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动战士千鸟》 序章
漆黑如墨的深空中，数不清的碎片与小行星静静地悬浮着，组成一条狭长的带子，在漫天闪烁着的星光映衬下，沿着一颗巨大的行星铺展开来，一路延伸向更加幽深的星际空间。
不管是资深的星际老船长，还是普通的天文爱好者，都能从行星上那块巨大的红斑一眼认出它的身份：木星。
突然，一处细小的空间涟漪在深空中泛起，激起一圈圈波纹，打破了这一片死寂。片刻之后，涟漪的中心出现一个亮度极高的光点，随即向外投射出一长条雾状的光影，很明显，有某条接近中的舰船正在将这个坐标锁定为旅程终点。
涟漪的波动速度越来越快，波纹越来越剧烈地扭曲，翻滚了几秒之后，一大块虚影以极快的速度沿着光雾飞驰而来，猛地撞上了这团涟漪。涟漪瞬间炸开，向外“吐”出了一团青黑色的物体。一脱离光雾，这团物体便开始沿着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缓慢的拉伸，展开，慢慢变成了一艘十字形的怪异飞船，如果不细看，甚至会以为那是一块由两个圆柱体粗暴的捏在一起组成的太空垃圾。
“跃迁引擎关闭，已经到达航标。”舰长室内，机械合成的女性声音平稳而不带波澜的报告。
“嗯————”主控面板上，一双套着厚底高帮靴的脚随着哈欠声绷得笔直，而后不紧不慢的从控制台上被挪下了地。声音的主人——一位身穿有些发皱的深色套装，双眼小而有神的方脸男子正从舰船主屏幕前的转椅中一边努力直起身子，一边用右手大力的抹着脸。
“那啥，以本舰...阿嚏！”男子一个喷嚏几乎震得一头板寸都跟着颤动起来，赶忙吸溜了两下鼻子：“以本舰朝向为轴线，重新建立参照系。”
“执行错误。以下参照系要素缺失：法平面。”
“操，真的睡昏了。”男子嘟囔了一句，清了清嗓子：“以本舰朝向为轴线，本舰所在水平面为法平面，重新建立参照系。”
屏幕上的星系图消失了几秒后再次出现，所有大型天体旁都多了一串坐标。男子向主控屏伸出一根手指，思索了一会儿后，连续在屏幕上按下了一串标记。
“维持四分之三航速，沿路径点航行，到达第一路径点后微速前进。另外要后舱的通讯。”男子一边下达指令，一边用手臂扫开主控面板上胡乱堆着的食品包装和空瓶，清理出一块桌面。“阿波？阿波！到地方了，来前面准备开工！”
“哎哟，老杨，别催别催，刮胡子呢。三分钟啊，三分钟，这就算咱干的活见不得人，那脸上也得够光嘛，是不。”线路另一头传来一个有些流里流气的声音。
“操你妈的，我要是记完航行日志还没在控制台前面看到你，你今天就得跟本周的生活垃圾待在一个货柜里一起丢出去太空漂流。”老杨嘴上骂着人，手上也丝毫不停的掀起一摞摞纸张，翻找一堆堆杂物。“日志...日志我放哪...有了。”
他满意的点点头，从一大堆文件的下方抽出一个藏青色封面的厚本子。本子封面上是一行烫银大字“肥的快商业联盟”,其中“商业联盟”四个字被人用浅色笔粗粗的涂掉，在原字下方另外写上“星际打捞公司”，最下面则用小一号字体写着“黑夜级 航行日志”。老杨继续伸手进杂物堆掏摸了半天，拉出一支笔，用右手大拇指顺手顶掉笔盖，翻开日志。
“时间...Y.C.120年...2月...21日。航线...近地轨道至木卫一小行星带I、II、IV、IX。航行计划...天象...天象...”
