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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醒悟

2022-10-21 15:30 作者:_青梅竹_  | 我要投稿

“哎!”这声哀叹发自正伏在书桌上的碧落。使她陷入苦恼的是面前放着的一张只写了寥寥几行字的纸,这可不是在计算家里近来的收入与支出,而是她不知该如何去完成的作品。

果然很多所谓雄心壮志源自对于自身的错误高估。碧落自嘲的笑了笑。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想要再写本书,就像《全舆图志》那样,可等备好纸笔,却发现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冲动之后就要面对现实,灵感的微光不是你想就可以像蛛网那样循序铺开,并很快拿出像样的作品。上次那本书的诞生完全是个意外,碧落起初根本就没有想要成书的打算,只是总结了自认为有趣的东西,断断续续就完成了,回想起来,甚至有些粗糙。而当她的打算认真完成一本读物时,却发现是那样艰难。

我不知道该从何处下笔,为了写书,碧落也收集了许多的参考书,进行翻阅,却在知识的海洋中迷失了。

“妈妈。”小女儿的呼唤将她从苦恼中拉回了现实。她们也心疼自己的妈妈,却爱莫能助。

“不行就算了。”丽姬娅说,妈妈已经完成一本书了,而且还给东方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完全没有必要再勉强自己。

碧落解释着自己这么做的缘由,她并非想创作什么巨著,只是想到来西方居住了十年以上,接触到眼花缭乱的文化,也该反过来与东方进行一番比对。虽然刚动笔就迫于思绪混乱而搁置,但她还是有些创意的。好歹也在不断看书,不是指那些禁书,而是对于西方人生活中的书,“我在想,为什么东方数千年来一直靠科举制选拔人才,却没能造出蒸汽机这样的东西。”

“妈妈,你有答案了吗?”拉扎娜问。

碧落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她至少分清了一件事,差别就在于自然哲理与人文哲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属于后者,而那些精妙的机器和发明,属于前者。在东方,从古至今诞生了无数文人墨客,他们写了很多不朽的著作,这些主要属于人文哲理的范畴。而自然哲理,碧落的目光越过女儿,落在了她们的玩具上,摩擦起电机,以及自动车,可以被归类到自然哲理中。在东方,这些人属于工匠范畴,来自社会底层的手工业者,虽然有人能受到朝廷重视去建造宫殿,以及打造船只、武器,可他们依然是工匠,他们的技能只能用来取悦当权者,有时还会被自誉为饱读圣贤书的人贬损为不学无术,无法受到士大夫阶层的认真对待,被视为于治世无益,“科举制度是正确的,一层层的考试,可以将不合格的人淘汰。遗憾的是他们把知识限定在人文哲理中,而忽略了自然哲理。”倘若国内的短发党能成功推翻现有的朝廷,并建立一种全新的行政制度,碧落希望他们在人才选拔上能更加宽泛。

“你不该勉强自己。”卡迪隆心疼的看着她,碧落已经是很忙了,她要定期下海,去找能打捞的东西或者给女儿们抓海鲜,进城时要买日用品,为数不多的休闲就是去剧院与图书馆,现在她又凭空给自己定下了个劳神的目标。

该不该放弃,就算自己不写也没人会指责自己。看着冥思苦想半天就只写了那可怜的一点字,打退堂鼓的想法越来越大,可碧落也有点小倔强,不愿轻易罢休。我撑过了守寡的5年,我复活了丈夫,我之前写成了一本书,我不会遇到点小挫折就放弃,我得再努力差试一下。

尽管她不停的鞭策自己,可是直到下午,当卡迪隆带着两个孩子外出训练打猎归来,看到碧落的稿纸上内容依然少得可怜,而她也离开了书桌,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品茶,一边翻自己买的普通书籍。“我没有停止写作。”她红着脸拼命解释,这么做是为了给创作找灵感。

丈夫与女儿不会取笑她,实际他们都罢不得碧落能尽快放弃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卡迪隆坐到她身边,拿过碧落正瞅的书,“你可以先列个大纲出来。”

“我有大纲。”碧落说,她想要再写本《全舆图志》那样的书,但想要更详细。

“你并不是作家。”卡迪隆并非要打击妻子,而是陈述事实,碧落有很多优点,也有过人的阅历,但这一切不代表她就是个好的写手,“你已经写出了一本书,你该做的是在前一本的基础上精简,你可能希望写出本几十万字甚至更多的书,可你不需要,那样你要涉及的知识面太多了,恐怕就算联系诺尔,让精灵们再给你改造出一间书房都塞不下你需要的书。”卡迪隆看的书不多,尽管多数时间都是看报纸,可也陪女儿们读过童话故事,这令他意识到一件事,一本好的书字数未必要太多,但得有吸引人之处,碧落只需找到这点,就足够了。“你又不指望给报社投稿,或靠出书赚钱。”就算是她的丈夫,卡迪隆也不认为妻子有这样的实力。

也许是茶的因素,也许是丈夫的话令她执迷顿悟,碧落的表情放松多了,对啊,她可不是要写出厚厚的巨细无遗的大典,只是一本联结东西方的书,而她这次写完后也是想要带回去的,内容不需要洋洋洒洒,能引起别人阅读的兴趣就够了。说干就干,拿着茶杯,她重新回到书桌前,抬笔写下第一行内容,与其说内容,不如说是写作的方向,然后再深入,简单的思考一番后,她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有趣的点子。

“电!”丽姬娅瞪大了眼睛,晚饭后,当碧落谈及自己要写的东西时,立刻吸引了她。

“妈妈,为什么不是火。”拉扎娜说,她认为,电代指的是闪电,而闪电与妈妈和姐姐联系更紧密,自己和爸爸则是火,这让她有种被忽视的失落。

看着小女儿嘴微微撅了起来,碧落柔声安慰说,她已经写过与火有关的东西了,在上一本《全舆图志》有过关于火枪火炮的描述,而且还写到了关于蒸汽机的几页内容,这些都与火有关。在构思新书时碧落难免不去回忆上一本的内容以避免重复,经过丈夫提醒她意识到,上一本的内容很多了,若还有什么她没有详细记载的,就是关于电的。她看着给孩子买的起电机,只需要转动手柄,就能产生细微的电流,以前除了她和大女儿,只有雷雨天才会出现的现象已经被人类能在一个玻璃罩里简单重现,这确实可以视为一个奇迹。

丽姬娅听到这点后马上说:“上次的书有火了,这次该轮到我了。”她是姐姐,本来应该是她靠前的。

碧落的解释总算让拉扎娜满意了:“那这次就写电吧。”她又朝姐姐挤了挤眼,示意不跟她争。

看着孩子们的表情,夫妻俩笑了,她们理解错了母亲的意思,仿佛她想写的不是本记录西方发明的书,而是关于龙的,这怎么可能,只是恰好选择的内容让她们错误的做出了联想。

当碧落再次伏在案头上构思内容时,为了让自己不偏离写作的主题,她借走了给女儿买的摩擦起电机,这个蕴含着智慧的玩具。在看女儿们玩时,奇妙的电流闪烁的时刻,碧落也会动心。可作为母亲,她不能跟孩子抢玩具玩,现在借着写作的机会,倒是过足了瘾。每次写作陷入瓶颈,她就会暂时放下笔,转动一会曲柄,看着闪烁的电流,她脑海中很快就有了新的思路。

相传在南方的诺斯勒,很久以前就有人发现了另一种像龙一样掌握着雷电之力的动物,他们将其称为电鳗,是鱼,只不过电鳗释放的威力无法与龙比拟,而据带有野史性质的书籍描述,那里的医生会用电鳗发出的电流治疗头疼。在转动起电机时,碧落想到了这则奇闻,尽管没有能力去考证出处,可她决定将其收录到正写的书中。

房屋的另一头,为了不打扰妻子,卡迪隆将姐妹俩带到了她们的卧室,尽管摩擦起电机被借走了,但丽姬娅与拉扎娜还有别的玩具,况且对于她们好玩的事不止一种,今天她们把精力用在绘画上,她们也喜爱创作,只是与妈妈用文字来阐述想法不同,她们更乐意用画的方式,虽然作品除了卡迪隆和碧落其他人根本无法欣赏,却并不妨碍她们享受过程。

“这个就是我们的想法。”丽姬娅摊开画纸,与妹妹潦草的画着,她们已经想象好久了,一个属于他们的龙王庙雕像,一家人都变成龙形,两个女孩站在中间,而妈妈用身体将她们围起来,妈妈基本趴在地上,只扬起头和尾巴,这样就不会挡住中间的她们。

