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生|无疆6
天空净极了,偶尔划过一只安然的飞鸟,这景象似乎亘古长存。一缕清淡的风,拂过树梢,又拂过井然的影子。他若无所觉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们,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故事,期待着眷顾与悲悯。
“井然!”吴邪快步走到他身边。吴州这家医院,吴邪之前是来熟了的,因此,接到井然的电话,便推荐给了他。只是没想到,白教授的检查结果更加不如人意。
“师哥。”井然抬起头,看看吴邪,算是招呼。短短半个月,他的脸颊消瘦了许多,平白生出些柔弱之感。
吴邪挨着井然坐在长椅上,侧头看看他的脸,井然低着头,眼眸下垂,盯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做着一些无意识的细微动作。吴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好像看到了当年在学校树林里独自发呆的井然,破碎的阳光在他周身形成一幕巨网,他既不挣扎,也不妥协,只是静静地抵抗着。
吴邪向前方的住院楼望去,路上匆匆走过几个护士,他终于说话了:“这家医院很专业,环境也好,适合养病。”
“嗯,谢谢师哥,”井然勉强笑了笑,“医生说,我妈最多还有一年。”
吴邪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井然也望向那栋住院楼,看了片刻,他突然说:“师哥,你说建筑能几百年、几千年地存在,人为什么不能呢?”
吴邪眉头一皱,他心里对这种问题产生了应激似的排斥,他盯住井然的侧脸,慢慢答道:“可是,像你这样的艺术家,一定是流芳百世的。”
井然发出一声笑。他收回视线,问吴邪:“你的病完全好了吗?
吴邪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有些奇遇,才会好起来,不过……还是要配合医生治疗。”
井然歪头看着吴邪的眼睛,似乎在里面寻找确定的答案,他眉头微微一挑,说:“无论如何,我都会治好我妈。”
地面上凭空掀起一股风,吹动了两人的头发,井然的长发稍稍遮住了他的脸,他没有拨开,只是闭上了眼睛。
沈巍上完课,已近中午,他走到食堂,挑了个显眼的档口,买了一份生煎。走进小区,进了单元门,沈巍迅速上楼,打开门锁,把刚要出声的罗浮生推了回去。
“别说话,有人跟着我。”沈巍压低声音说。门关上了,罗浮生和他一齐贴近门缝,听外面的动静。罗浮生脑后的一撮头发翘起来,刚好扫在沈巍的鼻尖上。
罗浮生离开门,对沈巍说:“好像没什么声音。”
“是吗?”
“不是吗?”罗浮生不确定地问,“你听到什么了?”
沈巍反应过来:“没听到什么,我以为你会听到什么。”
“我什么都没听到。”罗浮生觉得有些怪。
“我买了生煎……有人跟着我,所以只买了一份,你先吃,我去做饭。”沈巍话音刚落,便闪身进了厨房。生煎被他搁在门口的小柜子上。
罗浮生提起生煎,用另一只手托住,还是热的。他坐到书桌边,打开袋子,发现没有筷子。厨房里,沈巍正在擦手,只能看到背影。罗浮生站起来,踌躇片刻,又坐下,徒手拈起一只生煎,塞进嘴里。
不知不觉吃了一半,罗浮生停下来,右手沾了油,支在桌子上。沈巍开始炒菜,厨房的玻璃门关得严实,以防屋内沾染油烟,香味和噪音都淡淡的,像一个家里应该有的味道。
这段日子,罗浮生的心中无比满足,沈巍允许他把玩家里任何物件,以及每一本书。书架上摆了三百多本书,上天入地,古往今来,但凡罗浮生听说过的学科,都有理论书籍列在上头。其中一些纸张已经发黄变脆,默然执守着作为书的尊严,叫人不敢亵渎。更多的是年份很新的著作,展示着某一学科最近的成果。然而这些书无一例外地鲜少有沈巍的字迹。沈巍说,书只是载体,死守无益,不如看过之后,分享出去。罗浮生大为赞同,他翻了几本,发现有些旧书封底写有“巍”字——和他在民宿时看到的那本一样,不过年代各异,作者也不同,看不出有什么关联。问沈巍缘故,他只说有些特别。罗浮生翻来检去,竟又发现一本《吉金兵器分域研究》,封底也标着“巍”,罗浮生心想,这是沈巍自己写的书,自然属于特别的。
