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宇宙之梦 一

一、花晨月夕
天真蓝,蓝得掺不进一点别的颜色,只有最远处山头上飘着一小朵白亮亮的云,像只迷路的羊羔。倩倩最喜欢看云。云上像有另外一个世界,大地上有的,没有的,都能在那个世界里找到。
山里的云最多变。安静时像一群仙女,旁若无人地舞动纱裙,舞着舞着,便一步步沿着山坳走下来了。云来时,到处灰蒙蒙一片,看不见对面山头。细小的水点子直往人衣服里钻,不一会又凝成雨珠噼里啪啦掉下来。黑压压的云像狂暴的兽群在天上厮杀,云里裹着电闪雷鸣,据说那是雷神在拍打自己的肚皮呢。
爷爷一大早就下山接老师去了,留下倩倩一个人在操场边上等。等了又等,天上的云变了又变,老师还不见来。脚边的大黑狗醒了,抬起头“呜呜”哼了一阵,又把肚皮翻向另一边继续睡。云渐渐在天边聚拢了,变成金红色、深红色、紫红色。四下里越来越暗,操场边一盏昏黄的电灯亮起来,引来蚊虫嗡嗡乱飞。
老师怎么还不来?倩倩着急起来。周围已经黑透了,只有满天星辰和一轮月牙洒下微弱的光芒。又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看见山路尽头有一星若有似无的灯光。她跳起来呼喊自己的爷爷,大黑狗也跟着叫起来。
爷爷总算把老师接回来了。借着昏黄的灯光,倩倩看清了老师的模样。老师很年轻,个子高高的,裤腿一直卷到膝盖,腿脚上满是泥水。脸是白白的,扎一个黑漆漆的马尾,笑起来牙也是白白的。老师真好看呀,倩倩左看右看也看不够。
爷爷说:“倩倩,这是雪老师。”
倩倩却突然害羞起来,躲到爷爷背后不说话。
倩倩在白竹村小学上二年级,她爷爷是小学校长。学校很小,建在山间一块巴掌大的平地上,四排二层楼高的校舍组成个回字形,中间则是水泥操场,操场北边有根旗杆,两旁种了几棵松柏树,南边就是校门。门外还有个略大一些的操场,两边竖着篮球架。操场下面就是连绵起伏的梯田和山地。
校门右边的黑板上写着几个大大的粉笔字:“热烈欢迎雪老师莅临白竹村小学开展支教活动”,旁边还画着五颜六色的花。
爷爷说:“这都是学生娃们画的。”
雪老师站住看了一阵,说:“画得真好。”还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晚上爷爷招待雪老师在学校食堂吃饭。食堂只有一间屋,里面摆了几条长板凳,一张方桌。平常路远的学生中午不回家,就在这里吃饭,饭菜都是倩倩妈一个人做。
为了招待老师,倩倩妈专门从家里担了两大筐菜肉,走了六里山路来学校,忙活一晚上,端出一桌子菜:一盆野山笋炒腊肉,一盆加了蘑菇、粉条、土豆、白菜的炖鸡汤,一盆米饭,一盆煮玉米,还有一瓶自家酿的白酒。
雪老师看着堆得冒尖的饭菜很吃惊,连声说:“校长,菜太多了,这怎么吃得完?”
爷爷把酒杯端起来说:“雪老师,你是贵客。我们这里条件差,你大老远来是来吃苦的,我们总得让你吃好。”
“校长您千万别客气,我也是来跟你们学习的。”
两人干了杯,坐下来吃菜。几杯酒下肚,爷爷黑黝黝的脸膛泛起红光。
他说:“雪老师,听说你要来,学生娃们可是高兴坏了。上一次有老师来还是三年前,是几个大学生放暑假来支教。他们回去以后,学生娃们一直念叨,想得不行呵。”
雪老师问:“后来没再来吗?”
爷爷说:“我们这地方交通不方便,来一趟不容易。倒是听说还有跟学生娃们写信的,一封信在路上也得走个把月。”
倩倩在一旁忍不住问:“老师,你从哪儿来?”
雪老师说:“我从南烟市来。”
倩倩知道南烟市,听说那是在北境战争后建起的大城市,是中国最繁华的地方,她爸爸就在南烟市打工。
倩倩又问:“南烟市远吗?”
