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生丨无疆3
回到民宿,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吃过晚饭,各自回去休息了。负责整理材料、撰写报告的研究员找了个房间聚在一起讨论问题。
罗浮生安安静静地跟着沈巍,去拜访白教授。白教授记心很强,一眼就认出他来。她对罗浮生印象很好,一听说他是因为听了自己的报告才有兴趣到绪山来的,心情更佳。白教授本就喜欢努力上进的后辈,罗浮生虽非她的学生,但有东江宾馆一层渊源在,她便嘱托沈巍好好照顾罗浮生。
晚间,罗浮生躺在上铺窄小的床上,既睡不着,又不敢翻身,总担心自己会掉下去,心中有苦说不出。夜里阴天了,月黑风高,外头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衬得眼下光景更加凄惨。屋里还有三个住客,一人睡到半夜开始打呼噜,罗浮生原本不介意,但耐不住失眠折磨,又雪上加霜,他实在躺不住了,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小心翼翼踩着梯子下了床。
门轴“吱嘎”一声响,打呼噜的人停顿了片刻,随即又传出拉锯般的呼声。罗浮生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慢慢阖上门,以防把所有人吵醒。他心里极佩服同屋的另两人,他们是附近村镇的居民,也是研究所雇来的工人。
罗浮生的房间在一楼,出了民宿的小楼,他立时后悔了,外面温度降了许多,风也很硬,他没穿外衣,衬衫直接被风打透了。他哆哆嗦嗦返回楼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摸出手机一看,现在是凌晨两点多,又有四面八方的狗在吼叫。他打算去沈巍房间看一看,万一沈巍也没睡呢。
罗浮生踮着脚轻轻上了二楼,踏上楼梯,狗叫声被墙体阻隔,小了一点,但在阒寂的深夜,依然清晰可闻。罗浮生到了沈巍房门口,将耳朵贴在木门上,屏气静听。忽然门内有手机响起来,是某品牌的默认铃声,是沈巍的。罗浮生退后了两步,他不欲窥探沈巍的隐私。不过,木门隔音太差,他一字不落听得真真切切。
——“盗掘?
——“人抓到了吗?
——“现场怎么样?
——“好,我们马上就到!”
罗浮生立刻敲门:“沈巍,我听到了,需要我帮忙吗?”
沈巍听到罗浮生的声音,略一思考:“浮生,你帮我叫大家起来。”
“好!”
主任已经被沈巍推醒了,他劈手抓住外套,和沈巍一同奔出去。
罗浮生在楼里大喊了几声:“快起来,工地出事了!”见有人开门,便急急返回房间去拿车钥匙,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路况了,罗浮生拉着沈巍和主任上了车,打起远光灯,油门踩到底,沈巍指挥着他转弯。出了县城,车开到野地里,星月无光,四下漆黑,他们看到西边有红蓝相间的灯在移动,和他们方向一致。不消五分钟,他们三人就到了发掘现场。
主任下车一个趔趄,被值守的警员拉住。
“主任,那伙人往那边跑了!”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指了个方向,“我通知了上级,已经去追了。他们盗出不少东西……”
主任转身朝着那个方向,好像吓呆了,脸上木然地一丝表情也没有。
罗浮生飞快地冲沈巍说:“我开车去追,在这等我。”说罢钻进车里。
“浮生别去!”沈巍回手去拉车门,然而还是慢了一瞬,罗浮生的车绝尘而去。