奋笔疾书的老杨停下了笔尖，转头望向舷窗外。很明显，窗外闪烁的点点星光并没提供他想要的答案。不过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老杨顺手用笔杆在主控屏上点了一下。
“把媒体浏览器调到星际天气频道。”
简短的延迟过后，星图旁弹出新窗口，一副太阳系星系全图旁，一个身穿红色短袖和白色长裙，有着一头银发的圆脸少女正浅浅的微笑着，一边指点着屏幕上的星图，一边向屏幕外讲解一些诸如“黄道平面”“磁星”“空间震”之类让人似懂非懂的名词。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老杨从不在自己没兴趣的东西上多花时间，这次也不例外。他用两手食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了一阵，点击“支付”按钮，窗口右侧便跳出了一长条蓝色对话框，这似乎吸引了少女的注意。
“啊，谢谢...‘八代目’舰长的SuperChat！他问到...现在木星周边的天象情况怎么样，好的！我们这就来看一下！”少女做了几个手势，旁边的太阳系全星图切换成了一幅“2月21日木星星域磁场及太阳风分布图”。“啊...根据今天木星观测站的资讯...木星和相关卫星周边有较密集的太阳风粒子流，可能会对通讯、感应等方面造成较大的影响。不过由于木星磁场活动处于一个间歇期，近期都不会那么的剧烈，对导航，扫描设备没有什么太大的干扰，所以还是很适合开展航行和星际勘探作业的！”
用轻快的语调播报完之后，少女对着屏幕外绽放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不知道这位可能是舰长，也可能是天文爱好者的观众还有没有在看啦。不管怎么样，希望今天对你来说也是美好的一天！”
老杨凝重的面色难得松动了一些，嘴角边微微透出一抹笑意，在日志上记上了几笔。
舰长室的气压门发出了一声响动。
“哎哟，我的老杨，每天起床都看你折腾这玩意...现在都啥年代了？开飞船都只要动动嘴的年头，还拿着笔和本子不放，也不知道你图个啥。”
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中分，阿波精神十足的踏进舰长室。不过套在T恤外面那件拉链只拉了一半的工装背心，以及没对在常用孔上，胡乱扣着的皮带扣暴露出了他刚从被窝里冲出来没多久的事实。
“是啊，开飞船都只要动动嘴，除了这种事情，也没啥能让我觉得我这个舰长还有什么存在感了。”老杨合上日志，叹了一口气，再次随手甩回桌面上乱糟糟的杂物堆。“可能这个是中年人无聊的自尊吧，或者换个你们年轻人喜欢的词，‘仪式感’。”
来回摩挲着锃光瓦亮的下巴，阿波面有得色的哼着小曲踱到副驾驶席前，往后一倒，舒服的半躺在座椅里，顺手从杂物堆里摸出一罐啤酒。
“对吧，扔掉老套路，拥抱新时代。全智能化的时代也没什么不好的，”阿波迫不及待的拉开拉环，随后赶紧直起身子，把嘴凑到罐口吸走一口啤酒沫。“你每天看的这个啥，天气小天使？我就这么叫吧。她不也是智能化的产品？智能化时代带给你我多大快乐啊。”
“你懂个屁，这后面是真人。”老杨用一种看外行的眼神不屑地瞄了阿波一眼。“人家叫VTB，准确的说，屏幕上的机师和她驾驶的机甲合起来，叫做VTB。”
“啥玩意？这小天使还能开机甲？”阿波差点被一口酒呛住，瞪大眼睛直了下脖子勉强吞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指着屏幕。“这么矮，这么软一个女孩子，讲两句话都脸红，你告诉我她是个开机甲的？”
“人家驾驶技术比你开飞船和操炮要溜得多了。”老杨冷笑一声。“VTB机师和你我以前一样，等于都是在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讨生活。这个行当，每天张开眼睛就要为了活着挣扎。就算你是业界TOP ACE，一个没当心，站不住，立不稳，就得被后头的年轻人掀翻，打下来，干掉，默默无闻的变成宇宙里的一缕灰尘。”