“远!要先坐一小时飞机到昆明,再从昆明坐一个多小时车到大理,然后换车,花差不多的时间坐到南涧县城,再从县城坐到宝华镇,之后换双鞋,爬两小时山路,就到啦。”
爷爷又把酒杯斟满,笑道:“都说现在科技发达了,可车轱辘到不了的地方,还得靠人腿不是?你们城里人坐小汽车坐惯了,难得有这机会,就当是锻炼锻炼腿脚吧。”
雪老师也跟着笑了。
白竹村小学没有自来水,平时用的都是蓄水池里蓄的雨水,要用热水得靠厨房炉子烧。晚上倩倩去给老师送热水。老师住在二楼一间小会议室里,仅有的几张皮沙发拼成一张床,上面铺着倩倩妈从家里背来的干净被褥,还挂了一顶新蚊帐——山里蚊虫多,上回来的几个学生没有蚊帐,被咬得浑身上下尽是红包。
倩倩进屋后,看见雪老师正坐在床边,对着手中的手机说话。手机里发出一道白光,照在泥灰斑驳的墙壁上,映出一排排字来。雪老师说一句话,墙上的字也就多出一句来,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听写似的。
雪老师看见倩倩,笑眯眯地招手让她过来,说:“我在记录晚上跟你爷爷说的话呢,回去要整理成文章给大家看,让更多人了解你们学校的情况。”
倩倩似懂非懂,羞涩地点了点头。
“倩倩,你要不要说两句试试,对着这里说就行。”
倩倩闭紧嘴巴使劲摇头。她连手机都很少有机会见到,更不要说这么新奇的玩法。
“那我给你拍张照片好不好?拍得漂漂亮亮的,给你爷爷看看。”
倩倩憋红了脸,终于开口问道:“老师,你的手机能打电话吗?”
“你想打给谁呀?”
“打给爸爸。”
“你爸爸在哪里?”
“在南烟市。”
雪老师摇了摇头,“这里没信号,手机打不通。”
倩倩失望地把头低下去。雪老师忙安慰她说:“不然我多给你拍些照片,等回南烟市以后寄给你爸爸看,好不好?”
“真的?”
“这还有假?”
倩倩又乐起来,她摆好姿势,让雪老师“噼噼啪啪”拍了十来张。拍出来的照片也可以投影到墙上看。倩倩看着墙上的自己,跟真人差不多大,就像照镜子一样怪好玩的。她忍不住咯咯直笑。
雪老师也笑了。她不禁感慨道:“你们这地方,跟城里一比简直是两个世界啊。”
两个世界?倩倩听不懂。
“现在的城里人啊离了手机简直没法过日子,连吃个饭都要拍张照片发到网上,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被全世界人看见。说句实话,我跑到这来没了网络,跟谁都联系不上,还真不习惯。”
倩倩还是半懂不懂。她想让雪老师高兴,就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白生生的花苞塞到老师手里。花苞细细长长,用红绳穿成一串,一股甜幽幽的香气。这都是她来学校时在路边树上掐的,倩倩妈给她串了戴在身上,说是戴了不生病。
“真香!倩倩,这是什么花?”
倩倩摇摇头。她不知道这花的名字,也没人教过她。
“送给我的?”
倩倩点点头。
“谢谢倩倩,老师最喜欢花了。”
雪老师把花苞挂在脖子上,说:“来,倩倩,跟老师一起拍张照。”
她们又一起拍了几张。倩倩开始喜欢上拍照了,拍照真好玩。
拍完后雪老师说:“倩倩,明天我会给你们一个惊喜,比拍照片更大的惊喜。”
因为这句话,倩倩兴奋得一晚上睡不踏实。窗外夜风一阵阵吹过山林,松涛起伏澎湃,满天星星都好像在轻声低语。
明天快点来吧!

第二天清晨下着小雨,倩倩伞也不打,背上书包就往学校跑。山路两边的花草都在蒙蒙雨丝中点着头。她抬头往天上看,天上的云层层叠叠,在晨光里一点一点变亮,像一幅画卷等待人去涂抹。她禁不住又加快了脚步。
白竹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山前山后加起来约有八百多户人家,三千多口人,主要以白彝两族为主。全村念小学的孩子有两百多人,六个年级六个班,每班三四十人不等。教书的老师除了倩倩爷爷之外,还有两个二十岁出头的民办教师。
眼下正放暑假,学校原本是不开课的,但听说有老师从大城市来,家住得近的学生都跑来了,连几个小学毕了业在县城念中学的学生也来了,加起来约有七八十人。这么些学生,校长怕雪老师一个人教不过来,想找另外两个年轻老师来帮忙,雪老师却说她一个人能行。
早上先是升旗仪式。七点半,雨恰好停了,孩子们在操场上排好队。校长扛来一台不知多少年头的老录音机放国歌。刺刺拉拉的乐声中,两个孩子拽动绳子,把鲜艳的五星红旗拉到高空。国旗在湿漉漉的旗杆上缠绕了一阵,终于迎风招展开来。
升完国旗,校长请雪老师上台讲话。雪老师穿一件白衬衣,像云一样轻飘飘地走上来。孩子们安静极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巴不得连呼吸也一起憋住。
“同学们,早上好,很高兴见到你们。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我将会是你们的老师。”
雪老师说,“同学们,昨天你们校长告诉我,三年前,有一支来自北京的支教队伍来过这里给大家上课。我听说他们从南涧县教育局那里借了投影仪、屏幕和各种教学设备,一步一步扛上山来,给大家放图片、放电影。他们还给大家拍了很多照片,回去以后洗印出来,寄给大家看。这些大家还记得吗?”