沈巍追了两步,知道没用,罗浮生的车一走,他这里就没了光源,任凭他如何挥手,罗浮生也看不到他。他心里清楚,这样明目张胆的盗墓贼必定穷凶极恶,警员配了枪,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抓人的。罗浮生开车肯定很快就能赶上他们,赶上之后呢?沈巍一想到结果,就止不住地发抖,这种强烈的惊惧,他已经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罗浮生的车很快驶远,由于被树木隔断,只能看到忽明忽暗的光亮。沈巍目不转睛地盯住那点移动的光,远处传来凄厉的狗叫,引发了附近村子的连串叫声。四野依旧是成片的黑暗,沈巍立在冷峭的风里,周围的声音像被裹了一层膜之后才送到耳中,越是急切越分辨不清,他的想象便开始朝最扭曲可怖的景象去了。
这时,主任似乎缓过神儿来,他问留下的警员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沈巍一边听着远处的动静,一边分心留意着他的叙述。
“……他们声东击西……通讯设备全失灵了……我被人打晕……醒的时候看见有人背着包往那边跑……赶紧打电话叫人……”
警车红蓝色的灯光和罗浮生的车灯渐渐会合,他们中间忽然又亮起两团光。紧接着传来巨大的碰撞声,沈巍似乎听到了人的呼嚎。他周身的血液仿佛凝结起来,让他的手脚逐渐冰凉,偏偏心脏不屈地跳动,像是要挣脱他胸膛的束缚,赶去罗浮生身边,确认他的安全。
“沈老师!沈老师!”有人扯沈巍的胳膊。沈巍扭身回头,研究所的面包车到了,工作人员纷纷下车,在警员划定的范围外支起灯架,开始检查现场。
白教授走到沈巍身边,问他:“沈巍,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加紧注意了么,怎么还有人盗掘?”
早在M2发现盗洞时,龙城市就已责令绪山县大力排查可疑人员。此次发掘工作所有工人实名信息均已登记在案,绪山县以下所有村镇也都有人把关。因此发掘现场的夜班值守只安排了两个警员,和一条训练有素的警犬。没人料到,盗掘者竟真的敢铤而走险。
沈巍低头不语,他心中实在恐慌,以现在上级对成家台墓葬的重视程度,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嫌疑人,可罗浮生竟是近期唯一一个外人。他接到电话后让罗浮生去叫大家,也是为了当众撇清他的嫌疑,可罗浮生不知就里,没想到这一层,反而驱车去追人。
“白老师,快过来!”所长焦急地呼喊。
白教授赶紧走过去,沈巍踟蹰着,望向罗浮生刚刚驰去的方向。这边的探照灯一打,远处的灯光就暗淡了下去,沈巍已不太能看得清。
“啊!这……这这……炸开的……”白教授惊怒交加,语不成句。
沈巍靠过去一看,只清了一半的填土被炸出一个圆形的洞口,强风摇晃的灯光照射出阴影,仿佛在微微颤抖,往下勉强可以看到三角形的洞壁,在距离不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个洞口,用以通风,显然是高手所为。盗洞所在位置,是东室的斜上方,正是前期用探地雷达勘探时推测的会有大量吉金器的部分。这伙人有备而来,不知是巧合,还是他们掌握了重要的信息。
眼看着情况对罗浮生越来越不利,沈巍心中极其后悔,他不该让罗浮生来!
这么久以来,他孑然一身,好不容易放下心防,没想到竟会害了人。他早从蛛丝马迹里察觉到罗浮生的身份有问题,他明明没有上过大学,却能进入东江宾馆这种接待重要人物的地方工作,沈巍不能不怀疑。于是,他利用多年以前留在相关部门的关系,调查了罗浮生的身份,知道他伪造证件,也知道他是洪家的人。一旦他被查,恐怕会牵连出许多不能见光的人和事……
然而眼下……沈巍又望向远处:“浮生,你不能出事。”
“白老师……白老师!沈巍,白老师晕过去了!快叫救护车!”所长骤然高喊。
事情一件连一件,沈巍的心已经麻木了,仿佛有另一个他悬在头顶看着下方的自己,他看见自己拿出手机,叫救护车,那样镇静,好像平常地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他俯身蹲在白教授身边,看顾着她,但他满心想着的都是罗浮生的安危。
现场的警员电话响了,四周的人微微骚乱了一些,沈巍侧耳去听。
——“抓到了几个?
