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rcissus 水仙花(4~6章)
第四章 翡翠海 “时间停止流逝,我的心灵也完全封闭,脑中的咨询量日复一日的不断堆积着……我望着地图,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徜徉在不知名的城市中旅行。” 某天,我手里拿着一本我固定会买的月刊杂志,杂志的封面让我望出了神。这期的封面女郎穿着一件华丽的泳装,站在沙滩的海潮线上摆出了撩人的姿势,覆盖在她身后的那片沙滩上的,是一望无尽的翡翠色海水。那是我始终梦想着的海滩。 她……这个模特儿的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她用那一副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在沙滩上摆出愉快的表情和动作,对着手拿着本杂志的我展露出了笑容。 ……我想我不会特别觉得羡慕,毕竟我连一件泳衣也没有。那不是我迫切需要的东西,我只需要一件睡衣即可。 ——几次不同的季节更替;白蒙蒙的梅雨也一度盘踞了整片天空,然后消失;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着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谈的生活…… 这天,我忆起了国一那年的六月,我初次住进了医院的那天;我想到了自己在住院前订购的那件泳装,它在我住进医院的那天,永远失去了发挥其存在价值的机会。我想起了那件泳衣,并将它从衣柜里拿了出来。 躺在衣柜里好几年的泳衣,此时看起来就好比全新的一样,我带着有些惶恐的心情试着将这件蓝色的泳装套到自己的身上…… 泳装非常合身,即便它是好几年前买的,现在穿起来却好比昨天才订做好送来的一样。 杂志上的模特儿看着我露出了笑容。她站在翡翠色的海湾前面,带着一副身材姣好的模样对我露出了愉悦的表情。 我看着那张封面,心里头涌出了一股莫名的哀愁。 ——我其实一点也不羡慕……我的理性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也许并非如此。 也许我真的非常向往那片海滩。然而我的理性告诉我,这个梦想根本不可能实现,因此心里对于那片海滩的憧憬之情更是深得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然而,我胸前那一道长长的伤痕却在此时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该放弃这个梦想。因为它绝不可能实现。而那个疤痕还对我说—— “……看来我的另一半,只能在梦境里去找了……” ——翌日一月二十三日东京都近郊 “嗯~~已经早上了呀……” 我在成群的麻雀的叫声中清醒,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此时的濑津美仍躺在副驾驶座上鼾睡着。 我和她都是将椅背放下来躺着睡的。然而,我的身高比较高,因此脚没办法伸直,睡得有些辛苦。 我看了看表,确认了现在时间大概是早上七点。 由于我们开着暖气,因此现在车窗变得一片雾蒙蒙的,从车内看不到外面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气。不过我想今天大概也是个晴天吧。 “……嗯~~” 此时濑津美也终于从用来代替棉被的衣服堆里探出头来了。 “你醒啦。” “……呜呜……” 只见她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接着又卷起了身子继续睡了回去。不久之后又发出了酣甜的呼噜声。 ……这家伙真是怎么睡都是这副德行。 这几天和她相处下来,我察觉了一件事:就是她真的很爱赖床,而且她的睡相更是糟糕。我原以为是她身上的疾病发作,还担心了好一阵子,结果纯粹就只是她爱赖床和睡相糟糕的问题。 关于她睡相的这个部分还有件事情得说……在我们第一个在车上过夜的晚上,她竟然滚着滚着就躺到我身上来了…… 如果躺在我身上的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会心地笑一笑倒不会让人有什么奇怪的联想。然而,濑津美不但已经远远超过了还可以算得上是小孩子的年龄,而且据她说,她的年龄还比我长上几岁。加上光看她的容貌,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庞美得足以让人为之屏息,就这么贴在我的胸膛上可是会让我的心脏像是小鹿乱撞一样怦怦跳着。 即使平时相处的时间算不上短,不过一想到我们身上都扣着一只白色的手环,那种异性之间的魅力就怎么也无法成为意识中的焦点。若是再加上她总是表露在外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就算她长得再可爱,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魅力也会被她自己扼杀掉。 这样的她若是摆出了那天晚上那般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熟睡模样,看起来就像从哪个摄影棚偷溜出来的少女偶像一样。因此,只要不是永远都板着一张脸,不要看起来都像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偶尔会展现一下开怀的笑容,那她究竟会变成怎么样一个充满魅力的女生呢……我胡乱地想象着,一脚踩住了油门,又将车子从路肩开了出去。 太阳缓缓沉入了西边的天空,在地平线附近漆成了一片橘红色。而我们的座车此时依旧不断地在公路上奔驰着。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们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可用了,但我怎么样也不想停下来。 “……我说……你呀……” 就在我脑子里正思考着我们现在的处境时,濑津美稀奇地对着我开口问道: “你可以洗澡吗……” “洗澡呀?可以呀,只要不泡澡泡太久的话。” “喔……我也是。” 我们现在说的是医生准不准的问题:像有些病患因为肾脏和消化器官方面的疾病需要插管,医生就会要求他们绝对避免让身体碰水,洗澡就更不用提了。就这方面来说,我跟濑津美患的病似乎都是呼吸道方面的疾病。 “怎么了?你想洗澡吗?” “……不可以吗?” “那倒不会,我也想。” 就是这么说,不过我们现在身上的现金已经完全不够支付饭店和旅馆的费用了。 “那我们找个付费澡堂洗个澡吧?” “……付费澡堂?” “嗯,付费澡堂不贵,这么点钱还不成问题。” “……我想还是算了。” “算了?你不想洗澡了吗?” 从我们偷溜出七楼的病房之后已经过了整整三天了。 在医院里头每周会有两次泡澡的时间,平时医院也会提供热毛巾让我们擦身体,一天两次。 冬天的天气比较不容易流汗,而我们又是整天都呆在车内,要弄脏也不太可能…… “你……该不会是因为澡堂里都是陌生人,因为不好意思的关系所以不想去吧?” “…………” 她沉默了一会儿。 “……不是这个问题啦。” 说完,她又转头面向窗外。我猜不出她究竟是讨厌去澡堂,还是怕人多觉得害臊,于是我试着提出另一个方案: “那我们去露天澡堂好吗?” “……露天澡堂?那跟付费澡堂有什么不一样?” “其实就性质来说我也不太会分……” 但我还是将两者之间反映在实际情况的差异上详细的跟她叙述了一遍。 好像说往山里去就会很容易看到露天澡堂。而这些澡堂基本上不是以营利为目的,而多是当地的福利机构,几乎是不收费的。 “加上这些露天澡堂位在山里头,跟住宅区的付费澡堂不一样,很少人去。”解释到这里时,我又试着再问了她一次:“怎么样?去露天澡堂OK吗?” “…………” 她听了又是一阵沉默。不过我想这次跟之前的不同,因为这个提案还蛮有吸引力的,所以她很认真地在烦恼吧。 “……还是算了吧。” “……好吧,反正我们的车子一样继续开,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再随时跟我说一声好了。” 对于她最后的决定,我只是淡淡地这么回答她。 到头来,我的提案还是被她否决了。不过她的反应却和以往不太一样。即使同样都是否决,她这次却有把头转过来,正面对着我回话。 我想,如果换成是平常的她,回话的时候应该会把头撇向窗外吧。 夜幕低垂,一轮明月高挂空中。 在方才说完话之后,我们的车子又继续行驶了一会儿,找到了一间看似学校的建筑——也许这里OK吧……刚刚的对话让我觉得颇为在意,于是在这栋建筑的入口处附近靠边停了下来。 “……怎么了吗?”濑津美问道。 “嗯,在这里稍微停一下。” 我答了话之后转头面向后座开始在之前摸回来的那些衣服堆中翻找着。 (我记得应该有两三条毛巾才对……) 在搬开了几件看起来不怎么样的衣服之后,我找到了一条非常朴素的毛巾。毛巾上印着“白石工业”几个字样,大概是哪里来的赠品之类的。 “你在这边等我一下。” “咦?喔……” 我丢下一脸疑惑表情的濑津美推开车门,手里拿着两条看起来朴素到不行的毛巾便下车朝着眼前的学校建筑走了过去。 此时已经是学校关门的时间,我攀过大门,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着前进,同时寻找着我要找的设备。 “啊,有了!” 我要找的是一条水管,眼前的这条水管大概是用来替花圃浇水用的吧。 ——唧、唧、唧……唰~~ 在我扭开龙头的同时,大量的水流便一口气泄了出来。我将毛巾浸到水流底下,在刺骨的寒意中搓了搓两条毛巾,然后扭干。 ——啪当。 “久等了,拿去。” 我关上车门的同时,也将手里的一条湿毛巾朝着濑津美扔了出去。 在她接过毛巾之后,我便开始脱下身上穿的毛衣,径直开始用手上的湿毛巾擦拭起了身体。车子里的暖气够暖,毛巾冰冷的触感在微温的温度中接触到身体让我觉得非常畅快。 “你也擦一擦吧,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 “冰冰凉凉的触感很舒服哦!” “嗯……” 濑津美原本似乎心里还有所顾忌,手上抓着毛巾始终没有动静。不过她听到我说的话应了一声之后,也开始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扣子。 她没像我一样把上衣整个脱掉,而是松开扣子之后把手伸进一身松垮垮的毛衣和牛仔裤中,开始擦拭起了自己的身体。 “喂……” “怎么了吗?” “……你不要看啦。” “啊啊,对哦,抱歉……”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将衣服脱到一半,意识到我的视线,于是低声表示抗议,脸上的表情在困扰中带了点羞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有这样的表现。 我转过身去,她也转头面向另外一侧。我和她在狭小的车厢内背对背坐着。 “怎么样?身体擦一擦很舒服吧?” “……嗯。” 车厢内的灯光照在外头一片昏暗的玻璃上,好比一面镜子一般映出了我的脸庞。而镜中的我的背后——在另一侧车窗上,我看见了她。 我看见了她光着上身擦拭着自己的身体的模样。 即使我不是故意的,但我仍看见了——我看见她胸前一条长长的伤疤,那大概是手术后留下来的伤口吧。我不知道她到底患了什么样的疾病,不过那道伤疤比我身上的更来得长了一些。 濑津美……光看她的外表,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甚至可爱得会让人一时之间忘了呼吸。然而,她那一副白皙的胸膛上却开了这么一道非常突兀的伤疤,让人看了非常不忍。 “喂……” 忽然间,她的声音从我身后飘了过来。 “嗯?嗯……怎么了吗?” “我的伤疤……很稀奇吗?” 这句话从我的背后飘过来,然而,却是对着车窗中映出来的我来问的。 这大概就是她不想去付费澡堂的缘故了吧。我原以为她纯粹只是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裸露身体,但此时我却深深为了自己的思虑不周而感到懊悔。 ——一月二十五日神奈川县近郊—— 寒冷的冬天,天空里布满了白雪。明明是大白天,车窗外头的风景却显得有些阴暗,我们开着车,依旧漫无目的的在公路上行驶着。 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天。对于同样坐在车上的我们来说,多过了这两天一切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唯一的大问题是我们身上的现金见底了,汽油也快没了。 “一天到晚吃这些东西你会不会吃腻呀?” “不会……” 我们手里各自拿了一个便利商店买来的饭团,啃着啃着交换了这么一句问答。 便利商店的饭团是比医院里的配餐好吃的多了,不过几天吃下来,我也真的快吃腻了。然而,就算吃的是这些便宜的东西,以我们现在身上仅存的现金来讲,最多也只能再吃个几次了。 “……很吵呢。” “嗯?你怎么忽然这么说?” “车子发出的杂音比以前大声……” “啊啊,经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这个问题肯定跟我们几天前为了逃避小钢珠店而在停车场出口处撞到了车子的保险杆有关。虽说我们一直没有特别留意,不过车子行驶中所发出来的杂音确实比起以前来的大了些……不过反正大概也还能跑。 比起这个问题,现在最麻烦的还是油箱快空了。 在油表显示没油的灯号亮起来以后,我们的车又继续开了五分钟左右。现在我身上只有九百圆,跟上次不一样,这次只要开进加油站,大概是没办法付钱出来了。 话虽如此,车子的油一旦耗尽,我们这趟旅程也就玩完了……想了一下之后,我开始留意路边的加油站——那种自助式的。 没过多久,我便找到了我所想要找的加油站。于是我很快地将车子开到并排的几台加油机中最前面一台旁边,将车子停了下来。 “车子要加油……”我对濑津美说。 “……喔。” “不过你别下车哦。” “…………” 她没有回话,不过我想她应该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跟着说明依样画葫芦地将油枪塞进车子的油箱之中。加油站里还另有一辆车,而里面的自动贩卖机后面也还有一栋建筑。不过倒没有看到类似店员的身影。我想他大概在房子里算账吧。 看了墙上的说明,顾客应该在加油后持着账单拿到那里的房子里头缴费。 ——以现在这个状况,只要我开了车就跑,应该是可以逃得掉才对……我看着这间没有人积极服务而显得悠闲的加油站,心里得出了这样的感想。 23、24、25、26…… 加油机上头的供油表,数字默默地往上跳着。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加油机跳表的速度似乎比起以前来得慢了很多。 就不能快点吗……我的心里对这始终还没到顶的供油表不断催促着。就在油表跳过了40,不久就要加满的时候…… “欢迎光临!”直到前一刻都还待在那栋建筑物里头的店员忽然来到了我的身边,对着我开口招呼。 “需要帮您检查压缩机和清理烟灰缸吗?” “咦?啊……不用,不用了……” “了解。今天有点冷,请小心别着凉了。” 说完,他便开始为我的车子擦起了车窗。 就在这时候,加油机的油枪跳满了。在一声提示音中,加油机也开始列印账单。 “啊,缴费要请您到那边去哦。” 他暂停了擦窗的动作,为我伸手指向方才那栋建筑物里头的店员方向。我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手持着账单茫然地站在原地。 “先生,怎么了吗?”