“哟，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挺感兴趣的。”阿波放下了跷起的二郎腿，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这您可得认真给我讲讲，哎，出来跑长途，我就爱听您说这些。”
老杨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轻触主控屏幕。
“飞行控制权限移交副驾驶。”机械合成女声显得格外冰冷。
“嘿嘿...不是...您这？”阿波一脸明知故问的尬笑。
“老子从睁眼忙活到现在了，杂活干完，你晃荡过来开罐酒就想搁这听故事？”老杨微眯起双眼。“把船倒腾到今天预定的几个坐标点，到了就干活。其他什么都不要多说，听就完事了。”
阿波一声长叹，抬起屁股把转椅拉前一点，开始熟练的敲打键盘调用飞控界面。
老杨再次从杂物堆里挖掘出一个压变形的纸盒子，取出一条速溶咖啡撕开。
“其实故事什么的倒也不是那么多。”老杨对着面前的空气思考了一阵后蹦出这么一句。“毕竟我也是一年前刚来这个星系。说起来还是因为，到木星这边换船起降的时候，在空港门口看见过演出的VTB编队，好像是叫什么‘偶像系’的VTB。”
“哈？偶像？打架的？”阿波虽然没说，脸上仿佛明晃晃的挂着“难以置信”几个大字，嘴都快咧到耳朵下面了。
“当时我接了单有点危险的生意，要到塞德娜附近跑一趟，帮顾客回收个不太能对外说的失物，只能我一个人干。人生地不熟的，当时真觉得前途未卜，有那么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思。”老杨压根没搭阿波的茬，慢条斯理的把咖啡粉倒进一个脏兮兮的杯子。“这三个VTB据说是在木星小有名气的偶像团体，我只是挂在她们的频道里和别的船长聊天，提到一句‘准备动身跑一趟塞德娜’，还没过几分钟，她们就启动机体，专门为了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唱了一支歌。因为语言不通，歌词我没有听懂，但听着很让人安心。”
老杨把杯子放到出水口下，热水自动注入杯子。
“哦还有，她们的机体...飞起来也很好看。三种颜色的尾迹，流畅的曲线，顺滑的关节...”
“喂喂喂...”阿波笑的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冲着老杨连连摆手。“老杨，你听我说，老杨。你该不会真产生了什么奇怪的错觉吧？你自己都说了呀，那几位是偶像，偶、像。你以为那歌真是唱给你一人听的啊？得了吧，这是唱给她们频道里所有人看的~你一个脸不熟的路人随便提一句，她们都能放在心上，特地来上一首歌送给你，这体贴入微的人设一立，直播间里的其它人看了，那还不感动的稀里哗啦，努力的去推这几个小偶像？这个是营销，营、销。我卖了这么多年折跃自行车，这样的小活我可熟了。”
“你怎么想那随你。”老杨把一条汤匙放进杯子里，细细的搅动。“我倒也没什么不切实际的念头，只是啊，在这行里面浮沉这么多年，明枪也吃过，暗箭也挨过，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陌生人这么纯粹的‘在意’吧。起飞之前她们还和我约好，让我回程时候一定还要在木星空港7号口进站，到时候会再唱一首歌给我庆祝生意兴隆。”
“哎哟~~~~老杨诶，老杨~~~哈哈哈...”阿波连连拍着大腿。“你这年纪还追上偶像了我去...后来呢？”
“后来她们死了。”
阿波的表情僵在了半空中，半天才蹦出两个字。
“死了？”
“死了。或者按照她们这一行的黑话，是‘毕业’了，也就是VTB生命走到了终点。”
汤匙离开水面，在杯口上“叮，叮”轻敲了两下，几滴咖啡溅起一圈水纹。
“怎么回事？”
“大概半年不到我才从塞德娜干完活回来，说不上九死一生，但也确实差点把这条命交代在那里。回航时候我还记着跟她们的约定，特地绕到木星背面，从7号口进站，但是怎么调频，都没有找到她们的通讯频道。后来才从别的舰长那里听说，几个月前的某天，她们照常在表演，通讯线路突然接进几台来路不明的机体，要求联动切磋一下练练手。VTB为了服务观众，对于这样的挑战一般是不会拒绝的，所以就展开队形接战，然而...”
