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菊与刀》(11)
徐遵良带着浑身的纱布,坐在一辆大车里。
这次可算是倾巢而出了吧。他自嘲地想着,薛将军带了千人来到南淮,先走了一多半,那辰月的老头子又说什么“全体去沁阳支援”,这不是等于把南淮交回给百里家了吗?他自问不太懂什么政治,但那百里辽,嘿,怎么看也不是个老实人。
牙将王鑫策马走到车边,徐遵良起身行礼,却见这个金吾卫出身的王牙将脸色很是凝重。徐遵良是跟着薛旭的老兵,虽然军衔比王鑫低,但对这个从人称“走马金吾卫,射雁羽林军”出身的将领心中很是不服,特别他还在百里恬出奔之夜丢了城门,更是让徐遵良一肚子的腹诽。然而面子总要过得去,徐遵良拱手问:“王将军,有什么吩咐?”
“真晒啊……”王鑫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俯下身子,低声说:“我觉得,咱们这次是填陷的了。”
“谁?你说谁?”徐遵良想瞪眼,但脸上全是烧伤的痂,一抻就疼,就看王鑫说:“我是跟着杨将军出身的,去过两次天墟。”他年轻的脸上突然显出了夹杂着恐惧和向往的神色:“……我见过那个老人,他是辰月教的教长。”
徐遵良打了个冷战:“教长?!”
辰月自从成为国教,权倾朝野,教长更是传说中古伦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号称有移山填海之能,这样的一个人,理应出则风雷动,止则云龙息,为了一个小小的南淮逆子,竟然微服简行,却是为了什么?徐遵良并非一个思绪慎密的人,但也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王鑫从他满头的纱布里也看不出表情,自顾自说道:“所以这个事大不简单,我派出去的斥候一直没有回来,别看平国国主没本事,但这宛州的水可深得很呐,要不然,一个教长会亲自跑来这里,还下命令给咱们这些……小兵?”
徐遵良听斥候没有回来,心中有些着急:“那将军的意思是?”
王鑫瞟了瞟四周:“咱们不要走得太快,以保存实力为上。”
徐遵良面色一变:“王将军,我敬你是杨大人的手下,就当没有听过这话。不管那辰月的教长存了什么心,薛将军需要支援总是不假。不救友军,不听调令,不要说军法要处斩,让军里的兄弟听了,也要骂禽兽的!”说得急了,面上痂都破了,渗出些黄的脓水来。
王鑫朝后错了错身子,他自认脑筋灵活,但杨拓石却总认为他难当大任,此次派下来在薛旭手下历练,发现这掠城营的兵果然不大卖他的账,如今这队人只有徐遵良一个副尉指挥,军阶低他一等,他自以为可以说动,却被抢白一通,很是尴尬,只得干笑道:“徐副尉多心了,我也只是为稳重起见……”一边说,一边悻悻地打马去了队首。
徐遵良有些忐忑,虽然这个牙将胆小怕事,但斥候没回来却不像是骗人,在这楚唐平原,难道还有反贼么?
徐遵良看看身边的兵,大多是些步卒,还有十几个是在百里恬出逃之夜时受伤的残兵,这次那辰月的教长把他们全数调出南淮,城里只留下那百里辽的私兵,让他心里有些奇怪。
就在这时,路面突然振动起来,他听到队首的王鑫大喊:“起枪!起枪!”掠城营的兵士们大喝一声,将肩上的过丈长枪举起,枪杆搭在前面人的肩甲上,发出整齐地磕碰声。薛旭为了追击,带走了几乎全部的马,但却因为要轻装追逐,剩下了足够的重甲,现在这些步兵身上都是坚实的鳞甲,虽然行军很慢,但好在秋已渐深,倒也不算热。
