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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炎之蜃气楼幕末篇 1 狮子疾驰 一 春日信三郎

2023-08-28 18:37 作者:RP册子酸梅汤  | 我要投稿

炎之蜃气楼幕末篇 第一卷 噬人如狮

作者:桑原水菜

插图:ほたか乱

翻译:kara

本译文仅供日语交流学习使用,不得用于任何商业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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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狮子疾驰


一 春日信三郎


那个人有一双很大的手。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宿体还是个孩子吧,才会觉得正值壮年的景虎的手大得出奇,并且无比温暖。

他那刻在眼角的笑纹显得格外亲切。而现在自己才明了,那是对人生感到疲惫不堪的人,偶然间才让他人窥见的一抹慈爱。

仅仅是肉体上的年龄差距,立场就会如此不同吗。被景虎抚摸着自己的头,活了三百年,这还是第一次。

直江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景虎的孩子。

感受到父亲的气息,想要心无旁骛地投入他的怀抱。的确,景虎早已不算是个年轻人。三百年的岁月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身影显得无比晦暗。

——见到还是个孩子的你真是不可思议啊,让人觉得仿佛在亲眼目睹轮回转生一样。

一路走下来,彼此间的关系并非顺遂。憎恨有之,信任亦有之。

如今就这样仰望着庇护者般的景虎,直江用天真无邪的声音回敬道。

——您为什么来找我。

提出疑问的舌头还不能够像成年人那样灵活。

景虎只是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进行换生的人都会觉得这其实是件令人困扰的事吧。

把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灵魂塞进刚出生的娇弱肉体里,实在是一种奇怪的行为。随着年龄的增长,精神如何才能弥补与肉体的新鲜感之间的不协调呢。

如果只是说精神的话,自己也已经老了。

但是,如果从婴儿身上重新开始,就会回到孩子的心情上,这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心是没有形状的吗。容易被容器的存在方式所影响吗。连自己的心这种东西的真面目,直江都不知道。

就这样以孩子的视线,仰望三百岁的老人。

如果以放空的心情去看待的话,似乎就能够理解了。

啊,这个人果然还是打算接受终结的。

接下来的“死亡” ,将会是最后的“死亡”。

他说,他是来跟自己告别的。

看着自己的细小的手掌。这双年幼的手被赋予了让他人换生的力量。只要自己愿意的话,完全可以使出浑身解数,把景虎换生到下一个肉体里去。

自己掌握着那个人的“下一次”。仅凭自己一个人的意志,就可以将景虎从安详的“终焉”带回残酷的“生”。

直江望着融入夕阳中的那离去的背影,心里纠结起来。

就这样让他离开吗。如果就这样让他走的话,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如果要叫住他,就是现在。

以自己这年幼的肉体,完全可以以依附父母的孩子般的心无旁骛去追赶景虎。现在的话,以这幼小的身体,应该可以抛开一切,粉碎一切糅杂在身体里的阻碍。

景虎应该也会以回应子女的想法来回应自己。

但是直江做不到。

像个孩子似的想要追上去,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觉得景虎那苍老的背影实在是太过虚无了。

如果以孩子的纯真之心去靠近,他就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自己实在太过害怕,甚至都不敢出声叫住他。

眼前出现的,是宛如蜻蜓一样脆弱的灵魂。

那恐怕是会被自己的想法所击溃,被那样的想法所带来的力量所破坏之物。

所以直江不敢去碰触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对方离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长的影子从自己的脚边远去。

为什么不叫住他。为什么那个时候让他走呢。

我能够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难道只有目送他离去,才能够拯救他吗……)

被自己的无力感蒙蔽了双眼。仿佛是日益膨胀的空虚感在让这个肉体不断成长一样。在这个身体里循环的血是名为虚无的液体。

一切都太久了。

三百年来,人的心不再是为了生存而存在的。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空虚,即使时代正在被动荡的浪潮所冲刷。