——“罗什么生?
——“哦,是,我看见了。
——“明白,现场没破坏。”
警员挂了电话,嘱咐大家不要靠近盗洞,然后找到沈巍,对他说:“有个叫罗浮生的,是和沈教授一起来的吧,他受了些轻伤,已经派车送他去医院了。”
飘在空中那个沈巍刹那间回到了身躯里,耳边混乱的声音渐响,他好像刚刚才注意到,原来研究所竟有这么多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救护车尖叫着远远驶来,沈巍直起身等待。
县医院不大,人也不多,此时已近凌晨四点,连急病的都没有,白教授被送进去做检查,有女研究员从旁照看,沈巍忙去寻找罗浮生,护士给他指了路。
医院里全是警员押进来的刚刚抓获的盗掘者,他们身上头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被牢牢看管着。警员对他们极为鄙夷,生拉硬拽,动作毫不留情。他们哀哀地呻吟着,偶尔被处理伤口的酒精刺激到,发出一两声嚎叫,又立马在警员尖利的目光中强压下去。
沈巍无暇他顾,直奔罗浮生所在的病房。
“浮生!”
罗浮生听到沈巍急切的声音,立刻回应:“沈巍,我没事。”
只有罗浮生一个人,白炽灯管投下的冷光带着“滋滋”的声响,将这间病房衬得更静,与外头的杂乱格格不入。沈巍站着不动,他凝眸望着罗浮生的脸,罗浮生倚在床头与他对视,脸上流露出讨好似的笑容。
凭罗浮生自小练就的察言观色的功夫,他在沈巍这“不动”之下,领悟出几层意思:他不该贸然行事去追人,更不该仗着义父的车质量上乘去撞盗墓贼的车,最不该为了给沈巍留下一个奋不顾身的印象而让他忧心如焚。罗浮生结结实实地知错了,他知道沈巍现在愤怒、担忧、悔恨,还有一种他说不清楚的情愫。
沈巍看着罗浮生的笑容,心中混沌渐消。他确知自己终究逃不过一些感情和牵绊,就算他一直刻意躲避,但他曾学过的知识提醒着他,人与人之间有许多玄妙的关联,无法取决于时间的长短,更何况时间对于他来说并不真正存在。除了活得久以外,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如今他已明明白白地感到,罗浮生跨进了他在心里设的那道限,无论再过多少年月,总也不会出去了。这样久违的事情发生在他心里,不啻于一场最凌厉的风暴,席卷掉他一切情绪,使他只能站着,望着罗浮生的脸。
罗浮生一直维持着微笑,以至于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了,沈巍终于动了。他慢慢走到罗浮生身边,低头看他,此时他心里唯余一块平静的地方,用以自持。
“浮生,谢谢。”
罗浮生怎么也想不到沈巍会向他道谢,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毕竟他撞停了盗墓贼的一辆车,且凭这一撞之力,抓到了半数的人,追回了一车吉金器。
“沈巍,你别这么客气,我……我打架没输过!而且我义父的车好,我还是用副驾驶那一侧撞的,真的半点事也没有。”
沈巍在床边坐下,不解地问:“你做了什么?”
“你不知道?”罗浮生惊诧万分,“那你谢我什么?”
“我……我……”沈巍不断眨着眼,他实在无法解释,他的急智鲜少用在说谎上,或者说,因为他并不留意在维系人心,所以他从不去刻意练习这种技巧,“……谢你见义勇为。”
灯管“滋滋”了两声,闪了闪,又变亮一些。罗浮生抿住嘴唇,努力憋着笑,肩膀的肌肉收紧,略略有些疼痛。他拦住盗墓贼的车后,又下去逮人,到底动了手,受了一点小伤。
沈巍窘迫不已,却看出罗浮生神情有异,他想起那位警员说的话——罗浮生受了些轻伤。
“浮生,你伤在哪里?”
