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之泽战俘营其七——没有铁丝网的战俘营
当身上的战伤终于痊愈之后,沈文放弃了自己属于军官的全部优待——包括但不限于单间,弹簧床,小灶,更少的劳动量和训练量,更长的休息与睡眠时间——选择下到战俘队伍里,以一名普通月都军人的身份,亲身体验在战俘营中刚刚发生的一切。 当诉苦运动的烈火腾的一下烧遍了整个战俘营的时候,军官监区的天塌下来了。 能不塌么?在座的各位或多或少,都干过些吃兵肉喝兵血的缺德事,就算是对自己麾下的丘八们还算讲良心,这些月之民军官们对待兔子们的态度,可想而知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背着罪行甚至血债的,自然是惶惶不可终日,就算是问心无愧的,也担心兔子们借机打击报复——当奴隶翻身之后,他们的野蛮怒火烧向前主人时,我只能说场面应该不会太美观。 然后,他们就被兜头浇下的一盆凉水泼的透心凉,从头顶心凉到脚底板。 “从哪来的回哪去,自己做事自己承担。”沈文就这样把绝望到想要起事造反的前同僚们全都撵了出去。他虽然是既得利益者,却并不无能,更不卑鄙。除了必要的迎来送往与逢场作戏之外,他几乎都要成为鹤立鸡群的异类,遭到整个军官圈子的集体排斥了——凭什么你就对丘八那么好?不从他们身上剪羊毛?假清高是不是? 可不要忘了,沈文就是被这么一帮子货色阵前出卖,才最终棋差一招兵败被俘的。 出于最后的一丝丝香火情,沈文在把他们踹出去之前,还是给他们指了生门——早点认罪,态度稍微好一点,把事情全都推给社会环境,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是过一天算一天,至少这招能在眼下保住自己的小命。 “妖怪们想要的,并不是把你们全都屠戮一空,如果他们想这么做我们根本活不到现在。他们需要的,只是借助摧毁军官威仪的这个契机,让那些兵们养成一套全新的思维方式。而摧毁军官威仪的方式,并不一定要是当场枪毙,如果你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站在士兵们前面,承认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破事,把这一切全都推到月都的积弊上,他们也不见得就非要你的命不可。” 即使深居号房日久,沈文的分析仍然一针见血。愿意活命的军官,自然照他的吩咐去做,而那些死都不愿意把面子放下来,一定要在普通月之民与兔子面前保持高高在上姿态的前同僚们——有些的罪行被扒了个底掉,在愤怒的月之民大兵和兔子面前遭到了公审枪毙。还有一些甚至试图去串联自己过去的部下造反,以为自己能够一呼百应星火燎原砍瓜切菜升官发财…… 然后他们就被自己万分信任的“忠勇之士”,自己麾下的月之民大兵们一个个全都出卖给妖怪们了。理所当然的,这批满脑子威仪与面子的军官是最为反动,最为愚蠢也最为顽固的一批,他们身上的罪行和血债不在少数,再加上一条煽动叛乱的罪名,数罪并罚,下场则是挨了一枪之后还要再吊三天三夜示众。 沈文还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老样子,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似的——他不拿不占,不喝兵血,不打骂士卒,不滥施刑罚,就算没有公民权的兔子兵,在他手下也基本可以得到人道的对待,不至于遭到月之民同袍的欺凌(战时当炮灰那还是免不了的)。挖穷根挖不到他头上,他也乐得带着一丝丝幸灾乐祸的态度,看着监房外发生的一切,然后继续当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默默的观察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有一天,那个专职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兼职看守的妖怪勤务兵告诉他,外面的战俘们正在集体组织学习班,接受教育。 ———— “接受教育?什么教育?” “就是最普通的通识教育,读书识字扫盲,还能有什么呢。” “……” “我们是敌人,为什么要在我们的身上下这么大的心血,办教育从来都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放下枪,我们就不再是敌人。” “你们是打算洗脑月之民,策反他们以备以后进攻月都吗?” “进攻月都,不需要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我们自己的火力就足够了。” “那么教育月之民,对你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您一看便知。” “……” “……” “……” “扶我起来。” “我要亲自看看你们办的这个学习班,看看你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蓬莱药。” ———— 融入了普通士兵作息时间的沈文,恍惚中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年轻时光。