沉默片刻,有年纪大的学生三三两两地拖长声音回答:“记得——”
“同学们,过去我们上课,是在教室里,一个老师对着三四十个学生,老师在讲台上讲,学生在下面听,老师在黑板上写,学生在本子上抄。后来,有了计算机和多媒体,学生们不仅听老师讲课,还能看图片,看电影,在电脑上做作业,甚至有些学生坐在家里,就能听到十万八千里外另一间教室里老师讲的课。将来呢?将来的课堂会变成什么样?没有人知道,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接下来,我想介绍另一位特别的老师给大家,让她带你们感受一下未来的课堂。”
孩子们听见这话,一个个伸长脖子。天上的云恰在此时裂开一道缝,把一缕阳光洒落到小小的操场中央,四下里安静极了。
只见雪老师伸出左手,卷起衬衣袖子,露出手腕上一个白亮亮的镯子。她把手腕轻轻摇晃了三下,镯子中间突然亮起一点蓝幽幽的光,像一盏小灯,又像一颗蓝宝石。伴随着嗡嗡的声响,一缕洁白的水雾从蓝光中央袅袅升起,凝成一团云的模样,慢慢向着空中膨胀开来。
孩子们呼啦啦踮起脚来,趴在前排同学的肩膀上拼命往前挤。
云团越来越大,转眼间便把雪老师的身影裹在里面。那云的轮廓很清晰,好像一颗雨后钻出地表的白蘑菇,又像蓬松的棉花,每一缕发亮的云絮都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当云团继续向着学生们涌来时,他们就知道这的确是云了,是像空气一样没有形状的。
好些孩子伸出手,想试着抓一把云,却只感觉到细小的水珠粘在脸上、身上,凉丝丝、湿漉漉的,还有一点痒。
云团继续变大,终于把所有学生都包裹在里面了,云里雾里什么都看不清。这场面倒并不陌生,山里面雨水多,一年里总有好多日子是在云里面走。
他们看不见雪老师,却听见她的声音从云中传来:“同学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个孩子高叫道:“是云!”
“对的,是云。同学们,现在我们大家都在一朵云里了。但这朵云跟你们平常看到的云不太一样。它是一朵有智能的云,像我们大家一样能说话,能思考,还有自己的名字。”
紧接着,孩子们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一个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的声音,“大家好,我是小云。”
孩子们炸开了窝,四处张望却什么都瞅不见。紧接着他们又听见雪老师的声音,像那小女孩的声音一样,清楚地响在每个孩子耳朵里。
“同学们,刚才就是小云在跟大家打招呼。你们看不见她,但其实她就在你们身边。她可以同时跟你们每一个人说话,回答你们的各种问题。就在刚才,小云已经认识了你们每一个人,你们的脸上、手上、眼睛和耳朵里,都有了薄薄的一层云。这云是很特殊的材料做成的,既像水汽一样随意流淌,又能传递各种各样的信息,甚至还能变化成不同的形状和颜色。现在,不管你们走到学校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随时随地跟小云说话,就像打电话一样方便。”
随着雪老师的话音,周围的云雾渐渐变淡了,孩子们又能看清楚彼此了。他们看见雪老师站在那儿,一团云漂浮在她的双手之间,又白又亮,像一个大大的雪球。那真的是云啊,跟他们每天在山间看到的云一模一样。可他们谁也没有像这样把云捧在手里过,也许只有在梦里才有吧。
雪老师说:“同学们,你们谁来问小云一个问题?”
孩子们都不说话,只有倩倩怯生生地举起手。
雪老师冲她点点头,倩倩小声问:“小云,你从哪儿来?”
她立即听到了小云的回答,其他孩子们也同时听到了,“我从南烟市跟着雪老师一起来。”
倩倩又问:“你多大了?”
孩子们都哄笑起来。
小云回答:“我从出生到现在有一年零三个月啦。”
另一个孩子问:“你有爸爸妈妈吗?”