徐遵良勉力远眺,只见道上烟尘滚滚,总有百十骑人马,发着一些胡乱呼喝,他哼了一声,“草寇。”用力挥动手臂,随着他的手势,两个小队的人抽出角弓,斜斜推弓,只等徐遵良发令,但他眼角被烧得伤了,看不真切,刚一迟疑,却听到对面烟中一阵呼哨,十七八根劣箭胡乱飞来。
王鑫首当其冲,大喝一声,格开一支羽箭,叫道:“还击!”两排黑羽箭射还回去。徐遵良看那来箭凌乱无力,被掠阵营的士兵用皮盾俱都挡下了,心中有些安稳:这些蟊贼纵然有马,但也未必是正规军的对手,若抢了他们的马,说不定还能更快些去支援薛将军。正自想着得胜之后的战利品,突然对面霹雷也似发了一声吼,冲出一骑。
王鑫只看对面冲出一匹白马,马上那人没戴头盔,却扛了一把半尺宽的巨剑,看起来只是个蛮人,心中存了轻视,叫道:“来者何……”,“人”字还未出口,那马已经过了一半路程。王鑫大惊,拨马朝枪阵里退,两翼掠城营的兵士举枪掩上,王鑫身后蹄声骤紧,就在他策马退进阵中的短短六步中,那白马已经冲到了他的身后。
王鑫没有来得及回头,但掠城营的枪兵却看得真切,那白马上的虬髯青年眼睛如太阳般明亮锐利,巨剑随着马势荡出,白马跃起,剑光如明月在天,白马从王鑫的肩头越过,落入队中,七八杆长枪被一挥而断。王鑫从肩头裂开,分成两片,倒在马的两侧。
对面的草寇们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呐喊,顶着羽箭冲杀上来。
那青年并不停顿,纵马直冲徐遵良的大车,徐遵良将心一横,伸手抽出佩刀,那青年却没举剑,一挥手,就摘了那青蔷薇的大旗,横扫出去,将两边弓箭手俱都打散,打马冲出了这百十兵卒。
那神俊的白马在他们阵后兜转,青年将右手切在左拳上,对这些重甲的兵丁做了一个奇怪的礼节:“墨鹰团,魏长亭。”
张子彪感到自己真是倒霉到了极点。他被点名带了一些三流的兵丁去帮羽林天军的大佬,结果在路上被叫墨鹰团的佣兵,啊不,是反贼,打得七零八落;然后又来了一个死人脸的大官,比自己的将军还要大上十七二十八级,一路上闻着草叶子啊树皮啊,带着大家走进一片沼泽;这沼泽里到处都是陷阱,他亲眼看到一个亲兵走着走着就陷到一团草里,连个泥泡都没冒就看不见影了,不过还好他们的人走得慢,前头走得快的羽林军据说被蜘蛛丝割死了好几十,连带兵的薛大将军都死了,乖乖,那得是什么蜘蛛啊;现在那死人脸的陶大人——他现在脸色更可怕了——带着他们横穿沼泽朝北去,带兵的就剩下他和张孟凯两个,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情况,但看陶大人的意思,遇到危险,恐怕还是要他们砚平步兵先上去填——没法子,谁叫那刺客是换了砚平的衣服刺杀了薛将军呢,比如在梦沼正中那个河络风格城市的遗迹,突然爬出无数指头大小的红蚂蚁,就是砚平的兵跑在后头,死了十好几人。
张子彪嘴里哼唧着,把裤子放下来,他们从梦沼走出来,除了那个陶大人,每人身上都是干掉的泥巴壳子和蚊虫咬的包,但比起那些去探路陷死在泥塘里的弟兄,能活下来已经谢天谢地,哪怕屁股上还挂着巴掌大的蚂蟥,出来了就是幸运儿。
他看了看周围精神萎靡的同伴,再次哀叹起来:那逃进梦沼的小船上,分明只有两三个人,怎么就能把大军害得这么狼狈呢?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
张子彪哀叹的时候,那两三个人里的两个少年正在对峙。
“哥,如果那秘术师真的回去南淮,对姑姑下手怎么办!”苏秀行瞪着百里恬,“你真觉得天罗什么都能干吗?”
百里恬没有回答他,脸色愈发阴沉,事实上,从他对陶慕玄口出豪言之后,他一直都没怎么开过玩笑,即使对这个从小长大的表弟。苏秀行却没有把他的沉默看作认错,追问道:“如果天罗怕了辰月怎么办?”
