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 9 上
成人的世界不同于童话,只有孩子才会,或者说,才能直眉楞眼的揭穿皇帝的新衣是空气这码子事儿。
程雳不欣赏这个世界运行的潜规则,但他知道,这也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他只是一个人而已,在这个“万物为刍狗”的天下,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甚至,哪怕是公理,道义,是亿万人眼中的明灯,心中的信仰,也抵不过……抵不过人性,抵不过由人性驱动着的世界运行的轨迹。而某些潜规则,正是抽象的人性在这个世间看得见摸得着的具象代理人。
懂得分辨是非对错,学会寻找正确的方向,本身就是一件非常难,并非人人都能做到的事儿,而比这个更难的是,如何把这件正确的事儿做成。
对,并不是说一件正确的事情不能做。但在一个讲究人情世故的环境里,想要把一件正确的事儿做成是需要方式方法的。
陆枫很显然成了那个直眉楞眼儿的戳到大家心窝上的孩子——她指出了一个不可忽略的可能,但或许无论从时机还是从方式上,都缺了那么一点点深思熟虑。
而毕竟,这是位聪明且并不缺少心机的女士——有野心的人,总是并不缺少心机。他们是如此的渴望达成一个,很显然不是出于公义本身的目标,所以他们不会吝惜多花点时间精力去思考,哪一条才是通往终点的捷径,同时,如果对目标的渴望更强烈点的,为了走上这条最快的路,多少会放弃点什么,假如运气好,被放弃的东西不是底线——所以,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儿。
“训练有素的女性……”吕嘉鸿点了点头,仿佛如有所悟般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罪犯画像,然后,侧过头,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一眼此时已经略带局促不安的陆枫,“有能力拎着脑袋穿越荆棘从两公里外走过来而不留痕迹,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汇总概括着,似乎带着肯定,“测试了哪几条路径?各需要多长时间?最有可能犯的错误是什么?而在这些路径上,有什么物证发现?”随即,这位支队长的视线落在了正带着半分痴迷,三分替古人担忧,还有六分半松了口气的神情偷窥着陆枫的薛小波,追问道。
我操!
薛小波整个人都不好了,一副日了狗的的表情。
他本以为,虽然略带不落忍,但前一秒他真的以为锅已经被陆枫主动接过去了,可谁能想到他师父又杀了个回马枪,亲手把这没人想在此刻碰的锅生扣在了他的脑袋上啊?
现在压力来到了薛小波这边。
程雳更深地低下头,哪怕他有把握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不会漏出半点了然,或者好笑的意味,但像吕嘉鸿这么鸡贼的人,若不提防这点,他很难不心慌,尽管他已经反复对自己强调过,这一次他面对的仅仅是上司,而不是敌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实话实说,程雳真挺同情他身边这个目瞪狗呆的哥们儿的。
但他也发自内心的赞赏吕嘉鸿这个处置。
陆枫提出了一个侦察思路,剑指犯罪嫌疑人极有可能出身纪律部队,也有可能此刻正在纪律部队中。
按照这个思路走,下一步侦查方向可就要刀刃向内了。
这是个棘手的大麻烦,甚至比面对高功能反社会更麻烦。
别说现在支队毫无证据,就算手头有那么仨瓜俩枣,哪怕已经形成一个铁一般不可推翻的证据链,一个直辖市行政分区的支队长也是不敢轻易触碰的。
对手有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网,区区一个南岭支队的分量或许不太够。
这还是吕嘉鸿有意惹这个大麻烦的前提下。
而吕嘉鸿这个处置,目前程雳还看不出他内心的倾向。
这也是在不表态的前提下,最上等的一个处置方式了。
吕嘉鸿把锅直接接了过来。
他没否决这种麻烦的可能,但也没把侦查权力散出去。