当时,就像无数补入军中的少年才俊之士一般,他的满腔热血还没来得及被周遭环境磨灭沉沦,近乎天真的怀着对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渴望,以十二万分的热情扑进了自己统带的营盘当中…… 然后,他的一身朝气就被暮气沉沉的月都一点点侵蚀腐化,虽然还坚守着某些底线始终没有动摇,自己又是在什么时候,就蜕化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些老气横秋的迟暮老朽呢? 早上六点起床号,十分钟洗漱整理内务,十分钟早操,时间不长,内容不多,那些战俘们身上,却奔涌着一股在月都前所未见的朝气。月都的大兵们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无论是兔子还是月之民,沈文都一清二楚,无非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吃皇粮混个肚儿圆,见到上官虽然会恭恭敬敬的行礼,但是那晦暗的脸色和麻木的眼神,是牢牢刻在沈文记忆深处的。 可是现在的他们,身上分明焕发着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早操结束之后讲评,点评每个监房的劳动成绩,训练成绩和学习成绩,奖勤罚懒,讲评结束之后是半小时早餐时间,菜色没什么多余的花样,就是管饱。上午劳动,中午吃饭休息,下午学习,晚饭之后放风。 沈文敢用自己的几百年军龄发誓,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士兵们能够精神百倍,生机勃勃的在大营当中集体拉歌——早操前拉《团结就是力量》,训练时拉《练为战》,最近几天居然还加了新曲目,在严格看管的条件下,战俘们甚至能够拿起妖怪兵们制式的激光步枪,开展一些射击训练,然后他们就兴高采烈的唱起了《打靶归来》。 当然沈文不知道的是,那些激光枪都用铁链牢牢捆死在靶道上,只能对着靶子做有限的角度调整,旁边还有荷枪实弹,上了刺刀的妖怪士兵看守,被允许进行射击训练的战俘,也都是表现最好的积极分子,是绝对不可能出问题的。 ———— “沈将军,我们又见面了。”大天狗轻手轻脚的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沈文的床边 体验生活结束之后,沈文再一次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过这回看守们倒是不太担心他——他并没绝食,送进去的饭盒子还会从门上的小窗口递出来,衣服也在照常换洗。沈文似乎只是在思考什么非常重要的问题,当他再一次解除了自行设置的“禁足令”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与战俘营的指挥官见面。 好整以暇的大天狗立刻安排了与自己这位对手的会面——上官发给他的文件当中,提及了使其归心的一些要点。 “别叫我将军,沈某只不过是你们地面妖怪的手下败将而已。”虽然身上的囚服依然干净整洁,沈文这几天似乎看透了什么东西,有股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正在散发出来,一脸生无可恋的枯坐在床沿,面如死灰,似乎有点不敢直视神川丸雷的目光。 “不敢当呢,本官可是差点被沈将军卸了一只胳膊,沈将军的所作所为,在麾下将士心中也是有口皆碑,还是当得起将军这二字的。闲话少说,沈将军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神川丸雷拿过房里的热水瓶,帮沈文满上了一杯热水,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你这儿有凉水吗?我还是喜欢喝冷的。” “没有。” “那我们就边喝边聊。” “贵军战力之强大,治军之严明,士气之高涨,实乃沈某平生仅见,沈某佩服。只是沈某还有几事不明,还望将军解惑。” “但说无妨,神川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据沈某所知,无论是我月都,还是你幻想乡,皆是神力归于一——少数个体掌握着超凡的无穷力量,而芸芸众生则只不过是诸强者的陪衬与玩物而已。如你,是大天狗,一人之力可顶三十凡人。也如我,沈某是月都军将战场上阵斩……不说也罢!” “抛开我等军人,幻想乡与月都的为政者,也皆为超凡之体。只要神力归于一,便可保金瓯永固。只是见贵将军近日来所作所为,将军可是想将这超凡之力归于众?” “此话怎讲?”