店员问。 “嗯?啊……没事,没事……” 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先坐回车内,然后发动引擎。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方才那名店员帮我擦窗的动作现在已经进行到了后方的挡风玻璃。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只要我猛踩一下油门,理应是可以逃得掉的,不过车号大概也会被记下来吧。这么一来只要遇上临检,肯定简简单单就会被逮到。 ——不过如果要逃的话,也只有现在这个机会了……我下定决心,用力猛踩了离合器,接着,就在我打算将排挡杆从空档打向二档时—— “拿去……” 忽然间,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濑津美拿出了一只信封,将信封口对着我。 “咦?” “……拿去用吧。” 信封里有一张万圆大钞亮出了头。 “你、你……你有带钱呀?” 我一直以为她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呢——既然有钱,那我们这几天根本不用过的这么辛苦呀…… “你为什么不早说呀?” “你有问吗?” “咦?这个……我……” “因为你没问嘛。” 说完,她又摆出了和以往同样的态度,撇过头就将视线移到了窗外。 缴了钱之后,我又将老爸的轿车驶向了公路。油箱满了,现金也有刚刚找回来的五千圆。然而,我最在意的还是方才的那件事。 “我说你呀……” “拿去,我就只有这些了。” “咦?” 在我开口之前,她先一步将方才那只信封递了出来。 “这可以用吗?” “用啊……” 我看了看信封,里头还另外装了四张万元大钞。 这些钱够我们花上一阵子了……濑津美递给我的这些钱让我不由得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然而,接着我倒是留意到了另外一件让我觉得挂心的事情——为什么,她身上会有这么多钱? 以我的情况来说,为了溜出医院,我只能随手抓了几千圆在身上,而她的情况却和我不太一样。我觉得这些钱好像是她预先准备好的。 “我说……你之前不是说过你讨厌待在医院里的七楼病房吗?”我问。 “……我也很讨厌待在家里。” “对啦,还有家里。我也是……” ——第三次返家疗养许可可是最后一次,没有第四次了。我们这些七楼病房的病患只能选择死在家里或者死在医院。过去也从没有人逃过这样的命运……这是七楼病患之间口耳相传的条文。我在脑中意识着这句话,同时对着濑津美开口问道: “那你想去哪里呢?” “…………” “这些钱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用的吗?” 我想起了她之前对我说过的话——她曾说想在自己身体还能行动的时候离开医院和家里,然后问我是要阻止她,还是要跟她一起走。 “其实你有想去的地方吧?” “没有啊……” “你都说没有,这样我怎么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答话的同时,言语中透露出了一股落寞和哀伤的心绪。 如果真如濑津美所说的,她根本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那么她身上这些钱,不就是为了一个没有目的地,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启程的旅行而准备的吗……怀抱着这种心情,空虚而永无止境地等待下去,这样的她让我觉得牵挂,而她此时落寞的侧脸似乎更肯定了我的揣测了。 “……那,你又怎么想呢?”她问。 “我……我也没有想去的地方。” “……你不要学我说话。” “我才没有呢。” 我们两人在没有任何目标地不断开着车;出发前,我只是凭着一股冲动想要逃出医院。而她在离开医院之前,则是自己一个人带着空虚的等待心理,默默地准备着甚至不知道何时能够成行的计划,然而…… “不管哪里都好,我们找个地方去吧?”我说。 “咦……” 我想,至少我心里确实是怀有这么一种渴望。不论是什么都好,我希望我能够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喂,你觉得淡路岛怎么样?” “…………” “以我们现在身上的这些钱,要去淡路岛可不成问题哦。” 我想,去哪里都好吧,只要不是医院或者家里,只要我们可以不断地移动,去哪里都好。然而,这样并不代表着我们得毫无意义地到处游荡。而是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来引领我们前进。 “你不会想去吗?” “……不会呀……” 她答了话之后,又一次循着她一贯的模式,别过头便将视线移到了窗外。那双眼眸此时也同样望着视线那头不知名的远方。 她到底……在眼睛里头看到了些什么呢?她到底……又是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怀抱着什么期待而决定跟我同行的呢…… ——一月二十五日晚间佐仓家客厅—— “莳绘小姐,不知道这些菜合不合你的口味……” “谢谢,我很喜欢可乐饼等等这些油炸类的食物呢!” 我来到佐仓太太的家里。这间屋子位在距离医院很近的木造公寓里头。今晚我受邀来到这间屋子里和濑津美的父母一同共进晚餐。 自从濑津美和阿东优失踪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了。起初我们始终都待在医院里面等待消息,不过结果是一点进展也没有。因此,我提出建议,说我们在家里等待各方联络会比较妥当,于是我就负责等电话的工作,每天都来到佐仓太太家里叨扰。 几天下来,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的是,医院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原先不小的骚动中归于平静了。扣除掉偶尔会想起这件事儿跑来大骂一番的阿东先生,还有请了积得多到不像话的年假而在医院里头闲晃的我之外,其他的人似乎已经完全把那两名溜出医院而失踪的病患忘得一干二净了。 “话说……莳绘小姐几岁了?” “嗯?啊……二十六了。” “这样啊?好年轻哦。你有小孩了吗?” “没、没没没有啦!别说小孩了,我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呢。” 我被问的神经都竖起来了,拼了命地猛摇头——我们在偶尔闲聊的过程中一口一口地一起吃着晚餐。 他们将自己的女儿——目前行踪不明的濑津美的相片——挂了好几张在屋子里头。 “令千金长得真是漂亮……” “莳绘小姐也不逊色喔。” “啊哈哈,你过奖了,谢谢。” 我稍微应和着陪了笑脸。我的笑声也许不太自然,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毕竟之前我坐在一楼柜台的时候曾经看过她几次,她长得真的非常漂亮。我原以为她是国中生或者小学生,不过没想到她现在竟然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即使我和她都是女性,但我仍然会被她美得不可思议的外貌给深深吸引住。 “对了,莳绘小姐,你觉得这样的菜好吃吗?” “嗯?哦,我是很爱吃啦……” 我看着照片,正伸手欲拿盘子里的炸薯条时,佐仓太太对着我开口问道。 “小女其实很讨厌吃马铃薯呢。” “咦?可是……我记得濑津美喜欢吃的东西不是马铃薯吗?” “嗯,不过……她其实不是一开始就喜欢的。” 佐仓太太说的话让我觉得惊讶,一方面这句话跟我过去所听到的不太一样,而她提起这件事时,说话的语气也明显变了样。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是我搞错了。” “……搞错了?” “嗯,我以为她喜欢,所以每天为她做了带回来的……我以为我找到了她喜欢吃的菜,因此非常高兴。” “那濑津美呢?” “她呀,每天我带炸薯条回来的时候,她都会乖乖地全部把它吃完,因为她不想让我觉得失望。” 说着说着,她也伸出了筷子夹了一块炸薯条然后接着把话说完。 “她就是这样的孩子……” 她神情落寞地喃喃吐出了这句话后,也抬头将视线再次移回到了濑津美的照片上面。 濑津美的照片在屋子里随处可见。而里面的她看来也都非常漂亮可爱。不过,她脸上的笑容,似乎都让人觉得她其实是在强颜欢笑。 (……就算自己身上的痛楚可以忍,但别人心里的痛楚,她却怎么也无法承受呀。)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那么佐仓太太搞不好其实早就察觉到濑津美讨厌马铃薯,但她自始至终只是装作自己不知道而已……我不知道我的揣测是不是正确,不过也许当两人相互用尽心思要体谅对方的时候,是不是结果就会变成这样呢?变成两个人都会被那看不见的体贴束缚,造成彼此身上难以承受的痛苦。 “所以呀,莳绘小姐,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决定这样做,不过我其实觉得很高兴呢。” “…………” “因为她可以在人生的最后……好好任性一次。” 听到她这么说,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能默默地听着。 我想佐仓太太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错。而现在的我,似乎也终于可以理解了。 “我这个当人家母亲的,会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呢?” “我不知道耶……” 面对她的提问,我老实地回答了。毕竟这个问题跟从来不会生病的我实在扯不上关系,因此也很难理解。而我也无法想象一个为人母的,在面对女儿遇上这样的遭遇时,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方式为女儿着想。 ……然而,我想如果这个家庭里头,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那么为人母的,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也不一定。 第五章 国道Ⅰ号 “我喜欢看地图……” 我喜欢看着延伸到日本各个角落的国道Ⅰ号,让它带着闭上眼睛的我到达所有不知名的地方。 我也喜欢也许有一天能够载我到各地旅行的车子。 然而,不论我学习到了多少知识,那些旅行……终究只是空想。 就在我做着梦的时候,我的心,还有我对现实的体认都逐渐变得脆弱。我有泳装,有地图,但我没有未来。 宽广的世界仍存在于窗外,然而围绕在我身边的现实却不允许我触碰它。 只要哪天我闭上眼睛,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去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世界。然而,这个世界本身还是会继续运转,不会因为我而消失。 ……我知道。 我知道我的另一半得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了。 ……我知道。 但我仍却试着去想象,“如果我的结局不是如此”……这样的想象终究只能是一种空想,永远都不会实现……不论是比基尼泳装也好,如翡翠般翠绿的海也罢…… 胸前那一道长长的伤疤告诉我,这样的期待不是我所能够拥有的……放弃吧。 我这辈子多数的时间都在医院里头度过。 我无法埋怨,亦无法祈求什么,始终只能在合上双眼的时间里头解放我的灵魂。 除了医院里的七楼病房和自己家里,没有其他去处的处境让我觉得悲哀。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但我也没有自己想去的地方,这样的我岂不是太可怜了…… 即使如此,虚度的光阴溜过,我也已经二十二岁了。 “就算一个也好……可以让我喜欢上些什么吗……” 就在我自言自语呢喃着的同时,仿佛觉得早已静止的时间出现了那么一点点松动的迹象。 这天,我原本封闭的心灵变得非常痛苦和煎熬…… ——一月二十六日神奈川县—— 银色的轿跑车闪亮亮的金属外壳辉映着天空,将冬季清澈的蔚蓝景色披在身上,我们驾着车行驶在公路上。 尽管这天依旧还是没有找出属于我们的目的地,然而,现在至少油钱和购买日用品的经费都不用愁了。我手里握着方向盘,身旁则坐着刚起床而显得一脸睡眼惺忪、正揉着眼皮的濑津美。 “嗯……” “你醒啦?” “……嗯。” 我将方才在自动贩卖机买的宝矿力递给她,然后将车子切进了快车道。 再开一会儿车子就会进入两条三线道交汇的十字路口。昨天我的提议虽然没有得到她的赞同,不过我仍旧将车子往西边开。我想我心里终究还是得要一个明确的目标。不管是什么都好。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我对路径一窍不通。而且若是走高速公路,身上的这些钱搞不好还是不够……就在我在脑中烦恼着这个问题的同时,两条三线道交汇的十字路口已经映入前方挡风玻璃之中。我想都没想,正打算直行的时候,濑津美开口说话了: “……这里要左转。” “咦?” “左转啦……” 她忽然对我提出了方向上的指示。即便我狐疑地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我这么做,但仍照着她的意思打了方向盘。 车子驶进了左转用的慢车道【译注:日本的街道行车方向与台湾相反】,转进了一条同样宽敞的大马路。 “你怎么……为什么忽然要我左转?” “……这条是国道Ⅰ号……接下来的一段路你直直开就好了” “你……” 她突然冒出来的指示让我着实吓了一跳。 过去几天和她一起行动过来,她好像总是表现出一幅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然而,即便她很可能相当博学,不过这倒是她第一次自发性地对我下了指示。 “……你该不会也想去了吧?” “…………” “哦,那个我是说淡路岛啦。” “……不行吗?” “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和她……一个希冀着某种明确的指引而不断地到处游荡,另一个却视线永远望向远方,脑子里在想什么旁人永远不得而知。我处在这样的她身边,实在很难料想到竟然有一天她会主动对我提出指示。 “……我没有期待什么。” “咦?” “我也不想要什么泳装……” “你在说什么?” “…………” “……没有啦。” ——一月二十七日爱知县国道Ⅰ号—— 冬季蔚蓝的天空下,银色的轿跑车反射着打在身上的阳光行驶在公路上。我们穿过了有许多陡坡和急转弯的箱根,现在路面摊成了直线,也没有那么多坡道,变得好走许多。 “喂,这里是哪里呀?”我对着濑津美问。 “现在在爱知县,再过不久就会开进名古屋了……” 因为考量到我们身上的现金有限,因此我们舍弃了方便快速的高速公路,改走一般道路【译注:日本的国道Ⅰ号并非高速公路,而是一般道路。】。而这样的选择若是由我自己一个人开,那肯定要去哪里都到不了,所以一路上都得听从于她的指示。这中间最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对于道路分布位置的了解程度,竟比起卫星导航来的精确且详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清楚,不过我想她所指出的方向都是正确的。 “……下一个路口要转进22号道。” “好。” 我听她的话打了方向盘。 我看了看窗外。