老杨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脸颊的肌肉微微绷紧。
“对方携带的不是常规武装，而是某种能无视机体护盾及结构这两层保护，直接对机师实体进行打击的武器。”
舰长室里一片寂静。
“实体...打击？”阿波显然有些费力的试图理解这句话。
“是的，常理来说，机体就是机师的盾，会承受下一切伤害，保护机师。但这次...尽管她们有着防护性能很不错的机体，自己接战时也足够小心，结果...还是中弹了，在全部在场的观众面前。作为一名机师，在上千人面前被弹药的空间涡流隔着机甲扯开，撕碎，一览无余，最后连带她们的机体，一起碎成了一片片数据片段，对方则趁乱逃离了现场。”
“对方是什么来路？”
“不清楚。这种专以击杀机师为目的的武器是违禁物品，在场观众据此推断应该是‘道上的朋友’干的。另外一件事是：她们去世半个月后，同样在木星活动的另外一支VTB团队‘接手’了她们的所有观众，而她们也就这样逐渐一点点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老杨将杯子送到嘴边，一口把咖啡喝光，长出一口气，淡淡地说道：
“司法上有句格言：‘罪行对谁有利就怀疑谁’，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阿波双手互握托着下巴，沉默地思考着什么。
舰长室再次陷入沉寂之中。
“好了，好了，到地方该干活了，谈点开心的。”老杨重重拍了两下阿波的肩膀，把他拉回现实。“把舰载扫描仪打开吧。好消息，今天是我们在这里灰头土脸的第四十五天，合同期过去一半了。最坏情况也只要再熬这么点时间，我们就能把费用袋袋平安，打包回家。”
“哦对，这茬我给忘了。”阿波轻轻叹了口气，调整坐姿正对控制台坐好。“启用舰载扫描仪，扫描项目磁力+光谱两项，扫描精度低。”
“舰载扫描仪接入，请指定扫描模式。”伴随着系统提示，控制台上升起一个顶部嵌有瞄具的T型握把，以及一个带顶盖的方形置物台，主屏幕画面也瞬间切换到舰首主摄像头视角。
“模式扩散，范围舰首60度锥角，舰首指向跟随瞄具准星。”阿波一边熟练的指定扫描参数，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掀开置物台顶盖瞄了一眼。“OK，样本装载正常。”
置物台上静静地躺着一小块边缘毛糙卷曲，有好几处焦痕的金属碎片，在舰长室的灯光照耀下，隐隐泛出偏橙色的奇妙光晕。阿波满意的点了点头，合上顶盖按紧，置物台内部瞬间射出一束束细如发丝的激光，照射在金属碎片上，又以不同的角度被反射到一圈传感器探头上。主屏幕出现了一个带有十字分划线的绿圈，阿波操作握把，让瞄具中心对齐绿圈，随机瞄准了小行星带中的一个方向，最后按下握把侧面的按键。
“嘟——嘟——”一连串数据飞快的从屏幕中间滚过，屏幕右下角出现了一堆彩色的折线，几秒之后，又是一声“嘟——————”的长鸣。
“未发现对应结果。”冰冷的女声吐出这几个字，右下角的折线色彩也固定下来。
“哎...铜，钴，镓，还有非金属的硫...这些破玩意我看了一个多月都快吐了。”阿波盯着折线图表，兴味索然的砸吧着嘴。“我是不能理解，我们这位客户到底想在一个熔岩行星的小行星带里找到些其他什么。趴在碎石块上搔首弄姿的外星舞娘？”
“波，人家把钱给够了，那就是上帝。”老杨站起身子，将两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别说舞娘，就算客户想看五大三粗，腿毛茂密的大老爷们套着白丝裤袜跳舞，我们也必须去找，哪怕自己演也得上，这是职业道德。”
“白丝和腿毛...我的天...别别别，真到那时候您去就行了，我不好这口，会有心理阴影的。”阿波略微拉起了一点速度，轻转握把调整视野。“这边再来打一下...说起来，这个奇葩的客户为了这么个无聊的活，到底付了我们多少？”
“按照正常报价，够包下我们船10年。”老杨不假思索。“用三个月的时间就能赚...哎哎哎干啥呢？船头稳住点！稳住！”
阿波手一抖，扫描握把一个大角度偏移，连带整个飞船来了个急转向。
“我的妈，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一头冷汗的阿波赶紧反拉船头，好不容易找回控制。“一个小个子干瘪老太太，掏得出雇我们10年的钱！？”
“你没听错，10年。而条件仅仅是，沿着木星周边小行星带，找一个和她提供的样本材质一致的东西。”
