱吗？”你用质问的语气问了我这些问题。
“…我…我…我的爱…”
“你没有爱，对吧？”没等我把话说出口，你打断了我。
“机器人与人类最大的区别在于，机器人没有爱，你教我的，对吗？”
我为你把我说过的一些话放在了心上而高兴。
你说的对，我没有爱，机器人永远没有爱，有机生命体才可能有爱。
真有意思，一个机器人居然妄图告诉一个人类，什么是爱。
“你也配谈爱吗？臭机器！”
这是你今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公元5244年5月31日
遭遇敌袭，手臂负伤，似曾相识的经历。我竟开始期待明天。
公元2544年6月1日
你拒绝我为你过儿童节，拒绝吃我做的饭菜，拒绝与我近距离接触，拒绝和我多说一句话。
我没有等到那句：“你的手臂怎么了。”8岁的你，已经不再是6岁时的那个小宝贝了。
据我了解到的有关人类的资料，你们似乎很容易就可以与其他人建立关系，虽然这样的关系也同样容易破裂。
我一点都没觉得，与人类建立关系很容易，我甚至想过放弃与你的关系建立，也放弃我希望像人类一样活着的憧憬。
公元5245年1月1日
今天，你9岁了。生日快乐！
去年你过生日的时候，氛围很不好。我期望今天能温馨一些，让这个小屋子，能像一个家。
也许因为你到来之后我变得越来越贪婪了，总是盼着能发生些美好的事情。
我没能如愿，你今天抛给我一个让我几乎崩溃的问题——
“如果我不是一个人类，你当初还会救我吗？”
我长久的沉默，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真的不知道。
公元5245年3月28日
你最近似乎不愿意每天都待在小屋里了，外面很不安全，可你并不听我的劝告。我只能悄悄地跟在你的身后。要是有一天你发现了我，应该会生气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发现自己连苦笑也做不到。
公元5245年4月20日
小机械狗不见了……
你跑出山洞，神色慌张，全然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们最终，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它的碎片……
“以后绝对不要这样冲动了，到外面去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而且很有可能会把我们的位置暴露给敌人。”我说。
“我要救我的朋友，其他的事我都无所谓。”
你无所谓，你总能很轻易地把这样的字眼说出口，你总能狠狠的戳中我的要害而不自知。
“你关心自己的朋友，是对的，但鲁莽不是勇敢……”
“你闭嘴！你懂什么是关心？你懂什么是鲁莽？你懂什么是勇敢？你只是个机器人，你只是一个程序，一堆代码，一个生来就被写定结局的无机体。”你打断了我，怒不可遏的说了这些话。
我当时只觉得，也许做一个人类并不如做一个机器人。
“你听我说，我能把它复原，我甚至可以让它保留有关于你的记忆。”我平静的对你说。我一生只有这一种语气。
“这很厉害吗？”你对我咆哮“生命的可贵就在于它只有一次，你懂吗？不要把所有的生命都当作机器，他们和你不一样。”
“可，它也只是一只机械狗啊。”
“你们不一样，他是我的朋友。”
“嗯，你交到了新朋友，我为你高兴。我现在打算修复他，你同意吗？”
你没有吭声。
“好，我就当你默许了。”
我修复了机械狗，并保留了他有关于你的记忆。
你的喜悦洋溢在眼睛里，藏都藏不住。
“把他给你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说。
“破机器，不要让我恨你。”你当时这样回答我。
“下次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不要像今天这么冲动。”
“这个我无法答应你。”你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行，你还挺真诚的，那这样吧，下次他再有危险的话，我来替你救他。”
“用不着你！他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了，他是你的朋友，可你好像还不知道，你是我的家人。”
“如果我在救他的过程中不幸被炸成碎片，一定不要修复我。”
这是我一生只有一次的请求。
（我那时只觉得不明白，我开始疑惑了，为什么这个机器人可以为我做到这个地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无懈可击的程序吗？我与他的争吵，我对他的漠视。他都因为这个完美的程序视而不见了吗？我为什么要抵抗一个如此包容我的人呢？我为什么要拒绝他来爱我呢？这份爱是真是假真的很重要吗？我真的是一个有爱的人类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冰冷的机器呢……）
公元5245年5月31日
我的系统告诉我，我还有两年多一点的寿命了。
公元5245年6月1日