我们的灵魂已经疲惫不堪。



裹以新绿的京都,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华丽。

东山三十六峰上嫩叶繁茂,终于褪去春寒。被清爽阳光包围的鸭川河滩上,鸟儿叽叽喳喳地骚动不已。不时有鱼儿猛地跃出波光粼粼的水面。

架与其上的三条大桥今天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长途跋涉的旅人们停下脚步,透过栏杆眺望掩身在新绿中的八坂塔。

阳光明媚的这片土地上,哪里看起来像是不久前还因为攘夷志士们的天诛骚动而血洗过的地方呢。王城之地终于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恢复了平静。

然而,这只不过是火种钻进了地下而已。

在地底,灼热的泥浆不停地翻涌着。

“京都的绿色对我们来说太过刺眼了。”

在栏杆旁喃喃自语的,是一个用斗笠的阴影遮住双眼的浪人。

“哪怕是和故乡一样的新绿,但绿色的感觉却不一样。为什么会有如此光鲜艳丽的颜色呢?”

“是啊。”

“你出身的相州怎样了?”

他回头看着年轻的浪人,而对方露出暧昧的微笑回答。

“……箱根山的绿色虽然气势汹汹,却没有这么鲜艳。大高老师。”

“嗯。就连草木都和王城之地有着天壤之别。”

说罢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被称为大高的眼神冷漠的男人,说话中带着些许播州口音。即使想要隐藏这个特点,一旦松懈下来,家乡的口音就会流露出来。“不好不好!”大高拍了拍棱角分明的脸颊。

“在现在的京都,说家乡话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搞不好新选组会在哪里支棱着耳朵偷听呢。”

“您这么在意他们吗?”

“逃出江户的时候,我还扮成了和尚的样子呢。自从被幕府逐出家门之后,我就学会了小心谨慎一点……喂喂,别用老师来称呼我了。”

他年过四十,下巴棱角分明,眼睛却很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年轻的浪人看到他一笑右脸上就会露出酒窝,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高又次郎。

他是从播州林田藩脱藩成为活动家的尊攘志士。

“话说回来,春日。”

大高喊着年轻浪士的名字,沿着河边的小路走去。

“你的剑法可真高明,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是哪家流派的?”

“流派的话——是没有的。”

“什么?没有?那你是在哪学的剑术?”

“家乡村落里的镇守神社也是剑道训练场。除了每三月一次有神道无念流的老师来指导之外,就只是由附近的年长者来当老师。虽然后来,我在江户尝试拜过几次师,不过都觉得不适合自己,最后便只能自成一派了。”

年轻的浪士名叫春日信三郎。

大约一个月前,大高被新选组追杀之时,春日曾出手相助。之后被他看中了身手,成为了他的保镖。虽然春日看起来还很年轻,其实已经年过三十,不过还是比大高要年轻得多了。他中等身材,常年挥刀而锻炼出来的手臂如同柔韧的钢铁一般。虽说相貌上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却有着一对清冷淡漠的眼瞳,看来是经历颇多的样子。春日作为攘夷志士之一进入京都,据说曾经参与过对公务要人的天诛。

“听说大高老师学的是甲州流军学。”

“是啊。我从小就被迫学习军学,甚至比读书开始得还要早。作为制甲师,必须懂得战事。不过那些知识里面学过的最有趣的是西洋炮术。”

身为尊攘志士的大高口中竟然冒出西洋炮术之类,信三郎不禁大吃一惊。一问之下才知道,关于西洋的知识他也学习过一些。

“要了解你的敌人哦,春日君。而且很明显的,西洋炮术确实不错。虽然不知道我所制作的皮甲能与他们抗衡到什么程度,但如果要实行攘夷的话,就必须具备与他们同等甚至更强的力量。我和那些鲁莽的攘夷论者不一样,我了解自己的敌人。”

信三郎沉默不语。大高回过头来说: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是个有趣的男人。他和你年龄相仿,你们应该很合得来。”



从木屋町往里走几条路的地方,有一家挂着“丹虎”灯笼的客栈。

大高所说的“想让你见的男人”就住在那家客栈里。

“哎呀,这……”

房间里有两个人。

“宫部先生来也来这里了吗?”