这般热闹的都会是我生平第一次造访的地方。我开车穿过一条条街道,直指着北方。接着,不知不觉间,繁荣的都会景致逐渐变成闲适的田园风光。 “喂,我们在那边稍微停一下吧?” 车子走在国道上,我在路边看到一间家庭式餐厅,伸手指向它对着濑津美开口问道: “不然我们这几天吃的都是便利商店的食物呢。” “……嗯。” 想当然尔,我们也不是因为喜欢才挑便利商店的东西吃的。这是因为我们身上的现金不多,而且也没有心情去吃其他东西。 不过现在金钱方面有些余裕了,因此我便提出了这样的意见。 “怎么样?偶尔到家庭式餐厅吃个饭其实也不错吧?” “……我吃便利商店的东西就好。” 她说完话,头也跟着垂下去了。她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唉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现在身上还穿着松松垮垮的男性衣服呢…… “对哦,那我们先在那边停一会儿吧?” “……那边?” “那里呀,一间牛仔裤专卖店。” 那是一件常会在国道上出现的,专卖牛仔裤和休闲服饰的批发量贩店。 “我想这种店的衣服价钱一定不贵。” “…………” “那我们过去了?好吗?” “…………” 她始终没有回话。不过她也没有表示出反对的意思。 ……以她的思考习惯来看,我是不是可以把她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的沉默视为某种程度的肯定呢…… 我们走进了店里。 这间店一共有两层楼,楼层面积相当宽敞。濑津美进来以后便好奇地在好几个柜前来回逛来逛去。 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她表现出来的态度还是和平常一样一句话也不肯说,不过就算外表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但我想肯定不是如此。 现在的她,跟过去睁着一双无机质的眼眸、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的时候,肯定有着某些不同的地方。 她拿起了好几件衣服和裤子,看了看上面的标签,之后陷入了长考。接着每当她试穿一件衣服的时候都会跑过来给我看。 “……怎么样?” “很好看呀。” “…………不会很奇怪吗?” “嗯,不会吧。” 同样的对话就在她每换一件衣服之后重复了好几次。而她尽管始终没有露出笑容,所有的心情全都不形于色,但依我看,现在她所表现出来的反应,肯定是很高兴的。 “怎么样?决定要买哪一件了吗?” “……嗯,我要这两件。” 濑津美说完亮出了她最后给我看的一件可爱的衬衫,和一条短裙,这两件衣服怎么看都是国中生和高中生的品位。但我记得她好像年纪比我长上几岁…… 然而,两件衣服穿到她身上,不仅没有一点违和感,而且还非常相称,可爱的模样不禁让人对她展露微笑。 “不过那件裙子还是不要吧?” “咦?” “啊——不是啦,我的意思不是不好看啦……” “…………” “我是怕你会冷啦,冬天嘛。” “才、才不会呢……我不会怕冷的啦” 濑津美极力驳斥着我的意见。而这时候的她,那张白皙的脸庞似乎泛起了些许的红晕——这家伙明明怎么也不会表露自己内心的情绪,这会儿怎么……该不会害臊了吧?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濑津美有这样的反应。 “欢迎光临?” 就在我们走进门后,一名店员带着爽朗的笑声对我们打了招呼同时还带领我们到一张桌子前面…… 在买完衣服之后,又沿着国道找了一间家庭式餐厅,提议要到这里用餐时,濑津美仍旧没有回话。不过我说完之后仍旧自顾自地将车子停到了店内。接着也没看她反对,等我下了车,只见她照样追下车来紧跟在我的身后——我想,她其实心里应该是觉得挺高兴的才对…… 我说话的同时将餐厅的菜单递了出去。 这间餐厅不止提供常备性的午餐和一些随季节更换的套餐,还有自助式的饮料吧和沙拉吧台等等,品相相当齐全。 (话说,这类型的家庭式餐厅,不管到哪里大概都差不多吧。) 我边想边在心里决定了自己想吃的餐点。 “嗯……”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她看着菜单不知道在烦恼些什么。 “怎么了吗?你该不会找不到你想吃的东西吧?” “……也不是啦……” 答了话之后,她开始专注地看着菜单思索起来。 不一会儿之后,她小小声地对着我问了一句:“……你不觉得太贵了吗?” “嗯?你说这里的东西贵吗?” “嗯。所以我们要不要到别的地方吃?” 尽管她这么说,不过就我的看法——不,其实就一般性的餐厅定价来说,这里的餐点价位应该还好才是,至少我不觉得它开价开得比其它餐厅高……然而,此时我看着她的脸庞,她脸上的表情有种令人难以形容的天真意味。 “嗳,怎么说呢……我也不是想都没想就进来的。外面的餐厅大概都是这个价位吧。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好啦。” 她似乎有点不满,皱着眉头又继续将视线移回到了菜单上。 (……是怎样?这家伙难道是个非常节俭的人吗?) 接着又看她烦恼了好一会儿之后,似乎终于决定了她想吃什么了。我看了之后正准备举手招呼服务生过来帮我们点餐。然而,这时候她忽然对我开口问了一句话: “我问你哦,这个饮料吧是什么?” “……啥?” “可以点咖啡或红茶吗?” “…………” 我看着她,从她脸上读不出一点点开玩笑的意思。继方才她对于这间餐厅的价位发表的意见之后,这会儿我又听到了一句不太像是她会问的问题。我刹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到头来还是直接作出了解释…… “咦?喝几杯都可以吗?” “嗯,不过也只有那边吧台上提供的饮料可以随便喝。” “这样啊……好棒哦!” 我不过就是把饮料吧是怎么回事告诉她,结果她竟然露出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惊讶反应。在我们点完菜之后,她很快就起身踏着愉悦而轻盈的步伐朝着饮料吧走去。 (……这家伙,该不会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家庭式餐厅吃饭吧?) 我边想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仔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她则是站在饮料吧前面,又开始为了要喝什么而烦恼起来。 “——咦?”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察觉到了一个现象——店里的服务生还有客人们,有不少人都在注意着濑津美,视线不时往她身上飘去。另外和她擦身而过的人竟也都会忍不住回头再多看她一眼。 我想大家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绝不是因为很少人会像她一样站在饮料吧前面烦恼着该喝什么,而是因为她实在长得太漂亮、太可爱了,让人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吧。 事实上,若是再仔细地看到距离她比较近的几张桌子上的客人们的反应,从他们的视线中也不难发现,他们之间的话题已经开始围绕着濑津美身上打转了。 ——嗳,若是我不认识她的话,现在大概也会跟其他人一样,误以为是哪个偶像明星或模特儿来了吧…… 话说,刚才帮她买的那一套可爱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实在非常搭调好看,这点看在其他人眼里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感想才对。 (说实话,这家伙若是扣掉那张老是显得不快乐的表情,还真找不出什么地方不配当少女偶像呢……) 我边想边望着她的身影。就在这时候,她忽然转过头来对我招起了手…… “怎么了吗?” 我跑过去站在她的身边,对着她开口问道……看来她拿起了一个红茶杯之后,就整个人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了。 “我问你哦,我真的可以在这边挑我喜欢喝的喝吗?” “可以呀,饮料吧的东西本来就是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的。” “可是……人家从刚刚开始就被其他人盯着看耶……” “……啊?” “我在想,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大家觉得不高兴的事……” 我不知道该说她的回答让我觉得有趣还是让人觉得可爱。我笑了笑,然后告诉她别担心,这些东西是可以喝的。 接着我们坐回到位置上用餐,周围人们的视线仍时不时往我们这边飘来。每当濑津美一察觉到这些视线,她就会慌张地开口扒着我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方说—— “刀子是用右手拿吗?” “啊!该不会这种餐厅其实不可以请服务生来为我们倒水吧?” ……等等等等。听到这些问题,我大概可以猜到她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家庭式餐厅吃饭吧。而且,她似乎也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长相究竟多么迷人。 出了餐厅之后,我们又坐回到车上继续往目的地前去。银色的轿跑车在冬天深邃的天空下持续奔驰着。排气管恼人的杂音和清澈的蓝天形成强烈的对比。 “接下来转走国道21号……” “好。” 我遵循着她的导航指示行驶着,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岐埠县。 过去她总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回过头来,其他时候都是面向窗外,自顾自地远眺着他方。然而,现在却开始不时地透过车窗边的后照镜,望着镜中映出的自己露出高兴的表情。而这些动作似乎都是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做的。 “…………” “……怎么了吗?” 此时她留意到了我的视线而对着我开口问道。 “没有啦,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刚才买的衣服嘛?” “没、没有啊……没特别喜欢啦。” 说完,她便将视线从后照镜中移开,佯装出方才她的一切动作其实都只是个意外。 不过,一会儿之后,她趁着我转头望向别处时又开始注视起了后视镜——看来,她其实也有像女孩一样可爱的地方嘛……看到濑津美这样的一面,即使她平时都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我却也觉得她真的相当可爱。 ——一月二十七日晚间岐埠县郊外—— 天已经黑了。我将车停到路边,两个人将椅背向后倒,又盖起了之前偷摸来的衣物充当棉被准备休息了 “我说呀,不知道医院那边怎么样了……”濑津美对着我开口问道。 距离我们离开医院已经好几天了。然而我们手上依旧还挂着医院为病患带上的手环。她问我话的时候,视线还没有转过来移到我身上,而是紧盯着自己手上写着血型和名字的白色手环发问的。 “你觉得我们溜出来会在医院里面引起很大的骚动吗?”我反问她。 “……有可能。” “也是喔……” 不管父母亲也好,其他亲友也好,或者是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们也罢。就算只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态度,一想到他们会因为我们溜出来而担心得鸡飞狗跳,我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些过意不去。 ……抱歉,老爸;抱歉,关心我的大伙儿们,我竟然做了这么任性的行为…… “呐,这给你……你要用的话可以用。” 我边说边将在药袋里的手机掏出来交给濑津美。 这只手机被我关上电源,一直放在药袋里面。虽然我一点也没打算使用它,不过我还是将它带来了。 我打开手机,看到一整排的未接听来电对着濑津美说: “你拿去打个电话给你家里的人吧。” “…………” 她没有回话,不过我仍然将手机塞进了她的手中。 “至少让他们听听你的声音。我想他们一定很担心你的。”我说。 “……………………” 她不发一语地呆看了手上的手机好一会儿。然后对我开口问道: “……按这个键对吗?” “嗯,要先拨区码哦。” “哦……” ——哗哗哗哗…… 几声按键输入时发出的信号音连响过了之后,她缓缓将手机贴到了自己的耳边。坐在一旁的我也清楚地听见手机里头传来的答铃声。就在第四声铃响结束的同时—— “……您好,这里是佐仓家……” 电话那头发出来的声音从手机和她的耳朵中间溜了出来,小小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喂,请问您哪里找?” “……………………” “……喂?是濑津美吗?你到底——” ——啪嚓。 在她好好结束这通电话之前,她按下了按键,直接将电话给挂了。 “喂,你不说话好吗……” “…………” 她没有回话。接着当她把手机交回到我的手上时,倒是对着我反问了一句: “……你呢?你不跟你家里的人联络吗?” “………………” “我想你的家人和朋友一定也很担心你的。” “……不用吧,我想我还是算了……” 我原本想说是不是打个电话给我妹妹好了,不过最后不知道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念头,我终究还是否决掉了这样的想法。 其实我心里是有不想让大家担心的想法,和对大家感到抱歉的内疚感,不过除了这两种心情之外,另外也确实存在着某种其他的障碍。 我不知道这样的心情障碍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脑中的,然而,我想除了现在坐在我身边的濑津美之外,跟我们一起住过医院七楼病房的病患或多或少可能都有同样的感受才对。 “我说你呀……” 面对我的沉默,濑津美隔了一会儿之后倒是稀奇地主动跟我说话: “你呀……第一次听到自己会死的时候……你有哭吗?” “…………” 死亡——这么一个词藻唐突地出现在我的耳边,让我一时之间感受到了不小的震撼。面对这个沉重的问题,我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才说: “……我想……应该是没有。” “那你有埋怨为什么只有自己必须面对这样的命运吗?” “这个……我不记得了。” 在一切事情发生的当下,我甚至无法将自己面临到的一切视作我必须面对的事实。我无法将眼前发生的事变成自己切身的体认。然而,也许这只是我的想法,而残酷的现实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 ——一起在教练场上课的好友买了新车,来到我的病房前对我抱怨着他得背负三十六期的贷款,很辛苦…… 其他朋友之中,有人已经决定要去哪里上班;有人确定留级;有人有了小孩;另外还有人被女朋友甩了。然而,不管他们后来的发展是好是坏,至少他们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而我……我的未来却已经完完全全被斩断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我真有埋怨过,为什么只有我得面对这样的命运吧? 