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ayzd《当我想跳舞》（Wenn ich tanzen will）歌词的一点评价

先说句题外话，开场介绍是真的逆天，“奥地利国王”、“王室”、“命运之神”、“在人生的至暗时刻”（那还“胜利”个毛线啊）、“最终她受到民众爱戴”......（手动流汗黄豆）

首先必须假定这个歌词是基于某种连贯的创作理念写成，而没有受到太多外力（工期/节目组意见/版权方要求等）干扰的，这是讨论的前提。

节目刚播出的时候，我听到的抱怨主要集中在“黑色海鸥飞”、“我那独特的美感”上，让我以为这个词的问题出在过分强调直译上——至于这些“直译”是否准确后面会谈。然而认真看完整首歌词，感觉其他方面的问题也不少，这里就放在一起谈谈。

关于“直译”

第一，歌词并不是只有字面上/辞典上的意义，还有语境、行为和音律上的意义。若把歌词当做纯粹的散文，只从字面上保证“忠实”，必然导致其他方面失真。译者在翻译歌词时，不能把歌词当做一个孤立的文本，而要看到文字以外的东西。译者应是把许多球抛在空中保持平衡的杂耍艺人，片面地强调其中的某个方面只会搞得一地鸡毛。

语境：简单来说就是要搞清楚某一句歌词是“谁”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为什么”说话。比如中文歌词中“傀儡戏”就不太符合维也纳十九世纪末的语境、“我会自己闯荡”就不符合茜茜奥地利皇后（不是王后！）的身份。这首歌太注重字面上的亦步亦趋，没有去理解并重构原曲的语境，有些句子似乎是想要往带有修辞和“诗意”的方向发展，却又很快落回到直白的口语，因此给人的直观感受就是词句没有气势、风格不够统一、效果不够感人

行为：一句话除了能传递字面上的信息，同时也是一种行为。比如歌曲开头四句茜茜与死神的“好一场胜利”、“我的胜利”的行为就是与对方争吵，而争吵就需要双方的语言针尖对麦芒、紧咬对方不放，这种此起彼伏、连珠炮似的“争吵感”可能远比二人争吵的内容重要：“-我胜利了！”“-你哪胜利了？”“-我成功了！”“你哪成功了？”这样的对话虽然在字面上与原文相差颇大，但是在行为上却更为“直译”，造成的效果也更相似；同样，第二段主歌-Schwarze Möwe, flieg-Ich flieg'/-Ich allein-Allein体现的是茜茜暂时为死神所压制，她的词恰好是在重复死神歌词的最后一个词，就像回音一样，与舞台表演上经典的“坐飞机”相称。这种（在仅仅一瞬间）“被压倒、被操纵”的效果是比原词的字面意思更为重要的。然而这一版的译配，无论是“-胜利的焰火 -属于我/-庆祝我 -为我”、“-黑色海鸥飞 -独自/-我独自-飞翔”，还是“-你有我才自由-我能够/-只为我-为我”，都缺乏吵架双方的有机联系，显得有些“吵不到一块儿去”

音律：应该比较好理解，歌词应该和乐曲相配。押韵只是最基本的，节奏、断句、音调（倒字）等等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词作者往往知道打磨歌词的意思，却容易忽略对歌词音律的打磨；而大多数情况下歌词在字面上越“直译”，在音律上就越难与原词媲美

第二，在词汇层面上的一一对应未必是好的直译。将I like my mom翻成“我喜欢妈妈”并不会因为没有把my（我的）翻出来而违反直译的原则，因为英语总要在名词前面加点什么，而中文没有这样的习惯，就像没有人会觉得把意大利语的il mio gatto（字面the my cat）翻成my cat，法语的de l’eau（字面some water）翻成water是不够“忠实”一样。本曲中数量过多的“我（自己）（的）”、“你（自己）（的）”就多少有受此所累的嫌疑