“是啊。听说重助回来了。”

“我来介绍一下,春日君。”

大高说。

“这位是宫部鼎藏先生。”

“宫部……是那位肥后勤王党的宫部大人吗?”

“嗯,没错。还有,这位是松田重助君,也同样来自肥后熊本。”

听到这样的介绍,年轻人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是一个眉毛粗壮,让人联想到九州男儿,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的男人。信三郎看着他,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讶异。

(松田重助……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这位是我上次提到的担任保镖的春日信三郎君。他可是个武艺高超的剑客哦。一眨眼就杀死了三匹壬生狼(新选组)呢。”

“哦哦,那可真是太可靠了。你的本事和桂比起来,谁更厉害呢?”

“出门的时候,无论去到哪里,我都会保护好您的。”

“太感谢了。你能来参加今晚的会议吗,大高?”

“嗯。当然。我要先回趟家,傍晚再来这里。”

以“四国屋丹虎”为首的三条一带的客栈中,有数家都在藏匿着潜伏中的尊攘志士。自从去年八月十八日的政变以来,这些尊攘志士似乎已经从京都的舞台上消失了一般。他们虽然潜入地下,但至今仍在虎视眈眈地活动着。这些客栈便成了志士们的藏身之处,好心的客栈主人们都在不惜一切代价协助他们。

简短的交谈过后,大高离开了客栈。信三郎也跟在后面。

“怎么了?总觉得你话不多。”

“感觉有些紧张罢了。说到宫部鼎藏大人,就连在肥后熊本的攘夷志士也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是勤王的重要人物。像我这样的无名志士竟然能见到他。”

“你在说什么啊?有尊攘之志的人,都是同志。你也堂堂正正地与他相处就好。”

“可是……”

信三郎欲言又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大高说。

“……不必在意他那样的态度。在那些高傲的志士之中,据说也有人看不起人斩,但没有人能在不弄脏手的情况下保护日本不受外夷侵害。在这种乱世中,你的刀是可靠的武器。挺起胸膛。你也是志士的一员。”

大高鼓励地说着,走在前面。

信三郎转头望向丹虎的二楼。

(宮部鼎蔵、松田重助……)

闪耀着暗色光辉的瓦屋顶上,天空蓝得令人炫目。



按照白天的约定,晚上大高等潜伏志士聚集在一起举行了会议。

大高虽然对信三郎说“你也一起进来吧”,但他还是拒绝了,没有一同入席。

“我只是个保镖,会在楼下守着的。”

事实上,这一带被新选组和见回组盯得很紧。好在客栈老板对勤王志士很有好感,即使举行聚会,也不会向外界透露,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即便如此,最近在京都还是必须格外小心。大高被他的担忧所打动。“这样啊”他用信赖的眼神看着信三郎,“那就拜托你了。”

日头西落,街上一片漆黑。志士们等待着夜幕降临,悄悄地聚集在一起。在楼下戒备的信三郎在众人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不是长州的吉田稔麿吗?)

那是一个谦虚而诚实的年轻人,听说才二十四岁,是长州屈指可数的俊才活动家。在吉田松阴的松下村塾,与久坂玄瑞、高杉晋作一同被称为三秀,松阴对他的评价也极高。

(他回到京都了吗?)

在这个时候长州藩的活动尤其困难。自从被萨摩、会津等公武合体派的政变赶下台以来,长州一直处于极其弱势的地位。勤王的志士们,作为不逞浪士成为官署的揭发对象,甚至成为了其中的典型。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有这么多大人物齐聚一堂。

(似乎是要发生什么了的样子。)

由于政变而一度离京的志士们,这几个月也逐渐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在这些志士当中,今天聚集在丹虎的这些人,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吧。

从举行会议的二楼房间可以感受到紧张的气氛。讨论越来越热烈,时不时还会传来怒吼声。当所有的讨论都结束后,便开始举办起小型的宴会。

侍女们一被叫来,便是宴会开始的信号。虽然不能说是盛大的酒宴,但或许与志士们一直处于潜伏中而淤积的忧郁有关吧,大家都喝得很尽兴。

“信三郎,你也来吧。”