陆枫是个可培养的人才——尽管有点野心也很有自己的打算——同时,还是个女人,自尊心强又敏感的那种,更是个新人。把自己放在同行的对立面这种压力,她未必能承受,即便她足够强悍,而在她还没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之前,贸然把她推出去抓这个没人想碰的烫手山芋,吕嘉鸿自己倒是安全了,但万一这新人有什么行差踏错,功败垂成不是问题,毕竟,吕嘉鸿还可以安排后手,但这个年轻人的前途可就废了,最坏的可能是,她被推到对立面。
所以吕嘉鸿用不否定来最大限度地安抚了陆枫,也用合情合理的责任划分最大程度地减轻了陆枫的压力。
这个万绿丛中一点红还可以保持自己在专业上的自信,可以继续放心大胆地专注于她的工作。
吕嘉鸿会给属下压力,但不会给超出一个人职权能力范围的压力。
除了一个人,而这个人,跟吕嘉鸿自己,差不多就是两位一体。
这个倒霉催的,正是薛小波——这就是他身为支队长首席大弟子的作用,随时准备扛雷。
不过这哥们儿也怪不得别人,因为最先提出犯罪嫌疑人可能是女人的那个,正是薛队长本人。
尽管,哪怕是程雳都知道,那个假设不过是薛小波情急之下打破尴尬抛出去的砖而已。
更何况,侦查实验由外勤队队长组织,这个责任落实还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虽然帮女神临危解难,薛小波应该还是有一定心甘情愿在里面的,但是,在一场案情分析会上亲口承认两个重大工作失误,他看起来对自己还下不了那么狠的手。
“诶,是……但我”目瞪狗呆了两秒钟之后,薛小波在师父视线的威逼下,下意识地张嘴先应了一声,但又在左右为难下住了口。
石磊端端正正地坐着,脊背挺直,微低着头,垂着眼,手指轻轻地敲击了两下面前那一叠报告。
程雳没看到,至少在他视线范围内是没看到石磊身体的任何摇晃,但他的脑海里已经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了桌面之下,技术队队长给外勤一队队长小腿上来的那一脚。
也该他出面了。
首先,别说跟薛小波有着兔死狗烹的阶级友谊——可能还有更深刻的情谊,但程雳暂时能百分百确定的是阶级友谊——就算不看情谊,单看责任,此刻这位技术队的队长就欠了外勤一队一笔。
陆枫可是技术队的人,是他石磊指定作为视频处理团队参与案情分析会的人,而技术队烧出的野火,越过了他技术队首脑的墙头,燎着了隔壁邻居的头发。
其次,这个侦查实验,还真少不了技术队的参与。
此刻不赶紧同仇敌忾,石磊还能等什么?
“我的申请报告还没来得及找您签字。”因为脑海里上演的那场暗地里的互动,薛小波这绝处逢生的转折就不会让程雳费解了,“您不是早上才回吗?我正打算会后找您在侦查实验申请上签个字呐,对了,这个人手抽调方面,还得师……吕队您敲定。”说到这里,薛小波又如同早前临危扛雷分享侦查思路一般,用他那灵活的大脑迅速地理清了一个足够自圆其说的逻辑,于是语调愈发顺畅起来,“那现场忒大忒复杂了,师父,地毯式拉网的人手都不够,还是从附近俩爬出所借调的,他们技术队,”因为大脑里组织起来的理由太充分了,薛小波彻底放松了下来,连“师父”俩字都顺嘴溜达出来,他右手握拳,大拇指朝身侧坐着的石磊指了指,“也因为现场物证分析和视频检索忙的四脚朝天的,这侦查实验跟现场勘验它合并不了啊,师父,我手头没人啊。”
吕嘉鸿看着真诚地看着自己,满脸可怜兮兮的徒弟,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嘿,这支队长城府可够深的。
程雳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这剧本不正按照吕嘉鸿的大纲走呢么,他还真能忍住不写个“Happy Ending”。
“吕队,情况是这样,”石磊清了清嗓子,谨慎地看了一眼吕嘉鸿,又用眼角怒瞥了一下薛小波,“外勤队在过去的三十……四小时,给我们技术队拿来的现场物证中,有46个标注为紧急,要求24小时内出结果,所以我们队里……休假全部取消也……”
对于稳重踏实的石磊,吕嘉鸿的态度要明显柔和了不少。
“那成,”石磊表面的辩解,实际上的帮衬入耳之后,吕支队长挑眉点了点头,似乎做了个决定,“薛儿,”他的视线又落在了薛小波面上。
说实话,再漂亮的眸子,犀利起来也挺吓人的。
“啊?诶!”薛小波一激灵,坐直了身体。