老杨朝着置物台里那块金属碎片努了努嘴。
“不管结果找到还是找不到，找满三个月就结束，任务完成。”
“为了这种怪事你就拉上我来蹲了一个半月？”阿波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老杨。“你就不怕这老太太是消遣我们？”
“款项先付了，定期付款票据在这。”老杨右手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只要20%的定金，她直接给了全款。”
“天啊，汇票是可以空开的啊！”阿波几乎要吼出来。
“我早联系过开户行了，账上确实有这么多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回换老杨用鄙夷的眼神看着阿波了。“你以为我是你？”
“等会等会，我有点晕，你给我点时间反应...”阿波一边魂不守舍的操作着扫描仪，一边用空着的手挠着脸颊：“10年的钱？干三个月？干好干坏不论，到点拿钱？嘿嘿嘿嘿嘿.....这不送钱嘛！”
“其实我开始也很怀疑，一度想要拒绝，哪有这种好事。”老杨举目远眺主屏幕里的星空。“但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哎哟~那你丫的早点跟我说啊，早知道出来逛三个月街都能躺着收钱，哪个傻子还搁这天天盯扫描仪盯到眼睛发花！哎哟喂~”阿波扔开握把再次倒进驾驶席，把右腿舒服的横架在左膝上。“有烟吗？”
老杨眉尖微挑，缓缓上前两步，突然飞起一脚把阿波架着的右腿踢开。
“我他妈就知道你这操行，所以之前就没跟你提这事儿。”老杨不阴不阳的来了一句。“人一老太太，把存款一分不剩的拿出来雇你找东西，自己还跟着到船上在外面飘三个月，它肯定是个啥找不到就过不了日子的玩意儿。你在这想着收钱不做事给人磨洋工，干的也忒不像人事了。干活！”
“哎呦，得得得，好话都是您说好人都是您做...”阿波垂头丧气的趴回控制台，一边加大航速前进，一边小声嘀咕。“我寻思您这价钱收的也不像个君子...”
“市场经济，定价自由。人愿意开多少价，是人自己的想法。但只要我们接了这一单，钞票落袋，就得开工，这是职业道德。老肥得快人最讲商誉，就算你是敌对来找场子，只要钱到位，飞船，弹药，我们都卖。”老杨一番话将阿波的抱怨堵了个严实。
“哎，肥得快，肥得快，都散伙这么多年了，您还把这玩意挂嘴边上，要是再让我看到那几个傻逼高层，我特么...”
阿波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身体微微前倾，死死地盯住屏幕右下角不放。
“老杨...”
“又————咋了？”老杨不耐烦地走到副驾驶席旁，俯下身子，顺着阿波的目光望去，一瞥之下，立马双手撑上控制台，几乎要把脸塞进主屏幕。“我操...！”
“这个波长...！”
“记录到未知信号。样本匹配率：18.38%，强度：低。”系统合成音报出信息的同时，扫描仪的声音也从“嘟——嘟——”声变成了清脆的“叮——叮——”，主屏幕上出现一个红色的球形范围。
“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一贯沉稳的老杨突然发出学舌鹦鹉般的声音。“往右上！舰首往右上打！”
“这还要你讲！我特么又不是傻逼！扫描模式聚焦！舰首30度锥角！”阿波飞速缩小了扫描范围，用有些颤抖而不太听使唤的双手努力把屏幕上的红球套进绿圈中间，滑动一个滚轮缩放了一下绿圈，右手大拇指重重的再次按下扫描键。
“嘟——嘟——”大堆的数据再次在屏幕上滚动，折线图表的横轴和纵轴开始缩短。
老杨眉宇间的皱纹越来越深，阿波的门牙也紧紧咬住下嘴唇，两人用要把屏幕瞪穿的气势等待着这一轮结果。数秒后，主控制台传来“叮、叮、叮、叮”的急促提示音。
“记录到空间信号。类型：金属。样本匹配率：41.27%。强度：中等。”屏幕刷新，红球进一步缩小成一个黄色的小点。
“操！邪门了！还他妈真是！”老杨的大嗓门震得资料柜顶的浮灰都掉下了一些。“百分之四十多的匹配率，基本就是了！今天真邪性！五度！五度！”
“舰首5度锥角————呀呼！”阿波兴奋的大脚跺着地板，手上动作却不敢大，别扭地弯着腰进一步调整着瞄具。“这大牢是坐到头啦——！扫！”
仅仅2秒钟过后：
“记录到空间信号。类型：金属。样本匹配率：100.00%。强度：可定位。预设进程自动关闭。”冰冷的合成音此刻仿佛天籁。
“设置信号为终点！”阿波撒开握把，双脚用力一蹬控制台，把自己连同转椅转着圈推出老远。“全速——前进！”