罗浮生抬起右手指了指左肩,说:“没事,就是被一个吉金器砸了一下,那伙人眼见跑不了了,摸到什么就开始乱扔。”
沈巍心有余悸:“好在他们没带枪。”
“对了,那个墓怎么样了?”罗浮生怕沈巍担心,把话岔开。
“还没仔细察看,要保护现场,盗掘者留下的证据也许能帮助破案,至少要把器物追缴回来。等他们搜查完,天亮之后,我们再回去看看情况。”沈巍详细地给罗浮生解释。
罗浮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浮生,你在这好好休息,我去看一下老师,有事给我打电话。”沈巍边说边站起来。
“白教授?她怎么了?”
“老师她……可能看到盗掘一时激愤,晕倒了。她在做检查,我还不知道具体情况。”
罗浮生赶紧说:“那你快去吧,我一个人在这没问题的。”
沈巍看了罗浮生一眼,转过身走了。
罗浮生向后靠着床头,脑子里混乱不堪,虽然他控制了速度,但也的确被撞了个结实。当时他见那伙人有车接应,立即便有了主意,洪老板的车是一分钱一分货,出了名的安全,而那伙盗墓贼,连犯法的事都敢做,又怎么会遵守交通规则?他当场牢牢系紧安全带,冲了上去。果不其然,车里的人被撞得七荤八素,身体素质强一点的,还有意识,挣扎下车想逃,随手就甩出吉金器,意图阻拦抓他们的人,罗浮生也就这么挨了一下。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罗浮生下意识用手揉了揉肩膀,疼痛立刻传到他脑子里,把什么想法都掐灭了。
忍了一会,罗浮生眼眶里已有了泪花,他使劲挤了挤眼睛,一旦意识到自己有眼泪,他心里瞬间就涌上一股委屈。从前,大伤小伤,他也不是没受过,但他在洪家的兄弟面前,不能流露出软弱,每次都硬撑着。洪老板关心他,温言劝他几句“别太拼命”“身体重要”,他都十分感动地领受了。这是第一次,有人看到他受伤会显露出这样复杂的情绪,虽然沈巍的表现近乎没有,但罗浮生相信自己的判断。被人关心,应该是这样的吗?
沈巍回头去找白教授的病房,她已经做完检查,人也苏醒了。她问沈巍盗掘的人抓到没有,沈巍也不敢肯定,只知道抓到了几个人,推说等到白天去问一问。白教授稍稍放下了心,随即嘱咐沈巍,不要通知井然。沈巍答应了,他出了病房,去询问急诊的医生,医生说白教授的情况需要等化验结果出来,而罗浮生那边是纯粹的外伤,什么事都没有,最多疼几天。
沈巍彻底放心了,他返回罗浮生的病房,路过医院大厅,看到警员把那些人推上车。他内心里对这件事不太关心,他研究历史不是图学问,更不是图名利,他只不过想学些方法,并且学以致用。他的记忆古老而真实,若任它们杂乱无章地堆在那里,岂不是暴殄天物。
至于那群人洗劫的是谁的墓,又偷盗走了什么东西,沈巍并不在意。他的确替学者们感到痛惜,可能再不会有人得睹那些上千年前的精美器物,可能一些学界翘首期待的历史证据会就此烟消云散,可能某个文化将永远缺失一环……但沈巍早已学会了用“不在意”逃避一切失去……
“你回来了。”天已经见亮了,罗浮生关了灯,病房内依然有些昏暗。
“你怎么没睡?”沈巍关上病房门,走到床前。
“睡不着,白教授怎么样?”罗浮生坐起来,用左手撑了一下身体,牵动了受伤的肩膀,微微咧了一下嘴。沈巍摇摇头:“要等化验结果——给我看看你的伤。”
罗浮生解开衬衫的两粒扣子,扯下衣服,露出受伤的地方,他自己也扭头去看,肩膀后方有一块寸大的淤紫,周围的皮肤也泛着红。当时一只脑袋大小的吉金器朝罗浮生脸上飞过来,他反应敏捷,侧身躲了一下。
“这印子……是朵花?”医生处理的时候还红成一片,罗浮生也没注意,现在看到,异常惊讶。沈巍凑近仔细看,鼻端飘过一段药味:“涡纹。”
“哦……嘶!”
