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兽人间游（二）
“唔唔……”一片虚无混沌之中，我慢慢睁开我的双眼。周围一片漆黑，不可视也无法碰触。一阵剧烈的疲乏感袭来，冲击着我的大脑，难以招架，眼皮如古时的城门闸口一样沉重，我又闭上了眼睛。地板冰冷而又坚硬，四周的空气紧紧包裹着我，而且似乎还在不断缩紧，令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空气里，身下的地板带来的支持越来越微不足道，似乎也逐渐消散于虚无之中，只留下沉闷厚重的空气和无穷无尽的冰冷，像潮水反复冲刷着我。这感觉太过熟悉，我一定经历过许多次，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厚重的空气让我连呼吸都变得很费劲，思维也变得混乱。我竭力拼凑起自己逐渐涣散的思绪，在无尽的海洋中浮沉，打捞着如针一样细小而琐碎到支离破碎的记忆。
孤独与冰冷又一次袭来，而且越发明显，似乎其他已经失去了意义……我现在似乎什么都做不了，连思考都需要竭尽全力……这样熟悉的感觉，我一定经历过很多很多次了，到底是什么……仿佛是用绑带强行粘合到一起的思维在不断解离扩散，也逐渐归于虚无。在即将全部飘散之时，我终于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哦，我快死了。”找到答案的我顿时放松下来，任由剩下的思绪全部逸散，直至自己的所有奔向虚无的怀抱。孤独与冰冷终于也要渐渐消逝，我感受到自己在回归温暖的故乡……
像是被什么东西驱赶了一样，已经消散的，正在消散的，尚未消散的，所有思维突然全部涌了回来，带着空气里的冰冷，涌进我的肺里，又刺激着我的大脑。“不！不对！现在还不能死！现在这样走了就回不来了！”这个信念狠狠地给我的思绪来了一拳，将它整个完全地轰入我的躯体。地板回来了，坚硬而冰冷，很不舒服，但我很高兴它回到了我的身下。全身上下都疼痛难忍，但是我重新得到了它们的使用权，这并不是一个亏本的买卖。周遭的一切似乎再次明晰了起来。远处有旷远的滴答声，是水滴落的声音吗？水声让我更加平静了些，似乎眼前并不完全那么糟糕，而是有着熹微的光芒。我感觉到旁边有一堵墙，我靠着它，努力将自己支撑起来，又把后背靠到上面。墙有点湿，无伤大雅。这样总比像刚才那样躺着好——至少不会像是一具尸体。我试着集中精力，胸前的蓝水晶发出淡淡的蓝光。这附近居然一滴水都没有，或者说，已经超出了我的感应范围。我无声地呻吟了一下。嘴唇干得像是要裂开，喉咙里似有一把火，燎着我的全身，烧的我直发疼。我试着舔了舔嘴唇，咽了几口口水。没有任何实质上的作用，但确实能让我好受些。借着水晶的蓝光，我首先是发现自己又变回了兽。唔……伤势已经严重到世界水晶都要放弃化形的能量来维持生命了吗……地上破碎的勉强围成长方形的黄线告诉我这里像是一个停车场。还有好多大小不定深浅不一的暗红块在地上散布着。有的看上去生动得甚至能流动。“那可不像是什么油漆……”我想着。“等下，那我靠着的墙的潮湿又是什么？”我转过身，身后的墙上同样有着大片暗红，而我刚刚倚靠的地方，与周围相比稍稍淡了些，隐约露出后面雪白的本色。“肯定有的已经沾到我背上了……”我想着，试着凑上去嗅了一下。一股浓厚的腥味，还带着一些铁锈味，让我从心底里感到恶心。我知道了这是什么：这些都是血。都是已经干涸了或尚未完全干涸的血。
滴答，滴答……
这是梦魇的幻境么？梦魇的幻境充斥着血腥，黑暗与噪声。虽然一切都很安静，但谁知道这家伙想干什么。我顿时不由得从心底里升起一阵战栗，不对，梦魇这么快就已经找到我了么？要在以前，我完全可以通过探测结界来判断，但现在我连维持生命都很勉强，这方法已经失去了用武之地。
滴答，滴答……
单调的水声，在这样的环境下让人愈发烦躁。我深呼吸了一下，感觉到自己还有足够的气力行走——至少现在可以。稍稍冷静了一下后，我决定向着有水滴声的方向走。虽然停车场内有水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或者说根本是假的就像是一个让我跳进去的陷阱，但是我别无选择。我需要水的帮助。我强行支撑起自己，逼迫着自己朝着滴水声的方向走去。最开始有点不稳，但后面还算能坚持。
滴答，滴答……
我心中仍保留着无限的疑惑。我对于如何到的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这对平时的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开始继续在记忆的海洋里搜寻着这里的一分一毫，但混乱的思绪阻滞着这个进程的前进，好似加载进度到了99%的进度条，不能移动分毫。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还是从头开始梳理吧……钰希跟我说过，要是想不起事情，就从头开始，由易到难，由简到繁。这也能让我集中精力——我感觉我的精神已经快要因为疼痛和缺水涣散了。
滴答，滴答……