 没有“直译”的部分反倒更加灵活

○ 就以歌曲的开头为例。原曲为：“-Was für ein Triumph-Mein Triumph/-Welch ein Fest-Mein Fest/Ich hab' die Feinde überwunden”（-好一场胜利-我的胜利/-好一场庆典-我的庆典/我已将敌人战胜）这里的Fest（庆典）指的是剧中本曲的前一首歌Éljen（万岁）中展现的茜茜加冕为匈牙利王后的典礼，是剧中茜茜在世俗中力量的顶点和胜利的高潮。考虑到Welch ein Fest只有三个音节，以及综艺演出没有上下文作为参考，想要强行还原原意是不可能的。因此歌词在这里难得地有了一些自己的创造：“-胜利的焰火 -属于我/-庆祝我 -为我/终于赢得了这场战役”。“胜利的焰火”很好地糅合了原文庆典和胜利的含义，尤其是放在剧中，假如前一场的加冕仪式有焰火相关的舞台设计的话会相当恰当。然而虽然方向对了，但这几句词与乐曲的配合并不好，死神与茜茜一来一回的吵架把整句话割裂开了，相信绝大多数观众都会将“庆祝我”理解成单独的一句，从而认为其犯了语法错误（“为我庆祝”而非“庆祝我”，尤其后面死神的“为我”更引人往这个方向想）

○ “只要你相信自己无能你才算强大”可以算是“直译”的顶峰了，这里无需贴出德语原词，因为二者几乎完全一致（除了“只有”翻成了“只要”、schwach翻成无能不太恰当）。也正因如此，这句的效果是最灾难性的：我不敢妄言德语母语者是否认为原词易于理解，但至少在中文里，这句话的逻辑弯弯绕绕，表达也显生硬，再加上死神以很快的语速字字如豆地将歌词蹦出来，结果就是观众脑子转不过来弯，心里也不觉得死神有任何威严霸气可言。考虑到茜茜的歌词里已经出现了“强大”的关键词，这一句可以往“那只是你软弱时的幻觉”的方向上靠，即让死神顺着茜茜的话往下说，这样可以省下不少表意空间。顺带一提，这句词原作者应该相当喜欢，因为它在Wenn ich tanzen will的早期demo Wenn ich tanz’（若我起舞）中也有出现：Stark warst du nur, solang du glaubtest schwach zu sein/Seitdem du triumphierst fehlt dir die Größe（只有自认为软弱时你才强大，在胜利之后你已失却伟力）。但是那首歌的节奏慢得多，再加上后一句歌词对前一句的解释作用，倒是可以考虑从字面上直译

最为“直译”的几句恰恰是误解了，或至少没有清楚表达原文的意思

○ 槽点最多的“黑色海鸥飞”那句的原文是Schwarze Möwe flieg(e)，这里的fliege是祈使而非直陈，即这句话的意思是“黑色海鸥，飞吧”而非“黑色海鸥飞”，若真的想遵循原文的字面意思，译配为“飞吧黑海鸥”都要更好。退一步说，就算原词是schwarze Möwe fliegt（Black seagull flies），中文也不宜光秃秃地翻成“黑色海鸥飞”，应该根据语境翻成“黑色海鸥在飞翔”、“黑色海鸥飞着”之类——若囿于字数无法填到歌词中，那就应该大方承认，从字面上完全遵循原文的译配是不可能存在的。

○ “当我想跳舞/就只用遵循我那独特的美感”此处疑将原文的Art望文生义理解为“艺术”，事实上Art在德语中是“方式、方法”的意思。读者可以想一下，将“美感”替换为“方式”，是不是这句词一下就通顺了？若非要直译，“当我想跳舞/就按照我独特的方式来”会更好（非常开心地看到这首歌的最后有ai/an的混押，我很喜欢这么做XD）

○ 此外，“当我想跳舞”本身就值得商榷。Wenn ich tanzen will的wenn虽然字面上与英语的when相似，但不宜将其简单理解为“当...时”。wenn主要的功能是引导条件从句，类似英文的if。因此wenn ich tanzen will最准确的翻译是“假如我想要跳舞”而非“当我想跳舞时”，“如果...就”的逻辑也比“当...就”顺畅。当然日语版的私が踊る時也是把这句当做“当...时”来处理的，不过“当”作为一个阴平字，音高较高，填在“wenn”那个很低的位置并不好听，而“若”我想跳舞是一个无论在意思上还是音韵上都更优秀的选择。