“舰长权限，撤销前一指令，维持半速航行！”虽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老杨还是保持着一定的理智。“作什么死？在星带全速开，生怕撞不上什么东西？我去后舱带老太太过来验收，你把船平平安安的开到目标面前。要是船体撞出啥窟窿就拿你塞进去填上。”
气压门打开，老杨的脚步声离开舰长室，渐渐消失在过道中。阿波则一边吐着舌头，一边努力用脚把转椅扒拉回控制台前，摆弄起了舰首摄像头。
“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值钱，费这么大劲找...？”阿波犯起了嘀咕，将摄像头倍数拉到了“32X”一档，点了一下确定，主屏幕闪烁了一下，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充斥了屏幕，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啧，辅助照明。”
几盏小小的舰外探照灯亮起，在那团物体上投下了几个小光斑。阿波漫无目的的移动照明点，从上到下细细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心头的谜团越来越大。
“这个地方...怎么像是什么玩意的喷射口？还有这里...好像是工程型舰船的液压部件？包括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又变成了实弹炮炮管一样的结构...甚至还有星际游艇舷窗...”阿波的手指在屏幕上来回划动，放大和缩小一块块像素堆。几分钟后，他的耐心似乎到达了极限。
“这样跟鉴宝一样鉴下去看得出个啥...真是的，红外镜头，全景，自动着色，逐行输出！”
屏幕一下变黑，然后从最上方一行像素点开始，一行行往下逐渐出现图案，仿佛一把无形的刷子给屏幕刷上一道一道色彩。
随着图案面积一点点扩大，阿波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到底是堆...啥？”
眼前出现的一堆物体，什么都不是，而是确确实实的一“堆”物体。
一艘火力巡洋舰被不明外力扭曲成“<”一样的角度，再被拧成了毛巾状，镶嵌在这堆物体里，阿波认出了上面木星警备部队的LOGO。
巡洋舰残骸的上方，伸出一个施工用巨型液压张力剪，后面还连着一段悬臂和液压管。
再往下看，是几条颜色与外形不同的机械臂和机械腿，被什么粗暴的外力拍平，揉到了一起，从机械腿上连着的一部分衬裙，大概还能猜出它们曾经属于某几台机甲。
大大小小的舰船残骸，军用、民用、商用，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部件，叫得出与叫不出名字的，仿佛从天南海北被什么东西吸引到这里，又被像橡皮泥一样捏进这团废料里，亲密的拥抱在一起。
在这堆残骸的上方——阿波将主摄像头上移，细细观察，聚焦——
一个体积庞大的头盔样物体，带着四对大小不一的弯角，和一对硕大的羽翼状部件，以及一些水生物特有的鳍状结构，漂浮在残骸上。如果要用人脸来比喻的话，本该是眼部的位置，是一个镜头玻璃早已碎裂的特大号单镜头摄像头。还有许多功能不明的孔状结构。再细看之下，“头盔”下方有着一大堆缆线状物体深深地扎在这团残骸中，外观上完全看不出有多深。
“果然人活得够久就什么都能见到...”阿波喃喃自语。“这是...大型机动堡垒的头部？光一个摄像头都快有我们飞船一半大了，好家伙...我们这可是200多米长轴的大型打捞舰啊...这东西本体该有多大？”
赞叹过后，阿波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要怎么处理这一大团东西。歪着头思考了几十秒后，他用手指在屏幕上圈定了几块地方。
“激光烧蚀器充能。”阿波对系统下达指令。以他作为一个资深星际打捞客的职业素养来看，不管是碰到大宝贝，还是大麻烦，第一反应肯定都是先把它变小。
“如果客户要找的是上面那个脑袋，那必须切下来，没准还得再切碎一点弄走。如果不是，那东西可能还在这团垃圾里面，现在切开也没差，还节约时间。”阿波心下盘算完毕，打了个响指。
十字形飞船的左右两个端点微微变形打开，每边伸出两个内藏式激光头，连同舰首上下各两个固定激光头，一起瞄准了指定位置，激光头渐渐亮起，颜色由暗红慢慢转为深红，之后是橙色，黄色，绿色...