沈巍因为还有工作,去过几趟办公室,他把一些书和资料搬回家里看,以免罗浮生一个人在家无聊。沈巍翻资料看论文,罗浮生就在一旁琢磨沈巍家中的东西,在他看来都新奇有趣。比如,沈巍书架上有一只小木箱,里面装了许多钱币,多数是吉金材质的,有贝壳形的,有铲子形的,有小刀形的,长的、扁的、圆的,还铸着字,金银铜币也不少,纹饰繁杂。沈巍给他略讲了一下钱币史,罗浮生足足看了大半日。再如,书桌柜子里收着沈巍写字、画画的纸,罗浮生把它们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看。沈巍写字不拘一格,有些是不认得的,但画都看得懂。他喜欢画风景,水墨的淡然悠远,素描的栩栩如生。在罗浮生的一再央求下,沈巍提笔给他画了一幅肖像,他喜不自胜,将画和紫玉摆在一处。
罗浮生每天睡醒之后,就等着沈巍做饭,吃饱了看看沈巍的收藏,到了晚上,再接着睡觉,连噩梦都减少了。罗浮生从来不知道,一天竟能这样完整,太阳从东挪到西,银河从暗变为亮,原来天上有那么多星宿、那么多传说。沈巍给他讲天南海北的典故,信手拈来,让他依稀回忆起爸爸给他讲的故事。日子就像拴在海边的船,远离游荡的风险,随着波涛起伏,既不太热闹,也不太凄清。
在洪家,他究竟算不算有个家呢?罗浮生忽然这样想,他甩了一下头,好像犯了什么错一样,又捏起一只生煎,放在嘴里嚼着。
沈巍炒好了菜,推开玻璃门,叫罗浮生再吃些,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那没发生的事情如同一片月光投进池塘,塘边开着花,风一吹,全都散了。
井然送走了吴邪,回到白教授的病房。白教授病床上支了一张小桌子,她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正思索着什么。
“妈,您怎么又看电脑,真不该让您带着。”
白教授从善如流,乖乖合上电脑,说:“儿子啊,咱们早点出院吧,好吗?”
“不行,还有几项检查要等结果,这几天您也得输液,暂时不能出院。”井然态度坚决。
白教授表情淡了下来,她略一转念,又说:“那你把妈妈的手机拿来。”
井然转身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柜子里取出了白教授的手机,他把手机递过去,说:“妈,您总看手机,休息不好。我已经帮您请过假了,不许再想工作的事了。”
“好好好,都听儿子的啊。”白教授笑眯眯地说,她好像并不十分关心自己的病情。
井然无奈,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白教授戴上眼镜用手机打字,她的表情是如水般的温柔慈爱,可是井然却分明感到她眼底有疯狂的火焰正在跳动。井然皱眉,他知道母亲一向以工作为先,可这种状态,他从没见过。井然倾身向前,手肘撑在腿上,偏头去看白教授的手机,她正在编辑信息,联系人显示的是沈巍。
沈巍放下手机,走到卧室门口,罗浮生趴在窗口往楼下看,六层楼的距离已经不太容易判断行人的身份了,但奇怪的是,小孩子的尖叫声依然清晰可闻。罗浮生按了按耳朵,后撤一步,他一转身,差点撞到沈巍。
“浮生,白老师住院了,我要去吴州一趟,这几天,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沈巍满脸的不放心。
罗浮生赶紧点头,说:“我当然可以,我又不是小孩子。只是你自己要小心。”
沈巍笑了。他拿上一个背包出了门,从学校带回来几本书,还买了一些食物,嘱咐罗浮生做饭要注意安全。然后乘夜赶路,天快亮时,到了吴山居。
吴邪被敲门声惊醒,他趿拉着拖鞋晃悠到门口,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会是沈巍。
给沈巍开了门,吴邪刚刚转身要往回走,忽然“咦”了一声,惺忪睡眼立即变得锐利,朝外面望去,片刻后,他“嘭”地一声甩上了门。
“有人跟踪你。”吴邪挑着眉对沈巍说。
“我知道,”沈巍微微点头,看看吴邪,“也许之后不会再跟了。”
吴邪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拍了拍沈巍的肩:“你是真拿我当护身符啊。找我什么事?”