我曾告诉过自己这就是我的命了。但,就算我在理性上可以接受,情感上却无法认同。因此,也许我……真的还有对于正常人生的一丝丝眷恋吧。 “那你呢……你当时又是怎么想的?” “……我吗?” “嗯,你觉得自己很可悲而哭过,然后埋怨起这样的命运吗?” “…………”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没有。”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怀抱着希望……” “没有怀抱着希望?” “……嗯,因为我早已经放弃了。” 的确,如果一开始面对到这样的命运是就抛弃了希望,那么心理上也就不会再有任何痛苦;若是转过身不去看自己的未来,即使不会再有任何事情让自己觉得快乐,但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再让自己觉得难过了。不过,面对这般消极的想法,我却不由得这么想——那不是太可悲了吗…… 难道说,对濑津美而言,除此之外,她也别无选择了吗? “我之前看过电影,电影里说,一匹狼最多也活不过三年。” “狼?” 这时候,她忽然转开了话题,让我听不懂她想说什么。 “可是……驴子却可以活九年。” “你想说什么?什么狼可以活三年,驴子可以活九年的……” “……好像说,因为驴子有用,所以可以活得久一点。” 她说话时带着落寞的表情望向窗外。我想这是她为了说服自己,让自己放弃一切希望的借口吧。 ——一月二十七日晚间佐仓家濑津美房间—— 我今天也来到佐仓太太家叨扰。几天下来,阿东优和濑津美失踪的事件没有看到什么进展。我待在佐仓太太家里,在他们两人上班外出的时候替他们等电话,而他们也因此让我参观了濑津美的房间。 这是一件六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头放置着一张大床;房里头有一面大片的玻璃窗,让里头显得宽敞而明亮。这间房间整理得相当干净。不过这句话如果换个方式来说,就代表这里缺少真的有人生活过的气息。 濑津美,她的外表尽管看起来稚嫩,但实际年龄却和我相差无几。然而,这间房却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个年龄的女性会有的房间……我边想边浏览了床边书柜上的书目。 “这是……地图?”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只书柜上摆放的书目中没有漫画、小说之类的书籍,而是一本本的地图集,这些地图集的范围不只局限在全国地图或者我们居住的这个县市的地图,还有关东、关西、九州、北海道等等各个地区分门别类的详尽的地图集。除了地图之外,书架上还有濑津美每个月固定会购买的杂志、汽车报道。 “难道濑津美喜欢汽车?可是她的兴趣应该不在兜风呀……” 就我从佐仓太太那儿听来的讯息,濑津美应该还没有驾照。另外,也许这么说不是很恰当,不过我实在不认为她这种年纪的女生应该喜欢汽车报道还有地图。 (这些书目出现在书架上,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边想边将视线移到窗边的花盆上。那一面采光良好的窗子面前种了几株盆栽,现在也开花了。 “是百合花吗?还有什么其他种类的花是白色的吗……” 其实我并不是很清楚那些花花草草的,不过我印象中曾经有看过这种花。因此它应该不是多么稀有的品种才对。 先不说这几株盆栽能不能断定濑津美拥有园艺方面的兴趣,不过若是跟方才的汽车报道和地图集摆在一起,我就真的很难理解它们两者之间的关系了。 濑津美真是个既美丽又不可思议的女孩呀……此时我身在她的房间,再加上之前见过她几次面时窥得的印象,让我不禁有这样的感想。 ——嘟嘟嘟嘟嘟…… 忽然间,一阵电话铃声响起,这并不是我的手机铃声,而是客厅里的电话声,我赶紧从濑津美的房间跑到客厅,就在我将手按在听筒上时,我的脑筋稍微转了一下…… ——这通电话绝不是佐仓太太和她先生打来的。因为我已经跟他们说过几次,如果要找我就打我的手机,我想他们应该没有忘记这点才对。因此……搞不好这通电话的发话人,正是我所期待的对象也不一定。 我紧张地接起电话,“……您好,这里是佐仓家……” “………………” “喂,请问您哪里找?” “………………” 我问了两句对方都没有回话。这让我此刻的心绪变得越来越紧张,我试图压抑住内心的悸动,果断地对着话筒出声唤道: “……喂?是濑津美吗?你到底——” ——啪嚓,嘟…… 在我开口把话说完之前,对方就先一步把电话给挂断了……我想——不,应该是百分之百可以肯定,拨电话过来的人就是濑津美没错了。 我赶紧试着回拨,不过对方似乎已经将电源切断,连接通都没接通。 濑津美没带自己的手机出门,因此她肯定是借了阿东优的手机来打的。 (……至少我现在可以确定,他们两个人目前是平安无事的。) 虽说光是这么一通无声电话就下这样的判断是有些鲁莽,不过目前也只能这么想了。 另外,虽然我不是很想这么做,不过我得跟阿东先生联络一下,跟他问问他儿子的手机号码,确认这通电话到底是不是用阿东优的手机拨过来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现在会想到要打电话回来呢……” 我的脑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个疑问,然后径自陷入了沉思…… ——他们两人一起溜出医院也都好几天了,而过程中一次都没有打电话回来过。然而他们身上带着手机,想打的话什么时候应该都可以打回来才对……虽然我在佐仓太太面前从没有说出来过,不过我原以为,他们可能不会再跟医院或者家里人联络,因此差不多已经放弃希望了。然而,从他们现在会想到要打电话的情况来看—— “……是不是,他们现在心理上的压力已经得到了抒解,因此有些许的余裕可以想到要联络了呢……再不然,会是他们遇到了绝境了吗?” 我现在并没有足以判断的依据,但我希望会是前者才好。 ——不知道他们两人现在怎么样了……我站在看似不会再度响起的电话面前,心里带着这样的希冀期待着佐仓夫妇回家。 ——一月二十八日岐埠县关原町 我们现在在国道21号上,车窗外可以看见斑白点从天上飘下,而且越飘越多。 “怎么了吗?”濑津美问。 “嗯,下雪了。” 不知不觉之中,公路的两侧已经堆起了白雪。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把车子开进积雪地区,然而现在看过去已经是整片白茫茫的景致了。 这下子不太妙呀。 刚才我确认过,这辆车用的轮胎不是雪胎。而且接下来的地区可能雪会下得更大,那就很麻烦了。 “喂,这一带雪下得很凶吗?”我对着濑津美问。 “咦?” “没有啦,我是想说,如果雪还会下的更大的话那我们的车开起来可能会有点辛苦……” 虽说现在的路面上还没有积雪,不过若是在雪下得比较凶的地区,路面哪里冻住了其实也都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么一想,在雪地里开车,我在教练场上也只在教案上看过而已,也许还得想办法帮车子装上雪链呢……我边想边把车子停到路肩。 “……怎么了吗?” “嗯,我看看行李箱里面有没有雪链。” 我答了话之后打开行李箱。然而,在我探头进去之后只从行李箱里头找到一颗备胎,还有一些工具,但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我想如果雪下得更大的话,雪链肯定是必要的吧……) 以我们现在身上的现金恐怕买不起雪胎,所以至少得去找间加油站买个雪链吧。然而……附近就连加油站也没有看到。 “喂,接下来会怎么样你知道吗?” “接下来……是关原町。” “这你刚刚已经说过了,我想问的是,接下来是不是很容易下大雪的地区?” “这个……我不知道……” 她答话的语气中带有一股莫名的落寞。她的反应让我感觉到有些印象上的落差。毕竟她对各个地区的道路分布都知道的非常清楚,对这辆车的规格什么也几乎是了若指掌。然而相较于这个她更可能知道的事情,她却没有答案。 “好啦,那我们接下来就小心点开吧。” “……嗯。” 我们又接着把车开了出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然而,飘雪的情况却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 ……也许这么下去有点危险。 其实我们的车速并不快,不过我听到轮胎压在地上已经有一些喀哩喀哩的声音,再加上马上就要入夜了,整片路面迟早会冻起来的。因此,我想现在比较适切的做法应该是先找个地方停下来等隔天天亮了再说吧。 我在这样的想法中握紧方向盘,同时转头对她开口问道: “我说,因为雪下得有点大,所以我想先往镇上开过去,怎么走好呢?” “这样的话下一个十字路口要左转。” “好。” 我应了一声,同时在路口处打过了方向盘。然而…… “……喂,这么走真的对吗?” “咦?啊……嗯。” “可是这边积雪积得很严重呀?” 而且,这条路的宽度不像是国道,一下子变窄了许多。 虽说这条路也是一条双线道,不过我想车子交会时,若是不让一下大概是无法过去的;再加上视线不良,放眼望去不但没有其他车辆行驶在这条山路上,甚至连一间民宅也看不到。 ……我看这倒不是她指路的方向出了问题,而是方向对了,但在这种天候下不见得真的能够行驶。 其实在刚才那句问答之中我大概也渐渐明白了,她的知识可能并没有涵盖实际的应用层面,纯粹只是死的知识而已。 “唉、啊,糟糕——” 一个意外让我不禁扬声叫了出来——轮胎打滑的情况传到了方向盘上。我想就算我们车子现在用了雪胎,面对像这样的整条路上积雪的情况恐怕也没办法应付…… ——铿!喀哩喀哩喀哩…… “咿呀!” 车尾的保险杆在路旁的护栏上稍微碰了那么一下。 “喂、喂!车子没事吧?”她急忙地问。 “嗯,像这样轻轻撞一下是没什么关系的啦。” 重点是,如果雪积得再厚些,车子不能开就麻烦了。 ——路上下雪,这边既没有民宅又没有其他车辆经过,如果真不能动的话……我担心地想找个地方回转,然而车子开了一会儿却没有看到可以让我们回转的地方;就算有也都积雪积得严重,根本没办法让车子掉头。 皑皑的白雪持续飘落,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看起来地上的积雪会越积越厚。现在是一月,雪大概只有可能下得更大,却没有机会融化和消退。 眼下周围已经一片漆黑了。我仰赖着车头的大灯行进,小心翼翼地握紧了手中的方向盘。 “……对不起。” 濑津美坐在副驾驶座上露出一副不安的表情,忽然小小声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我原以为就算天塌下来这句话也不可能从她的口中听见,不过此时她心里搞不好也觉得她该为了这个结果负责吧。 “别在意啦,这不是你的错。” 我笑着要她不要担心——这样的说法有点逞强,不过我仍对着此时表现的有些反常的她这么安慰着。 然而…… (搞不好这条路在冬天根本是禁止通行的呢……) 即使我要她不用担心,不过心里则是渴望着能够早一点离开这条艰困的道路,而显得有些焦虑。 我们弯进了这条路已经开了半个小时了,却没有会过任何一辆车,甚至连一间民宅也没有看到。我刚刚看了看手机,虽说我大概早也已经猜到了,但手机上却毫不拐弯抹角地显示出这里收不到讯号。一想到可能会死在这种地方,我的掌心就不自觉地冒出了汗水。 接着我们又持续开了一会儿,终于在远处看见了一盏灯火。 “……有房子了。”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发出颤抖。 一片漆黑的山野中不断地下着雪,一盏灯火出现在这画面中真的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们终于可以不用再开这条山路了……” “……嗯。” 不晓得是不是我多心,我看她此时脸上的表情也稍稍缓和了下来。 “我们绕过去看看吧。” 我在这句话中道出的不是一个提议,而是知会。毕竟这条山路再开下去不晓得还要开多久,再这么继续在黑暗中开下去,我觉得那绝不会是一个明智之举。 至少该跟他们借个一条雪链吧。住在这里的人家,我想他们应该会有的。另外,若是能拜托他们让我们在他们家里待到早上,那更是再好不过了……我打着这样的主意将车子开往那间亮着灯火的人家。 “晚安,打扰一下!” 来到这间沿着山路旁搭起的民宅,屋檐上早已经堆起了雪,我们将车停到屋檐下,然后下车到玄关前先试着敲了敲门。 这栋建筑看起来颇有古风,像是乡间田野中常可以看到的房子。从外观上来看似乎也已经有相当的年龄了。 “晚安,请问有人在吗?” 房子并没有门铃,因此我是轻轻敲着门对着门内问的。 就在我重复了几次同样的动作之后,眼前的木门终于缓缓向外推开了。 “呼~~今天很冷呢。” 门里头出现的是一位穿着塑胶长靴头上戴着一顶草帽的老太太。她带着和善而平缓的语气和独特的口音出了声。 “抱歉,我们的车子在这样的大雪中没办法继续开了……” “哎呀呀,真是辛苦你们了,竟然在这么晚的天色下开在山里呀。” “所以不好意思,我想跟您打个商量,不知道能不能跟您借个雪链?” 我边说边望了一下这户人家停在中庭的小型卡车——果然还是要有的……住在这样的山里,车子肯定是生活必备的工具,而且我猜这辆车碰到大雪时的对应装备应该也相当齐全才对。 (……我想他们应该有预备的雪链吧。) 我边想边等着老太太回话,就在这时候—— “嗳,先别说这个了,快点进来吧,我看你身子都冷了吧?” “啊,那个……老太太,您等等——” 她并不打算听听看我想说什么,一股劲儿地就拉住了我的手往屋里头走,我看了看濑津美,她的手也被这位老太太拉着牵到了屋内。 “别客气了,我们刚好在准备晚餐呢。” 我们就这么跟着她进到了屋子里头。 我们被带到了客厅之中。这间客厅中央有一个地炉,地炉以外的地方则铺上了木板。地炉底下生着柴火,啪啪啪地燃烧着;周围的墙上挂了萝卜、干香菇,还有其他我不知道名字的蔬菜。我看着看着,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处电视里头常见的农人家里。 “你们待在外头一定冻坏了吧?别客气,就当成自己家里坐吧。” 是关西腔吗……我这么猜想,不过却又觉得有些不同。老太太说话的语调非常柔和,面带微笑地还为我们端上了茶水。 “谢谢,不好意思……” 我点点头,对着老太太道了谢。 坐在地炉前面可是我生平头一遭经历到的情况。暖和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就在我正想喝一口茶而抬起头的时候,视线和坐在一旁的濑津美对上了 “………………” “………………” 我们没有交谈,不过却仿佛可以心灵相通,知道对方想说些什么。 来到这里完全是误打误撞,不过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对于对方所释出来的善意和当下的气氛当然有一定的体认,更别说现在招待我们的是这么一位为人亲和的老太太了。我和她相互交换了一个苦笑,然后啜了一口热茶。 一口一口把茶喝完之后,我对着老奶奶缓缓开口问道: “那个,老奶奶,不好意思,关于我刚刚跟您提到的雪链……” “喔,你别担心,雪链你要几个有几个,有需要就带走吧。” “这样啊,真是太谢谢您了。” 我答完话之后将空茶杯置到地上便起身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候,老奶奶对着我们开口问了: “怎么了吗?你们急着赶路呀?” “喔,不,那倒没有……” “那就别急着走,今晚就留下来过夜吧?现在这个时间就连我们在住这里的人都怕危险而不太敢出门呢。” “……………………” “……………………” 我和濑津美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视线又彼此交会,透过两人的眼神来交换意见,至于主题则是老太太提议的“留下来过夜”。 