“疼了?”沈巍头一次见这种材质的“拓片”,没忍住拿手指碰了一下。
“不疼,逗你的,”罗浮生笑嘻嘻地说,“诶?”
沈巍帮他拉好衣服,问他:“怎么了?”
“我想到一件事,那些盗墓贼既然有胆量顶风作案,怎么会不带武器呢?出了事,拿吉金器砸?”这就是刚刚罗浮生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那个问题。
沈巍猜测着说:“也许这次查得太严,他们没办法带着武器接近成家台?”他并没有把全部怀疑说出来,那不是他的工作。
“查得很严?”
沈巍点头:“如果不是我领你进来,你根本进不了村子。”
“这么说,我岂不是嫌疑很大?”
沈巍皱眉垂下了头:“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罗浮生安慰沈巍道:“没事,我还见义勇为了呢!”
沈巍眸光一动:“对!我之前不知道,你立了大功,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说完又补了一句,“只是可能……会例行问话……”
罗浮生觉得沈巍语带暗示:“呵,我……我不怕……问……”他越说越心虚。
沈巍看了一眼手机,适时起身,对他说:“我去看看老师的化验结果出没出来。”
罗浮生“嗯”了一声。沈巍出去了,他盯着关上的门愣了一会儿神,才拿出手机来给洪老板打电话。
“浮生,出什么事了?”不到凌晨五点,洪老板知道这通电话不寻常。
“义父,我好像惹祸了……”
沈巍去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外面的风小了很多,清晨薄雾四起,掩着朝霞,活泼的颜色似乎粉饰了昨晚的混乱。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转身回到病房。
罗浮生站在窗边发呆,生锈的窗框框住灰突突的玻璃,什么都看不分明,就连透进来的光也暗了几分。沈巍进门后没有出声,罗浮生回头对他笑了:“结果出了吗?”
“没有。”沈巍在病床边坐下,侧身看着他。
罗浮生走到靠窗的另一张病床,面对沈巍坐着,晨光从他身后散进来,他的脸盖上一层灰影,只有眼睛还明亮着。
“沈巍,我有件事……想请你帮我。”
“需要我做什么?”沈巍的语气很柔和。罗浮生的眉尖微微蹙起一下,他低声说:“假如有人问起,你可不可以……别提我去过东江宾馆?”洪老板命令罗浮生,不能被查到他去东江宾馆工作的事,其他的都可以应对,唯独这一件,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巍张了张口,轻轻叹息一声:“有人来问,我就说你见义勇为救过我,我们由此才认识的?”
罗浮生短暂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有些许放松:“谢谢。”
沈巍站起来绕过病床,走到罗浮生身边:“我明白,你不是嫌疑人,只要没人提这事,他们就不会深查。老师那边我去说。”沈巍很沉稳地说了这些话,让罗浮生大感放心。
“沈巍……”
沈巍倾身向前,伸手搭上罗浮生没受伤的肩,看着他仰起的头,郑重地说:“浮生,不要再道谢了。”
天光已经大亮。吴邪睡意朦胧地接起一个电话。
“天真!出大事儿了!”
吴邪闭了闭眼,换只手拿手机:“说事。”
“成家台的荆国墓被人盗了!”
“哪伙人干的?”
“雇主不清楚,干活儿的有吴州那几个小子,还有些歪瓜裂枣的,听说逃跑路线都计划好了,没想到冲出一辆车把他们的人拦下一半儿,吴州那几个好不容易跑了。拦车的人叫……叫什么生,雇他们的人正查他呢。”
“罗浮生?”吴邪猛然想起这个名字。
“哦,你知道了。”
吴邪略一思忖,感觉不对,他把手机拿下来正准备挂断,就听见另一头嚷嚷:“诶,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啊,盖房子盖上瘾了是不是,真当自己是建筑设计师了……”吴邪挂了电话。
他给沈巍打了过去:“沈巍,罗浮生这个人,你认识吗?”