“你不也是天罗吗!”百里恬终于爆发出来:“你告诉我,你怕他们吗?你会缩手吗?”他伸手抓了苏秀行的衣服领子,苏秀行没有避让地看着他:“我不怕他们。但我不是天罗,现在还不是。”
百里恬的眼角跳动着,慢慢松开手,顺便拉了拉苏秀行的衣领:“对不起……”
只听苏秀行继续说:“哥,现在七公不在,我实话对你说吧,我知道七公是天罗,音夫人也是,我父亲如果没有死,是他们的上司。”
百里恬的脸色白了一下,苏秀行的父亲苏怀纯,就是自己母亲的长兄,药材商人苏定昭的长子,在时疫中广施药材,活人无数,受封紫陌君,但这个人在五年前往宁州采药时沉船遇难,不想竟也是天罗。
那么,我的母亲,就果然是天罗了……百里恬这样想着,心里却奇怪地安定下来,张口似乎对苏秀行,又似乎又自己说:“那么,她不会有事。”
苏秀行显然是猜出了他说的是谁,迟疑了一下:“可是辰月也厉害得很,何况还有二叔给他们帮忙。”
百里恬僵硬地挥了挥手:“你等等,我想一想。”他抬起头,木板的房顶上有一些蜘蛛网,亮晶晶的蛛丝映了窗外的斜阳,让他稍微恍惚了一下。
在莫合山下的这个小驿站里,百里恬突然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在记忆的渊壑中,他是幼儿时便听过天罗这个名字的。
苏秀行本觉得自己的表哥一路走来,心肠越来越硬,和之前的温和沉稳大不相同,趁着苏七说出去探路,想要和他好好说说,却发现百里恬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双眼有泪流下。
“妈……”苏秀行甚至没有听清楚这个字,百里恬已经把嘴闭上,猛地甩了一下头,突然伸出双臂,将苏秀行紧紧抱住,苏秀行呆住了,迟疑着拍拍他的后背,却听到百里恬在他的耳边说:“我相信天罗。”他稍微离开苏秀行,再次重复:“我相信天罗。”
苏秀行虽然聪明,却还毕竟只有十五六岁,吓了一跳,竟忘了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面伙计招呼的声音:“七爷,回来啦!”
百里恬快速地抹了一下脸,打开房门。
直到很久以后,当苏秀行名列四大公子时,才知道自己的表兄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心。但此刻,他被七公的表情吓到了。
忠心耿耿的管家苏七公已经不见了,出现在这里的是阴无暇的丈夫苏藻,天罗山堂最出色的守望人之一。
百里征拄着拐杖,正在庭院里练习走路,却听到一个姨娘来说,苏氏过来了,他心中一惊:百里辽曾经说这个苏氏勾结盗匪,已经被赶出家门,但他自己心里却觉得,苏氏为了保大哥的血脉,不惜请托野盗之流把儿子送出去,比起大哥的正妻胡氏死了儿子只知哭哭啼啼来,实在可称女中豪杰。想到这几个字,他突然打了个寒噤,赶紧朝外迎去。
百里征走到客厅,果然见自己的妻子息氏正陪着苏氏在堂上坐着,边上跟的似乎是之前伺候百里恬的小丫鬟阿惜。苏氏见了百里征,起身行礼,百里征连忙道:“大嫂快坐。”之后却不知该问什么了。息氏站起来,拉着阿惜朝出走:“可怜见的,我带你去吃些果子。”路过百里征的时候,快速地小声说:“嫂子这些天可是受苦了,你要是敢跟着二叔跟她过不去,看我不拧掉你的耳朵。”
百里征赶忙道:“哪能呢,哪能呢。”打躬作揖把妻子送出门去,方直起腰板,咳嗽了一声:“大嫂,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苏氏低眉道:“小音叫辰月的人杀了,我到皇月坊找了先父的老嬷嬷家借住,这些日家主在城里搜查得紧,想来想去,三叔是和先夫共过患难的,只有来投奔三叔了。”
百里征的面皮都涨红了:“什么家主!二哥只会听辰月的吩咐,大嫂你只管住下,我叫下人收拾个院子出来……”他突然犹豫了一下:“现在辰月的人都走了,是不是把小恬也接回来?”
“家主在城里抓我,辰月教在城外追我的儿子。”苏氏低下头轻轻摇着:“偌大的唐国百里家,竟落到这种境地……”
百里征一拍桌子,将靠在边上的拐杖都震得滚在地上:“什么家主!等我能出门了,就再召宗祠会,长老们也不会容二哥这么胡来!大哥被辰……”
“喊什么,就你嗓子大。”息氏推门进来:“嫂子不要怕,大不了我带你去鹭城住,他们百里家怕辰月,我们息国可不怕。”
百里征喉结转了转,将“那是你们偏僻”几个字硬吞回去,只是说:“贤妻哪里话来,二哥那也是……忍辱负重。”
息氏嗤了一声,在苏氏边上坐了,“嫂子,我家爷说得也没错,现在辰月的人都不在,宗祠会换家主也不是没有先例,你就安心住这里,下人们不会说出去的,我们帮你出去打点就是。”
苏氏站起身,深深一礼道:“如此就托庇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