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最近很火，我當然也使用 3.5 的版本做了一些事情。我認爲在一部分體力活方面，我們似乎不需要親自動手了——但是仍然需要很多檢查，不過檢查總比自己分析要快，只要你不要求甚麼洞察力很強的觀點，GPT基本都能夠勝任。

然而在文學領域，GPT總體的表現就比較糟糕了，這其實是GPT模型本身所導致的，這篇文章就從簡述原理和實際測試兩個方面聊一聊這個問題。

GPT的原理：

訓練方面，是用大量已有的文本，讓模型學習一個詞語和上下語境的關係——最終結果是，給出一個上文，這個模型能彀預測出接下來哪些詞使用的頻率最高。

輸出方面，是反覆迭代，將自己已經輸出的部分作爲上文，然後不斷預測哪一個詞的概率最大，直到結束。

因此，我們可以認爲，這種語言模型的輸出，實際就是語料庫的『中庸智能』；GPT-3和4之間的最大差別則主要是語料庫的大小。

瞭解這個之後，我們開始實際測試。（以下段落所引用的都是 GPT-4 的結果。）

關於文體和格式的說明：

大家首先要知道，我做的是文學翻譯，就是莎士比亞戲劇，這裡有一個格式的問題：莎劇實際上是長詩，一般來說每一行有五個音步組成，在這篇文章裡不做太多介紹，只要瞭解一件事，就是因此我們一般來說需要翻譯成每行五個詞。

這是一個簡單的格式問題，但是 GPT 3.5 經過實驗是完全不能勝任；這回用 GPT-4 測試一下：

第一處文本：

LEAR
The bow is bent and drawn; make from the shaft.
KENT
Let it fall rather, though the fork invade
The region of my heart! Be Kent unmannerly
When Lear is mad. What wouldst thou do, old man?
Think'st thou that duty shall have dread to speak
When power to flattery bows? To plainness honour's bound
When majesty falls to folly. Reverse thy doom;

我的解讀：

這段文字出自《李爾王》第一幕第一景，李爾在這段之前剛剛否定了他和考蒂莉婭的父女關係，於是肯特直言進諫，李爾對此很不開心，於是發生了這樣的對話。

這個地方首先是李爾的怒氣：『我的怒氣之弓已經拉開了，你避開箭鋒吧』；
肯特的回答則針鋒相對：『我寧願讓你的怒氣之箭對準我，我也要直言勸諫。』，這就是大致的意思，但是莎士比亞通過一系列精彩的修辭把這種劍拔弩張的態勢呈現出來。

首先，李爾的比喻展現了自己怒氣的強盛與危險，而肯特的回答則更加展現了自己的無畏；他在此時已經看出李爾的頑固不化，因此下決心用更加刺激性的話語來回應：

What wouldst thou do, old man? 『你要幹什麼，老頭？』

在這個地方，肯特改變了自己的語調，他作爲一個大臣，實際上不應該稱呼自己的君主『你』和『老頭』，但是在這裡卻由 "unmannerly" 作爲先導，讓他的話有了一種鄙薄卻忠誠的意義。

接下來，肯特再一次嘲諷了李爾：

Think'st thou that duty shall have dread to speak
When power to flattery bows?

這個地方肯特使用了李爾威脅的話語裡的 "bow" 一詞，卻表示『權力向諂媚彎腰行禮』，這樣將李爾的危險意象轉化成一種卑微而有些滑稽的樣子——他表明，你的弓箭威脅實際上只是對諂媚的行禮罷了，我自己一點都不怕。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肯特在這裡使用了指代的方法，duty power flattery honour majesty 這些在劇中的指代是非常明顯的，然而他使用抽象名詞，則是將自己的討論上升到一種普遍的真理。

最後 "Reverse thy doom." 也是一種雙關，doom在這裡表示法令和判決，但很明顯又暗指著厄運和毀滅——這裡也是一種讖語式的寫法，因爲李爾王沒有收回這個法令，所以他最後也收穫了厄運。

我的翻譯：

李爾
弓已經挽開拉滿了；避開箭鋒吧。
肯特
卻讓它落下來吧，就算那箭杈要侵入
我的心間！肯特只能無禮了
李爾發了瘋！你要做甚麼，老頭？
你以爲權力向諂媚躬身的時候
責任就害怕說話了？當威嚴墮落至愚蠢
榮譽就係於直言。逆轉成命吧；

在文學翻譯來說，這裡的『弓』和『躬身』應該是最精彩的交鋒。

Q1：

Q1: （輸入的是英文）將以上段落翻譯成中文，請注意每行五個詞語。請直譯，並儘可能保持準確。同時保留這一段的詩學和修辭學力量。
A1：
雷尔
弓已弯满 拔箭离弦
肯特
宁箭落地 心房穿破
无礼肯特 当雷尔发狂
何敢如此 老者所为？
忠诚恐惧 何需言语？
权力屈服 奉承之下？
荣誉在朴 当尊贵堕
愚蒙之中 反转命运

點評：

每行五個詞語的要求似乎被無視了，看到這種排列，似乎是『詩學』這個詞導致 GPT-4 混亂了，提醒他一下試試。

Q2：

Q2: 將這一段翻譯成中文。請注意你應該嚴格地一行五詞，並且給出『現代漢語詩』的翻譯。請直譯，並儘可能保持準確，同時保留詩學和修辭學力量。
A2： 弓弦已满弩张紧，
宁坠心头也直言。
君疯臣须失礼貌，
朝廷奉承岂忠贞？
若愚妄降临君位，
诚实便是荣誉根。
善哉老者反思命，
真理忠诚终不愆。

