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化的隐喻

我始终忘不了历史课本上的“倒牛奶”。
工厂存在的意义在于为社会提供产品。旨在为社会提供牛奶的工厂,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牛奶价格),违背了工厂存在的目的本身。
这种矛盾似乎可以类比到其他领域:为民众利益而被拔擢或者选出的官员贪污腐化,搞裙带关系;为自己搞钱而把公司搞破产的经理人…
经济学家将这种现象归纳为“委托—代理问题”。那么,这个问题有解决的可能吗?
负反馈/惩罚机制是解方,但是惩罚亦需要人的操作——判定和执行。在政治领域,判定依赖的文本称为法律,执行的机构则是公检法。
正如我们在各种政治剧中看到或者眼见耳闻的,法律和执法机构常常无法忠实地履行自身责任——操纵立法、有法不依、选择性执法。
惩罚机制的执行者也是代理人,如果不遵守规则比遵守规则得到的更多,那么他就有与被监督对象合谋的可能。
只要代理人聪明到能够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无论他是人或机器,它的目标就不可能与委托人完全一致。因为达成委托人的目标,常常需要牺牲代理人的某些权益,起码是选择成本。
因此,将代理人的目标拆解为一个个步骤,这些步骤可以交由无自我意识的机器执行,似乎是终极解方。
但是,这个解方背后,有一个暗含的假设:代理人是全能的。他知晓达成目标的每个步骤,并且有实施每个步骤的能力。在农业社会这尚属困难:会种地的未必会纺棉,会写字的未必会耕田;到了工业社会,这更是天方夜谈。同样是代码,写python的未必看得懂写C的,懂电池的未必清楚轮子怎么转。
分工的日益细化使得全知全能日益不可能。因此需要代理的环节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多了。
就此,另一个吸引人的解方出现了——相互制约。你敢卖给我毒牛奶,我就卖给你毒大米,通过相互摧毁的威胁,以期各方照章办事。
但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构想却基本没有操作性。一则博弈的各方,和各方博弈的机制不甚明确。核武威慑,博弈的是国家,相互发射原子弹是博弈机制。但是卖毒牛奶的和卖毒大米的并不是明确的两个博弈主体,它们或许有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和利益联结,或者干脆就是同一个主体;即便它们真的壁垒分明,他们也缺乏博弈的场所和手段,我可以不喝牛奶、不吃大米,你能奈我何?
继续回到代理环节的讨论上。
代理环节增多了,代理人却未必增多。同一个主体掌握若干代理环节,多到一定地步,代理人的总数甚至可能不增反降。
这似乎是件好事情,代理人少了,“委托—代理”的风险似乎就小了。
绝不是的。代理人代理的环节越多,掌握的权力越大,得到的好处越多,它就越有可能违背委托人的意愿,倾向保有权力,而非优化自身。垄断企业便是如此,清朝也是。
工业化必然意味着分工,分工必然意味着代理的盛行,代理必然意味着“委托—代理”矛盾的频繁出现。工业化的目的是为了解放生产力,解放生产力是为了更多人的福祉。然而,如果遵从前面的逻辑,工业化或许让人“物理上”变得更好,却无疑使人更加分裂、更加惶恐。分裂是因为他的生活被各个代理人割裂,惶恐是因为每个代理人都可能伤害到他。
如果把这种心理体验算进去,每个人都好像得到了更多,却又好像没有。
食物原材料是否被重金属污染,食物包含的添加剂种类、剂量,饮料热量,是否有优惠券,优惠券什么情况下使用,周几哪家有活动,不同app和平台是否有优惠上的差异,这家店的负评有多少,是坐实了还是同行雇的水军,买卖盒的封口是否完整,这块肉到底是鸡身上的哪个部位… 单单是饮食一个环节,就有这许多事情值得在意。
频繁改换工作,频繁租房退房搬家拾掇房子;淘宝的购物订单不断累积,屋子日渐拥塞,以致开始走向断舍离;和老板、房东、室友、淘宝卖家、一同排队的人、旁边车道的司机、食堂的打饭阿姨甚至是男女朋友无穷尽地斗智斗勇……把这些放在工业化的背景下看,颇有些讽刺的意味。
一开始是为了得到更多,得到的过程代价太大,相形之下,得到的东西也变得索然无味。好像为了抢特价商品,凌晨就起了床,还在卖场和人大打出手,好容易抢到了,用过一两次发现“也就那样”,于是放在家里吃灰。所以,究竟得到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