“人皮面具,能给我做一个吗?”
吴邪站住,眼睛很尖利地打量沈巍,忽然一歪头:“你那个小朋友,在你家?”
沈巍没有否认。
吴邪摆摆手,继续往屋内走:“需要他脸上各部位的尺寸,本人不在做不出来。”
“我都知道。”沈巍肯定地说。
吴邪又站住了:“你手上那点功夫,全用在他身上了,”说着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又接着数落沈巍,“哎,以前是相机不行,才用手绘图,现在拍照都是高清,你下这死功夫练什么画画——喂?别睡了,有事……”
吴邪走到一边去打电话,沈巍依然摆着一副虚心的样子,静静立着。吴邪打完电话回来,让他把罗浮生脸部的相关数据发过去,又给他简单收拾了一个房间。安顿好沈巍后,吴邪打着哈欠说:“我和你一起去医院吧。”
“好。”
上午,天色忽然变了,云层阴恻恻地压在低空,地面上仿佛起了一层雾,流动在街道和树木之间,光线暗淡模糊了许多。
白教授的病房是一个单间,她吃着一盘切好的水果,电脑依然亮着。井然坐在窗边,望了望遮天蔽日的云翳,叹了一口气,他状似无意地说:“妈,您还记得白昊天吗?”
白教授点鼠标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不记得,我和白家没有关系了。”白教授的声音不大,却在病房里回荡起来。
井然轻轻低头,看向医院的大门,有两个身影,他很熟悉。
沈巍提着水果和鲜花,进了病房,寒暄之后,把白教授让他带的几本书放在了桌子上。井然一见,无可奈何地看了白教授一眼。
吴邪将井然叫了出去。
病房里,沈巍坐在椅子上,白教授翻开一本《昭王卜筮祝辞》。沈巍目光沉郁地问:“老师,您怎么突然对昭王的文献材料感兴趣了?”
白教授嘴角勾了一下,马上又平静下来,极力解释道:“井然这孩子,不让我出院,还不让我看电脑,在这住着实在无聊。这不是,新出的书,我还没看,刚好想起来学院图书室买了。本来想让你寄过来的,这么远不能让你跑,你看看,你还亲自送过来了。”
沈巍微笑着:“老师太客气了,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来看您是应该的。”
白教授亲切地笑着,显然是很开心,便又给沈巍透露了一个消息:“成家台一号墓已经揭开了,积水墓,出了很多竹简,保存很好,但是没有骨骸,不太平常。目前还要保密,千万别再说出去了。”
沈巍一凛,表情僵住了,马上又随着白教授的情绪笑着点了点头。
吴邪拉着井然走到走廊边,拿出一瓶药递给井然,说:“这是我朋友给我的,对白教授的病有些作用,不过现在还不能吃,你先拿着,里面有说明。”
井然表情凝重起来,迟迟没有接过。
“井然,拿着吧。”
井然深吸一口气,收起了药瓶:“谢谢……”
吴邪抬步刚要走,井然开口说:“师哥,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想联系白昊天。”
“什么?”吴邪无比惊讶,他霎时明白过来,井然的母亲,姓白……“白教授也是白家的人?”