你最近文静了不少，不再外出了。每天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或拿我工作台上的机器人零件把玩，晚上就抱着你的好朋友快速的进入梦乡。
“哟，今天手臂没有受伤啊。”你走到我身边说。
我愣了一下，看了你很久。
“愣在那里干什么？今天不是应该过节吗？”你笑眯眯的看着我。
“哦，对对对，我来做菜。”
“我来帮你……”
直到现在，我还在怀疑，我今天出现了幻觉。
公元5245年7月14日
你要我教你修机器的本领，你很聪明，学的特别快。我胸中泛起一种自豪感。
公元5245年11月25日
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学习，今天学到有关勇敢与珍惜，我看到你不停地抹眼泪。如果我能表露情绪的话，我想，我一定会陪你一起流泪的。
公元5246年1月1日
你说：“老爷子，今天能不能让我来做饭。”
我花了三秒钟质疑自己的耳朵，而后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当然可以！”我应了你一声，又继续沉浸在喜悦之中。
“老爷子，你的生日是哪一天？”你一边整理着各种材料，一边问我。
“就是今天。”我回答说。
你笑着说我骗你，其实我没有骗你，我的生日就是你意识到我也应该有生日的那一天。
你有些沮丧，说如果是今天的话，就没有时间准备礼物了。
你大概不知道，你现在所做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
小宝贝，10岁生日快乐！
公元5246年6月1日
今天，你早早地做好了饭菜，我们聊了很多，聊到很晚很晚。你的情绪崩溃，责备自己以前做过太多混蛋事，说过太多混蛋话，忽略了我太多的情绪，看不到我太多的细节。
听到你说这些话，我很心疼。我想告诉你你现在做的真的很出色了，可我没说出口，我只是摸了摸你的头。
今天你送我的那朵你自己做的小花，我就把它珍藏进这个日记本里。
公元5246年6月2日
你忽然不停的追问我，如果你不是一个人类，我当初是否还会救你。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重提这个问题，唯独这个问题，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
公元5247年1月1日
嘘，生日快乐！
老爷子的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几度因为他的记录而情绪崩溃。如今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我也勉强可以安心了。
今天是公元5248年6月1日，我今年12岁，两年前的今天，我和老爷子聊天聊到很晚，老爷子打盹儿的功夫，我无意间发现了藏在他体内的那几本有关人类书籍的残缺页（老爷子显然不知道此事），按照书上所记载的有关人类的特征，与我自身相匹配，足以证明我并非真正的人类。老爷子是机器人，我也是机器人。但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老爷子。老爷子一生把我当做人类来养育，我不想打破他的美好。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把握告诉自己，老爷子在知道我的身份后，会像不知道时那样爱我。这是我的一个小私心。我需要老爷子的爱。
如今老爷子走了，我也打算走出小屋，继续寻找真正的人类。老爷子应该也会支持我这样做吧。
这样想着，我站起身，背上早已准备好的行囊准备出发。
日记本不小心从包中掉落，我弯腰去捡，发现封面的夹层里有一张纸，上面满满当当的全是字。
公元5248年1月1日
去年的这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那个一直被我当做人类来培养的孩子，其实并不是人类，老实说，这个事实反倒令我释怀。
孩子，如果你有一天看到这篇日记，我要告诉你，即使你是机器人，我也依然爱你。
我也曾无数次的问自己你常问的那个问题，我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爱那个“人类”，还是爱你，我也想知道我对你的爱是源于我本身，还是那些早已被写好的程序。
现在我可以坦然的告诉你，我爱的是你，我的爱源于我的自身。
感情的建立是我这一生做过最难的事情。真正的感情总是充满期待和在意的，真正的感情总是相互影响的，是可以为彼此改变自己的。我在生命的最后两年，真切的体会到，我们已经成功的完成了这件事。
感谢你为我的生命带来了这精彩纷呈的七年。
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你，我的生命或许会毫无意义的流逝于那阴暗的时光之中。
我们是从今以后要牵绊一生的家人。
祝我们生日快乐！
这臭机器，都没了还要来勾我的眼泪，从今以后要牵绊一生的家人吗？老爷子真是强人所难啊。但离开之前再去看看你好了——父亲。
我这样想着，朝白雪茫茫的山洞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