“按指定作业区域分割。”眼看暖机完成，阿波下达了指令，八条蓝色激光分别射向这堆残骸的不同部位。激光所到之处，各种材质的金属纷纷熔毁，一块块碎片开始剥落，进展顺利。阿波悠然自得的坐回椅子，翘起二郎腿，右手伸向还剩一点的啤酒罐。
走廊上传来两种脚步声，老杨那熟悉的粗重脚步，以及另一个细碎轻浅的脚步声。紧接着，舰长室再次打开。
“夫人，请您来是确认一下....”老杨对客户特有的恭敬嗓音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破音的尖叫，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口一下窜到控制台前，一把将阿波连人带椅推开——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在舰长室里滑来滑去了——连同手里的啤酒罐也脱手撞到了墙上。
一位有着一头银灰色过耳短发的老妇人，正全身微微发颤，抬头盯着主屏幕。紧接着先望了望老杨，再望向阿波。锐利而精光四射的眼神让阿波打了个冷战。
“把这东西关掉，现在。”
“呃...”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阿波一时反应不过来。
“关掉！快！马上！不要动它！”老妇人再次拔高音量，声音里除了愤怒之外，隐约透出一丝焦急。
“烧蚀器关机。”老杨黑着脸下达了指令，随后转向老妇人：“夫人，实在抱歉，我们本应该等候您的指示再作处理。”
老妇人没有理会，只是继续转头盯着主屏幕，看着激光束一条条消失，残骸堆上一处处切割痕迹慢慢由亮转暗，一言不发。
房间里一时没有半点响动，只有倒在地上的啤酒罐慢慢向外淌着液体。
片刻后，老杨轻手轻脚地从背后绕过老妇人，来到阿波身旁，黧黑的大手一把掐住了阿波的喉咙。
“我，他，妈，警，告，你，小，子...”老杨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挤着话。“这单生意要是黄了，我他妈一定要把你用饲料搅拌器切成碎渣，搅在沥青和防辐射涂料里面，然后拿来给飞船补漆，让你他妈被太阳风和宇宙射线吹他妈几十年，把你的渣洒在太阳系每一个角落。”
“嘎...啊啊啊，嗯嗯，咔咔咔...”阿波满脸憋得通红，喉头发出一些大概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声音。
“好了...”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转头望着两人。她的本音和刚才的尖声完全不一样，是一种令人很舒服的柔和，略带慵懒的嗓音。“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现在把他掐死也于事无补。不用这样。”
“顾客至上！”老杨光速松手，转过头对老妇人深鞠一躬。“谨代表肥得快星际打捞公司全体员工，对您致以最深刻的歉意。”
趁这机会，阿波终于能一边咳嗽，一边勉强喘上两口气，同时仔细的打量这位老妇人——
一头银灰色的短发，掩映着一对小巧精致的耳朵，耳廓上两枚箍状耳钉平添了一丝不驯的气质，一双浅棕色瞳仁的大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瘦削而微挺的鼻梁下，薄薄的嘴唇略含笑意。脖子上，一块由一大两小共三枚菱锥状水晶组成的翠绿色挂件由一条银色细链挂起，显得格外醒目。虽然身上穿着的真空操作服配上老妇人这个身份略微有些不搭调，但却凸显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反倒成就了一种奇特的韵味。
“可惜她年纪这么大，脸上的皮肤都皱成什么样了...年轻时候应该是个清秀的女性吧。”阿波揉着喉咙想。
“不用道歉了，这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东西，委托你们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为数不多的好选择之一吧。”老妇人缓缓道。“那么我的委托完成了，就这样。”
“...夫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老杨话语里充满困惑。“接下来要做的工作才刚开始，您还没指定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把它带走...”