“嗯,我妈年轻的时候,因为一些事和白家决裂了,前几年,白昊天来找过我妈,但是不欢而散,”井然的睫毛扇动了一瞬,“现在的情况,我想……毕竟是亲人……”
吴邪心中一软,几乎就要答应,但话到嘴边,又转了调子:“我会和她说的,你先照顾白教授吧。”
井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眉头依然蹙着。
天将晚了,罗浮生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站起坐下,百无聊赖。沈巍已经走了一天,他吃了两顿包装食品,无滋无味,心中大不满足。可是每次站在炉灶边,他就觉得手足无措,过去的二十几年,他从没探究过桌上的饭菜是从何而来。现在他肚子又饿了起来,走到书桌旁,瘫在椅子上,仰头望着书架,期待吸收一点精神食粮。
看着看着,他的视线逐渐聚焦在其中一本书上——《伯阳子集注》。罗浮生霍地起身,抽出了这本书。是一本半新不旧的书,封面极朴素,淡绿色花纹,竖写了书名,封底没有“巍”字徽记。罗浮生从中翻开,内页也是竖排版的,看起来颇费眼力。他连续翻了十几页,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就要放下的时候,忽然发现一道红色划线,罗浮生赶紧停下,去看标记了什么内容。
“圣人不仁,以百姓……”这句话很熟悉,罗浮生转着眼球,努力回想,在什么地方听过呢?是沈巍说的吗?沈巍……罗浮生的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一个学生提到这句话,罗浮生在车上问了沈巍,沈巍说,他把这句话加进了朋友书里。
罗浮生翻到封面去看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出版时间是三十年前,沈巍那时才几岁,罗浮生十分惊诧,莫非自己记错了?他合上书坐下,心里依然觉得不痛快。于是又拿起书,翻来覆去地看,想回忆起什么。他用指腹摸着手写体的书名,嘴里念叨着“伯阳子……”罗浮生猛然站起来,把书扣在桌上,从木箱子里取出那卷昭王写的竹简《伯阳子》,全部展开,比对着书中“圣人不仁”一句出现的大概位置,去竹简中找。
竹简上的字与通行文字差别很大,但基本结构一致,一些笔画少的字,勉强也能认出,再加上罗浮生记得小时候父亲教给他的字,可以对号入座。只不过在几千个字里寻找不知是否存在的四个字,还是如大海捞针。罗浮生也顾不上饥饿了,他总是有一股执拗的劲头,非要挑战自己不可。
所幸流传于世的《伯阳子》未经窜改,只是顺序有些混乱,罗浮生找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发现了“圣人不仁”四个字。他满意地吁了一口气,心里顿时畅快了。可是,一个诡异的问题忽然蹦出来——《伯阳子》的作者难道不是伯阳子吗?
罗浮生赶紧又去翻书,看了序言,他终于搞清楚什么叫“集注”,作者把注解梳理到一起,原文仍是伯阳子写的,这岂不是说明,至晚在昭王时期,“圣人不仁”这句话已经出现在《伯阳子》当中了吗?然而沈巍的朋友还能是伯阳子吗?