“首先,把你们外勤那物证再归拢一遍,从紧急里筛选出更紧急的,重新拟个紧急列表交给技术队,列表数量超过10个,”吕嘉鸿目光一转,看着石磊,“小石,你就去外勤一队挑人到技术队帮忙处理。”
“明白了,吕队。”石磊维持着正襟危坐的神态,视线都没闪动一下。
薛小波哭丧着脸,看起来很想一头砸在桌面上:“知道了,师父。”
“等会儿,还没完,”吕嘉鸿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视线在石磊和薛小波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你们两个,会后合计好了侦查实验的人选,做好技术路线和实验规划,申请回头放我桌上。”
看起来,吕嘉鸿就像程雳一样清楚,薛小波那子虚乌有的申请是怎么出来的。
不,随即程雳否定了自己,吕嘉鸿应该比程雳更清楚才对。
原本他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程雳承认自己先前小瞧了这个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留着一头不符规定的卷毛,比同级别平均年龄年轻,公告栏里又没挂着照片的支队长。
这人有本事不动声色,不伤一人的化解一个莽撞的新人抬上桌面的“不可说”危机,且把危机变成推动工作进程的动力,甚至还促成了团队间的合作——至少让外勤和技术队的首脑加深了战友情。
而且,这位支队长还挺护崽子。
对,他所有凌厉的攻击都是冲着他爱徒去的,但是,为这“恨之切”的不成器徒弟排除工作上的阻滞,吕嘉鸿可也是不遗余力的。
这个新领导,还不赖。
目前看起来。
当事人薛小波和石磊双双对视了一眼:“诶,好嘞。”薛小波咽了口唾沫,说。
视线在会议室里兜了一圈,“对案情,”从桌上捡起烟盒,吕嘉鸿垂下眼,从烟盒里抽出第三支烟叼在唇上,又抓过先前薛小波的打火机,点燃了唇上的烟,“还有什么想法没有?”他语调平稳地问。
在几乎没有收获的前提下,勉强靠经验,甚至直觉,拟出这么两种有影的可能都不错了,两部门的队长尚且挖掘不出更多的判断,更何况队员?
通过扫视把每个与会者的头都逼垂后,吕嘉鸿最后还是把目光完完整整地给了他“心爱的”外勤一队队长,一脸毫不掩饰的怒其不争,“总结一下,就已经掌、握、的线索,”重音落在“掌握”二字上,已经充分表达了支队长对进度的不满,“目前能做出的犯罪嫌疑人推测是,为财,高功能反社会,训练有素者犯案。”“至于其他假设,”他面无表情,一字一字地道,丝毫看不出这三种可能的假设在他内心造成的波澜,“目前还没任何支撑,毕竟,我们现在手头掌握的线索还远不足以做出任何定性的结论。”不满的压力随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而增加,“如果是前两者,按照目前现场的干净程度看,极有可能不是案犯首次犯案,而上一次犯案的记忆,现在还很深刻。外勤一队现有人员分成两组,一组负责查阅既往案卷,筛选出近两年有无相似的现场。另一组,在进一步现场勘验的同时,进行侦查实验。技术队,接下来你们要做的是,现有的视频范围再扩,配合侦查实验提供的可能性,直到网到可能的嫌疑人为止。”短暂地瞥了眼默默地点头的石磊,带着高度压力的视线再次回落到了薛小波身上,“根据侦查实验的情况,外扩现场,勘验可能得痕迹,这不用我说,是吧?”
直接导致案情分析进展受阻的“罪魁”薛小波头都没敢抬,忙不迭地点头。
“十二点。”用右手中指的指节敲了敲左腕上的手表,吕嘉鸿对自己那可怜的徒弟进一步施压。
“没问题,没问题!”薛小波似乎为了换取眼前的自由,已经顾不上未来的雷霆之怒,满口胡言乱语的。
“散会,”吕嘉鸿白了薛小波一眼,抬起右手扶着额头,差不多盖住了两眼,大约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散会。”夹着烟的左手朝门口摆了摆,烟头的红点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了一条红线,“那个什么……程雳,是吧?你等一下。”在七零八落地脚步声中,他忽然停住空中摆动的手,烟头朝程雳的方向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