“那我在哪?”卡迪隆问。

“最上头。”拉扎娜边画边说,在上方,卡迪隆张开翅膀,将妻子与女儿置于自己的保护下。

“你们完成了一副杰作。”卡迪隆夸赞说。没有经过训练的双手画出的画只能勉强通过外形去辨识,碧落被画的更像一条在脑袋上插了两只角的蛇,至于卡迪隆,他认为被画的有些滑稽,但位于中间的自己,女儿们还是用了点心的,能看出伸直了脖子,像是在笑,“我有了个主意,你们想不想让梦想成真。”

两个女儿立刻目不转睛的看向爸爸,这真有可能吗,西方是不可能给龙立带有正面意义的像的,就算有类似作品,不管雕像还是画作,都是屠龙风格。而东方的震旦拜的也只是妈妈那样的水龙。

不需要真的去建一座庙,卡迪隆的想法是造个小的模型,就像家里摆的玩具一样,等她们下次去上课,可以去让诺尔来协助,心灵手巧的精灵制作的艺术品家里也有几件,根据两个孩子的草图,雕刻出小的木雕,再拼凑好,肯定不成问题。

“对啊。”拉扎娜兴奋的差点喊出来,她们怎么就一直没有想过让精灵帮忙,急切的渴望让她现在就想去找精灵,却被姐姐拉住了。

“妈妈正在写书,不要去打扰她。”在妹妹面前,丽姬娅总是会想办法表现得更加懂事,去找诺尔有的是机会,而她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强化下自己的画工,就算她也承认,只拿着眼前的画去找诺尔实在太为难他们了。

她们完全不需要介意,卡迪隆告诉姐妹俩,最好的模板就是她们本人,下次全家一块去找精灵,跟他们说关于雕像的事,并按照构想摆出姿势让他们绘制简单的草图,接下来等就行了,而唯一的问题就在于,素描时需要两个孩子保持不动,以她们个性,怕是得时时监督。

“我们会老老实实呆着的。”两个孩子郑重的表示,为了能让心中的愿望实现,她们会约束自己。

次日一早,用过早饭后,夫妻俩先后进城,卡迪隆真奔酒吧,而碧落则带着两女儿去了图书馆,虽然定下了写作的方向,可家中的书籍对于电的描述毕竟不多,碧落打算去图书馆找点相关的书籍作为参考,本来认为这是件事简单的事,因为在图书馆,没花多少时间她就找到了好几本讲述电的书籍,看着那些大部头,碧落对于前景充满了乐观,认为只需要稍微花点时间,就能搜集到需要的内容,接着就是编纂与翻译,可是等到阅读环节,她才发现其中的难处,对于一个外行,每页的内容读起来与看天书没有区别。

这些的都是什么,种类繁多的专业名词让碧落眼花缭乱,她本以为作为条水龙,使用雷电的能力会让她在阅读这类书时具备某些便利,结果则是,她只能看懂文字,却无法领会意思,若连她都不了解,更何况翻译回震旦后,又怎么能让其他人去有兴趣读,只看那些段落,连她都觉得乏味,碧落不由得去想,完成相关著作的人,经过了多少次同样枯燥的尝试。

如果你觉得难懂,请了解,我曾经也为此痛苦了整整3个月。在碧落正在查阅的这本书的前言中,作者这样写道。如此直率的描述让碧落深有感触,其中有严谨,有迷茫,就是没有多少轻松的成份。

我要是能彻底搞懂这些书,我就可以从事点电的研究了。碧落能娴熟的利用雷电更多的是本能因素,就像活动手指或呼吸般自然,真要让她说个道理,她不明白,对于龙的吐息,有专门的书进行解刨描述,这也是过去的人在与祖诺克的族群一次次恶战中,从死掉的龙身上积攒起来的血的经验。

写作可不是康庄大道,而是磕磕绊绊,遇到挫折的碧落暂时停笔,瞅着同样在看童话的两个女儿,与她的烦恼相比,她们则无忧无虑。只为了寻找字里行间的乐趣。小孩子真好,不用为大人的事操心,想到这点碧落又自嘲的笑了,她忘了吗,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其实不管是年龄还是体格,一旦离开了家,人就长大了,外界可不会惯着你,既然是自己的选择,硬着头皮也得把书完成,那怕不理想。

将正在翻的书合上,碧落又抽出另一本书,想着也许尽管知识是相通的,但不同的作者在描述中也许写作手法不一样,或许她能找到合适自己的。然而第二本书比第一本稍微有点进步,提到了几则在碧落看来绝对可以引述的试验,比如利用风筝在雷雨天引雷,还有一则与青蛙有关的试验,只不过写的不太清楚,通过无意触发的电击令死去青蛙的腿像活着般抽搐起来,虽然不能亲眼目睹,但只靠想象碧落都觉得惊世骇俗,鉴于这个试验有些恐怖,就算翻译回去怕是也会被视为异端邪说,所以碧落最后决定不把这个写进自己的书里,可在之后查阅其它书籍时,她都会留意是否还有更细致的描写。

也许是命运眷顾了她,在第二次从书架上取出相关的书籍后,碧落很快被其中的内容迷住了,作者具备扎实的专业知识,同时在阅读时,碧落感觉到一种介于学术以及诗歌间的张力。为此碧落特意查看了下作者的名字,“米哈伊尔·弗尔切克,谢谢了,不管你在哪,你写了本对我来说简单明了的书。”在书籍的前言中,弗尔切克也特意强调了他对于知识的看法,知识该得到广泛的传播,去启迪阅读者,也许未来后人能借助前人的积累的学识推陈出新,但同时,知识又是神圣的,为了面向大众必须做到通俗易懂,却又不能庸俗化,这样只会玷污他人的劳动成果。

这些话句句得到了碧落的认同,要不是受限于自己的特殊身份,她真想面对面的去听弗尔切克讲讲电学方面的研究,碧落不再去找其他书籍,而是专门在书架上搜罗关于弗尔切克的书,只有那一本,在询问过图书馆管理员后,她在另一本书中读到了关于弗尔切克简要的生平,他是当代人,出生于铁大林,父亲是位外交官,他随众来到西方后便留在了这里,几年前他又跟妻子移居到了新大陆。

新大陆!读到这里碧落想到了安,她和贾斯丁应该已经靠岸了,不知道生活还好吗,也许以后有机会她该跨越大洋去那边探望下这位朋友。“呃!”意识到自己走神了,碧落晃了晃脑袋,现在她应该把精力用在完成自己的书,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尽管可供大量参考的仅有一本书,却就依然令碧落受益匪浅,本来她还在摸索,现在却如同得到无形的指点,她在记事本上密密麻麻的写下了需要的东西,几个小时的收获比她过去几天都多,乐观的心态再次浮现,假如能按照这样的进度继续下去,用不了一周,她的小册子就能写完。我可不是要写出学术巨著,也没指望声名远扬,只想要充实自己。她告诫着自己,不能急躁,因为可能还有困难在前面等着她。

整理资料的时间过得飞快,两个女儿看腻了故事,悄悄地拉着碧落的衣角,她们实在坐不住了,想要出去转转,既然进了城,不能总待在一个地方。

碧落也知道孩子们的活泼好动,以前基本是自己带着她们,要么买东西,要么是去公园或者看表演,可今天让她们迁就了自己半天,也够难为她们的。将搜集的资料整理好,然后拿起书,归还到原本的位置,接下去的时光交给孩子们,她们想去那里玩,她就陪她们。

在离开图书馆前,碧落突发奇想,向管理员询问了馆里有多少关于弗尔切克讲述电学的书籍,却得到了对方冷淡的回答。

“如果你对电感兴趣,你可以看别人的。”对方说,“为何要看一个剽窃论文的家伙的书。就因为他善于组织语言。”在短暂的交谈中得知,弗尔切克卷入过一场学术争端,以败诉而告终,后来因为羞愧,也为了躲避外界的舆论,所以带着妻子漂洋过海去了新大陆。

碧落有些失落,她宁愿不知道这件事,本来对于弗尔切克的欣赏现在打了折扣,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心态,毕竟人无完人,弗尔切克所用的语言确实引人入胜,并且对与学识的看法也受到碧落的赞同,但人品还是算了,下次来时她还会借阅关于弗尔切克的书籍,并会用更理性的眼光去看待。

“妈妈,他是坏人吗?”在街上散步时,拉扎娜这样说。

这可不太好回答,学术品行确实有瑕疵,但他的书对于碧落有着帮助,经过谨慎的考量,她说:“他的书有点东方有教无类的思想,我们应该摄取进步的东西,至于错误的,坚决抵制。”