罗浮生自嘲地笑了一声,他的脑子一抽一抽地疼,刚刚他凑近竹简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看,眼睛本就不舒服,再加上饥饿,更使他觉得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他只好放下这件事,找出零食随便吃了几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凌晨,天空是稀薄的铁灰色。罗浮生从一个惊惧的梦中醒来,坐了好一会儿,僵硬的肌肉才放松下来,他捋了一把汗涔涔的额头,伸手去开灯,却想起盯梢的人有可能还在外面,骂骂咧咧地缩回手,又躺了回去。罗浮生摸到手机,亮光眩了他的眼睛,他皱起眉眼,看到一条未读信息,是罗诚发来的:“哥,大小姐回来了。”
洪澜?罗浮生的表情顿时舒展开,澜澜回来,义父身边总算有人陪着了。心头大石瞬间落地,激起一阵烟尘,迷蒙地在罗浮生眼前浮动,烟尘之后,一头疲惫的小兽颤抖地呜咽着,然而罗浮生已经安心地睡了。
沈巍从吴州一路回到龙城,再没有人跟着他,小区里盯梢的人也都撤了。他不慌不忙地上了楼,到了家门口,闻到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沈巍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开了门。
罗浮生弯腰站在厨房门口,咳得涕泗横流。厨房内一片狼藉,地上撒着切碎的菜,盘子里盛着焦黑的不知名的东西,锅里是将糊未糊的辣椒,还冒着呛人的青烟,墙被熏黑了一块,四处都是水渍。沈巍屏住呼吸,开了厨房的窗,关严门。罗浮生抬起头,脸上有两道黑灰。沈巍强忍笑意,推着他去洗脸,顺手拿走了他手上的锅铲。
沈巍在厨房忙碌了一阵,简单止住了安全隐患,拎出一袋垃圾,对罗浮生说:“我们出去吃饭。”罗浮生正坐在椅子上反躬自省,闻言脸上一喜,可又转为惆怅:“我能出去吗?那外头的人……”
沈巍将头稍稍扬起,十分肯定地说:“你放心,没人再盯着我们了。”
罗浮生的眉毛惊讶地升起来,他反应了一两秒,什么都没问,只是欢快地点了头,他困在家里太久,感觉身体已经生了锈。
吴州的天仍旧灰突突的,既不下雨,又不肯晴,让人心里悬着,十二分地不爽快。
“天真,你说沈巍无缘无故地怎么就那么护着罗、罗……罗浮生呢?”
吴邪低头看沈巍发来的消息,随口答道:“不知道,他还帮过我不少事,你觉得用‘叔叔失踪,同病相怜’能解释吗?”
王胖子倚在廊柱上,认真思索:“不能够吧?”
吴邪把手机揣回兜里,靠着高几,用手支着头,说:“当年我三叔有个项目,他叔叔是审批人之一,我查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失踪很多年了,但沈巍好像从来没找过他。”
“像你这么好的侄子真不多啊!”
吴邪剜了他一眼:“他叔叔很奇怪,工作多年,留下的痕迹少得可怜,就连照片也只有一张研究所十几人的黑白合照,不过还能看出来和沈巍样貌相似。”
王胖子说:“你就不太像你那两个叔叔,尤其是你二叔,你看看人家,多有钱。”
吴邪没理他:“沈巍说,他来过吴山居后,跟踪他的人都撤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要么那个幕后雇主认识你,要么你认识他,要么他既认识你,你又认识他。这范围大大地缩小了哇……”王胖子看看了吴邪的眼色,“你说,你说……”
吴邪说:“说明他还不想暴露身份。盗墓那几个小子说要出货,到现在都没动静,很可能在和他谈判,”吴邪一摇头,“我估计,就算之后他拿到货,也不会站到明面上。”
“你的意思是,这个雇主还会再找人帮他出货?”
吴邪点点头。手机响了一下,是白昊天,他略一思忖,对王胖子说:“走,找小白去。”
罗浮生酒足饭饱,回家的脚步都轻快了。太阳已不见了,余下的光蒙蒙昧昧,小区里步行的人,互相看不清面目,相识的也要走近才出声招呼。
罗浮生十分自在,他拉住沈巍的胳膊,说:“我想在外面走走。”
沈巍推了推眼镜:“我陪你吧。”
罗浮生也照沈巍的动作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镜框,然后揉了揉耳朵,他不习惯戴眼镜,耳朵微微感到些压痛。
两人默默地在小区里走着。罗浮生喝了点酒,有些醺醺然,毛孔都张开了,微微散着热气,一阵凉润的风吹来,惬意极了。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忽然对沈巍说:“我们回家吧。”
沈巍停住,回头看罗浮生的脸,镜框后的一双眼睛酝酿着笑意。
两人上了楼,罗浮生打开密码锁,走进中厅站住。沈巍关好门,悠然地望向他。
“沈巍,我真喜欢你家。”罗浮生轻叹着说。
“那就一直住在这。”沈巍不假思索地答道。
罗浮生心神一震,发出一身汗来,酒意尽消,清醒了许多,他“哈哈”一笑说:“已经打扰你这么久了,我总要回洪家的。”
沈巍严肃地说:“浮生,其实你不必回洪家。”
罗浮生摇摇头:“我是洪家的人,怎么能不回洪家?”