“我有很多很多爸爸妈妈,还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不知道谁挤着嗓子高喊了一声:“愿意!”
大家又笑起来。
“同学们,小云虽然年纪小,但她很聪明,可以教会她做各种各样的事,帮助我们实现许多梦想。过去一百多年来,人们发明了电视、电脑、智能手机,这些技术都以飞快的速度改变着我们的生活,现在我们又有了小云。最近一两年,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小云已经逐渐变成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依靠她来通讯、办公、娱乐、社交、记录生活。在这些城市里,云是连成片的,整座城市都在同一朵云里。在城市之间,还有云的通道,可以把全世界各地的人们连在一起。然而在这些大城市之外,还有绝大多数没有被云覆盖的地方,很多地方甚至连电话和电视信号都接收不到。”
她停下来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操场一角的电视天线上。因为山高,这里的电视信号质量很差,学校里虽然有一台电视,可是平常很少有人看。
“现在,全世界有很多公司和科研团队都在努力开发对于智能云的应用。很多人都相信,智能云能够做到的事情其实远远超出我们现在的想象。就好像电脑和手机刚刚发明的时候,仅仅是用来计算数学题和打电话,但很快这些技术就从方方面面改变了现代人的生活。今年6月的时候,有一位中国学者刚刚在一次国际大会上发表了一个演讲,她认为,小云最大的潜能是帮助人们学习,尤其是帮助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学习。这个演讲的内容很快就传播到了全世界各地。所以,从这个夏天开始,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志愿者,带着小云,翻山越岭,走过很远很远的路,去那些乡村小学校里,去给孩子们上课。”
她说到这里再次停下来,注视着操场上一张张小脸,脸上有那么多的疑惑、专注、天真、欣喜、好奇,还有希望。这场面突然让她有点想哭了。风吹来,吹着她的衬衫衣领上下翻飞,她手中的云团也不断改变着形状,像一个顽皮的精灵。
“同学们,虽然我带来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朵云,但这朵云里存储的信息,比所有印在你们课本里的内容都要多,比县城图书馆里所有书本加起来还要多。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我要首先教会你们怎么样通过小云学习,接下来,你们要学会怎么样在小云的帮助下自己组织课堂,最后,是小云和你们一起学习。同学们,其实我来这里,不是来给你们上课的,是请你们给小云上课。小云虽然很聪明,但她以前从来没有当过老师。当你们向她学习的时候,她也会同时向你们学习,去了解怎样让你们的课堂变得更有趣,更快乐,更有效率。你们每个人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会被记录下来,被带回去储存在云数据库里,让全世界其他地方的云也能够共享,这样将来就会有更多的孩子能够跟着小云一起学习。同学们,你们知道吗,未来正掌握在你们手里!”
没有人说话。对这些孩子们来说,“未来”是个有些遥远的词。他们在课本上读到过,国家的未来,民族的未来,世界的未来,但这些东西看不见又摸不着。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努力想理解老师的话,想要知道那个神秘莫测的“未来”究竟长什么样子。
半响,有个孩子举手问:“雪老师,我们学什么呀?”
“学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好。”雪老师笑道,“同学们,你们来学校最想学什么?”
安静片刻,有个后排孩子喊叫起来:“学唱歌!”
其他孩子也七嘴八舌叫起来:
“画画!”
“算术!”
“写作文!”
“下棋!”
雪老师又笑了。她说:“同学们,你们说得都很好。我想你们山里长大的孩子,是最喜欢唱歌的。今天第一节课,就让我们一起来学唱一首歌好不好?”
孩子们一起高喊:“好——”
雪老师又问:“小云,你想跟大家一起唱歌吗?”
小云也学孩子们拖长声音:“好——”
大家又笑了。
“好的,小云,请给我一架钢琴。”
随着话音,她手中的云团开始变化了。一缕牛奶般洁白的云絮流淌下来,在半空中凝成薄薄的一片,仿佛落到一块看不见的玻璃板上似的。
雪老师招了招手说:“倩倩,你过来。”
倩倩的心跳得很快。她来到雪老师身边,看见她面前漂浮着一排黑白相间的东西。哦,是钢琴,她认得了,她在电视上见到过,可以弹奏出好听的乐曲。
“倩倩,你弹过琴吗?”
倩倩摇摇头。
“想弹吗?”