“妈妈,”丽姬娅说:“我们去剧院吧。”她想要看看近来有什么好节目。

剧院的节目表没什么新意,落空的期待让两个孩子有些无趣,为了哄她们,碧落于是提出会下海去给她们抓鱿鱼吃,吃永远是调节孩子心情最有力的手段,听到有鱿鱼,两个孩子的心马上从剧院飞到了大海,她们迫不及待拉着妈妈离开了梅里市,在海边丽姬娅与拉扎娜互相泼着水嬉戏,等待着晚上饱餐一顿。

进门时,空气残留的那股海洋的味道就让卡迪隆猜出今天两个孩子又吃鱿鱼了。确实,看她们回味的表情也印证了这点,不过与往常欢快的迎上去不同,今天的丽姬娅与拉扎娜非常乖巧,都让卡迪隆有点不习惯了。当她们轻声走到他身边时,齐齐的将手指竖在唇边。

“安静,爸爸。”丽姬娅告诉他,饭后妈妈就一直在总结今天的资料,为了不打扰她,她们在尽量保持安静。

看来今天妻子的灵感很多啊,卡迪隆笑着瞅向她的背景。碧落仍在写,没有发现丈夫就站在身后,他也不忍去打破这一幕,妻子专注的样子很动人。尽管不希望她为此太费神,可他内心还是支持她完成作品。

他放慢脚步,尽量不弄出动静,陪着孩子们去了客厅另一侧,跟她们说了一些在酒吧听到的好玩的事,在得知今天剧院没有好节目后,告诉她们,他也会留心的,只要有好的演出,回来便告诉她们。就这么小声聊了半个小时,他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便走过去,探头去看碧落正在写的内容,与上次相比,今天的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内容,都是关于电的,还能看好几处修改的痕迹,碧落在翻译的同时,还在竭尽所能让内容引起外人的兴趣。

“好了,聪明的女孩。”卡迪隆俯下身,在妻子耳边说,“今天的内容够充分了,你该歇歇了,毕竟要懂得劳逸结合。”

碧落有些惊讶,她太专注了。不知不觉都到了这个时间,她又看了下表,跟着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将手稿收拾好后说,“如果能一直这么顺利就好了。我真想赶紧写完。”

“你这么聪明,一定能完成的。”卡迪隆说。

碧落决心未来几天先把打捞等工作放一放,现去城里图书馆尽快把参考的内容集齐,这样就能将作品笼统的完成,至于细枝末节的核对,可以稍微慢点,因此到了第二天,她起了个早,先带着两个女孩去城里的公园逛了逛,接着前往图书馆,她告诉孩子,打算把今天的大部分时间用在这里,如果她们觉得闷了,可以自己去图书馆的其他地方玩耍,但绝对不能妨碍到他人,两个女儿听话的点着头。

重新将弗尔切克的书取下来,碧落又额外添了两本昨天没有选择的书籍,准备继续搜索需要的内容。也许是事先有了心理准备,这次两个孩子的耐性要更好,除了偶尔几次因为聊天声音略大而引来碧落的注意,多数时间都乖巧的坐在旁边。

靠着之前累积的经验,碧落今天的总结非常顺利,就算碰到不懂的,她也能很快找到满意的解释方法,因此,她以比预期中要短的时间结束了查阅。

为了写这本书,我连往常在家的午睡都放弃了。可碧落觉得付出都值。除了进城翻书,今天她还要去给家里买些日用品,外加食品,近来她没有下海,所以得仔细筛选要买的东西,不能花太多钱。

一旦忙起来,碧落就总会觉得时间不够用,买东西,回去准备饭,还得陪两个女儿出去活动,丈夫虽然能帮她分担一部分,但多数时间他还要去酒吧。想到后续要做的事,碧落免不了心生倦意。她决定把家务之类的办完就先不写书了,收集的资料也不少,她可以停几天在动笔。可这个念头还没有完全落实,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就在提醒她,有些事不能停,一鼓作气,如果你停,只是稍微暂缓,对于创作的概念就会消失在头脑中,等你再动笔时,又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尴尬。

碧落最后还是不敢让自己松懈下来,不过她打算折中一下,回了家,给孩子们做完了饭,她没有立刻去睡午觉,而是将资料作了简单的归纳,以及接下来要写的重点笼统的列了出来,保证自己再动笔时不会有疏漏,直到做完这些,她才打了个哈欠,上了床,简单的小歇了半个小时,起床后,她也没有伏于案头马上动笔,午睡带来的懒散依旧残留在身上,她给自己沏了杯茶,想要先读读买的报纸,等精神恢复的差不多了,再写。

温热的茶水灌入口腔,一股暖意从体内升起,将懒惰逐渐驱散,碧落漫不经心的翻开报纸,仅仅读了几行,她的表情就出现了重大变大。

正在读的版面,刊登着一则火药味十足的见闻,关于新大陆的,标题有点耸人听闻:公开的暴行。文章中详细记载了新大陆已经持续了许久的两种行为,对于原住民的的驱赶与屠杀,以及无处不在奴隶的贸易。整片文章读下来,甚至让碧落产生了种错觉,这应该是菲雷普利横行时才会发生的事,不管残忍的杀戮或者奴役,都不应该出现在如今的时代,可是从作者言之凿凿的口吻,文章中记载的内容绝对不是一篇惊悚故事。如果说这里有什么与魔皇时期不一样的,就是其中不涉及黑魔法,以及邪恶崇拜,一切罪恶的根源仅是单纯的对于利益的追求。

碧落神色复杂的看着内容,然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文章的作者竟然是米哈伊尔·弗尔切克。自己写书参考的对象,这是真的吗,碧落重新核对名字,确认自己没看错。会不会只是同名但不同人,然而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弗尔切克因为学术丑闻而去了新大陆,这篇报道记录的就是新大陆的事,难道说真是他,他又回到了梅里市。

随后的几天,碧落进城除了图书馆,也在注意报纸上相关的文章,她也让丈夫在买报纸时留心是否还有与弗尔切克或新大陆有关的报道。

变化来的总是比预想要快,根本无需特意去找,相关内容就铺天盖地的涌现了。弗尔切克的文章在社会引起的巨大的争议,然而这种争议几乎是一边倒的朝对他不利的方向发展。

很多人,或者公开或者匿名的投稿给报纸,对于他的文章进行抨击,而更让碧落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他们抨击的理由不是为了辩解,许多文章开头就承认了事件的真实性,但撰稿者一致认为发生的行为都没什么,弗尔切克太大惊小怪了。

这让碧落感到惊诧,按照她的预想,这种事发生,要么就是严厉的谴责,要么就是拼命粉饰,否定正在进行的暴行。然而她看到的文章,多数人竟然对于新大陆发生的事抱有一种认同的态度,觉得一切都是合理的,这不免让碧落对这些人的道德观产生了怀疑。

由于这件事诱发的舆论反应过于激烈,使碧落也将注意力暂时从写作转到了这方面,她很想看看整件事最后的辩论结果,她在阅读报纸时发现,抨击弗尔切克的人中,有一些曾经是瓜莱群岛灭绝事件的参与者,还有些人是商人,他们的船曾频繁地前往坦尼亚大陆,他们很直白的承认从当地抓走了不少人,因为新大陆需要劳动力。

这场舆论上的较量很快不再有悬念,弗尔切克以一己之力抗衡着外界,并且从他后来的撰文看,能感到力不从心。他愤怒的抨击那些人,将新大陆发生的与过去魔皇的所作所为进行对比,得到的仅是冷嘲热讽,还有人为了取笑他,将他曾经学术抄袭的事抖了出来,并大肆炒作,目的不言而喻,通过打击的他的声誉,来削弱他的声音,既然你自己也是个龌龊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去苛责他人。

“这个人真怪。”卡迪隆说,以他的理解,学术不端者无非为的也是名利,一个人怎么能如此矛盾,即追逐名利,却又对弱势群体抱有同情。

“也许他本身就是个矛盾的人。”碧落推测弗尔切克是那种觉得自己做的是只算小恶,但新大陆的杀戮与奴役超越了他的承受底线,所以他站了出来,可因为自身的污点,让他的发声在外人看来有些虚伪。

“有可能,”卡迪隆说,“对了,你的书编的怎么样了。”

碧落给了他一个很顺利的眼神,报纸上唇枪舌剑的对垒并没有耽搁她的创作,她估计等到这周四,内容整体就能完成,接下来就是对于细节的增补,等那之后她要好好休息几天。

卡迪隆希望妻子能真的言行一致,除非是她决定东方,否则只要她说休息,用不了多久又会因为闲得慌而让自己忙起来,不是下海就是进城,如果进城只是陪着女儿去剧院看表演还行,可是他担心妻子在见到那几家和她有过往来的商铺后,回过头又想着去工作了。

这一天,当碧落带着孩子踏入图书馆不久,连座位都尚未定下,就有馆内的工作人员来主动上前与她搭讪。

“请问你认识勒鲁吧。”工作人员说。

他又找自己做什么,碧落可不觉得身边还有能成为新闻的事提供给他。可是工作人员说了,勒鲁就是在找梅里市的东方寡妇。她不否定对方作为记者的能力,肯定有不少能给他提供消息的渠道,自己近来频频出入图书馆,被目击到并传到勒鲁耳中也不算太意外,碧落在意的是他的目的。

工作人员并不清楚,只是给了碧落一张纸条,请她有时间的话尽快去上面的地址。

碧落看着那个地址,离图书馆的距离不算近,步行得花1个小时,也许更长。碧落本想先把今天的资料查完,等到次日一早再去,可想到工作人员那句有时间的话尽快,潜台词就是在催促她放下手头的事。思来想去,碧落改变了计划,先去看看,也许他真有急事。

“这个记者又找妈妈做什么。”拉扎娜说,去的路途尽管远,但对她和姐姐来说并不累,她不满是因为妈妈的学习被打扰了,“没有新闻给他了,他怎么还缠着妈妈?”