大高过来叫他。虽然婉拒掉了,但还是被强行带进了客厅,在宴席的一角接过了酒杯。定睛一看,宫部鼎藏和吉田稔麿都在眼前,喝得一副豪迈的样子。

“别在意,喝吧喝吧。”

说着,松田重助搂住信三郎的肩膀,为他斟酒。他和宫部一样是肥后出身,跟宫部学的是兵学,可以说是师徒关系。

(松田重助。)

事实上,信三郎认识这个男子,不过是从带有画像的名册中看到的。他在江户是个著名的激进分子。甚至连官方都在通缉他,是个“名人”。

“真是的。被通缉了那么多次,竟然不乔装打扮就在京都里走动。都叫你改了那么多次名字了,重助,你这家伙!”

“到底该说是刚毅?还是傻瓜啊?”

“我是不会那么做的,宫部老师。”

松田耸了耸肩。

“我就算使用化名,也会立刻忘记,反而会引起怀疑,所以不能使用化名。一旦暴露了的话,逃走就好。”

“嗯,你的话,只要一开口,就会因为你的肥后腔而暴露吧。”

“哈哈哈!只有这个不能改啊。”

志士们经常在一起喝酒。不愧是一群能在官署眼皮子底下潜伏在京都的人,充满了胆识。只要聚在一起,就会对局势提出新的见解。他们是抱有着坚定决心的一群人。没过多久,便有人喊出来。

“那些萨奸!这份仇恨,总有一天会报复回来的!”

这是对赶走长州的萨摩等人的怨恨。有些人甚至流下了不甘的眼泪。

去年的政变,也可以说是萨摩、会津、土佐、越前藩等公武合体派的大藩对作为尊皇攘夷先锋官的长州抱有反感的一次痛苦的“惩罚”。然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勤王志士们因此而饱受折磨,他们将所有怨恨都转移到了萨摩和会津身上。

甚至还有人在木屐背面写下“萨贼会奸”等辱骂两藩的字眼加以践踏。

“不能让这样的人左右日本的未来。总之,长州将再次掌舵。让我们勤王的旗帜飘扬在这座王城上。是这样的吧,大家!”

哦!信三郎注视着这些挥舞着拳头的男人们。

他们拥有着炽热的灵魂。

“即使身在武藏荒郊野外,也要死守大和魂。”

突然有人朗声吟起一首歌,是长州的吉田稔麿。

“……这是松阴先生的辞世句。我的老师吉田松阴先生,在被斩首前曾说过,日本就拜托我们了。如今守护日本的是我们,不是幕府。只有心系我们国家的志士们炽热的大和魂,才能在外夷的威胁下守护这片土地。诸君,让我们一起战斗吧。不管经历了多少痛苦,我的心中一直寄托着松阴先生的意志,他依然活在我的心中。总有一天黎明会到来的。不,我们要亲手推翻幕府,让黑夜破晓。”

哇!在座的人们都沸腾了起来。

志士们炽热的夜晚,还在继续。



“这可真是没少喝啊。”

黎明时分,信三郎带着大高回到了他位于高濑川沿岸的家中。迎接他的,是河对岸的桝屋主人桝屋喜右卫门。

“宮部先生呢?”

“酒过三巡,留在丹虎了。”

“是吗?我现在就叫人准备茶点。”

大高现在租住的房子在这栋桝屋的对面。宫部等人也受到房东桝屋喜右卫门的关照。这间藏匿勤王志士的工具店,并非是一家普通的店铺。

店主本名古高俊太郎,是长州勤王活动家。

“对不起,信三郎。”

大高红着脸笑着说。不知不觉间,称呼也从姓氏变成了名字。“没什么。”信三郎答应一声,把肩上的大高放到家门口。

“大概是很久都没有这样恣意地喝醉了吧。连我也觉得很开心。”

“啊,是啊。总是藏身在暗处,只有借助酒精才能笑出来啊。”