點評：

應該是『詩學』這個詞的問題；後面反覆修改，最終像Q5的提問比較有效果。

Q5：

Q5：請列出你的翻譯的每一行，並在兩個詞語的中間用 "/" 分隔。
A5：
李尔：
第一行：弓已/弯曲/拉满，/躲开/箭矢。
肯特：
第二行：宁愿/落下，/尽管/叉状/侵犯
第三行：我心/之地！/当李尔/疯狂，/肯特
第四行：失礼。/你想/做什么，/老人？
第五行：认为/忠诚/害怕/发言/吗？
第六行：当权力/向谄媚/屈服。/坦诚/绑定
第七行：当威严/堕入/愚行。/颠倒/命运。

點評：

格式上差不多正確了，但是無論是語氣、語義、意象都不太令人滿意，GPT 不知道甚麼樣纔是好的翻譯，可能給他一些我自己的語料之後會比較好。

Q6：

請閱讀以下翻譯段落：
There on the pendent boughs her crownet weeds
Clamb'ring to hang, an envious sliver broke,
When down her weedy trophies and herself
Fell in the weeping brook.
往低垂的柳條上她的冠冕的野花
攀著要懸掛，妒忌的枝條折斷了，
那時她野花的紀念和她自己就墜落
跌入哭泣的溪流。
This is most strange,
That she whom even but now was your best object,
The argument of your praise, balm of your age,
Most best, most dearest, should in this trice of time
Commit a thing so monstrous to dismantle
So many folds of favour.
咄咄怪事呀，
她這人剛才還是您最好的寶貝，
讚美的題旨，安慰老年的香膏，
最最好的，最最珍視的，竟只在一瞬間
就犯下了駭人的怪物之事、剝奪了
這麼多層層的愛寵。
閱讀之後，請分析這種翻譯的思路和寫作風格，並按照這種風格翻譯上述段落。

A6:
take1 ：
弓已弯满并拉开；躲开箭矢。
却让它落下，纵使叉状侵袭
我心之领域！肯特失礼须
当李尔疯狂。何为，老者？
责任岂怕言，当权力向
谄媚俯首时？朴实中荣誉缚
陛下堕入愚行。颠倒定命。

take2：
弓已弯曲且拉满；远离箭矢。
宁可让它降临，尽管叉状侵袭
我心脏的领域！当李尔疯狂，
肯特无礼何为？老人，你想做什么？
难道你认为忠诚会畏惧发言，
当权力屈服于谄媚吗？尊荣归于简朴，
当权威堕落为愚蠢。颠倒你的判决。

點評：

看來 GPT-4 的學習能力還是不錯的，在分析我的翻譯方法之後，有一些筆調的改善，但是問題還是很多。

fork 在語境中指的是『帶有倒鉤的叉狀箭頭』；肯特說 old man 時候的譏諷也沒有傳達到位；bow的雙關當然更不可能被發覺翻譯；並且總的來說閱讀起來也不夠順暢，不能靠言語的情感來串聯。

之後又試了一段，方法是把上述段落餵給 GPT，然後讓它按照類似的思路和筆調寫譯文，結果如下：

另一處文本：

Unequal match'd,
Pyrrhus at Priam drives, in rage strikes wide;
But with the whiff and wind of his fell sword
Th'unnerved father falls. Then senseless Ilium,
Seeming to feel this blow, with flaming top
Stoops to his base, and with a hideous crash
Takes prisoner Pyrrhus' ear.

GPT翻譯：

势均力敌，
比尔修斯猛攻普里阿姆，愤怒地挥舞；
仅仅剑气与剑风，便令
衰老的父亲倒下。昏迷的伊利翁，
仿佛感受到这一击，火焰顶端
倾向基座，发出可怕的破碎声
俘虏了比尔修斯的耳。

我的翻譯和點評：

強弱懸殊間，
皮洛斯直取普里阿摩斯，怒而擊寬；
可是因兇殘之劍的氣息和戧風
力怯的老父倒下了。無知覺的伊利昂，
仿佛也感受到這一擊，冒火的頂樓
向地基摧折，用可怖的咵喇一聲
俘虜了皮洛斯的耳朵。

Unequally match'd 翻譯錯了，這裡指皮洛斯和普里阿摩斯的力量懸殊，卻突然對決。

in rage strikes wide 翻譯錯了，wide表示偏離目標。

his fell sword 沒有翻譯出來，這裡有一種兇殘的氣勢。

senseless Ilium 指的是『沒有知覺的特洛伊城樓』。

flaming top 指的是『冒火的城樓頂端』。

crash 這裡用詞源的擬聲，更能配合下方的『耳朵』。

總結

從最終產出來看，GPT-4 的自然翻譯水平（雖然已經提醒用直譯並保證準確）不能算很好；尤其是對於『現代漢語詩』的理解有很大問題，我的建議是不要在要求裡加入『詩』這個字。

餵給它一些作品之後，似乎有筆調的改善（？），這樣至少能使寫出來的作品不太招致反感，但是如果要求他直譯，則情感、言語、氣勢等就不能保證了。

這一點實際上是GPT模型必然的問題——從它的原理來看，這個模型必然只能產生已經被闡明過的文字，傳遞已經被發覺過的道理；總之，大約是一種億萬已經產生過的文字的中值——然而創造性的藝術，必一言勝過千萬言，纔能說是真正的突破。

因此，它或許能彀解決日常和商業活動的部分需求，或許爲文學打一下底稿，然而這一個思路本身不能創作更好的文字——只是專心尋求智慧的人太少，被風吹散的文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