其实就算有了雪链,我也没自信把车子开在晚上铺满雪的山路上。若是能在这里留到天亮,那当然是再理想不过了。因此,老奶奶的邀请对我来说实为不小的帮助——我试着用眼神让濑津美明白我这样的想法。 “……………………” 对此,她显得有些困扰的露出苦笑,不过我看她并非对于这样的方案特别反感,因此我便答应老奶奶的邀请了。 “谢谢您的邀请,不过我们真的可以待到早上再走吗?” “可以可以,回来过年的孩子们刚走,现在这房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老人家,你们不用介意啦。” 老奶奶带着平和的语气答应了,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高兴。 这一切都在我们的意料之外,不过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床垫上盖着棉被睡觉了……一想到这点其实我心里还觉得挺高兴的。 “那我先去准备晚餐,你们先洗个澡吧。” 老奶奶说完便朝着厨房走去。在她一句话引导之下,我便转头对着濑津美开口问道: “怎么样?你要先去洗吗?” “没关系,谁先都好……” 我和她,两个人这几天都待在车内,加上冬天也不太容易出汗。不过有这个机会,能泡澡当然是很令人高兴了。 “快点去吧,不然水都要凉了。” 老奶奶从厨房端了一个锅子,将它挂到了地炉上,然后将另一只手持着的浴巾和浴袍递了过来。 “来,这是给哥哥的,这是给妹妹的。” “哥哥?” “……妹妹?” “你们家妹妹真是可爱,跟我们家孙女就是不一样,呵呵。” 老奶奶说完张口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这时候,我和濑津美做了第三次眼神沟通,这次的议题是关于所谓的兄妹。 “…………” 我想在这个情况下,与其积极地否定,倒不如就让这个话题就这么带过会比较好。因为若是要解释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那就算是用尽千言万语恐怕也说不清——我将这样的意念灌输在我的眼神中试着让濑津美明白。 “……………………” 看来她确实感受到了我的想法,轻轻地点点头。 “老奶奶,这样的话就让她——我妹妹先去洗澡好了。” “哦,这样啊?其实你们可以一起洗呀,我们家的浴室很大呢。” “……………………” ……怎么办?关于这个新的议题,我试着再次使了眼色给濑津美。然而…… “……………………” 濑津美选择别过头,以非常有趣的反应回避掉了我的视线。这副模样看来真的有些滑稽可爱。 “奶奶……我先洗好了。” “这样啊,难得有一间大浴室,不用很可惜呢。” “那个……我哥他好像……没打算这么早去洗澡……” 面对老奶奶的劝说,濑津美结结巴巴终于还是把话给说清楚了。 站在一旁的我,对于此时她的反应和平时那般冷淡态度上的落差感到非常有趣,乐得处在一旁观看,然而最后还是忍不住调侃了她一句: “喂,濑津美,你洗澡可别洗太久,让我没有热水洗哦!” “我、我知道啦……” 她答话的同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而那张可人的五官摆出来的凶恶表情,散发出来的气势却显得格外惊人。 “老奶奶,感谢您的招待。” “别这么说,不过是些粗茶淡饭而已。” 我们吃完了老奶奶亲手做的料理之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话说,像这样有模有样的餐点已经很久没有尝到了。事实上,几天以来,扣掉今天晚餐和昨天中午在家庭式餐厅吃的那一顿之外,全都是在便利商店随便买东西吃。这种吃饭方式自从我住进医院以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我看你们今天也早点休息吧,都累了吧?” 老奶奶边收拾着餐具边对着我和濑津美说道。我看到她的动作,赶紧站起来要帮忙,然而,抢在我之前—— “我来帮忙收拾吧。” 濑津美已经先一步站起了身。 “没关系没关系,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好,你们不用麻烦。” “可是……” “别可是了,我看小妹妹你也累了吧?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呢,早点休息吧,明明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家,要好好爱惜身体,不要让憔悴的病容破坏了你的天生丽质喔。” “………………” 老奶奶并没有恶意,不过一句话还是让濑津美垂下了头,而这时候得换我来说说话,让濑津美别在意自己没办法帮忙的事了。 “那就麻烦您了。我妹妹真的累了,那我们就先休息好了。” “隔壁房间小,可能要委屈你们了。我已经铺好了床,你们好好休息吧。” “谢谢,那我们先失陪了,晚安。” 我们对着老奶奶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客厅。 我们来到隔壁房间,这个有点狭窄的房间地板上已经铺好了三张床。 “话说,我们也好久没有睡在床上了呢。”我说。 “……嗯。” 我想都没想便倒在了床上,抓起被子一拉便盖到了头顶上。 打从我们从医院里的七楼病房中溜出来,已经过了整整一个礼拜。期间我们始终都是将车子里的座椅椅背倒下来就睡在车上,因此有铺好的被子可以睡,这种触感真的令我非常怀念。 “喂……” 忽然间,耳边传来濑津美的声音。 “怎么了吗?” “……你不可以超过这条线哦……” 她说话的同时伸手指着我的垫被和她的垫被中间的交界处。这样的举动就好比小学时的男生女生之间常有的那种割分领地的举动。 “喂,这话是我要说的。你睡相差,好几次都翻过来睡在我的身上,我都还没说你咧。” “……讨厌。” 她说完便径自翻过身去不再理我了。 我在想,此时她那张美丽的脸庞搞不好气的两个腮帮子涨得鼓鼓的呢。不过其实每当她有任何不同与往常那般冷淡的反应时,总会别过头去,让我无法窥见她脸上的表情。因此,说她脸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终究也不过只是我自己胡乱猜测而已。不过,当我一想到她若是真的气到鼓起了一张脸,心里不知为何就觉得乐了起来。 “哎呀,你们还没睡呀?都累了一天了,不早点休息不好哦。” 此时老奶奶洗完了碗盘也进到了房间里来。她钻进了一旁的被窝之后对我们说:“那我老人家要关灯睡觉啰,晚安。” “好的,奶奶晚安。” 一片漆黑的房间中,只有一盏小夜灯微微亮着。我在被窝中醒来,转头便看到濑津美躺在一旁酣睡的样子。 (……我看这家伙真的累了……再说,今天也发生了不少事呢。) 我边想边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光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平常在车子里头睡的时候可是何等的奢求呢。伸完懒腰之后,我转过头静静地注视着她。 我和濑津美之间只有短短数十公分的距离,近得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只要我稍微翻个身子,这近在咫尺的范围就可以让我压在她身上。这种危险的距离感让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平时我和她一起睡在车内的时候,鲜少意识到她身为异性的这个部分。毕竟一旦想到我们两人身为绝症患者的立场,不论什么样的激情都会瞬间被狠狠浇上一盆冷水。 我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这张脸若是光看外表真是可爱到让人难以抗拒。加上今天几次发现到她令人意外的另一面,此时看着她没有任何防备的纯真睡脸,我的心脏便不争气地怦怦乱跳。 “呼噜……呜……拉面……” ……拉面? “又是一句无厘头的梦呓呀……” 咻—— “呜哇!” 一阵掀被声中,她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左右开始乱翻乱滚了起来。 (天哪……真拿她没办法……) 我起身伸手抓回了被她掀开的被子,重新盖回到她身上。 ……这家伙,不但爱说梦话,睡相也真是有够差劲的——话说,这模样跟她平时醒着的时候那种落差也未免太大了? 忽然间,我想起了初次和她在医院里头邂逅时的情景。当时的她口中还只有”没有啊”三个字呢。现在虽然也总是成天都带着一副茫然的眼神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让人不知道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我想我渐渐地可以看到她心里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关于她身上这个可能只有我才了解的性格面,让我不禁在心里为此感到高兴。然而……只要一想到接下来我们得面对什么样的未来和人生结局,一股忧愁也同时涌上了心头。 ——一月二十九日早晨 昨天的那场纷飞大雪,仿佛只是上天对人们开的一场玩笑。一大早,冬天澄澈的蔚蓝天幕便高挂在我们头顶。 “那你们小心一点哦,路上还有些积雪呢。” “是,谢谢您的招待!” 此时停在老奶奶家庭前的银色轿跑车,INTEGRA已经装上了她送给我们的雪链,整装完毕准备随时可以动身了。 “那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 说完,我和濑津美一同扳开车门坐进了车厢内。就在这时候—— “唉呀,这个你们带着,我怕你们路上会肚子饿。” 老奶奶边说边递了一只塑料袋给我们。 “老奶奶……谢谢您。”濑津美深受感动地说。 “妹妹要跟哥哥好好相处哦。” 说完,我和濑津美一起对着车窗外的老奶奶挥手,然后引擎发动后,便再次开上了四处堆着白雪而显得色彩斑驳的山路。 银色的车子再次奔驰在山路上。 轮胎碾过结晶的霜雪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我们踏过积雪的柏油路持续前进着。 开了没多久,我们就得把之前装好的雪链拆下来了——方才出发前老奶奶在教我们装上雪链的同时也告诉我们,若是车开进了市区或者高速公路,雪链就得拆下来然后再跑。 “我说呀……”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濑津美忽然开了口。 “怎么了吗?”我回问了一句。 “……那个老奶奶呀,真是个好人呢。”她说。 “是啊,这个世上也是有像她这么好的人存在呢……” 我手里拿着老奶奶给的饭团,带着深刻的感触答了话。 老奶奶递给我们的塑料袋中装了她为我们两人包的饭团,还有昨晚吃剩的”筑前煮”(译注:筑前煮,一种以鸡肉或者猪肉搭配蔬菜,加上酱油、味精和糖炖煮而成的日式年菜。) 虽然我们是无心的,不过直到最后分别的那一刻为止,老奶奶始终都以为我和濑津美是一对兄妹。然而,我想这样也好吧。而濑津美大概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才对……我想着想着,对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濑津美喊了一句。 “喂,濑津美,我说呀……” “嗯?” “什么‘嗯’?你不是应该回答:什么事呀,哥——才对吗?” “………………” 我当然不是认真地这么说的,纯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不过我因为想看看她听了会有什么反应,所以还是忍不住开了这样的玩笑。 她垂着头。我原以为她会就这么低着头持续好一会儿,结果没想到她很快就回应了。 “……猪头。” 短短地回了话之后,濑津美又撇过头将视线移向窗外。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的脸上究竟会写着什么样的表情,但我想应该不会跟以前一样茫然地望向远方。 ——一月二十九日滋贺县琵琶湖湖畔—— 我们将车停在琵琶湖边的潮线前面,下车眺望着整个湖面。凌冽的寒风夹带着雪花片片,在冰冷的湖水上染上了斑斓的白色。 湖上的浅波像海浪一样轻轻拍打在岸边。此时,濑津美迈开了脚步缓缓朝着湖中心走去。而这一幕,似乎几天前也发生过。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你是说,就这么走进湖里,是不是会死得比较轻松的这个问题吗?” “嗯,我想应该会比死在海里面好些吧……” “我不知道你这样的结论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因为……海水比较咸,身体也会浮起来嘛……” “……这还真是了不起的推理呀。” 在冰冷的北风和不断飘落的细雪之中,我和她交换了这般不知道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的言词,而这时候,她一度缓下来的脚步此时又再次朝着湖心跨了出去。 “……你还是不打算阻止我吗?”她问。 “嗯,因为你没打算今天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嗯……也许吧。” 距离我们的目标——淡路岛,究竟还有多远呢…… 对于那个地方,其实我们并没有特别的向往,或者有什么非它不可的执着。然而,对于没有任何目的地而到处游荡的我们来说,它却让我们这一趟旅程有了最起码的终点。 因此,我想即便我不阻止,濑津美的脚步大概也会在踩到湖水之前停下来吧……我的内心坚定地这么想着。 ——一月二十九号滋贺县草津市—— “下一条岔路回到国道Ⅰ号。” “好。” 在这个转弯处,我们的车子从国道8号驶回到了国道。我依着濑津美的导航指示即将开往滋贺县的草津市。 “我问你喔,现在我们身上的现金还够吗?” “够吧,现在我们大概还有三万元左右吧。” 之前帮濑津美买了一套衣服,不过后来的餐费也都在便利商店里解决,因此没花到什么钱。 “怎么了吗?”我问。 “那我们要改走高速公路吗?” “高速公路?走一般公路到不了吗?” “是可以开到附近啦……不过最后还是要上需要付费的路线才到得了……” “这样啊?也对,是要到淡路岛去嘛。” 我是不太清楚,不过去淡路岛好像要经过濑户……还是哪一座桥吧?总之不过桥没办法去。 “如果要走高速路的话,那我们就从草津先上外环道吧。” “好。” 我依照她的指示从濑田东侧的交流道接上了名神高速公路。 这条高速公路比起我们过去行驶的一般道路相对来得平整很多,看得出来是有花功夫去维护的。一路上没有任何的交通标志,视线远阔的程度也让初次走上高速公路的我开起来非常顺手。但有时候我开在右侧的快车道时,后面却有高速行驶的车辆从我后方跟过来,然后超车,这点倒是让我觉得有点害怕。这是因为起初我们不懂右侧方向灯和闪大灯这两种车驾驶间的信号所代表的意义,弄懂了之后就觉得高速公路开起来真的很舒服。 “那辆车好炫呀……” “……嗯。” 一辆车以非常快的速度超越我们,让车速保持的非常有限的我和濑津美彼此对望了一眼。此时她的反应和平常有些不同。 平常的她始终都是带着一副空洞的眼神望向窗外,不过上了高速以后却稀奇地开始对周围其他车辆东张西望……话说,她到底为什么会对汽车如此知之甚详呢?一想到这点,我便伸手指着方才高速超车的那辆车对着濑津美开口问道: “喂喂,那是什么车呀?” “…………” “呦呦,你就当是猜谜游戏嘛。” “……丰田Celica,Overview。” “那现在超越我们的这辆呢?” “CitroenXsara……” “哇……你对车真的很清楚呢!” 