不一会儿,家人起来了。大高咕咚一声,滚到里屋铺着的被褥上。

“……但是很快乐。我能体会到祖先的心情。如果和他们在一起,或许就能够实现勤王倒幕的道路。”

这是大高每次喝醉时都会引用的话。他的祖先是赤穗浪士之一,据说他是大高忠雄的子孙。

就像祖先杀入敌阵一样,自己也要成为倒幕的义士。

“嘲笑一个制甲师吗?但我不仅仅是个制甲师,是勤王的制甲师啊。只有我们才能保护这个国家。没错。‘即使身在京都的荒郊野外——’”

“‘也要死守大和魂’……吗?”

没有回答。大高已经睡着了。信三郎苦笑了一下之后便露出严肃的表情,盯着灯笼上细小的火苗。

(为了保护这个国家吗……)



就这样,信三郎作为大高又次郎等人的保镖,一边寄居在大高宅中,一边确保他们的人身安全。家人们似乎都习惯了志士的寄居,对信三郎也很好。起初他只是个保镖,但是大高看中了他的机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允许他出现在宴席中了。

即使在酒席上,他们对于国学和兵学的讨论也十分浓厚、魄力十足。信三郎见过许多只会像念佛一样高呼攘夷的口头上的志士,因此,他被眼前这些“真正的”志士震慑住了。光是在场,就会让人觉得热血沸腾。

(真是一群厉害的家伙。所谓的勤王志士,就是这些讲话如此铿锵有力的人吗。)

“结果萨摩等人想要做的,只能算是机会主义!公武合体,迎合幕府的幸存者什么的,脑子里只有自保而已!”

“他们想以我们长州为借口,掌握国家的船舵。如果让这样的人继续统治下去,这个国家将处于危险之中。首先应该打倒萨摩。征伐萨摩!”

“喂,等等,在这种事情上削减武力之前,应该还有要做的事吧。干点能让萨摩鼻青脸肿的大事。”

具体的对策,在宴席上是不提的。

干部们互相使着眼色,也就是说计划只在部分人之间秘密进行。

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桝屋对面的大高又次郎家里出现了一个男人。

带他来的,是吉田稔麿。

当那人悄悄出现在门口时,信三郎瞠目结舌。男人为了避人耳目而打扮成一名女性的样子,他取下头上的手帕,擦掉脸上的脂粉,露出一张凛然的男子汉面孔。

“我是桂小五郎。”

(桂……)

长州藩士桂小五郎。

他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

信三郎早就听说他好像潜伏在京都,但看到他本人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还是让他不禁在心中咋舌。

“好厉害的变装啊,桂先生。”

“如果不做到这种程度,在如今京都的街上无法走动。你们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过,你这样的花花公子扮成女装却很普通呢。哈哈哈。”

果然,信三郎心想。把目标锁定在大高他们身上是正确的。这是个巢穴,也是最大的发热源。潜伏志士中最为活跃的人都会聚集到这里。将这里定为目标没有错。

(大人物都聚集在这里。这次会面的意图中隐藏着怎样的宏大的计划呢?)

桂频频看着这边。“那位仁兄呢?”听到他以充满戒备的语气向大高问道,信三郎顿时僵住了。大高以他一贯的大方笑容解释道。

“是我们的保镖,叫春日信三郎。论剑术,他可不输给桂先生哦。”

桂迟迟没有解除警戒,一脸疑惑地投来不善的视线。

“你是什么流派的?”

“是、是我自己的流派。”

“什么?自己的流派?”