丽姬娅也不喜欢这次会面,她不排斥人类,公园、剧院、图书馆都是她爱去的地方,在城市里闲逛也很有趣,可是与人类私底下的接触还是会让她心生警觉,不止是出于她们的身份,能跟她们融洽相处的人类目前没出现,让她与和妈妈有过来往的几个商人在一块,她也会变得拘谨,而且小孩子于陌生人本能的警惕也在作祟,“妈妈,干脆别去了,这是浪费时间。”

如果不知道则没事,但知道了,还不去,让碧落有种爽约的感觉,也许对方真的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可是碧落在路上思来想去也无法猜出自己能给勒鲁提供什么。他该不会是获悉了自己的真正的身份,想要来做一份独家的关于龙的采访吧,这确实会让他就职的报社独树一帜……我究竟在瞎猜什么啊,碧落告诉自己,她是在圣心普世修道院的事上给了勒鲁一个大新闻,就算勒鲁思维再缜密,也只会把自己视为一个魔法的研究者,应该不会是龙,疑神疑鬼是不好的。碧落将心态放平,不管怎么样,随机应变就好。

来到预定地点,眼前是条略显冷清的街道,附近有一家酒店,一家品位不高的饭馆,和卖的东西价格很便宜的杂货铺,若非有拜访的邀请,碧落可能会先进杂货铺看看有没有什么价格适宜并且家里需要的东西。

走上台阶,碧落敲着门,不一会从门内传来脚步声。门开了条缝,露出半张脸,是个面容白皙的女人,年龄不会大于30岁,可看她的略微有点黑的眼圈,不禁让人对她的健康心生关切。

丽姬娅与拉扎娜交换了下眼色,她们认为这个女人肯定这几天没睡好。

“你好,你是梅里市的东方寡妇……”女人话到半截,意识到不妥,连忙道歉,“碧落女士,对不对。”

“是的,”碧落说:“请问,勒鲁在里面吗,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吧,”女人说,“他不在,是我丈夫委托他去找你的。”

开门的同时,女人做了自我介绍,阿什莉·弗尔切克。

她就是弗尔切克,书中不是说是个男的吗。碧落马上想到,这位是弗尔切克的妻子。有时她真不懂,为什么这里的女人嫁人后要改变姓氏,在震旦,女性出嫁依旧保留本来的姓氏,只不过在对外介绍时,要屈居在丈夫姓氏的后面。龙没有姓氏,也就没有这些繁琐的风俗,碧落不会妄加评论,也许这就是不同地区千百年来的文化。

阿什莉的丈夫确实就是米哈伊尔·弗尔切克,他们夫妻原本搬到了新大陆,差不多于一周前才返回这里,按照阿什莉的形容,他们,尤其是丈夫,住不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会疯的。

屋内的地板与家具都打扫得非常整洁,只有一处细节暴露了这里久未有人居住,就是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异味,让碧落和两个女儿不太舒服,敏感的嗅觉在此刻帮了倒忙,以至于拉扎娜忍不住说为什么不开窗户透透空气,碧落连忙用眼神示意她别乱说,这样不礼貌。

“没关系。”阿什莉说,他们回来后就在收拾父亲留下的房子,空气中的异味是正在整理的旧书籍散发出来的。

走过门厅,来到更靠内的房间,碧落见到了邀请人。对于铁大林,碧落仅有的了解就是那个国家生活着巨大的长毛象,至于人,也许是之前听过博格耶夫讲课的缘故,碧落总是认为铁大林人拥有抵御寒风的强壮体魄,军人般的冷峻外表,而初见米哈伊尔,他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个忧郁的诗人,并且忧郁已对他的身心健康造成了影响。与正常的会客不同的是,邀请者总会尽量维持优雅的环境与仪表,但米哈伊尔显得不修边幅,他坐在地上,身边摆满了摊开的书,每本书都散发出霉味,可以想象已经被尘封放置了多久。

原来屋子里的味道是这么来的,母女三人不约而同的想,米哈伊尔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一边整理房间一边刊文,真为难他,与他相比,碧落之前的写作条件太惬意了。

看似失魂落魄,但米哈伊尔着装干净,头发梳得很整齐,只是凝聚在脸上的表情让人本能的不愿与之接触。而这些在看到碧落后发生了变化,他双眼发亮,一下子站了起来,两个孩子看到他如此大的反差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

“抱歉。”米哈伊尔说,“我听勒鲁提起过你,梅里市的东方……啊,抱歉,碧落对吧。”

“是的,”碧落小心的说:“很高兴见到你,弗尔切克先生,说来也巧,我最近在读你的书。”为了拉近关系,通常选个双方都熟悉的话题是最好的开场白,因此碧落提到了他的书,并就他对知识传播的态度表达了由衷的钦佩。

弗尔切克笑了,脸上都泛起了暖意,这让阿什莉有些感触,“我以为他的笑容已经被冰封了。”

“就叫我米哈伊尔吧。”他连忙说:“这可不是招待人的地方,去客厅。”

两个孩子早就憋不住了,若是继续待在这间屋里,她们一定会被霉味折磨疯的,几个人来到会客厅,随即,两个孩子就被屋中的一件东西吸引,那是一个体型如同孩童的人偶,阿什莉告诉她们,这是她的父亲,安德烈·卡恩比生前仿照另外一机械人偶制造的,耗费了上千个零件,只要拧动发条,并配以合适的凸轮,就能写出可以识别的花体字。碧落与女儿们在芬奇市的一家店铺外,透过玻璃看到过类似的机器,远比她给姐妹俩买的自动车要更为高级,丽姬娅与拉扎娜非常喜爱,遗憾的是价格太贵,因此只能恋恋不舍的离开,如果不是眼下的氛围,两个孩子定会求阿什莉,让她启动人偶,表演写字给她们看看。

“好了,”碧落告诫说,“不要胡闹,这是人家珍贵的遗物,可不是你们的玩具。”

两个孩子不敢放肆,而阿什莉倒是善解人意,答应等交谈结束后会给孩子们表演一下。

“你说这是你父亲亲手打造的?”碧落钦佩道。“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用了整整3年。”阿什莉说。

老卡恩比是一位在业内颇具名头的钟表匠,为很多上层绅士与淑女制造了各种独一无二的怀表与座钟,他会在钟内安置一些精妙的机关,比如报时时喷出预先放好的花瓣,或者冒出只能张嘴的狮子

短短的对话间,碧落想起了一件事,安德烈·卡恩比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在写上一本《全舆图志》时,搜集的资料中就出现过老卡恩比,萨卡伊市的大型钟表喷泉也是他与其他设计师联手打造的。这点得到了阿什莉的确认,不过她却骄傲的说,老卡恩比认为自己一生最棒的杰作是给女儿的礼物,即这个机械人偶。

能见到这样一位大师的后人让碧落不甚荣幸,一下子她觉得没那么拘谨了,借着这次机会,她想要问问米哈伊尔在电学方面还有什么新成就,不过这些都得等对方的问题解决,于是她问及邀请自己的理由,得到的回答令有她诧异。

米哈伊尔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勇气,才能让她主动去协助警方揭穿老马登斯在瓜莱群岛制造的屠杀。

揭穿,估计是听勒鲁说的,可能他的转述或者米哈伊尔的理解有错误,碧落并没有揭穿,而是无意中发现的。她回忆了当时的过程,“你可以让勒鲁去找相关的报纸,对于瓜莱群岛的事夏蒙尔曼有过详细介绍。”碧落认为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假如不是夏蒙尔曼为了威胁马登斯而留下了那份手稿,这件事的真相将永远被埋没。