○ 甚至还有该“直译”出来却没有直译的情况。第一段主歌，茜茜说自己Als Puppe die man tanzen lässt（就像一个被操纵着跳舞的木偶），中文歌词翻成“曾经我任由人摆布/像傀儡戏中的玩物/如今我的生活由我做主”，将原文的tanzen（跳舞）给省去了，但我认为这是不恰当的：“被人操纵着”跳舞恰与副歌的“能够自己选择音乐、时间和对象”的跳舞形成对比，更何况这三句词本身押的就是u的韵，以这段歌词创作的理念来看，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将这里的“跳舞”略去

歌词粗糙、缺乏打磨，让人感觉“笨重”而无“密度”

首先是用韵或用语太过重复。如“他们都曾取笑过你/但笑到最后还是你”；“-你有我才自由-我能够/-只为我-为我/你在帮我把前路铺设/我在走我自己的路 我早已经与你分割 别纠缠我/你已经深爱着我/没有我就没有自由/而你的一切只有我懂得”；“我已经足够强大/只要你相信自己无能你才算强大”。一些词汇毫无设计感地高频反复，无论是韵脚还是句中大量的“你你我我”都太过笨拙

其次一些词的语境不对。如“傀儡戏”有着比较强的东方色彩，换成“木偶剧”会更好；“闯荡”一般指背井离乡外出谋生，无论是本意还是引起的联想都与皇后在宫廷中为自由、自我抗争的场景不符。考虑到这句原词“ich lass' mich nicht leiten”（我不会允许自己被别人引导），改成“我会找到方向”会更好

再次赘余过多。如“跳舞的时间/跳舞的舞伴”，“舞伴”就是“跳舞的伙伴”，无需再用“跳舞的”加以限定；还有许多“你（自己）（的）”、“我（自己）（的）”都可以优化掉。可能是为了尽量与原文字面意思亦步亦趋，但造成的结果就是歌词密度不够，也很难说营造出了什么氛围或气势

然后一些句子过长，被乐句分割成几块影响理解；一些过于碎片，没能表达出完整的含义。如前述的“胜利的火焰/庆祝我/终于赢得了这场战役”；“他们都曾取笑过你/但笑到最后还是你/享受胜利”容易让人将“笑到最后还是你”当做独立的句子理解。不仅如此，如果说“笑到最后的还是你”是一句正确的表达，那么“但笑到最后还是你享受胜利”就有些不通了，“但到了最后还是你享受胜利”会好一些；“-你有我才自由-我能够/-为了我/-为我”中的“我能够”似乎纯粹是为押韵才写成这样，无法作为对死神言语的回答，难以让人明白要表达的是“没有你我也能够获得自由”的意思

最后是有一些明显的错误或不当搭配。如早已经与你“分割”；“只要你相信自己无能你才算强大”应是“只有你”，原词的schwach（软弱、弱小）也没理由改成与强大更不相称、形容茜茜更不合适的“无能”；“用我的习惯”应是“以我的习惯”

歌词音乐性上的问题

歌词与音乐结构的不配合前文已述，主要说一下由声调引起的，一般被称为“倒字”的问题。普通话的四声对应着音乐中四个特定的音高（或音高变化），有相对的高低，若歌词中构成一个词的几个字的音调相对高低与旋律的高低走向相悖就是“倒字”

但我认为倒字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把一个三声（音高最低）的字填到远比它的音高要高的位置，或把一个一声、四声（音高最高）的字填到远比它音高要低位置，哪怕在理论上不倒字，也会特别难听。以下讨论的就是这个意义上的倒字

虽然倒字很难彻底避免，我也不觉得应该为了杜绝倒字去损害歌词的内容，但是这个歌词中确实有一些让我听起来十分难受的倒字：

胜利的焰火

我终于赢得这场战役

我的生活由我做主

就尽情用我的习惯

只要你相信自己无能你才算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