我是星韶，为了找寻灵魂力量，顺便尝试一下寻找那些学生的踪迹，我来到了这里。一座废弃的学校。我当时先去的宿舍楼。那栋宿舍已经陈旧，外墙斑驳，有数条裂痕从楼梯间外墙中间一直延伸到地面。随处可见脱落的瓷砖。我抬头看了一眼，楼道里的摄像头还闪着红光。我试着进了几间宿舍，没有电，看来整栋楼基本都断了电。室内床架都是空的，有的门旁还散落着倒落的铁柜。有些卫生间里还有着牙膏牙刷等物。我留意了一下，上面的保质期显示它们七八年前就已经过期了。我来到天台，通往天台的门紧锁着，上面还有一张字条：“推开此门，警报即响”。我试着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但是这难不倒我，这个建筑的奇怪的设计导致其另一部分走廊比这个天台还高。我从那里登上了天台。天台上只有许多的太阳能电池板和热水管。有的已经破裂，有的则歪七扭八。我来到那扇门的附近，发现这扇门已经被焊死。它的把手也已经脱落。我回到走廊，又探索了几个宿舍。当我走进其中一间大开的门时，脚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我低头一看，是一个弧形的铁片，上面还沾着一些木屑。我抬头看了看，那个门上原本有铁片的位置已经脱落，露出后面的平整的凹槽。我回到一楼，鬼使神差的，我去楼侧的失物招领处看了眼。桌上有一个落了灰的手机。我当时还看了眼，是前年的新款，不过那设计就算过了数年也并不称得上过时。
滴答，滴答……
滴答声越来越近，空旷的停车场内除了这一枯燥单调的滴答声没有任何声音。我依然没有感应到水的痕迹。但我并没有放弃继续前行，毕竟停车场中找到水，本来就是很匪夷所思的。滴答声听着大，也许只是停车场太空旷造成的回声效应。不要去想那么多，会干扰我的整理，我还是继续沉浸在我的回忆中比较好。探索完宿舍楼我去了哪里来着……噢是了，地下室……
滴答，滴答……
我似乎已经抓到自己是如何来到停车场这个问题的尾巴了，因为地下室与停车场是联通的。我当时找到了人防工事的入口，地上还有那个沉重的大门开关的痕迹。我继续往里走，里面只有一些被开启的物资箱子，一切都是那么稀疏平常，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要找的仍然不见踪迹。我当时似乎在停车场门口隐约听到其中一个房间里面有响动，我踩着开裂而细簌作响的瓷砖过去，然后……
滴答，滴答……
我一下子头疼欲裂。一切在这里断了层，如奔涌的河流上的断桥，只能干看着，却无法跨越。我皱紧了眉头，看来事情就是从这里发生的。我抬头看了看前方。依然没有水的踪迹，但是我已经知道了那滴水声的来源。这可完全不在我的意料之内啊……
滴答，滴答……
这里是停车场内一个很普通的地方，却又与我经过的地方大不相同。这里的灯是开着的，地上的血迹也更加明显。一条钢筋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弯成一个鱼钩的形状。但是，鱼钩穿过的不是什么蚯蚓之类的小虫子，而是一个人的脖子。这一整个人被悬吊在空中，鲜血从这个人的伤口和钩子上滴落，在地上敲击出有节奏的滴答声。在整个空旷的停车场中，只有这么一个事物，只有这么一个声音，似乎再无他物。但我知道绝非如此。我全身的毛发几乎竖了起来，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侧耳倾听，什么都没有。又或许是滴答声妨碍了我听清更细微的声音。我咬了咬牙，抑制住心中要我立刻逃走的声音，慢慢接近这个人。是个男性，看上去很年轻，身上穿着破烂的学生制服，双目圆睁，表情十分惊恐。这就是进去的学生之一……
也许是惊恐，也许是认清了滴答声的来源，也许是把先前的线索都串了起来，我的思维总算清醒了一些。我使劲摇了摇头，把一切杂乱的思绪清除出去。当务之急是逃离这里，找到水。我如果没有水，很快就会因为能量耗尽而死去。
前路一片光明，我的身后一片黑暗。我一瞬间竟不知如何抉择。黑暗固然无法很好的观察四周，但也能隐蔽我的身形。在几乎全是灰色与白色的停车场，我的蓝色会过于显眼。
我忽地听到了光明侧隐约的喊声。紧接着是急促的不断靠近的脚步声。没时间再考虑，不管是什么东西过来，我都不能被对方发现。我直奔黑暗而去。幸运的是，作为猫族，我无论跑得多快，都不会发出声音。黑暗是未知，是恐惧，却也给了我掩护，是一种超乎常理的难以理解的安全感。
借着黑暗中的管道，我三两下便将自己隐藏在天花板上，又停止感应，让水晶逐渐暗淡下去，彻底隐身于黑暗之中。我偷眼看着下方，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背着一个背包蹒跚而来。看到他包旁边袋子中的水壶，我眼前一亮，希望里面有水。我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那孩子来到“鱼钩”下方，抬起头，瞳孔骤然增大，嘴巴微张，似乎是要放声尖叫。忽然一阵巨大的响动，一道黑影直扑那孩子而去，孩子下意识扑倒在地，竟是恰好躲过了这一攻击。但他也转过身，惊恐地看着袭击者。