桂不敢相信地提高了声音。大高插话进来说。

“听说他曾经跟随过和桂先生一样的神道无念流的师傅。”

桂越发目不转睛地盯着信三郎。在作为门派传人的桂看来,他根本算不上是同门,更说不上是一流的高手,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十分可疑。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比试一下吧。”

“好的。”

桂的回答十分不逊。桂似乎是来向大高订购皮甲的。虽然现在没有乔装就无法在大街上行走,但他还是希望随时做好万一发生什么事的准备。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先让我来量尺寸吧。”

在测量盔甲的时候,他的盟友吉田稔麿正在阳光明媚的廊檐下注视着庭院里的枫树。昨天下过雨之后,绿叶变得更加鲜嫩了。

“我看了桝屋的仓库,在这个时代,竟然能够采购那么多武器火药。大高先生,在京都的正中央居然还有这么大的武器库,想必那些公家的人也想不到吧。”

“嗯,多谢夸奖。”

“如果晋作看到的话,一定会垂涎欲滴,恨不得从喉咙里伸出手来。”

对“晋作”这个名字有了反应而回应他的是桂。

“奇兵队吗?不是从武士,而是从百姓町人中召集兵力,这种做法实在很像晋作。”

(是指高杉晋作吗?)

信三郎再次屏住了呼吸。说起长州的高杉晋作,在这个京都也是名震一方的人物。长州藩最近得到将军家茂决心实行攘夷的承诺,血气方刚地对通过关门海峡的美英商船进行了暴烈的攻击。结果很快便遭到报复性回击,只好紧急组建军队迎战。就这样,高杉晋作率领的“奇兵队”成立了。不仅仅是武士,作为非战斗人员的百姓和町人也被卷入其中,成为了士兵。在当时看来,这是一支崭新且划时代的混合部队。

“晋作是个脑筋灵活的家伙,今后一定还会做出许多让我们吃惊的事来。要改变长州的,一定是那种家伙。”

听吉田稔麿这么一说,桂似乎有些不那么服气的样子。虽然他与高杉晋作是盟友,但和自己现在的境遇相比,晋作被视为英雄,他大概无法以坦率的心情来称赞他吧。

“不是灵活,而是破天荒吧。随心所欲就会被当成英雄,真是轻松啊,晋作。”

“……好啦好啦。”

大高又次郎进来劝解道。

“若有必要,我又次郎可随时赶赴长州,为奇兵队制造一些盔甲之物。”

“在那之前,我想在这个京都里才更需要吧。”

对于吉田稔麿的一番话,信三郎没有听漏。需要?在京都需要盔甲吗?

(这群人要发动战争吗?)

但是坐在檐廊上的吉田,看上去只是在享受着明媚的阳光。大高也很淡定,表情就像在为定制盛装而测量尺码一样。

只有桂表情严峻,这让信三郎颇为在意。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临走时,桂一直在盯着信三郎。

那种目光让他多少有些紧张,于是信三郎下定决心问道。

“……有什么事吗?”

这时,桂才回过神来。

“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吗?”

信三郎一脸诧异地回答说没有。桂总算承认是自己多心了。

“不,果然没有啊。因为我认识一个和你气质相似的女人。不不,我不是说你像个女人。我还以为是和你有血缘关系什么的——”

桂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信三郎。

“仔细看的话,长相也不是特别像。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真是不可思议。”

信三郎的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被对方警戒的感觉,似乎是自己杞人忧天了。知道对方只是觉得自己长得像认识的人,也就放松了警惕。

“听说你的剑术不输给大高先生,作为神道无念流的使用者,我也觉得有些心动。 虽然很想和你比试比试,但我们作为同伴肯定没办法认真交手。不过总有一天,我想至少找个机会和你用竹刀切磋一下。”

“荣幸之至。”

“下次再见。”

说着,桂又戴上手帕,小心翼翼地环视街道,消失在夜色中。真了不起啊。一旦乔装打扮起来,连行为举止都表现得像个女人。信三郎佩服得五体投地,大高在一旁说道。

“起兵时,你的战斗力和桂先生并驾齐驱。春日,我很仰仗你哦。”

(——“起兵”吗?)

信三郎的内心激荡起来。

(这些人果然……)



数日後、木屋町。四国屋丹虎。

一位女性站在灯笼前,抬头看向客栈的二楼。

从她站立的姿态来看,似乎是一位流浪的三味线演奏者。但是与京妓相比,总有一种不同的氛围。即使只是脸上的妆容,比起京都那轻盈柔和的风格,能够让人感受到气势十足。

“丹虎……就是这里。”

这名女性的名字叫阿茑。

有同伴托她将信转交给桂,她听说桂在这里便一路打听着找了过来。据说最近三条一带经常举行同伴们的聚会,桂似乎也经常顺道过来,借此与同伴们保持着联络。

(不好!)