“你也不必做洪家的人。”
罗浮生苦笑一声:“不做洪家的人?呵……脱离洪家可要按家法来。”
“什么家法?”
“没什么,反正轮不到我头上。沈巍,谢谢你,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但现在好像知道了,”虽然醉意退了,但罗浮生的脸又泛起了红,“这段时间,我……我真的……”
“你要离开了吗?”沈巍听出了罗浮生的弦外之音,冷静地问。
“嗯,既然已经没人盯着你,你就安全了,我继续留在这只会连累你。”
沈巍沉默下来,因为吴邪的缘故,不会有人再找罗浮生的麻烦,这是他一手促成的局面,但是他如果这样说,罗浮生没了顾忌,更加要回洪家了。于是,沈巍隐瞒了一半:“他们现在知道我认识吴邪,根本不敢惹我。你在我这,反而安全……”沈巍咬咬牙,决意揭开罗浮生的隐衷,“……不然,你义父不让你回东江,你还能去哪?”
这话果然戳到了罗浮生的痛处,就连罗诚都能给他发个信息,洪老板却至今没有再联络他。虽然他已经通过罗诚知道洪家目前无事,但心里仍隐隐期盼着洪老板给他一个肯定的消息,然而始终等不来。
还能去哪呢?一阵委屈骤然涌上心头,他本就是覆巢之卵,现在天地之大,竟然无枝可依,罗浮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巍见他神情凄惋,不由得懊悔起来。他心念一转,想起吴邪给他的人皮面具,本来就想给罗浮生一个惊喜,正好用这新奇的东西转移注意。
“浮生,别想太多了,给你看一件东西。”沈巍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布袋打开,拿出面具。
罗浮生站在原地没有动,沈巍拉过他的手,把面具塞在他手里,说:“人皮面具,你戴上就会变成其他人的样子,试一试。”
罗浮生听到这话,好奇心起,又看看沈巍期待的眼神,终究把刚刚兴起的一点伤感给抛到了脑后。他拿起面具对着镜子戴上,没什么难度,整理好之后,果然换了一张陌生的脸。他转身朝着沈巍问:“怎么样?”
沈巍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人皮面具的效果了,但还是惊讶了一下,这张脸太“泯然众人”了,与罗浮生张扬的气质极不相称,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扭曲感。
“浮生,你不要笑。”沈巍建议道。
罗浮生立刻板起了面孔,连带身体也拘谨了一点,于是,仿佛换了个人一样,沈巍都觉得恍惚了。
罗浮生看沈巍的表情,知道自己成功了,他摘下面具,得意一笑,像乍然冲破乌云的阳光,晃得沈巍目眩神摇。
罗浮生看看手里的面具,疑惑地问:“这么逼真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不知道,”沈巍听到罗浮生的问题,脱口而答,说完才在脑子里转了一下,接着说,“我倒是想学学,可惜不外传。”
“不外传……那我要保密吗?”
沈巍怔了一下,忽然心里一慌,他刚刚只顾着哄罗浮生开心起来,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没人跟踪,又有人皮面具,罗浮生不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洪家了吗?
“当然要保密,即便是你义父也不能说。”沈巍感觉自己说谎越来越理直气壮了。
“哦,好。”罗浮生并没感到什么遗憾,沈巍已经表明要保护他,不想让他回去涉险,他如果拿着沈巍给他的面具潜回东江,实在太不知好歹。沈巍见罗浮生反应平平,似乎没放在心上,反倒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
罗浮生把面具翻过来,仔细研究内侧:“沈巍,你戴上这个会是什么样子?”