说实话,她讲的到底对不对我也无从得知,可是因为她平时很少开口,看她答出一辆又一辆汽车的名字,看来很高兴的样子,于是我也一辆又一辆地接着问。 “蓝色的是Eunos,红色的是爱快罗密欧……” 接连两辆从我们车边超车开过去的车子,她也照样瞬间就答出了两辆车的名字。 “我看这辆车你就不知道了吧?” 我说着伸手指向一辆卡车对着她开口问道——由于她平时实在太少将情绪显露在脸上了,因而让我一时兴起想看看她困顿的表情。 “…………” “哈,卡车你果然就不知道了吧?” “……NISSAN……ATLUS10。” “喂……天哪,你会不会太猛啦?” 我挑了卡车其实就是坏心眼地想要考倒她,不过没想到她连卡车都这么清楚。 “……你对这车清楚的程度应该可以拿出来炫耀了吧?” “……是吗?” “是啊,我觉得你可以嚣张一点没关系呢。” “…………” 她没有回话。不过从她的反应来看,似乎是有点害羞的样子——虽然我还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为何,不过我想她肯定很喜欢车子吧。 “咦?可是……可是我没有驾照……” “没关系啦!在海边开车一定很享受的!” 我想淡路岛那里又没人又空旷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吧?加上这辆车又是手排的,开习惯了应该会觉得很有趣才对。 “你不会开的话我可以教你哦。” “………………” “啊……话说,我也才刚学会开车就是了。” “……嗯。” 这下对于前往淡路岛除了看花之外,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的我们来说,又找到了另一个新的目的了。 ——一月二十九日名神高速公路大津休息站—— 我们在高速公路上才稍微跑了一阵子,结果已经可以看到大津休息站了。 因为身体上的缘故,这趟旅程还要进行下去的大前提就是不能让自己累倒,因此我们便先绕进了休息站稍微停了一会儿。而这时候刚好有一辆旅游团的游览车也停了进来,整个休息站显得非常热闹。我和她下了车便开始在自动贩卖机区还有土特产区闲晃着。 “喂、喂,你们看那个女孩……” 看来游览车上载着的是修业旅行的学生。他们看到濑津美马上便七嘴八舌地聚集谈论了起来。其他休息站里头的服务生也不时将目光飘到我们身边。 (……嗳,这家伙可人的外表真是走到哪里都这么引人注目呢……) 当然,濑津美本人倒是始终没有这样的自觉。 “喂、喂……我的头发是不是睡塌了呀?”“我该不会把衬衫穿反了吧?”——每当她留意到周围的视线,总会问我这些有的没的问题。若要说会有这样的反应才像她嘛,那倒也是。 当我们买完东西准备回到车内的时候,她忽然驻足停了下来。 “怎么了吗?” “………………” 她没有回话。然而视线却投射到这处几个正在打公共电话的人群身上。 “你该不会是想打电话跟家里人联络吧?” “……之前我打电话回去的时候,是一个陌生人接的……” “陌生人?在你家里接你们家的电话?” 她点点头,接着便跨步朝着公共电话处走去。 “喂,你要打可以用我的手机打呀?” “不要啦,这样会害你缴很多电话费……” 她抓起一只听筒,投了铜板进去之后,慢慢地将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输入进去。 没过多久,我便听到她所使用的公共电话吃掉预放的铜钱的声音——喀噹——不过由于周围人多,今天我无法像上次一样坐在她身边一样,清楚地听到她和电话那头交换了什么样的对话。 第六章 Roadster 这天正午过后,我依旧来到佐仓家,就在我站在玄关门前—— 嘟嘟嘟嘟嘟嘟——地电话铃声忽然从门内窜了出来。我赶紧取出了佐仓太太交给我的备份钥匙,开了门便赶紧冲向电话机旁。 “喂、喂?这里是佐仓家,请问您哪里找!” “………………” “喂——喂?喂?” 听到对方没有回话,我的心情越揪越紧。 这通电话的来电显示是公共电话。虽说并不是从阿东优手机打来的,不过若是濑津美,她同样也有可能会用公共电话打回家里来。 “喂,是濑津美吗?濑津美,拜托你说话好吗?” “………………” 说完前一句话后,我试着保持短暂的沉默,屏息等待着对反的回复。 接着,双方一阵沉默之后对方终于开口了—— “……你……你是谁?” 这句话像是雨滴落入水洼一般,细微的声音稍纵即逝。 “我、我是医院里的柜台小姐,我叫莳绘。为了方便联络和处理一些事情,我现在白天都会待在你们家里等待你跟我们联系。” 我一口气把话给说完,声音在莫名的激动中显得有些颤抖。 “……是……是不是妈妈出了什么事?” “不,不是。你妈妈没有问题,别担心……” 又听到她的声音之后,我稍微冷静下来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几天下来发生的事情全告知给濑津美——从我在偶然间接到这起协助寻找自用车的请托,然后到我现在自愿来到佐仓太太家里,帮忙守候各方面联络的经历;这其中也包含了阿东先生发怒的事,还有我们已经向警方请求代为搜寻并确保濑津美和阿东优两人人身安全的事。 “……我可以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吗……” 濑津美听我说完了整件事情之后对着我开口问了一句: “我妈妈她……说了什么?” “这个……” 面对这个问题,我一时半刻之间烦恼着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回答——面对佐仓太太和她的先生,不论我怎么问他们关于这件事的感想,最后得到的都只有一个答案——他们希望女儿最后可以好好任性一次——然而,我却不知道我该不该把这句话转告给濑津美本人知道…… ——哗—— “啊!等等——” 我听到公共电话吃掉最后余额即将挂断的声音,慌张叫了出来。然而,终究还是没有赶上——啪嚓——嘟……嘟……嘟……嘟……电话中响着通讯中断的提示音,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发呆了好一会儿…… “至少……双方面的沟通上算是有一点点进步了吧……” 我忍不住这么安慰自己。 现在我至少可以确认濑津美平安无事,大概阿东优也一样平安。于是我赶紧拨电话给NNT(译注:NNT,日本电信电话公司,日本国内最大的民营通讯业者。) 之前我在接到了濑津美拨来的第一通电话时也曾询问过阿东优申请的手机电信服务业者,不过他们似乎不太能给出门号持有人确切的发话地点,以我们现在自力调查的情况来说,他们甚至不能提供这方面的协助。 然而,这次濑津美用的是公共电话。如果我把详细情形告知NNT公司里头具有一定阶级的主管,他们应该可以帮我们查询这通公共电话的发话地址才对。 “这样啊……濑津美打电话回来了呀……” “对,我请了电信公司帮忙查询他们现在拨电话的位置,确切地点是在滋贺县大津——名神高速公路的大津收费站。” 我将中午发生的事告诉了兼差下班回来的佐仓太太。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莳绘小姐?”她问。 “我想去一趟看看。” 感觉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不过既然已经涉入到这一步,要我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我实在没那种耐性——而且我的年假还有剩着。 虽说这么去不见得可以见到他们俩,不过若是他们遇上了什么困难,也许我有机会能够提供一些程度的协助……这是我答话时脑子里怀有的想法。 “对于你的决定……我并不反对,不过莳绘小姐……” “嗯?是。” “这次的离开医院,是她第一次凭着自己的意志决定的事……我希望你能够让她选择自己想做的事,不管遇上什么问题都不要拦她。” “……我知道了。” 我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佐仓太太的家。我手上现在并非握有任何其他的线索,不过还是决定先行动身。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先试着联络一位朋友。 其实是因为虽然我打算往滋贺县去,不过我并非是有车阶级。而且虽有驾照,但几乎没有实际在公路上开过车,真要自己开我还不太敢开。再说,濑津美打电话回来的地方是在名神高速公路的滋贺休息站。现在他们可能还要往更远的地方走,因此我打算找我那位日子过得很悠闲,应该可以空出时间帮忙的朋友帮我开车,由我来付油钱和过路费。 “喂,我是莳绘。好久不见,那个……我有事情想找你商量……” …… ……………… “不行吗……” 我叹了一口气。 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早也已经猜到了,不过这下子同事那边就全部碰壁了。我想,这次因为还关系到两位病人失踪的事件,让她们更不想淌这趟浑水了吧…… 我接着试问我的大学同学。她们刚刚开始都当做一次小小的旅行,因此都还听得蛮开心的,不过一旦话题切进了重点—— “抱歉,这件事听起来有点复杂,我想我还是算了……” 我听到一句又一句这样的推辞,结果又让我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唉,说起来会有这样的反应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毕竟我自己也是偶然被卷入了这起事件的。如果立场对调过来,是我受到这样的请托,我想我大概也会回绝掉吧。 “呜……怎么办好呢……我又没有可以帮忙的男性朋友……” 其实女性朋友的有车阶级本来就少,而我自己也只有驾照,却没有实际上路的经验,实在也不能怪其他朋友都没有车。短短的一个小时之间,我的计划就这么狠狠地被浇了一盆冷水。 就在我打算使出最后的手段,想打电话给租车公司的时候…… ——嘟嘟嘟嘟嘟嘟……一个不熟悉的号码随同电话铃声浮现在我的手机荧幕之中。 “您好,我是莳绘。” “午安,我听说你要去滋贺县是吗?” “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吗?我是昭岛——我该算是你大学时代的学姐吧” 她说话时的声音甜美,语气却显得非常活泼。但坦白说,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你刚刚打了很多电话在问有没有人能帮忙吧?” “是……你该不会是从那边听到这个消息的吧?” “对呀,我可以帮忙哦,我现在就去接你好吗?” “啊、好,那就拜托你了……” 我接着告诉她我的地址,然后以最迅速的动作开始整理行李。 昭岛……也许是方才我打过电话的朋友告诉她这件事的。这是偶然也好,不是也罢,总之在我正打算放弃这个方法时,接到这通电话真的是为我带来了不小的帮助。 ——叽咿咿咿! 一个颇为引人注意的刹车声中,一辆红色的敞篷车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 “抱歉,让你久等了!” 推开车门走下来的是一名穿着套装、身形显得略为娇小的女性。 “忽然给你添了麻烦,真是不好意思……”我说。 “别介意,整件事情我大致上已经听说过了。” 她边答话边打开敞篷车的车顶,同时坐进了驾驶座中。 “快,上来吧——那个……是莳绘小姐对吧?” “啊、是,叫我莳绘就可以了。” “我叫作昭岛优花,叫我优花就可以了。” 坐上了副驾驶座后,我在她的提醒之下系上安全带,她便扳了一下钥匙发动引擎。她没打排档,而是先踩了几下油门,黑色的皮革手套在方向盘上摩擦,不时发出了——唧唧唧……的声音。 (……这女生,好帅气呀……这种俐落直爽的模样真的很适合她,想必她是个自然率真的人吧……) “莳绘,那我们走啰!” “啊、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了太阳眼镜戴上,油门一踩便将车子疾驶了出去。 ——一月二十九日东明高速公路海老名市—— 黄昏的天空下,红色的Roadster疾驰在高速公路上。 优花的驾驶技术非常熟练,我们一路上车速始终维持在高档。 “这辆车跑的好快呀……” “OK啦,虽说是辆旧车,不过我做了不少改装嘛。” 我在路上偶尔会像这样出声和坐在驾驶座上的优花攀谈——我在想,她也许是不太说话的,而我则是受她帮忙、坐在她车上的人,因此会担心不要让气氛弄得太尴尬。 看看她的外貌,似乎年纪大概跟我差不多,不过我总觉得她的实际年龄可能比我大上好几岁。再说,这次的事件似乎也是她从我的学姊的学姊那边听到的。种种层面都让我在心里面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对她失礼。 扣掉这些部分不说,她愿意帮我的忙、淌进这么麻烦的一淌浑水里,心理上更免不了对她怀有一份愧疚感…… “啊,对了——优花小姐,我得先把过路费跟油钱给你!” 我边说边从钱包里面掏出了一万元大钞交给她。 “没关系啦,这不用你出。” “咦?可是这一趟来回可是得花上不少钱呀!再说,我们现在目的地暂定在大津休息站没错,不过搞不好还得跑得更远呢,这些钱怎么能全让你出呢?” “我就说没关系了啦。其实这次的事情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自己有兴趣才帮忙的。” 她答话的同时也打过了方向盘,将车驶进了中线。 “那个……优花小姐,你说你对这件事情感兴趣是……” “喔。我听说你碰到的问题是有两个医院临终疗养病房的病患私自溜出去,开车去了滋贺县没错吧?” “嗯,是……” 对于她的回答,我还是没能理解——事实上,我根本不觉得她有回答我的问题。毕竟这件事任谁碰到都会敬而远之吧?再说,她还不愿意收我提供的交通费,这就更令人难以理解了。 (……而且,现在的我根本就是连她为什么要陪我一起走这趟行程都不知道……) “嗯,这样吧,我就简单跟你说——” 她仿佛读出了我的想法,先一步开口为了我心里的疑虑作出了解释: “莳绘,你在那间医院工作的话,应该也听过这个传闻才对。” “……传闻?是指哪件事呢?” “就是之前七楼病房的病患擅自开车溜出医院然后被院方狠狠削了一顿的事呀。” “啊、喔……是,我有听说过。” 这件事是我从一位在医院内担任病人看护工作的教会人士口中听到的。事件本身是没有酿成什么大问题,不过当时溜出医院的是一位处在重病末期的女性病患,她在没有得到院方许可的情况下,让朋友开车载她出游。 “你知道他们开的车最后怎么样了吗?” “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那辆车,在当时溜出医院的那名病患过世之后,就送给了载她出游的那位挚友……当做是那位挚友全年无休地每天都去看她的奖品。” 她说完后轻轻地笑了。 “……是……这辆车吗?” “嗯,大概吧。” 照她的说法,那她……她本身就是事件中那个每天都来探望自己罹患重病挚友的那个人了——同时也是未经院方许可而载着重病之人出游的驾驶……我不知道让她们想溜出医院的原因是什么,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她会对濑津美和阿东优这两个和她们做出同样行为的人感兴趣,就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了。事实上,我自己在医院里头任职,大概也能够理解。若是毫不间断地,每天都要到医院陪伴自己的家人或亲友,而且对象还是临终疗养病房的病患,那真的会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而她载着自己罹患重病的挚友溜出医院,先不论这件事对或不对,不过我想她和她朋友之间的感情应该是非常深刻吧。 “所以说呀,莳绘,你不用对我觉得亏欠,因为这是我基于自己的兴趣而想要参与的——不过话说回来,若你真的见到了那两个溜出临终疗养病房的病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嗯……这个嘛,我打算看看他们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想办法给予他们需要的协助。” “哦……我倒是觉得这对他们来说也许有点像是多管闲事吧。” “……多管闲事?是吗?” “我不是他们,所以我不知道。不过……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验,因此若是从当时的我的想法来看,确实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红色的Roadster在黄昏的天空下与背景的红霞融成了一体。 我们开在东明高速公路上,不久就可以看到足柄休息区,但我们仍旧马不停蹄地继续朝着西方前进。 ——一月二十九日名神高速公路京都桂川—— 原本晴朗的天空此时渐渐布满厚重的云霭。在这样的天气变化之中,我们的银色轿跑车依旧不断地奔驰在高速公路上,走走停停,一旦累了便稍作休憩。现在我们已经就要开到桂川休息区了。 “我说,我们在这边稍微停一下吧?” “嗯、嗯、嗯……”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难受。 “……怎么了吗?”我问。 “有点累……” 也难怪。毕竟我们刚才一问一答地,在车子上嬉闹了好一阵子,想必是很耗精神的。加上我们又不是普通病人,体力上的消耗一定会比一般情况来得剧烈。 “那我去买个东西回来。” “……嗯。” 说完,我赶忙跑了一趟休息站的商店,买回来的东西大概就跟我们去便利店买的差不多—— “来,一瓶宝矿力、饭团,还有一包洋芋片。” “啊、嗯……” 她回了话,不过接过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打算开始吃——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她一向拿到东西就会先开始拆洋芋片的包装的…… “你……你该不会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吧?” “……没有啦……只是我的药吃完了……” “这样啊……” ……药吃完了。这下不妙了……说起来,会遇上这样的状况,早在我们溜出医院之前就可以想见,而我当然也不是故意忽略掉这个必然会遇上的问题。然而,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去思考过这件事——事实上,我根本没打算去想,也没这种精神上的余裕去想…… “你的药是什么时候吃完的?” “……昨天晚上。” “那你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药了呢……” 医生告诉我,我的药绝对不可以超过两天没吃。我看她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 想想,打从我们离开医院已经过了八天。以我们带出来的药量来看,这个问题迟早要碰到的。 (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喂……人家不要回医院去哦……” “我知道,你也不会想回家吧。” “嗯……” 银色的轿跑车离开了休息站,又重新上路。 我在距离最近的一个交流道驶离了高速公路。 虽说即使下了高速公路,我也没办法改变我们现在面临的窘况。但就算继续呆在休息区里,或者持续走在高速公路上同样也什么都不能做。于是我选择离开四周景致单调而且荒凉的高速公路,下了交流道朝市区开去。 我想寻找可能为我们带来一些帮助的地方。 首先,我得先找到一间医院。但这间医院不能是一般的小诊所,而是一间大医院;医院附近会有药局,我要找的就是那种开在大医院旁边的药局。 事实上,对于我们现在来说,最妥适的办法其实就是直接进大医院里头找医生处理;如果我们身上罹患的只是普通疾病,那我大概也会毫不犹豫的这样做。但……我们是临终疗养病房的病人。 我和濑津美两人手腕上都卷着一圈代表我们身份的白色手环,同时也显示着我们未经许可溜出医院的事实——我心里怀着这样的牵挂,开着车在市区内徘徊,同时两只眼睛也不停地四处张望着……我想,大医院附近的药局应该大部分的药品都有才对。 “有了!” 在一条大马路的转角处有一间看似大学附设的大医院。而在医院旁就有一块药局的招牌。我看附近路肩应该是没办法停车,于是找了一块空地,马上就把车子插了进去。 “喂,你把药袋给我。”我说。 “嗯,嗯……” 她带着一脸不解的表情将药袋递了过来。我接过表示着医院名称和病房的药袋,摊开只取了其中写了药品名称的单子——只带这个去应该可以了吧…… “那你在这边等我,我去去就回来。” 我将她留在车上,用接近跑步的速度朝着距离这边有一小段路的药局奔去。 ——唰—— 我站在门前等待着反应迟钝的自动门打开,进门后便直接朝着柜台走去。 “欢迎光临。” 一名中年大叔看到我便客气地向我打了招呼。他穿着白衣,怎么看都像是这里的药剂师。 “抱歉,请问你们有这种药吗?” “嗯?喔,请稍等一下……” 他接过了我递出去的药袋便往储藏室里头走了进去。我想,他们除了提供普通的成药之外,也有代替医院开药给病人的业务才对。 记得之前我去大医院门诊的时候就是在旁边的大药局领药的。而这间药局就是开在大医院隔壁,也有相当的规模,我想大部分的药品它应该都有。 “抱歉,让您久等了,这是您要买的药。” 一会儿之后,又见那位大叔回到了柜台前。他手中拿了一袋透明塑料袋,里头装着两捆封入了数十颗胶囊的塑料片——有这些应该够了……那两捆胶囊随便数数大概也够濑津美撑两个礼拜才对。就在我正打算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的时候—— “啊,可以先让我看看你的处方签吗?” “……处方签?” “对,就是医生开的处方。因为这个是临床用药,必须要有医生核可才能卖。” “…………” “医生应该有开给你吧?” ……这个状况我没有事先料想到——其实仔细想想,既然我要买的不是成药,那么药局应该不可以随便卖给一般民众才对…… “……怎么了吗?” “啊、那个……” 我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而这位身穿白衣的大叔看到了我的反应脸上开始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啊、嗯?你那个是……” 忽然间,我从他的视线中察觉,他看到我手上的白色手环了——他边看边念,我的名字、血型,还有医院的名称…… 唰—— “啊!” 我伸手欲抓药师拿出来放在玻璃柜上的两捆的塑胶片,却在混乱之中只抓到了几片。但我也没时间回头了,转身拔腿就跑。 “啊!站住——” 站在柜台里的大叔扬起了一阵尖叫。这声惊叫传入我的耳中时,我已经跑到了距离店门口约五公尺处。 我跑步的姿势狼狈,虽然步伐摇晃却仍拼尽全力地逃离现场。然而,就在我跑到反应迟缓的自动门前,就要冲出门外的时候…… ——砰!锵啷—— “呜!好痛……” 我的头重重地撞了一下,让我的意识短暂呈现一片空白。 这一撞撞在自动门门边,力道大得连玻璃都撞破了。我摇摇头试着让自己清醒,用手推开开了一半的自动门,钻出店门口后边死命地向前奔跑,手中仍紧握着方才抢到的塑胶包。 “呼啊呼啊——呜……”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头也不知不觉地扬了起来,药局和停车处之间短短数十公尺的距离此时竟让我觉得如此遥远…… 虽然我隐约觉得身后并没有人从后头追过来,不过我根本没那个精神回过头去确认。 ——要是我被抓走了,那她一个人被留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要是我没有回去,她会不会就这么留在车子里面一直等我? ……我的脑中一直浮现出这些杂乱的思绪,双脚仍一刻也不敢松懈地持续狂奔着。我的脚步踉跄,呼吸紊乱,一想到这么点速度已经是我现在所有的能耐,便觉得可悲…… ——啪当! “呼啊呼啊……呼……” 我倒头栽进了驾驶座内,一阵慌忙之中赶紧发动了车子。此时的我,就连自己也发现体力比起日前从小钢珠店逃出来时,衰退了很多。 我看了看后视镜,发现自己的额头果真在撞破自动门时被玻璃划破而流出了一点血——这点伤应该很快就会自己愈合了吧……我边想边将车子开了出去,同时另一只手拿出了手帕轻轻地按住了自己额头上的伤。 “……你没事吧?”一旁的濑津美问。 “没事,你不用担心。这没什么。” 我挥挥手,要她安心地收起那一脸不安的表情,同时也将左手紧握着的,封入了胶囊的塑胶片交给她。 “快,快吃吧。” “啊、嗯……” 那一张塑胶片只封入了几颗胶囊在里面,不过大概也够撑个两三天才对。 我今天还能成功抢到药,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体力也明显地下滑。要是这些药再吃完了,那届时我们又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们这趟旅行原本是没有任何目的地的,甚至没有地方可去。当初我们心里没有任何渴望,自然也没有失去任何东西的恐惧感。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我们找到了这趟旅程的目的地。在期待之中,也多了一分一旦无法如愿时的担忧。 ——一月三十日京都郊外| 早晨,我们将车子停在某个公园旁熬过了夜晚。 “怎么样,身体还好吗?”我对着濑津美问。 “……嗯,还好。” 看她答话时的脸,似乎因为昨天拿了药开始吃的关系,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我听她说,她的药量大约是一天三次,一次两颗。算算昨天抢到的那片塑胶片里封入的胶囊数,大概也只够她吃上两天。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好呢……) 若是再开回高速公路上往淡路岛去,以我们现在手边这点药,我担心撑不到那里。然而,若是没有医生的处方签,我们即使到了药局也买不到药;就算拿昨晚取的那一片胶囊的方法炮制,以我的体力来看恐怕成功的机会也不大。 而且,比起我,她似乎更不愿意回到医院里去……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在走投无路的焦虑感中不自觉地打开了手机。手机开机之后在液晶荧幕中显示出了一封手机邮件,来自一个我不认识的信箱。 ……莳绘?这是发信人的名字吗……人在桂川,正往大津移动?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看发信时间,大约是今天凌晨四点——算算,差不多是三小时前传来的。 ……这是说,有谁正朝着我们这边过来吗——瞬间,我看着邮件中的那一串文字:“我正往大津——你们所在的位置移动!”心里似乎有了底——之前濑津美在大津休息站的公共电话打电话回家…… “我问你哦,莳绘这个名字你认识吗?”我问。 “……嗯,那是我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接电话的人,是医院里的人。” “这样啊……那就没错了……” 我告诉她我手机上显示的邮件讯息,还有我的推论,然后提着手机推开车门。 我下了车之后便随即对着这通素未谋面的邮件发信人拨了电话——嘟嘟嘟嘟嘟嘟嘟…… “……请问……是莳绘小姐吗?” “啊、是!是阿东吗?我正在等你打电话给我呢!” 从手机里头传来的声音听来,对方似乎是一名年轻女性。我将手机贴在耳边,尽可能保持平静地对着手机那头开口说话。 “莳绘小姐,我想先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你现在人在哪里?第二,你找我们想干什么?” “不行,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们两个人现在都平安无事吗?” 她略过我的问题让我觉得不太高兴,不过我想对方会想知道我们的现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我还是直截了当地回了话。 “现在没事,不过我们身上的药快吃完了。”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我告诉你,我现在人在大津休息站。我的目的是希望看看你们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让我可以帮助你们的。” 这名自称莳绘的女性在坚定的语气中针对我提出的问题作出了回应——她起初接到电话时的反应显得有些焦急,因此也挑起了我的不安。然而,现在我听到她说话的内容还有说话时的态度后,我想也许我可以相信她也说不定…… 我在心里做出了决定,透过手机将我们现在的状况告诉了她,然后跟她约定了见面的地点——现在我们最迫切的问题就是濑津美的药不够了。这点以我的能耐完全是束手无策。然后,对方既然在医院工作,也许她真的有办法帮我们一点忙也说不定。 (……我现在都还没办法弄清楚这个叫莳绘的小姐究竟是什么人呢……) 如果她真是担心我们,除了濑津美拨的电话之外没有任何线索就来到大津,我想也许要好好谢谢她。 ——一月三十日名神高速公路桂川休息站—— “莳绘,那两个溜出医院的病患已经到了吗?” “嗯,约好的时间快到了,我想他们应该也快到了才对。” 面对优花的提问,我做出了回应。 “我说你呀,你还真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呢——话说回来,能实际跟他们俩碰个面也是好事就是了。”她说。 这里是桂川休息站。优花一口气喝干了手中的咖啡,和我一同站在车前等着阿东和濑津美两人的到来。 “啊,来了!是那辆车!” 前方的圆环中排满了自动贩卖机。一辆车从圆环那头开了过来。我对着它猛挥着手。 ——唧。银色的轿跑车在我们的眼前停了下来。这辆车确实是阿东优的父亲日前给我看过照片的车子,不会错了。 “唉呀,是INTEGRA呀?车主的品味不错呢。”优花看了阿东先生的车子说道。 “优花小姐,我们走吧。” 一名年轻男子看到我们靠近之后从驾驶座中推开了车门。 “你就是阿东优吧?”我对着他开口问道。 “你是莳绘小姐吗?”他也开口试着确认了一下。 “我是,你好。” 答完话之后,我对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这位是?” “你不用理我,我只是陪她来的。” 面对对方的质疑,优花随便一句话便敷衍了过去——这倒让我觉得意外,她不是说过她对这两名病患感兴趣才来的吗…… “话说,阿东,怎么你只有一个人呀?”我问。 “喔,你说她呀?她刚刚吃了药,坐在车子上睡着了。” 这边离他们的车子有一段距离,不过从远处看去,副驾驶座里头确实有一个女孩正靠在椅背上休息。 “话说,莳绘小姐,我想我在电话里头跟你说过了,关于药的事……” “这个我知道,不过我有事想先问问你。” “……什么事?”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我直截了当地对着阿东优开口问道——我打算根据他的回答做出不同的回应方式,我想,这是我身为这起事件从头到尾的关系人,现在又直接和他们两人碰了面,我有必要提出这个问题。 “……我们有我们这趟旅程的目的。” “那么?完成了那个目的之后,你们又打算怎么办?会乖乖回到医院里头去吗?” “这个……” “如果你没办法答应我,我也没办法帮你了。” “………………” 他沉默了。 我想他有他的考量。