沈巍心里一惊:“认识,怎么了?”
“他和成家台墓葬被盗有关系吗?”吴邪直截了当地问了。
“绝无关系。你这么快就知道了。”沈巍说的不是一个问句。
“有人在查他,”吴邪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那天在东江宾馆,他特意坐在我旁边,却对我的名字毫无反应,还一直盯着你看,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知道了,多谢。”
沈巍靠墙站在白教授病房门外,读了读对面墙上贴的营养膳食宣传,将心沉静下来,做好准备,敲门走了进去。
“老师,您醒了,休息得还好吗?”
白教授脸色发白,她痛心于最大的M1被破坏,又焦急想知道墓里的情况,后半夜一直没有睡好,现在神疲力乏,只想等身体检查的结果出来,离开医院。
“我没事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沈巍走近些,照顾白教授的研究员站起来把椅子让给他,拿着热水壶出去了。沈巍坐下,对白教授说:“事已至此,老师别太担心,我们尽了全力就好。”
白教授也知道无可奈何,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
沈巍转头向门口看了一眼,又对白教授说:“老师,调查盗掘这事的时候,一定会有人问起罗浮生的情况,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就说只知道是我的朋友,之前并不认识他。”
白教授脸现讶然之色:“我看这孩子人品不错,难道犯过什么……错?”
沈巍解释道:“不是的,老师,他不想被人知道他去过东江宾馆,我相信他。让老师为难,实在对不起。”
“我可以帮这个忙,不过事无不可对人言,沈巍,你不要太轻信了。”白教授对这个学生的能力十分看重,只是时常觉得他与人疏离,不易交心,没想到竟能为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开口求她相助。
“我明白,谢谢老师提点。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取一下您的化验报告。”
沈巍出了病房门,悬着的心落了下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他找到医生,却得了一个坏消息……
吴邪放下手机,他对吴州那一伙人有所了解,手段高超,却谨小慎微,想让他们在戒备森严的情况下去盗墓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人担保他们的安全。他思索了一阵,茫然没有头绪,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师哥,你方便吗,有个问题想请教。”
吴邪跟井然的团队暂住在一起,有时随他们一同讨论,倒也轻松自在。吴邪给井然开了门,他穿着一套浅色休闲西装,带着浑身的艺术气息立在门外,白墙金框红地毯,加上芝兰玉树般的井然,眼前的氛围既古典又浪漫、既现实又梦幻,让吴邪觉得这个“顾问”真不是自己该干的活儿。
“师哥……”井然手中拿着几张图纸,长驱直入走进吴邪的房间,在靠墙的长桌台边站定,显然已经轻车熟路,“我打算用这种斗拱,你看合不合适?”
吴邪假作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便点点头表示同意,井然露出成竹在胸的浅笑:“谢谢师哥。”
吴邪的脑仁儿抽了一下,他想不通井然为什么非要拉着他做顾问,明明自己一点忙都帮不上,但井然好像乐此不疲,每事必问。吴邪心里虽然奇怪,但看在比考古研究所高五倍的工资的面子上,他倒很乐意陪井然演戏。况且,他实在想弄清楚井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前几天,吴邪在吴山居发黄掉页的记事本上翻到了井然的电话号码——他现在没办法扣王盟的工资了,实属一大憾事,这个号码井然至今还在用,就是他留在吴邪手机里的那一个。吴邪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井然一直在等他打电话,可是从大学毕业到出国留学,再到回国工作,电话号始终不变,确乎不太寻常。
“井然,其实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你的建议,给了我很多灵感。”井然抢着说。
吴邪想说“我又不是缪斯”,到底忍住了,他在井然面前不自觉地收起了许多市井气。
“师哥,你看这个……”井然又换了一张图纸。吴邪无奈伸手去接:“好,我看看,艺术家……”
突然,吴邪的手机又响了,是沈巍。
“吴邪,你和井然在一起吗?”