“不,”米哈伊尔说,他想知道碧落的本意,就算获悉真相,也可以交给警方处理,碧落没有理由以身犯险去挨那一枪,就算给身上藏了铁板,作为女人也太大胆了。而且他还听说碧落当众撒掉了所有珍珠,仅取走了一枚远不如那些有价值的祖母绿,碧落做出种种举动的目的是什么,他在听闻这些事后,坚决认为碧落绝对不是贪图宝石,而是想要替死去的人做点什么。

举动吗,也许只是一时激愤吧。碧落回想着当时的心情,内幕曝光后内心的震惊,对于野蛮与文明的纠结,她知道自己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每次想起,一种无力感就会遍布全身,可她又不想让马登斯这么轻易的就摆脱惩罚,坦白说,当时他已经够痛苦了,可碧落希望他不是因为利益纠葛而受到另一个帮凶的伤害,而是真的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为什么你会问我这个。”碧落板着脸反问。一个来自铁大林,在电学方面颇有建树的人,怎会突然对于40年前发生在瓜莱群岛的屠杀感兴趣。

“这件事有点复杂。”米哈伊尔说,“如果你愿意花时间,我可以告诉你。”

碧落洗耳恭听。

多年前,米哈伊尔还是个不到15岁的少年,他的父亲是铁大林的外交官,推动了铁大林从上至下的改革,这次改革在历史上的意义极为重大,因为身为国家最高统治者的沙皇匿名亲赴西方,去学习先进的思想以及技术。然而米哈伊尔比其他人要更进一步,新生事物对于思想的冲击有时超过了现实的重量,米哈伊尔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母国与西方诸国做了对比,起先是哀叹,后来是鄙夷。

“相较于这里,铁大林比较落后,无论是文艺或科学,对于西方的羡慕,让我迈出了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步。”不等成年,米哈伊尔就借助家庭优势,离开了铁大林,投入了西方的怀抱。“我起初励志成为一名记者,却在半途对于当时的电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偶尔的,我也会写些关于铁大林的文章,都带有些贬损性质的内容,当时以为只有毫不留情的揭露,才是对于落后制度的鞭挞。”

米哈伊尔如饥似渴的阅读与电有关的书籍,靠着提升自我的决心与努力,很快就在电学领域取得了进步,他发表了多篇广受好评的论文,并有机会进入更高学府去进修,结识更多有才华的人,使他的知识进一步提高。提起那段时光,米哈伊尔至今觉得骄傲,并认为这是人生中最充实的一段时期,他与同行讨论过利用静电传递信息的可能,也设想过用电来照明,他坚信,既然电能产生光亮,只要能掌握这股力量,必然能取代火光成为新的照明工具。他更是大胆预言,电在未来将取代正在日益完善的蒸汽机,成为生活中不可获取的部分。

靠着学术文章,他收获了不少赞赏,并最终结识了此生的挚爱,一位钟表匠的女儿,“我和阿什莉结婚。”在说到这些时,米哈伊尔脸上的阴霾彻底消失了,洋溢着幸福,整个房间都变得富有生气。连阿什莉都露出的浅浅的微笑。

如果真有这样的发明,我一定要买回来按在家里。碧落想。蜡烛的光虽然足够照明,可是产生的烟也会熏黑墙壁房顶,为了维持家里的洁净,碧落与卡迪隆总会定期进行清扫,生物光解决了部分问题,但不太稳定,要是有持久且不产生烟的光源,她会毫不犹豫选择。

米哈伊尔轻松的表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对于专业的痴迷让他跑题了,他对让碧落听到这些与此次会面无关的事而致歉,碧落到不介意,反而觉得以上内容对于她构思的书是种帮助。如果不是米哈伊尔自己反应过来,她乐意继续听下去。

停顿了片刻后,米哈伊尔继续诉说着后来的生活,那是对于他来到异国他乡后,理想遭遇的第一次打击,“你刚刚说读过我的书,有没有听说过关于电击青蛙的试验。”

碧落对这件事已经烂熟于心了,毕竟实验过于惊骇。以前捕猎时,碧落偶尔使用雷电电死猎物,也会看到死去的猎物肉体在抽搐,她从没考虑过背后是否存在什么生理机制,而实验中电击已经死去的生物,并让肢体活动起来对碧落来说更像是黑魔法。

米哈伊尔接着让碧落更加扩展自己的想象力,将实验的对象放大,比如说一个人。

人!两个女儿听到后率先变了脸色。

“人,太可怕了。”丽姬娅说。

“不是活人。”米哈伊尔说:“是一个因病死掉不久的人,搞到新鲜的尸体虽然有些难度,却并非不可能,正规的非正规的途径都有。”

“电击尸体吗?”拉扎娜突然有点反胃,这可不同于将扑倒的猎物生吞活剥,那只是为了果腹,而米哈伊尔口中的实验在她看来有种邪恶的企图,她悄悄的用眼角瞅着妈妈和姐姐,脑海中冒出了一幕荒诞甚至有点恐怖的场景,一具人类尸体,戴着脚拷手铐,镣铐连着锁链,另一端在妈妈或姐姐的嘴里,有个长相疯狂的人,一声命令,龙释放雷电,雷电顺着铁链电击尸体……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电击青蛙在目前的碧落看来真没什么问题,那不过是很常见的科学实验,可电击一个死人,以她的亲身经历来看,最后得到的只会是具焦炭化的尸体。

不论结果如何,这都不符合米哈伊尔的道德标准,在得知有位同行想要付诸实践后,他设法阻止了这件事。他警告对方,如果他真敢这么做,他就会去找科学审查会,亵渎尸体的罪行足够让再有名望的人身败名裂以及面临牢狱之灾。

米哈伊尔在学术方面很优秀,可面对人情世故却颇为天真,他以为自己制止了一场有违人伦的实验,并保住了同行的声誉,可实际上,这是他自身声誉受损的开始。不久之后,关于米哈伊尔学术论文造假的事便在圈内传开了,经过调查他发现正是那位欲进行尸体实验的同行散布的,作为报复。愤怒的米哈伊尔为了维护声誉选择与对方对簿公堂,没想到他低估了此人的龌龊,法庭上的所有证人都是对方事先安排好的,给出的证词全是不利于米哈伊尔的,结果可想而知,米哈伊尔败诉,并饱受嘲笑与指责。

“除了阿什莉,连我的导师都不再相信我。”米哈伊尔想要揭穿对方的伎俩,指出起因是自己阻挠对方进行尸体实验,然而一个已被认定是骗子的人,说出的话根本就没人信。

那次遭遇让米哈伊尔首次对于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以前他认为这里不论是道德与知识都是领先于世界的,西方是个花园,而其余的地方都是丛林,可事实却是,好看的花园内亦有苍蝇。

原来他是被污蔑的,碧落也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她不知道该不该轻信对方的一面之词,然而自己与他毫无利益瓜葛,米哈伊尔没有任何理由来欺骗一个以前根本不认识的人,从对方诚挚与气愤的神情,她相信这是真。

往后的日子对于米哈伊尔相当苦恼,除了妻子与岳父,没有人支持他,以前他的好友以及学生都唯恐受到牵连而与他划清了界限,又恰逢老卡恩比去世,使他对这座城市乃至整个国家产生了失望。

既然不能澄清,就只有摆脱困境,他将目光瞄向了遥远的新大陆。具有开拓精神的梦想家,野心勃勃的商人,亟待表现自立门户的年轻人,一波波心怀不同打算的人忍受着2个月有余的颠簸,最终抵达了筑梦之地。

那片土地需要有能力的人,对于身份也比较宽容,于是米哈伊尔与妻子商量后,变卖了部分家产,踏上了前往新大陆的旅途。

“在途中,我们彼此扶持,终于熬到了目的地。”米哈伊尔希望在新的世界继续电学的研究,同时将所学用于社会发展,将一块无瑕之地变成富裕文明的大都市。可没过多久,他的理想主义就遭到了第二次更加沉重的打击。

刚来到那里,所见所闻无一不是新鲜的。凭借超凡的学识,米哈伊尔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工作,就这样过了半年,“生活稳定后,我带着阿什莉决定对新大陆来一个更系统的认识,便启程旅行,却在两个城镇之间遇到了追捕原住民的队伍。”米哈伊尔看到一位母亲,用弓箭保护两个惊恐的孩子,而她要面对的是一群骑着马,手持火枪的人,“在400年,甚至更久之前,面对魔皇的队伍,若有女人敢这样站出来,她会被后人封圣,她的名字会被铭记,许多人会用来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可那些人笑着,用马围着她,最后一枪结果了女人的生命,事后他们也没有放过她的孩子。