就在这时,路过一群正在巡逻新选组的队士。如同赤穗浪士那样染着统一纹样的队服,无论走在哪里都很显眼,倒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再好不过。人斩壬生狼这是为了为了炫耀吧,阿茑痛苦地想着,尽力压抑住自己的杀气。因为是流浪的三味线演奏者,即使在夜晚的街上徘徊也不会被叫住,但还是会感到紧张。

最重要的是,桂他们在这里,如果被他们发现就糟了。

(走远了。)

阿茑,也就是柿崎晴家,目送他们离开后,便闪身钻进了丹虎的大门。

同伴们好像在楼上。似乎客栈老板已经被知会过,听阿茑报上自己的名字之后便十分爽快地就让她上了二楼。那里正在举行一个小型的宴会。

晴家一出现,在座的人顿时吓了一跳,但马上又被桂安抚下来。

“是我的同伴,叫茑。”

“这可真是一位多么美丽的同志啊!”

对于那些因为潜伏生活而完全远离了那些有着艺伎们的华丽场所的志士们来说,阿茑的身影只会让他们觉得美得目眩。

“桂大人,这是青木大人寄来的信。”

说着,晴家将交给他的东西递了过去。下一瞬间,她的余光扫到一名男性的身影,不禁吓了一跳。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混在志士们中间。

(在那里的是……)

视线的前方,是信三郎。

(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时,信三郎唰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去下面看看,希望阿茑小姐没有被新选组跟踪。”

信三郎穿过僵在原地的晴家身边,来到楼下。



“等等,等等!”

信三郎正在巷子里等着走出客栈的晴家。他并没有逃走,而是伫立在黑暗中等待着晴家的到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穿过泥泞的巷子,晴家厉声叫出他的名字。

“你在这里做什么,景虎!”

信三郎的眼神变得冷淡,回望着晴家。

春日信三郎是个化名。

他还有这个化名之前所用的名字,但晴家并不知道。她所知道的是“原名”。

上杉景虎又恢复了黯淡的眼神,在泥泞的小巷里与晴家对视。

“你想要干什么?”

“已经为时已晚了。”

奉大久保忠宽(后改名一翁)的密令行动的景虎,之所以会出现在志士的聚会上,理由只有一个——调查潜伏中的志士的动向。这种事晴家马上就察觉到了,所以她的身体止不住地打起颤来。

“天哪……”

两个月前,他们在人斩JINGHU事件中重逢。如果没有那次重逢,晴家一定也不会意识到在这里的“春日信三郎”竟然就是景虎,但他们现在知道彼此的长相了。对于景虎来说,在此与晴家重逢,是日后的麻烦之源。

晴家是勤王派的人。

而景虎则是幕府方。

怎么办?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彼此都陷入了沉思,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状况。

(不能视而不见……可是……)

晴家是勤王志士。而景虎则是她三百年来一直忠心耿耿为之效忠的主人。话虽如此,他现在却是坚定的佐幕派。景虎是站在幕府那一边的。毫无疑问,他是晴家等人想要打倒的幕府的爪牙。自己现在的同伴会因为景虎而陷入危机。

“……从这里消失吧。景虎。”

晴家竭尽全力地诉说着。

“拜托。今晚的事就当作没看见。我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马上从他们面前消失。否则,我必须告诉桂先生他们,你是幕府的密探。”

景虎的眼神阴沉而冷漠。

“什么也别说。离开这里,景虎。”

晴家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些话。然而景虎依旧沉默不语。

他的眼神阴郁。

“……离开就行了吗?”