吴邪瞥了一眼井然:“是。”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有关井然,先别让他听到。”
“好。”吴邪朝井然晃了晃手机,转过身向房间外走。井然站在原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淡去。
“你说吧。”吴邪掩上门。
“白老师的化验结果不太好,医生怀疑是重病,需要去龙城医院仔细检查。但是她暂时不想告诉井然,让我帮她保守秘密,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让井然知道。可我和井然并不相熟,所以问问你的想法。”
“秘密?呵……”吴邪的语气十分不屑,“有什么秘密能永远隐瞒住?”
沈巍那一头突然没了声音。
吴邪没注意这一点异常,自顾自地说:“井然凭什么被蒙在鼓里?”
“你想告诉他?”
“我告诉他。”吴邪肯定地说。
沈巍挂断电话,看着罗浮生狡黠的笑容,也忍不住笑了:“你出的好主意。”
罗浮生不住地笑,伤处感到有些痛了:“谁让你犹犹豫豫,这叫……叫……”
“祸水东引。”沈巍接道。他其实清楚,只要他找吴邪,吴邪一定会帮他。他乐意利用他与吴邪之间的默契,成全罗浮生的小把戏。
“对,我正是想说这个。”罗浮生坐起来,不再倚靠床头,刚刚他趁沈巍出去找白教授,睡了一会儿,精神恢复不少。
沈巍说:“老师一定知道是我透露的。”他探手摸了摸回来时拿的一杯热水,已经温下来,便递给了罗浮生。
“至少你不用亲自告诉井然。”
“老师为人一向要强,万一确诊了,不知道会怎样。”
罗浮生安慰沈巍道:“这个医院小,仪器设备都不齐全,也许是误诊,你先别担心了。”
沈巍摇头,说:“从报告单上看,误诊的几率很小。”
“医生说的?”
沈巍忽然露出苦笑:“我学过……我知道一点医学常识。”罗浮生信服地点点头。沈巍忽然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浮生,你怕不怕死?”
罗浮生不明白沈巍为什么有此一问,但是他觉出这不是一个玩笑。他把水杯放在床头边的柜子上,略微停顿了一下,再转回头时,脸上浮现出淡然的神气:“有些人的日子过了今天没明天,怕又有什么用?难道因为自己早晚会死,就不活了吗?”
沈巍有些惊异于罗浮生的“高论”,又问他:“假如你永远不会死,你又怕不怕?”
这问题如果是别人问,罗浮生可能会觉得荒唐,但由沈巍问来,他却坚信其中有深意,于是他认真思考起来:假如永远不会死,他究竟怕不怕?怕什么呢?罗浮生突然想起之前做的那个梦,自己的身体变作了吉金。假如不死是一动不动被埋在土里几百几千年,那对罗浮生来说,的确可怕。他的思考开始加深,接着他便想问沈巍,究竟“不会死”意味着怎样活?他有没有自由?受了伤会怎样?不死需要付出代价吗?罗浮生将疑问的眼光投向沈巍。沈巍却偏过头,躲开了。
“浮生,我和你开玩笑的。天亮了,我们回去吧,在这里你休息不好。”
罗浮生被打断了思考,但是无所谓,一个空中楼阁般的问题比不上迫在眉睫的现实——回民宿恐怕更难休息好。他面露难色:“不如,我还是在这休息吧?”沈巍还没回答,罗浮生又说,“其实我不累,我和你一起去看看现场吧?”
沈巍感到一丝疑惑,却在转瞬间就释然了,他一边站起身帮罗浮生拿外衣,一边建议道:“你去我和主任的房间休息怎么样?”
罗浮生的眼睛圆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