为什么杀她,她和孩子犯了什么罪吗,来到后,在当地的报刊中他也读到过移民者与当地人之间的冲突,他以为只是文化差异造成的误解,可是米哈伊尔从没想过,被某些文章近乎妖魔化的当地人,竟然如此可怜。

随着回忆的深入,米哈伊尔的表情逐渐变得沉重,“你知道那片土地上有多少悲剧就在你我交谈时上演吗。”他猛地站起来,用力指着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新大陆,由三块彼此靠的很近的大洲组成的,断断续续的横贯世界的南北,而最北端的一部分甚至于铁大林接壤,只是那片区域是险恶的永冻土,几乎很难跨域。“在飞速建设的城镇背后迫害每天都在上演。”华丽的表象下是死亡与驱赶,对待原住民,那些教会了最早一批到访者如何生存的原住民后代,正遭到系统的屠杀,他们被迫迁移,离开深爱的土地,理由居然是他们不懂得珍惜当地的资源。早在西方人来到前,他们就世代生活在这里,后来者竟然指责他们不懂得利用资源。

针对原住民的驱逐与屠杀对米哈伊尔来说比铁大林冬季的寒风更为刺骨,除此以外,让他同样深恶痛绝的还有无处不在的奴隶贸易。“生活在南方大陆上,肤色黝黑的人,被强行用船像牲口一样拉到新大陆,一个又一个用绳子拴着,运到市场。”往往一艘船上,能真正活着被送上市场明码标价的只是少数人,相当一部分人会死在条件简陋的下层船舱中。继而被船主丢入大海,为了卫生。

?有人曾将工场称为魔鬼磨坊,米哈伊尔在大洋彼岸见到了真正的魔鬼的磨坊,磨坊本身就建立在原住民的血肉上,而每天这群怪物还在吞噬奴隶。奴隶不是人,用极端的话说,就是人形牲畜,主人将他们带到异国他乡,命令他们干苦力,喂养他们,允许他们繁殖,米哈伊尔此时流露出作呕的表情,可他能想到的只是这个词,奴隶肯定有感情,他相信他们有,可在那样的环境,两个奴隶的结合以及生育后代只能被视作机械式的繁殖,而孩子,不是因爱诞生的,生来就要遭罪,生而为奴。

“我个人的怜悯对于他们的处境毫无帮助。”米哈伊尔说,他曾尝试寻求同样渡海去新大陆探险的精灵的帮助,可是他们对于奴隶制度尽管也不认同,却又不想因此与人类交恶,毕竟新大陆人类才是多数,而精灵所做的只是尽量与当地人友好相处,可是因为他们与移民者走得更近,原住民同样不信任他们,“那里建起了学校、报社、银行、医院,那里有建筑师,有商人,有维持治安的警察,这里的一切那里几乎都有,唯独没有文明。”

?心中的理想被现实戳的千疮百孔,致使有段时间米哈伊尔只能靠酗酒入睡,不然闭上眼就会看到血琳琳的头皮,那些自誉为开拓者的人像对待猎物般杀戮原住民,取下头皮,去换钱。那可是人,尽管样貌、肤色、文化、语言与他们不同,可这一切在开拓者眼中只是需要驱赶的害虫,文明就是向女士献殷勤,男性之间讨论工作与收成。而对于原著民的行为根本就不被视作杀戮,都是为了建立新秩序的清理工作,或者沦为了一种畸形的娱乐活动。

碧落想象不到遥远的彼岸是一副怎样的社会,繁荣与残忍竟能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牢牢地嵌合在一起,又显得如此普普通通。米哈伊尔的叙述中,大大小小的城镇会定期在报刊上刊登对于原住民驱赶与追杀的悬赏令,有去专门开设的机构用他们的头皮去换钱。而在港口,每年都会有数次,甚至十数次的奴隶船入港,将抓来的奴隶运到专门的拍卖场所,一切如果发生在魔皇时期,恐怕早就引起公愤了。

碧落面无表情地听着,但心中却想起了瓜莱群岛的皮奥人,那件事在社会上引发的讨论热度很短,老马登斯依旧在医院接受着治疗,而小马登斯进了监狱,理由只是因为谋杀了夏蒙尔曼。至于对皮奥人的屠杀,没有人被追责,几个当年杀人最多的人现在在社会上的口碑还颇为不错。

“妈妈。”看着她的表情,丽姬娅有点担心,“你被惊到了。”她才知道,原来这里的人不止对龙会追杀,他们也会去另一个大陆杀人。

“原著民和奴隶不能联手反抗吗?”拉扎娜问。

“怎么反抗。”阿什莉发问,“赤手空拳去对抗枪械,况且他们语言不通,彼此只能挣扎求生,更不要说联手。”

“那些黑人应该很强大的。”拉扎娜说:“我见过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葆拉,一个后天得到强化,身手矫健的姑娘,与她的较量至今让碧落记忆犹新,短短的接触中碧落总是能感到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意,从前她以为这只是战斗训练带来的警惕反应,现在可能是自己想的简单了。葆拉既然从坦尼亚大陆来到了西方以及其它地方,也一定见过从事奴隶贸易的船支,是否曾有她的同族被抓上船,她本人会不会也被视为奴隶,这一切永远得不到解答,但碧落希望她能没事。

“没用的。”碧落说:“就算个别人有能力自保,面对手持火枪的外来者依旧是不可逆转的劣势。”

?参与建设一座城市的美好幻想每天都在变得破碎,直到完全瓦解。米哈伊尔试图替被迫害的奴隶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成为了大众眼中的另类,一个笑话。当个普通的好人不难,可米哈伊尔的正义感在那样的世界是不被理解的,只会招来不屑。他既无法说服其他人停止追杀原住民,也无法阻止奴隶贸易,他不是没想过买下奴隶再把他们送回去,可他与妻子的收入维持生活尚可,要拯救千千万万的奴隶,痴人说梦,况且,就算能暂时拯救一两个,还有更多的奴隶会被运来。

“我对他们说,这样的行为,是当年魔皇才会做出的无耻暴行。”米哈伊尔的脸色因情绪而充血,“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回答我的。狂信者不过是个妄图让世界沦陷的疯子,而我们是在创造实实在在的利润,我们是建设者,而不是毁灭者。”他从来没想过,暴行可以被如此粉饰,并洋洋得意地说出来的。原著民浪费土地,而被劫掠来的奴隶浪费生命,无所事事,只有他们懂得善加利用土地与人力。

米哈伊尔想通过鼓动舆论向那些人施压,却发现自己遭到了在西方同样的对待,被孤立了。就算不是猎人与奴隶主,普通大众对于迫害原住民以及奴隶贸易也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这里不存在罪恶感,就像生活中的小事,在大众眼中,猎人消灭了霸占丰富资源土地的野兽,而奴隶主提供无尽的劳动力,这是在推动进步。”

碧落懂他内心的悲哀,她的耳边这时又想起了老马登斯癫狂的言论,他们是野蛮人。她现在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把辛苦打捞的黑珍珠浪费似的洒在对方面前,她当时只想尽力去羞辱对方。她也不懂事后老远跑一趟就为将一枚由瓜莱群岛带出的祖母绿还回去,任由其被杂草掩盖。她只想暂时远离移居的地方,远离住着刽子手的城市。

碧落帮过一些人,并希望受助者能过得富足美满,而老马登斯带给她的,是一种挫败感,直到现在想起来都令她心烦意乱。

“我前段送一个姑娘去了新大陆。”碧落幻想着获得新生的安与爱人能在那里以新的身份获得新的生活,可在当时她并不知道大洋彼岸的实际情况,也许安没事,谁又会主动对外人透露自己当过妓女,她就是一个移居的姑娘,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不用生活在那种水深火热的残酷中。

碧落有过被外界恶意针对的可怕经历,而现在,她倒是为安而庆幸,肤色能在那里给她带来保护。她突然苦笑了一下,并意识到刚刚担忧的多余,在新大陆,就算妓女的社会地位肯定远远高于原住民和奴隶,至少男性会付钱,如果懂礼貌还会调情。

米哈伊尔以一个孤独战士的身份抗争了3年,以惨败告终,真正击溃他意志的,来自于他亲眼目击的另一起凶案,他庆幸只是看到了结尾,而不敢去想象过程。造成恶劣谋杀的凶犯是两个孩子,也就10岁左右,嬉笑着从一个两岁的孩子身旁逃离,那个孩子,一看肤色就知道是奴隶生下的。米哈伊尔赶到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浑身受到多处殴打,旁边还有块带血的石头,石头对于孩子来说很沉,需要两人合力才能举起来,可出于一种他不愿去揣测的歹毒,两个孩子竟然举起来了。