老妇人轻笑一声，举起一只手示意老杨停下。
“可别说带走什么的了。刚才你们这么大张旗鼓的折腾一通，这里那里切来切去，没打搅到‘它’已经是万幸。我的委托仅仅是‘找’而不是‘带走’，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怎么处理它，是我的私事。”
“那...就这样？什么都不用动？”老杨向老妇人确认。
“是的，不要动它。”老妇人斩钉截铁。“这是个应该永远安眠的东西。”
主屏幕视野里骤然出现一个亮点。
“那是什么？”阿波最先发现异常。
老妇人闻言，全身如触电般一颤，迅速回身。
“...糟了。”
“是刚才那个大型头部组件！它的摄像头开机了！”阿波猛然想起残骸上方那个古怪的东西。
破碎的镜头后面，一个亮红色的刺眼光点正死死盯着这艘打捞舰，整个残骸堆也开始蠕动起来，连接头部和残骸堆的线缆此刻开始散发出明亮的蓝光，不断有亮蓝色的物体通过线缆从残骸堆涌进头部，随后在头部的几对角，以及翼状组件的顶端，逐渐汇集成一团团亮蓝色棉絮状的流动物质。
“能量高度富集导致的可视化！”老杨倒抽一口冷气。“这种现象只有星际旗舰吨位的舰船主武器开火前才会出现啊！没理由的！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们快走！”老妇人尖声大喊。“尽可能离远一点！越远越好！”
老杨赶紧扑向主控台。
“阿波！你来管理引擎出力！”老杨声如洪钟。“舰长权限！全手动模式！所有外部结构折叠！舰体可变框架分布切换，全舰质量向质心集中！右前，左后两组姿态控制喷口全开！最大速度回转！”
“引擎出力提升，现在是51%！两组副引擎准备点火！主引擎全部动力供给右前，左后姿态控制喷口！”阿波瞬间理解了老杨的意图，迅速将动力分配给了最利于飞船回转的两组喷口。庞大的打捞舰开始缓慢地挪动笨重的身躯，舰首渐渐偏离残骸堆。
与此相对，大型头部组件四周的能量越聚越多，光芒越来越刺眼，渐渐向着一种蓝白色转变。
“回转太慢了！”老杨咆哮。“惯性分布已经没法再调整了！把主引擎加力开起来！”
“我早在开了，我的哥！”阿波扯着嗓子嚎叫。“主引擎加力燃烧早八百年就开了！10秒钟从半速到63%已经很快了！副引擎都上了！”
“你他妈不会超载吗？超啊！命都要没了你他妈还想着修船麻烦？给老子超！”老杨顾不得所谓的服务形象，当着客户的面开始爆粗。
“噢对！超载...！主引擎超载！加力燃烧器超载！”
随着阿波的指令，主引擎运转声变得越发尖锐，但，随着屏幕突然闪烁了几下，引擎声一下降了几个八度，从高亢尖锐变成了怠速运转的低沉声音。
“主引擎怎么停了？！”老杨的声音里罕见的出现了慌乱的成分。
“不对劲！老杨！”阿波带着哭腔回答。“燃料引擎控制中断了！”
主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行报错信息：“燃料引擎丢失 故障代码0x0000121b：外部因素阻止响应”
老杨几乎要把眼睛瞪裂，望向舷窗外，舰首才堪堪转过了约七十多度角，要完全调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打捞舰侧方，一团纯粹的白光正在扩散。
“想想办法，老杨！”听起来阿波离崩溃已经不远了。“我这里飞控系统和能源管理组件莫名其妙都丢了！”
老杨一把抓住手动方向舵，猛的往回一打，飞船的回转停止了。
“你是不是疯了啊？老杨！老大！会长！往回不是送死吗！？”阿波冲上来试图掰开老杨的手。
“傻逼！你看下现在的舰首指向！”
经过一番来回折腾，舰首方向已经稳定下来，正直指木星本体。
“跃迁引擎还在！”分不清老杨到底是在狂吼还是喘气。“跃迁三要素，朝向，速度，距离！现在我们还有80%的速度，朝向最近的天体坐标启动跃迁才是唯一的活路！”
老杨猛力一拳砸向手动舵上的应急指令按钮。
“跃迁引擎启动。”不带感情的女声响起。
一团光雾瞬间将飞船包裹在内，舷窗外的景色由星空变成了混乱的空间流。
然而与此同时，白色的光球猛然炸开，高密度能量瞬间吞没了打捞舰。
“起跳啊！起跳！进跃迁空间了！没理由走不掉的！”老杨对着主电脑狂呼。
主电脑迅速给出了回应。
“跃迁引擎丢失 故障代码0x0000121a：外部因素阻止响应”
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上头顶，瞬间老杨只感觉耳膜，眼睛胀得快要爆炸，大量混乱的画面，混乱的声音涌入脑中，挤走了一切逻辑，一切理智。
舰长室的墙壁和地板开始绕着老杨转圈。
“操。”
在白色亮光包裹中，老杨吐出了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