说罢,他淡淡一笑。

“不告诉桂他们,所以什么都不说地让我走。简直天真得不像个勤王派的人啊。你可能觉得自己是在对以前的主人尽义务,但你不会认为我来到这里之后,什么都没有做过吧。”

景虎已经在大高又次郎身边,掌握了潜伏志士们交换的种种情报。他还掌握着吉田稔麿、宫部鼎藏等大人物的藏身处。晴家的脸僵住了。

“你这是在挑衅吗?”

“……”

“的确,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绝对不会包庇幕府的密探。但就因为是你啊。难道说要我对你动手吗?那种事我根本做不到啊。”

“如果做不到,那就太好了。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真面目,我也不能就这样把你还给桂他们。”

晴家看到景虎的大拇指放在了鲤口上,顿时脸色煞白,身子越发僵硬。如果景虎正在执行密探的任务,自然不会放过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晴家。

“要走的人是你。晴家。”

“……”

“立刻离开京都!”

“如果我不走,你会杀了我吗?”

这次不再是“人斩JINGHU”,而是货真价实的“上杉景虎”。

这样的景虎,这次为了灭口,居然想置晴家于死地。

“骗人的吧。不要这样,这不是真的。”

“你是勤王派的。”

景虎说道。毕竟是无法相容的两方。景虎逼迫着她,做出选择吧。

“等等,景虎。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他们不是无法无天的浪人。我真的很担心我的国家。长州的人都是一群直率的家伙。错的是那些在佐幕和勤王之间摇摆不定,大肆宣扬什么公武合体。是他们以把藩国引向错误方向为由,把主张攘夷的志士们一个接一个处死!你会成为那种人的一员也太奇怪了!”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你讨论国事。”

景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郁的苦笑,说道。

“你知道有多少官署的人因为这些正直的人被杀了吗?”

“……嘶。”

“天诛也不是杀人的借口。而且不巧的是,我对国事毫无兴趣。攘夷、勤王、倒幕,都只是用来狩猎的借口。”

“你也和新选组一样吗?我看错你了,景虎。我还以为你是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事物的人呢。”

景虎唇边刻着越发阴沉的微笑,说道。

“越来越会说话了嘛,柿崎晴家。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事物……?已经作为狩猎怨灵的猎犬活了三百年,竟然还要思考生存的理由吗?”

“!”

“你以为自己是谁?别自以为是了,死人!”

一声大喝,晴家顿时僵住了。景虎左手的拇指已将刀刃自鲤口推出。

“回答我,晴家。你要抓住我吗?抓住勤王的不逞浪士们吗?”

被这么一问,晴家更加动弹不得。曾经有一次,比起主君景虎,晴家选择了自己的爱人,这件事让她倍感愧疚。让晴家做出选择,这句话让她的心像被吓坏的幼鼠一样僵住了。作为主人的景虎的咒缚,比晴家自己意识到的还要根深蒂固。

是啊,我是死人,不该生存在此处的死人。

(但是,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的吗?)

与谦信失去音信已有多年。这种看不到尽头,也没有报酬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呢。你只是想把你那挥之不去的徒劳感也强加给我罢了。我找到了,感受到了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你应该也觉得,被消灭怨灵这种使命束缚太奇怪了,是时候该自由了,不是吗?

事到如今你还要跟我争论吗?明明比任何人都明白,只要换生,人就不再是死人了。

提起过去的戒律,景虎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自己与景虎之间的羁绊比血缘还要深厚,自己怎么可能背叛呢。但是如果现在忽视景虎的存在,这次同伴的安全就岌岌可危了。

(我找到了的。为了保护这个国家——为了我所相信的正义而活着。)

“做出选择吧,晴家!”

景虎手扶鲤口,踏着脚下的泥泞向这边走来。晴家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不选,我来替你做出选择。”

唰的一声,他拔出了刀。黑暗中闪耀着惨白色辉光的刀刃令晴家的心脏为之冻结。

“拔刀!”

“啊……啊……不要!”

就在晴家把手放在三味线的琴柄上的一瞬间,景虎猛然动了起来。

惨叫声响彻夜晚的小巷。


[翻译]炎之蜃气楼幕末篇 1 狮子疾驰 一 春日信三郎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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