“2岁的孩子死了。”米哈伊尔公布了这件事,并作了证,希望法律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可是没有,“他们承认了,法官却只是稍微教育了一下孩子,而他们的父母装模作用的批评了几句,我听到最激烈的说辞是,不该杀掉那个孩子,因为他长大后能成为不错的劳动力。”一瞬间,米哈伊尔甚至觉得,如果被强制运来的人能平安的只去做奴隶,会是种幸运,在田地里做苦力,比被无辜打死强。

“他们肯定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恃无恐的原因来自于大人。”恶劣的孩子碧落见过,她不由得看向拉扎娜,那天如果不是她及时发现,男孩的斧头势必落下,将拉扎娜杀死未必会成真,可也会让她受伤,她的鳞片还没强大到能抵御兵器,后果将怎么样,也许野外会出现几俱小孩被烤焦的尸体。

在新大陆,良知已成为折磨,甚至米哈伊尔都开始自我怀疑,错的是不是自己。要么接受,要么因纠结而疯掉,就在这时,曙光以意外的形式出现了,就来自他的身边人,阿什莉。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遗言。”阿什莉说。

阿什莉的祖先也曾是对抗魔皇军队中的成员,虽然不出众,但每次作战都身先士卒,并成功看到了胜利。老卡恩比在年轻时曾给女儿展现过祖先参战的证据。荣耀之外,他还颇为幽默,总爱与女儿玩各种谜语游戏。在阿什莉的成长中,解谜的乐趣贯穿了她的童年。父女间的游戏持续到了老卡恩比临终,弥留之际,他笑着告诉阿什莉,他参透了祖先战胜魔皇的秘密,这个秘密,拯救之道就藏在智慧中,要阿什莉自己去解开。

父亲的死对于阿什莉毕竟打击不小,当时她无心去解谜,以为这只是父亲怕自己伤心,于是故意留下这个所谓的谜语,为了逗自己笑而撒的谎。因此她从来没有认真考虑,直到新大陆的见闻震撼了她,才让她重新想起这件事。

原住民和奴隶遭遇的邪恶丝毫不亚于当年魔皇嚣张时带给世人的恐怖,掠夺、占有、杀戮,别无二致,区别仅在于其中看不到对于腐朽阴云的崇拜。若真有能挣救这些人的方法,米哈伊尔愿意不惜一切去寻找。换作从前,他也只会把岳父留给妻子的谜题当做一则善意的安慰。可他现在急切的需要安慰,需要一种对于信念的支撑,所以他们毅然从新大陆返回,来寻找老卡恩比留下的关于拯救的秘密。

“看情况不太顺利。”碧落说。见面时的情形告诉她,若是米哈伊尔找到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我父亲生前收集的书籍不多,还有与别人来往的信件以及钟表设计稿都留在这里,并没有带到新大陆。”阿什莉认为拯救之道就藏在于文字中,父亲既然强调是智慧,而智慧最好的表达方式就是文字,所以她和丈夫回来安顿好后,做的最多的就是去翻那些书,可是任凭她如何回忆以前猜谜的过程,也无法从这些书中找到关于拯救之道的线索,有可能是某个特殊的标记,也有可能是词汇的组合,她连书中是否藏有夹层都考虑过,但毫无头绪。

在搜寻线索的同时,米哈伊尔将新大陆发生的罪行刊登在报纸上,盼着这里能有人认同他的想法,结果遭遇与新大陆大同小异。海上的颠簸,靠岸后来不及休息便投入了工作,令米哈伊尔与阿什莉的健康不同程度的受到了损耗,夫妻俩都有些憔悴,又因为被人恶意提及诬陷的事,导致米哈伊尔的状况比妻子要差。最后在妻子的建议下,他决定不再去理会外界的评论,文章已经发出去了,没有任何虚言。他只是感到失望,越来越深的失望。自己曾无比欣赏西方,认为这里尽是英雄的后代,因为他们对抗了魔皇长达千年,并最终取得了胜利。可他错了,英雄的后代未必能继承祖先优秀的品质,岁月的变迁有时会带来极大的转变,在外人看来甚至是颠覆性的堕落。

如果不是一次意外,米哈伊尔将把全部身心投入到解开老卡恩比的谜语中。起因是他投稿的那家报社有位记者,私下对他进行了一次不公开的采访。

“是勒鲁。”碧落说。

米哈伊尔点了点头,勒鲁是米哈伊尔的审稿人,出于职业习惯让他产生了兴趣,便来拜访,尽管对于新大陆的事他也认为不妥,可他并不具备挺身而出向整个社会挑战的勇气,所以谈话并不太愉快。只不过他无心的一句引起了米哈伊尔的在意。

“就是你,”米哈伊尔起初不敢相信,一个从东方远嫁到这的人,还是位要独立照顾两个孩子的寡妇,竟然敢与直面梅里市有名的珠宝商人,“当时我就强烈的想要见见你。”

他见我是为了寻找认同感,碧落能感到对方内心的孤独。自己的事对于米哈伊尔来说是种安慰,让他意识到,这世上还有勇敢的人。

见到本人时,米哈伊尔简直不知该怎样描绘内心的混乱。他告诉碧落,她不是人。这话让碧落稍微有些紧张。旁边的阿什莉赶忙解释,丈夫不是在瞧不起她,而是以他们多年的了解,在西方与新大陆的社会氛围以及文化背景中,碧落这样的东方人,与坦尼亚的黑人,以及分散在新大陆的原住民,根本就不被视为人。

我本来就不是人。碧落差点以为米哈伊尔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看穿了自己。

“我,”米哈伊尔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从外貌上来说与这里的人没什么不同,不论梅里还是新大陆,我要是自己不说,没人会把我与铁大林联系到一块,可你不同。”就算碧落穿着西方的服装,说着他们的语言,可在很多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人眼中,西方以外的都不能算人,碧落只能算是对于他们拙劣的模仿。因此他佩服碧落的勇气,她在一个永远融不进去的环境中,像邪恶的事发出了挑战。

“我们听说你来自震旦的宫廷,”阿什莉说,“可你不像个公主,而让我想到了古代的术士,他们也是克服重重障碍,最后帮助联军战胜了魔皇。”

这对夫妻给与自己的评价让碧落受宠若惊,着实高了,她承受不起,她不具备米哈伊尔希望的力量,皮奥人屠杀的处理结果根本不符合她的道德感,除了少数参与者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此事引起的关注也很快就被大众遗忘了。人们能说服自己,他们无辜又怎么样,毕竟是一群野蛮的食人族,让这些家伙从世界上消失,又会妨碍到谁。

米哈伊尔叹了口气,在碧落看来,这个始终不肯放弃的人,在那瞬间似乎萎缩了似的,瘫在座椅上。

屋中的氛围陷入了寂静,两个女孩不敢轻易开口去打扰大人,只能不断盯着机械人偶打发时间。阿什莉不愿让这次会面变得如此消沉,更不愿让大人影响到孩子,于是便逗她们说,要给她们启动人偶看看。“我父亲准备了好多凸轮。”她说,安装上不同的凸轮,人偶就能写出不同的内容。

丽姬娅与拉扎娜马上兴奋起来,碧落也不禁动容。对于阿什莉来说,这是她父亲留下的一个精致且珍贵的玩具,但对于碧落,这足以被称为传世的艺术品。人偶程坐姿,大约有2岁的孩子那么高,配有等比例的小座椅和写字桌,人偶的双手摆出了写字的姿势。整体栩栩如生,连头发据说都是用理发店收集的头发制造的,若是走到人偶后方,掀开衣服,内部精密的机械结构便展现出来。

碧落出神的盯着人偶,一股莫名的想法逐渐产生,只是非常朦胧,无法梳理,但肯定与人偶息息相关。这种错觉的产生不单是人偶的工艺,仿佛在背后还有其他重点等待察觉。她顺着这个思路不断想下去,人偶的制作耗费了老卡恩比3年,从构思到绘图,再到每个零件的打磨,都是他亲自完成,这个他智慧的结晶……智慧的结晶!这个词蹦出来时,碧落猛地一激灵,眼前的人偶,难道不就是最具智慧的象征,拯救之道隐藏在智慧中,越是反复思索老卡恩比遗留的这句话,她就越确信找到了答案。智慧不必非要以文字的形式留给后人,也可能是更加具体直观的东西。

“人偶可以写许多字。”碧落再次向阿什莉确认。

“是的。”阿什莉至今清楚的记得完成人偶的那天父亲是多么高兴,仿佛年轻好几岁。此后的每年,父亲都会做出相应的凸轮,当阿什莉生日的时候,让人偶写出不同的祝福短语。有人曾想出高价买下这个人偶,但老卡恩比坚决不允。