神川丸雷顿时来了兴趣,没想到这月都老军居然说的头头是道,短短几天时间便能从如此别开生面的角度看待问题。 “贵军气魄之大绝无仅有,不仅宽待我等俘众,还大兴教育,扫除文盲,消灭愚昧。我等战俘都能享受到的教育,想必贵军自己的将士们也个个都能识文断字吧。” “瞧你说的,识文断字不敢妄言,但是包办士兵们的教育确实是月面远征军建军以来的一项基本政策。” “贵将军可否知道,此举恰恰是在将超凡之力归于众?” “?” “开民智,除愚昧,当落入凡尘者的思想也如超凡者一般活跃起来,以其千千万万的数量,爆发的智慧,沈某不敢小觑。再加上贵军武器装备之强,如果能以此法编练十万新军,怕是世上将无人可挡。只不过,贵军如此做,就不怕打破你们这幻想乡的秩序?凡物不再恐惧超凡之物,你等妖怪也将失去人类这一生存根基,届时只怕不会再有什么妖怪的乐园了。” 大天狗正在低头喝水,茶凉的差不多了,听完这些话,他一仰脖把杯中的温水喝干,目光刚好和沈文的目光相撞。 前月都军将面色枯槁,目光却亮若晨星。 “沈将军,你先别贵将军贵将军的叫了,我只是月面远征军的参谋长,还没有独立指挥权呢。” 大天狗轻轻一笑,无数往事瞬间从记忆中浮现,又如泡影般幻灭。 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吧,现在的我是月面远征军的参谋长,仅此而已。 “而且,我虽然身为大天狗,本可以成为作威作福的人上人,但是我却为族人所不容,被丢出了妖怪山自生自灭,沈将军大可猜猜,我到底是为什么才会被放逐出去的。” “恕沈某有所不知。” “因为我在内心深处是同情着幻想乡中的那些人类的——没有人生来就有义务忍受着来自妖怪的恐惧,也没有人生来就必须被禁锢在虚假的幸福与田园牧歌之中,是妖怪们剥夺了他们的无限可能性,而我看不惯这种破事而已。” “沈将军,再告诉你个秘密也无妨,月面远征军虽然是由幻想乡的妖怪贤者授意组建的,但是这支军队的统帅,缔造者与活的灵魂,我的顶头上司。” 大天狗自顾自的续了一杯水,根本不在乎沈文的满脸好奇,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吨的一下把杯子磕在了床头柜上。 “他也是一名如假包换的人类。” “人类?” “人类。他的胸襟气魄之大,实在是我平生仅见——实话实说,他骨子里是个顽固至极的大人类主义者,坚信人类自身的种种可能性,深深憎恨着一切敢于危害人类的人,妖怪和事物。但是他对幻想乡,这块妖怪为自己打造的保留地,却保持了默许,甚至包容的态度。” “这么说可能扯的有点远,沈将军不要心急。就算是了解这幻想乡与你月之都运行的一切规矩与条条框框,就算是手中握有砸碎旧秩序所需的全部力量,他也还是隐身幕后,做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工作。其实,他自己本可以成为金字塔最尖端的人物——不要忘了,你们的掌军亲王可是折在了他手里。” “但是他就是愿意为了其他人做点什么,不光是想把人类从被妖怪禁锢的局面中解放出来,甚至还想把妖怪从被人类禁锢的局面中解放出来——没了恐惧就不能活?那就再找一条新的维持自身存在的手段。” “他甚至还想把月都的老百姓们也从愚昧和无知当中解放出来,真真正正的让所有人都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也就是让超凡归于众。” “长官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我又何必在乎?既然他要做一番大事业,我就跟他去做。他想打开这枷锁,我执行命令就行了。” “沈将军,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请讲。” “这玄武之泽战俘营,并没有拉起铁丝网——长官根本就不怕你们逃跑,远来的都是客人,总有一天,他会把这玄武之泽战俘营门口的牌子,换成玄武之泽军营。” ———— “好悬,可算是把这老军给忽悠住了。” 回到办公室的神川丸雷擦了把刘海下的冷汗,凭着现炒现卖的演讲功底,七分实三分虚 一通画大饼讲道理,沈文总算是被忽悠上了贼船。 “只要他愿意配合工作,剩下的战俘们就愿意接受我们的教育改造,长官布置的任务就能够完成了。不过看样子还是得交一份思想报告,今天劝那老军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历史全都给交代了……效果好是好,但是必须通报长官知道。” “难道我不是因为长官的这份气魄,最后才选择归心的吗?可笑。” 大天狗打定主意,往办公椅上一躺,继续胡思乱想着——他得先放松一下,排空自己,才有精力把即将交上去的工作报告给润色的足够漂亮。 “说起来,这战俘营不拉铁丝网,其实并不是我们的胸襟广气魄大——只需要守住半岛上的那段地峡,越狱者就算插了翅膀,也飞不出这玄武之泽!不劳我们自己动手,那帮河童大技霸们失控的各种造物就会帮我们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