沈巍说:“这是按照你的脸做的,我戴不上。”
罗浮生不解地问:“怎样按照我的脸做?”
沈巍一时语塞,只好承认自己记得罗浮生脸上的所有细节。罗浮生呆呆地看着沈巍,良久才开口:“是因为你给我画过一张像吗?”
“不……”沈巍想解释那幅肖像不是因,而是果,可无论怎样措辞,说出口都稍嫌尴尬,“……是。”他躲开罗浮生的视线。
罗浮生佯装没有留意,又想了片刻:“那些人已经撤走了,为什么还要给我做这个面具?”
“以防万一,有了它,你也许能多一条退路。”沈巍的眼神犹如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罗浮生心间。他没有问是什么退路,但他隐隐明白,沈巍指的不是与盗墓有关的那件事,而是与洪家截然不同的那条路。罗浮生不能不动容,他早已习惯了为洪家着想,为洪老板着想,为每个兄弟着想,却没有人为他想一想,他走的这条路究竟要通向哪里。而沈巍,似乎正在为他筹谋。
“沈巍,你对每个朋友都……都这样费心吗?”罗浮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这句话问出口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一个什么样的回答,他害怕承受沈巍的好意,也害怕这好意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遇见过很多人,也与很多人分别,”沈巍看着罗浮生闪动的眸光,“我会遗憾,也会珍惜,因为这世上绝没有两个相同的人,从古至今,从今往后,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个罗浮生。”
罗浮生没有想到他竟能得到如此郑重的一个承诺,他慌乱极了,明明没有为沈巍做任何事,还一直在麻烦他,甚至连结交他的初衷都不可明说,凭什么自己能够得到他的承诺?罗浮生心乱如麻,全身僵住了,他忽然想到父亲和义父,也许他们之间也曾有过承诺,可是他还有义父交代给他的任务……
“沈巍,其实我……是我义父让我……让我接近你……”罗浮生的声音几不可闻。
“多谢你义父了,”沈巍展颜一笑,随即说道,“我还有一些论文要看。”
罗浮生如释重负:“好,我好像有些醉,我先睡了。”
沈巍目送罗浮生走进卧室,关上门,他转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伸手拿出电脑,可怜的电脑在柜子边缘磕碰了好几次。
夜已深了,月亮油油润润地贴在天幕上,外头仿佛不是一个微寒的夜,而是一个清凉的夏了。沈巍坐在中厅,看着电脑,手边是一本书,好半天没有翻过一页。罗浮生盘腿坐在床上,仰头望着月亮。那月亮虽然静静的什么意思也没有,然而不妨看月亮的人心中止不住地鼓噪。罗浮生一时嫌那月亮太大太亮,打扰他睡觉,一时又嫌它不够亮,让天依然黑着。
两个人已经熬到了半夜,都无睡意,仿佛今晚的再一次见面是个重大的难关。
沈巍盯着电脑发愣,他近万年来的阅历好像没有一点用处,这样一种状况竟全无先例。他定了定神,打算站起身,刚刚把书合上,忽然收到一封邮件。他眉头一皱,又坐下来,打开邮件,是十几页的资料,都是金城迟姓的人。他浏览了一遍,其中一个叫做迟瑞的人,是金城富商,与罗浮生的父亲罗勤耕年纪相仿,已经过世了,有一个女儿,现居东江。沈巍凭直觉将这个人排在了第一位,他抬头看看卧室门,心想:“该去一趟东江了。”
门突然打开,沈巍吓了一跳,罗浮生和他视线相对,似乎退缩了一下,然而还是出来了,尴尬地笑笑,一扭身进了卫生间。
沈巍失笑。
语言似乎有种力量,一旦说出口,就成为一个契约,叫人不由自主地遵循。沈巍放下顾虑,不管他今天说的话罗浮生是怎样理解的,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抽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