“他有没有制造过写其他内容的凸轮。”碧落问。

“你什么意思?”阿什莉问。

“难道这不是你父亲智慧大成的结晶吗!”碧落解释着悟出的观点。一本书,洋洋洒洒上万字,老卡恩比留下书虽不多,可加上信件与设计图,就算有足够的精力一个字一个字的推测,工作量恐怕也不是只靠这对夫妻能完成的,谜语有复杂性,但必须具备简单的解答,而写字人偶符合上述两点,结果复杂,可只要放对凸轮,剩下的只要拧动发条就行了。

“天啊,我怎么没想到。”阿什莉恍然大悟,跟着不等丈夫起身,就飞速的跑出去,将以前父亲制造的凸轮都拿了出来,想要逐一尝试。

“等等。”米哈伊尔打断了妻子。

“怎么了?”阿什莉说。

“这些凸轮,”得到启示的米哈伊尔激动地说:“你都看过写的内容了,他既然能造出这些,也有可能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造出额外的,并且就在家里。”

想到这点他和妻子立刻行动,去翻找那些留下的遗物,碧落虽有心要帮他们,却又不知如何下手,毕竟这是别人父亲的遗物,最后她决定默默地注视。

寻找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床底下,阿什莉找到了父亲生前的工具箱,在一堆工具的下面,她找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凸轮,凸轮的面上刻着行小字:最后的谜底。阿什莉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父亲死后,她就没有去碰过工具箱,原来答案就在里面,可她却忽略了这么久。

“阿什莉,”米哈伊尔揽住她的肩,让她靠着自己,“还不晚,还不晚。不要这样,解开谜语应该是高兴的,这也是你父亲的遗愿,客人还在等着,我们出去吧。”

阿什莉想起碧落还在会客厅,赶忙止住眼角的泪,小心擦拭后带着凸轮来到碧落面前,“你说得对,我父亲确实留下了一个以前没用过的凸轮。”

“那赶紧按上看看。”丽姬娅说,她已经等不及要目睹奇迹发生了。

“快点。”拉扎娜也催促道,她和姐姐还是玩心大,忘了这是别人的遗物。

碧落拉住两个女儿,让她们不要在别人家中太放肆,人家正要处理是很重要的事,可不是娱乐。“你知道怎么按对吗?”她问阿什莉。

“父亲以前专门给我画过示意图。”阿什莉说,就算这几年没有再去碰过人偶,心中的记忆依旧鲜活,如同昨天才发生的。

将凸轮安置在指定的位置,拧动发条,带着好听的齿轮转动声,人偶先是眨了眨眼,然后缓缓的运作起来,捏着笔的小手沾着准备好的墨水,按照预先设定好的动作稳稳的在纸上写下了如下一行话:拯救的曙光在于个体的觉醒,而拯救的成功在于集体的觉醒。

屋中传出两声小小的惊叹,是姐妹俩发出,可随后又是小小的牢骚。

“只是这个吗!”拉扎娜说。

“这话可阻止不了现在的悲剧。”丽姬娅说。

姐妹俩的失望溢于言表,她们以为老卡恩比留下的会是条咒语,念出后就能力挽狂澜,拯救万民于水火,可就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

看到这行话,米哈伊尔与阿什莉再次沉默了,过了几分钟,回过神来的阿什莉为碧落帮她解开了父亲的谜题而致谢,至于米哈伊尔,他与之前比有又有了变化,从初见时的颓废,到揭开谜底前的紧张,再到现在的心事重重,那行话对他影响正在思想的深处发酵。

“非常感谢你的到来,但我得请你离开了。”米哈伊尔说:“有些事我要单独考虑清楚,也许等我想明白其中的奥妙,就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

碧落没有多说什么,礼貌的点了头,便带着孩子离开了。而在出门时,米哈伊尔恳请碧落能留下联系方式,他希望在未来还能见到她。鉴于不可能带他去恶龙角做客,碧落只说要找自己可以去图书馆,她最近总会去阅读电学方面的书籍。

因为花了不少时间,再去图书馆是不可能的了。碧落带着孩子们买了些日用品,然后就回了家,在路上,两个孩子聊着对于人偶写字时的惊讶与羡慕,并遗憾没有看到更多凸轮被按上去。

“妈妈,那句话真的有用吗?”丽姬娅问。

“应该有用吧!”拉扎娜说,“那个人最后的表情好认真。”

碧落没有直接回答,她相信答案几天内就会揭晓。

不出所料,4天后,当她按预定时间来到图书馆时,弗尔切克夫妇正在等她,看他们的穿戴,像是要去进行一次长途旅行。这么快就要走吗,碧落看到他们身边的马车,他们肯定不是要回新大陆,而是要前往别的城市。

米哈伊尔的话证实了猜想,而目的地则是他的故乡,“我明白,我错了。”从他放弃祖国的那一刻,在思想就走上了歧途。单纯的对于西方盲目的崇拜,而当现实生活中遭遇挫折,他又焦虑的妄想寻找所谓的古法去解决问题,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追逐理想,却没有想过亲手实践理想,只想当在业已达成的理想摇篮中沐浴阳光,现在,到了该成熟的时刻了。

“我要回国。”米哈伊尔终于意识到,在外面那么多年,他始终只是在漂泊,活在亦幻亦真的梦中,他的祖国不完美,可这应该成为去建设改造的动力,而不是一番批评后就弃之而去,“去建设,我亏欠那里许多年了,希望我还有补救的机会。”如果一切要从头开始,那他也心甘情愿。他会继续电学的研究,也会从事些别的,社会学方面的研究,他会让家乡的人知道外面的发生事,不仅是知道,他还要设法传递另一种思想,等我们达成进步后,我们要站出来,为了那些不能发声的人站出来。先改变自己,再改变周围,最后就是世界。他还专门对碧落提到了当下震旦正发生的事,并直言,他的心中有团火,不激烈,很平稳,他要护住这团火并寻找更多能被点燃的人,等这团火变成燎原之势的那天,带来的变化要远大于当下的震旦。

被时势造就的人反过来影响时势的走向。听完他的决定后,碧落想到的是这句话。“你那,”她看向阿什莉,新大陆本身有很多西方的移民,那里的风土人情与这里相仿,阿什莉去了也能很快适应,可铁大林不一样,首先就是语言,碧落深知那种除了丈夫举目无亲,又语言不通的窘境。

“我要去。”不同于丈夫心中的理想主义,阿什莉更多是以良善普通人的角度去厌恶新大陆的行径,作为反抗过魔皇的一员的后代,从小听着父亲对于那段历史的慷慨叙述,使她超越了很多人,她能做的就是陪伴丈夫,成为他最有力的支持者,“你不也从东方嫁过来了吗,爱可以为坚持提供无穷的力量。”

“我一定会在未来遇到挫折,我甚至有可能我看不到理念实施的那天。”米哈伊尔的话坦率且务实,“但我会用毕生时间去去寻找并感染认同我的人,我到现在都这样想,那怕只有1/10的人有你对于皮奥人的态度,也许新大陆的悲剧就可以避免。”

碧落笑了,带着祝福,带着钦佩,“作为告别,跟你们说个小秘密吧,我不是寡妇,我丈夫还活着。”

米哈伊尔与阿什莉惊讶的看着她,既然有丈夫,为何没出现。

不能说实话,所以碧落这样解释:“我的丈夫从前是个海员,因为海难在外面滞留了5年,我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回来了,由于5年的空白期,我在外人眼里就这样了。”

在对于误解的笑声中,弗尔切克夫妇上了马车,临走前,米哈伊尔将一本电学的书送给了落,是在新大陆完成的,还没来得及发表,所有知识按照他的习惯都写的易于理解,等到他回了国,书就会正式出版。

“谢谢你的礼物。”碧落说。

“谢谢你。”米哈伊尔说,“你的勇敢,你的启示,再见。”

“再见。”

马车开动了,在视野中越来越远,直至被人群掩盖。

“妈妈他会成功吗?”两个女儿同时问。

成功,怎样才能去定性成功,碧落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但她不能漠视女儿们渴望的眼神,“为理想而奋斗的人,绝大多数最终的只是用理想诠释了人生。也许弗尔切克会看到梦想达成,也许他只会为后继者指明方向。就如从前那一代代反抗菲雷普利的人,有多少能看到胜利,可他们还是去战斗,并为后人打下基础。我们应该祝福他,因为与很多人比,他内心找到了答案。”

尽管这么说,碧落却突然认为自己和孩子们能看到,他们是龙,寿命长,足够见证时代所孕育出来的各种事迹与伟业。而现在,碧落打算先去阅读米哈伊尔的新书,毕竟她自己也有本书需要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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