借着灯光，我也看清了袭击者。那是我从没见过的生物，那怪物足有近三米高，狼首人身——但那身体也不能完全称作人身了，因为那尖利细长沾血的利爪就已经让人毛骨悚然。它墨绿的眼睛配上仍滴着唾液的带着利齿的嘴，更增添了一分恐怖。那孩子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将手里的背包砸过去，却被那怪物轻易拨开。一阵巨大的响声将我从震悚中拉回现实。那是保温杯摔落在地上的声音——而且绝不是空心的声音！
并没有过多犹豫，我咬着牙努力将自己支撑起来，胸口的水晶再次放出光芒，保温杯向着那怪物飞去。对方也觉察到变故，回头一爪便将保温瓶撕开，里面的水流出来，却没有洒落到地上，而是悬浮着，向着我的方向飞去。那孩子和怪物都朝着我的方向看去，然而除了微弱的隐藏在管道后方的蓝光什么都看不见，而我靠着其中宝贵的一部分水成功恢复了一部分气力。
我轻越而下，落到地上，借着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力量将自己变回人形，缓缓走出了黑暗，瞪着怪物，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力量一些。还剩下一小条水流在我身边盘桓——我清楚地知道我还需要战斗，因此没有全部吸收。但是这一点够用吗？我不敢肯定。
那孩子眼睛先是一亮，看到我的样子后又很快暗淡下去，也许我的虚张声势并没有起到多少效果。那怪物则是咆哮一声，朝我冲过来。那咆哮在空旷的停车场内显得更加尖锐刺耳，我却无动于衷——梦魇曾经强加给我所闻的声音比这要糟糕多了。它试图用那似乎是无坚不摧的利爪一击杀死我，我胸口的水晶的光芒愈发明亮，我的思维愈发清晰，我操控着水流凝聚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水团砸向它的胸口，减缓了它冲击的速度，随后我向另一旁闪去，躲开这致命的一击。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关注着这家伙的动向，趁着它失去平衡，我将水流聚成箭矢形状，直奔对方头颅而去。但对方只是踉跄了一下，并没有造成有效伤害。那怪物转过身再次袭来，水流这次奔向对方胸膛，也没有穿透。利爪再次袭来，这次是横扫，我只得从对方身下滚过去。我忽地注意到对方的下盘似乎十分薄弱。
你并不需要杀死它……你只需要求生……
我的脑海里刚浮现出这个念头，水流就直奔对方脚踝而去，终于成功伤到了这家伙。它站立不稳，努力地保持着平衡，我借机跑向那孩子，同时滤掉水里的血迹，将干净的部分全部吸收。我拉上还在发愣的孩子，向他来的方向跑去。“别愣着了，快走！”他这才反应过来，跟着我一起跑走。
跑没多远，我们身后就又传来了那怪物的咆哮。究竟是因为疼痛而哀嚎，还是为上钩的“鱼”逃走了而懊悔？我不知道，我不想深究。
我们在硕大的停车场内左转右转，绕了一圈又一圈，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外面清新的空气将我肺内挥之不去的让我厌恶的血腥味驱散得一干二净，我的心也算是安定下来。我看向那个孩子，他也看着我，清澈的眼里似乎充满着很复杂的情绪，我看不出来。我并没有看到他眼中劫后余生的喜悦。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你是法师吗？那块水晶是你的法器？”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法师？这是他们称呼我这样有异能的人的方式吗？听他的说法，似乎这个世界有很多异能者？我犹豫了一下，缓缓点头道：“算是吧。”
他眼睛似乎瞬时透出了光芒，与此前的眼神明显不同。“我一直以为这是小说里才有的东西……那您看看，我可以学吗？”
我顿时有些默然。居然只是和神兽一样的虚构产物吗……我摇了摇头。“你困在这里已经太久了，你的父母肯定很担心你。快回去你的温暖安全的家吧。”我忽然注意到他的身躯颤抖了一下。他一定颤抖了，我看的很分明。说起来，这帮学生为什么明知里面“闹鬼”还要进去……这里奇怪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他的眼神很快黯淡下去。“好吧……那么，如果您有机会的话，把我那几个朋友——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救出来，好吗？求您了……”
我犹疑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的。”目送着这个少年归去，我心思忽然很触动。这个地方已经有太多的问题了，我可不想轻轻放走任何可能的线索。
我化作兽态，借着种族优势跟在他后面。一路跟着他穿过数个街道，为了跟着他，又不得不换回人形以便上同一辆公交车。所幸他并没有留意是否有谁跟着，我才找到他的住处。来到他的小区，我注意到这是一个城市内随处可见的普通小区，但旁边有一个公园，虽然不算僻静，也能勉强容身。
恢复好精力之后，太阳早已抛下它最后的光明。借着黑暗的掩护，我前往了他的住处，他的“温暖安全”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