甚至刚溜出医院时可能什么也没想,但在外头度过的这几天里,他们也已经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想法。然而,我怎么说也是个医院里的职员,而现在站在我眼前的是从我的医院里头溜出来的病患——而且还是临终疗养病房的病患——我绝对不能放任他们这般形同自杀的行为。事实上,即使抽掉这层职业上的道德责任问题,以我个人的立场我也不能对他们的行为坐视不管……我在脑中清楚地理出了自己的想法。同时,在我们彼此同样默不作声地对峙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 一个令人意外的声音将这段漫长的沉默打破——“莳绘,你不是说你是为了帮他们而来的吗?还是你这次来也要顺便为他们带来他们不愿意面对的困扰呢?” “咦?啊、这……我不是想带给他们困扰啦……” 方才始终保持着旁观者立场的优花此时忍不住插话了。 “那你就帮他们呀?还谈什么条件呢?不然的话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 “可是……我怎么说也是个医院的职员,而就我个人的立场而言……” ——啪! 我话没说完,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我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当我察觉到自己脸上窜过了一阵带着麻痹的刺痛,我这才知道我被优花狠狠地甩了一个巴掌…… “呜、那个……优花……小姐,你……” 事实上,比起脸上的痛楚,这个巴掌在我脑海中留下的是更为震撼的惊讶。 “不好意思,因为学妹脑袋有点不太听话,我一时之间没能忍住就打下去了。” “…………” “你大概不太能理解,不过让他们这样的病患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其实有时候也是我们这些医护人员的工作呢。” 她道出这句话的同时,脸上露出了些许落寞的神情。 (……我希望她能够好好地任性一次……) 此时,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日前在佐仓太太口中听到的那句话——话说,听优花说,她之前也曾经每天来到医院里的七楼病房探望自己的挚友。以他们这样的立场,面对无药可愈的病人时心里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想法,现在的我确实还无法拥有什么太深刻的体认。然而,此时优花所要表达的却和佐仓太太之前说的那句话不谋而合,那么,这难道就是他们同样会有的期望吗…… “呼……嗯,我知道了……” 我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同时从包包里头取出了一个纸袋,“阿东,这是你要的药,你拿去吧。我想这些药应该够你们撑两个礼拜了。” “咦……” “其实在我跟总护士长商量这件事之前我就已经把这些药准备起来了。这里头也有你的药。” “麻、麻烦你了,谢谢。” 他接过纸袋,恭敬地对我行了好几个礼。 “搞什么嘛,莳绘?原来你早就已经准备好啦?” “不是啦!这只是我怕有什么状况所以先准备起来的……” 我答话的同时伸手捂住自己红肿的脸颊,表现出了挨这一巴掌之后内心产生的些微不满。 ……老实说,面对这件事情,我到底心里面想怎么做,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虽说我是偶然被卷入这起事件,随波逐流地参与了整个处理过程,不过我到底是不是打从事发之初就怀着想把他们带回医院里去的想法,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该制止他们,将他们带回医院才是对的;抑或是该在他们背后推上一把…… 一会儿后,我和优花对着阿东他们的车子挥挥手,已经要跟他们道别了。就在他们车子开走时,优花看了车上副驾驶座一眼,忽然扬起了声音问道:“那女生……该不会是濑津美吧?” “怎么了吗?”我问。 “喔,没有啦……她身上穿的已经不是那件睡衣了呢……” “嗯?” “没事啦~~我们回去吧!我的年假可不多呢,我得早点回去才行。” 说完,我们也坐上了优花的红色敞篷车,发动引擎之后开往回东京的路。 我不知道阿东优和濑津美接下来究竟如何,不过……我希望他们至少在这趟旅程之中能够无怨无悔地度过。 ——一月三十日兵库县中国自动车道——(译注:中国自动车道,横亘日本中国地区的东西向高速公路名称;始自大阪府吹田市,终至山口县下关市) 天空终于放晴,冬季特有的深邃天空映出清澈的靛蓝色高高地挂在我们头顶。 “话说,你今天吃了药没有。”我问。 “嗯,刚刚吃了。” 多亏了昨天拿来的药,她现在身体状况稍微不再像之前那么糟糕了。 我们从吹田系统交流道接上中国自动车道,现在继续地跑在高速公路上。 “喂,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呢?” “走神户系统交通道……” “我知道了,转山阳自动车道嘛。” “嗯。” 我开着的银色车子一路走在她所指出来的路径上。来到这边,路上已经不时可以看见淡路岛的标志了。就在这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座大桥。 “这就是明石海峡大桥吗……真壮观……是吧?” “……嗯。” 我们不约而同地由衷感动着。走在明石海峡大桥上,车子开起来的感觉就好比悬空在海上飞行。路上偶尔可以看见将车停在桥上,下来俯瞰这片丽景的游客。我想,这些大部分都是观光客吧?许多人还拿起相机拍起照来了。我也学着他们将车子停到了路肩,然而…… “这边禁止停车哦……”濑津美说。 “没关系啦,我们停一下下而已。” 再说,放眼望去,停在路肩的车子也绝不止一、两辆。 “喂,我们下车走走吧?” “………………” “这边视野一定超棒的,好嘛?” “好啦……” 她带着同样一副不情愿的表情,不过还是跟着我一起走下了车。 凛冽的寒风窣窣地拂过桥面,“哇……这里出乎意料地冷呢……”我说。 “……嗯。” 平常我们不怎么下车,一下车就置身在严寒的冷风里,这种刺骨的寒意感受起来自然格外地深刻。 桥的另一侧也有一对男女,大概是情侣吧。他们正拿着相机拍照,愉快的笑声就连桥的这头都听得见。 仔细一看,除了那对情侣之外,周围也有一些家庭或者一起出游的游客正在拍照留恋。 ——拍照呀……都来到这种地方了,好像真的还得拍张照片呢…… “这么说起来……”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怎么了吗?” “嗯,你在这边等我一下。” 之前翻过前座的行李箱好像就有一台便宜的即可拍相机。那是在我们开车出来时第一次检查车子里头有什么东西可用的时候翻到的。我当时看了一眼,印象中好像还有几张底片可以用…… “太好了!还有两张底片!” 我从前座的行李箱中取出相机的同时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确认它还有多少张底片可以拍。 “久等了——来,我来帮你拍照。” “咦……” “照张像嘛,难得我们都来到这里了。” “……不要啦。” “别这么说嘛——快点,摆个姿势吧?” 我边说边提起相机,将镜头对准了她。 如果她不是这么别扭的话,那副甜美的长相可是相当迷人的呢!若是再搭配上这么一个特殊的景致,我相信这一定会是一张很漂亮的照片的。然而,此时无论我镜头怎么转,她始终都是一副看来有点不悦的冷淡表情,让这镜头怎么样也抓不出我预期的效果。 “喂,拜托你笑一个嘛~~” “………………” 听到我这么说之后,不晓得她是害臊还是怎么样的,还是正面对准了我的镜头,怎么样也不肯收起那张看来有点不悦的脸——难道,她其实已经很尽力地想要摆出笑容,却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我思索了一会儿,正打算将她这副模样直接拍起来算了,却在这时候—— “抱歉,可以请你帮我们拍张照吗?” “咦?啊,好的……” 一对情侣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我们身边,一只手递出了相机想请我们帮忙。 “那我要拍啰!” “好的,谢谢——” 镜头中,他们两人手搭着彼此的肩膀,一齐摆出了笑脸。我按下快门抓住了这个瞬间。 “谢谢——换我们帮你们拍吧?” “咦?啊、那个……我们其实……” “是用这台相机拍吧?” 这对情侣之中的那名男子没等我把话说完,已经伸手先一步接过我手中的相机——或者可以说,他根本就是把相机从我手中抢过去的。我想他大概是怕我们不好意思让他帮忙吧…… 他抓起了相机,不顾我们此刻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模样,提起镜头已经准备要拍了。 “喂,你女朋友好可爱哦——快点快点,你们两个靠近一点吧!” 听到他的话,我勉强稍微拉近了和濑津美之间的距离。至于濑津美,她的脸上露出了平时一贯的表情,好像靠近过来了一点,但说有好像又没有。 “那个——你们两个要不要摆个姿势呀?” 这名情侣档的男子个性不但鸡婆,现在竟然还对我们的动作提出了要求。就连站在他身边的女友看着他都觉得有点受不了了——想想,与其出声抱怨,也只好依着他了……我无奈地伸手绕过濑津美的身后,将手缓缓搭到了她的肩膀上头。 “……啊……” 话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她有肢体上的接触呢。 此时我的掌心里头传来的是那一套日前帮她买的、稚气未脱的衣服触感,还有她那一头长达腰际的直发里柔顺的发丝。 我盯着眼前的即可拍镜头,看不到此时濑津美脸上的表情。然而……也许她现在脸上浮现的,是我鲜少看到的……那般有点害羞,又有点别扭的样子吧…… “那我要拍啰!” ——咔嚓! 帮忙拍完照,也要到了他们想拍的照片之后,那对情侣转身往自己的座车走了回去。我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同时也朝着自己的车子移动。 “可爱的女朋友呀……之前我们还只是被人说是兄妹呢,这算是进步了吧?” “………………” “话说,我们是不是真的看起来像一对情侣呀?” “…………” 此时的我遇上方才那样的状况,心里莫名觉得非常开心,于是忍不住吐出了有些幼稚的言词: “喂,我说——那个……濑津美,你觉得呢?” “谁准许你直接叫我名字啦……小鬼……”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旋即别过头去。然而,我想她这个动作应该是因为害臊而不想让我看见她的表情而做的吧。 ——一月三十一日兵库县洲本市—— 这天头顶上仍是那一片冬季特有的,蔚蓝而深邃的天空。我们离开桥上不久之后就来到了洲本交流道,在这里下了高速公路之后改走一般公路。 “终于到了……” “……嗯。” 打从我们溜出院那天,车子的里程数总共往上加了九百公里。我们从原本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到现在已经置身在我们的目的地。 我们开的这辆银色轿跑车载着我们一路上碰撞了几下,在几个地方留下了凹痕。而最大功劳还是比起地图更熟悉道路分布状况的濑津美,有她的引导我们才能真的来到这里。 “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往南开……” “往南吗……好。” 我继续依照她的指示变换了方向。 说真的,来到这里之后,我也知道路该怎么走了——眼前一看就有好几处立起来给观光客看的路标,然而我还是打算维持我们一路上的习惯,由她来领航——心里头总有个声音告诉我,我非得这么做不可,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依照她的指示开车。 一个没有其他人影出现在当下的冬季沙滩上,凛冽的寒风撩拨着成片的松树林。 车子开到这里之后,我便将驾驶座让出来给濑津美。 “你的脚能够踩到离合器吗?”我问。 “可以……” “好,接下来把排档从空档打到二档。” “……我会啦。” “好,你会——那接下来就让你随便开吧。” “嗯,好……” 她带着认真的表情紧握着方向盘,用那一幅娇小的身躯伸长了双腿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她的动作,让我也专注地从副驾驶座上挺起了上半身,“很好很好——来,慢慢离开离合器……” “……嗯。” 接着,她明显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呜哇!” ……果然,引擎产生爆震了。 “你呀,离合器出现半联动的时候,踏板抬起的速度要放慢啦。” “妄念。” 我说的话她是有听到了,不过果然要马上习惯手排的操作方式还是没那么容易呢。 我看着她牙齿轻咬着下唇,全神贯注的认真表情,对照她平时那种不怎么将喜怒形于颜色的性格,还有碰到什么是总喜欢先把头给别开藏住自己的情绪的这两种表现,此刻她脸上的神情实在让人看了不禁会心一笑。 “喂,我快头晕了啦。” “我、我知道啦!” 在没有人的沙滩上,濑津美用她还不太熟练的开车方式折磨着这辆银色的轿跑车。它原本就有点碰裂了而显得有点吵的排气管,此时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就好比一阵阵痛苦的哭号。 天空中夕阳的红色逐渐沉寂,从紫色缓缓变成了整片的蓝黑色。在这个华灯初上的时刻,原本歇息的海风已经完全转成了陆风,大大的月儿不知何时已经探出了头来。 “我看你差不多也练熟了嘛。”我说。 “……嗯。” 她答话的同时将排挡杆推到了三档。此时她连离合器的踩踏方式都已经用得相当熟练了,开着我爸的银色INTEGRA在这片迷你的沙滩上自由地来回奔驰着。 “我说你呀,有这种水准的话就算不去教练场上课应该也可以考得到驾照吧?” “可以吗?” “嗯,虽然我这么说没什么确切的依据,不过我至少是考到了驾照的人,大概可以判断的出来啦。”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现在带她去考照,真考过了也没什么意义。而这般残酷的事实,我们心里其实都懂……我们有地图,有药;虽然排气管碰坏了,不过也有一辆银色的轿跑车。然而,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未来。正因为我们彼此都深知这点,让我心里更是涌出了一股莫名的哀伤感。 “……来,我的给你。” 我从我的上衣口袋内取出了我的驾照。这张驾照原本已经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同时也代表我所失去的正常生活。 “就当是你的毕业证书,拿去吧。”我说。 “……可是……就算我收下了,我也没多少时间可以用了……” “收下吧,反正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啊。” 我们曾经住过的七楼临终疗养病房,那里是我们所剩无几的时间内怎么也无法逃脱的牢笼。挑高的天花板、只能打开十五公分宽的窗子,还有我们手上的白色手环……第三次出院、住院代表的即是宣告一切即将结束。而她是第二次,我则是第一次…… “——来,拿去吧……恭喜你考到驾照啰。”我说。 “嗯……谢谢……” 濑津美答话的同时点了点头,并且从我手中接过了驾照。 这样一来她也拥有一般自小客车的驾照了——这么一来,不止是轿跑车,她还可以开房车、休旅车;所有她喜欢的车子她都能开了…… 这么一来,接下来也应该可以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