她点点头。
“你弹一下试试看。”
倩倩不知道怎么弹。她见过的钢琴又黑又大又笨重,像一只大动物。眼前这一排琴键却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中,那么薄,薄得近乎透明,仿佛碰一碰就会碎掉。
雪老师轻声说:“倩倩,像我这样,把手抬起来。”
倩倩鼓起勇气,学老师的样子抬起双手,轻轻落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琴键很光滑,像夏天溪水里凉沁沁的石子,虽然又轻又薄,触感却很真实。
“现在,按一下发光的地方。”
右手食指下面的琴键亮起来了,像一盏小灯。倩倩按了下去。
咚。
她听见了一声轻响。那声音多好听呀,像是山间百鸟的鸣叫都融汇在一起,凝成一滴甘露。她突然间激动得想哭。
“很好,倩倩,就这样弹。”
琴键一个一个亮起来,倩倩一个一个按下去。
咚。
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她弹出连贯的旋律来了。但她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是旋律,只是沉浸在优美的琴声中。
雪老师也把手放在键盘上,轻声说:“小云,请帮我和倩倩伴奏。”
一支欢快的乐曲响起,像叮叮咚咚的山泉。倩倩继续弹啊弹,琴声与乐声完美地汇聚在一起,宛如小溪流蹦蹦跳跳淌过山林。
小云用她甜甜的声音唱起来:
暖暖的春风迎面吹
桃花朵朵开
枝头鸟儿成双对
情人心花儿开
五光十色的歌词落下来,落到每个孩子的面前,像一串串雨珠从天而降。
啊哟啊哟 你比花还美妙
叫我忘不了
啊哟啊哟 秋又去春又来
记得我的爱
“大家一起唱!”
孩子们开口唱起来,起初是稀稀落落的,有些跟不上拍子。但他们都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几乎还没学会说话就先学会唱。很快他们就全身心地融入到歌声中去了,几十张小嘴一起开合,几十个稚嫩的童声汇聚成整齐嘹亮的歌声。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等着你回来 看那桃花开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等着你回来 把那花儿采
唱着唱着,他们真的闻到了桃花香。在他们脚边,在他们周围,冒出了绿油油的树苗,长成了茂密的桃林,开出了红的粉的白的花。风吹过,花瓣像雨点一样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倩倩的脸上、身上,又轻又软又凉,好像雪花,不一会的工夫就不见了。孩子们伸出手来,蹦着跳着去抓那些花瓣,但倩倩却顾不上,她只想一直这样热闹地弹下去,唱下去。
倩倩从没觉得学校这样让人快活。
每天天一亮,她就背起书包去学校,边走边摘路边刚刚盛开的山野花,摘好大一把带去学校送给雪老师。雪老师喜欢花,学生们就摘各种鲜花送去她屋里。窗台上桌子上地上,瓶瓶罐罐全都插满了花。眼看就要没地方摆了,只能堆在一个纸箱子里面。
操场一角的屋檐下有一个铁架子,上面挂着一个黑漆漆的铁砣子,那就是孩子们的上课铃。每天早上,雪老师都会用一把小榔头轻轻敲响铁铃。
“铛——铛——铛——铛——铛——”
悠长的声响萦绕在校园里,孩子们就要准备上课了。
上午是基础课。雪老师把孩子们按照年纪大小分成六个班,分别安排在六个教室里,每个教室里都有一团云。孩子们围坐成一个圈,听小云给他们上课:数学、语文、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生物,有一些课他们从来没上过,却那么有意思。
他们可以看见各种珍禽异兽从云中跃出来,金丝猴、长颈鹿、大象、老虎、乌龟、海豚……甚至可以亲手摸一摸,却不用担心它们会伤人。
他们可以进入到一片叶子的表面,去看一看叶绿素的模样,看一看细胞分裂的样子,可以追着一个水分子周游一棵大树的根茎枝叶,再从叶片的气孔中蒸腾出去,飞到高空中凝成云雾和雨雪。
他们可以看到最抽象的公式是如何从最直观的运动过程中推导出来的,可以在无限光滑的雪白平面上推动一块砖,可以亲手掂一掂一只铁球和一片羽毛的重量,然后惊奇地看到它们在真空状态下竟然同时落地。
他们可以进入每一个历史时代,跟古今中外的名人交谈,可以问他们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把那些白胡子的大人物为难得张口结舌。
他们听李白和杜甫吟诵唐诗,字词腔调都和现在人说话很不一样,却那么好听。
他们还去了几百年前的伦敦,坐在莎士比亚的剧团里,和一群衣衫褴褛的老百姓一起看了一场怪热闹的戏。
他们去北极看极光,去撒哈拉沙漠骑骆驼,去亚马逊雨林抓蝴蝶,去马里亚纳海沟潜水,甚至可以钻进一座喷发的火山里去看一看。
他们来到恐龙生活的时代,看到一颗火红的流星坠落下来,吓得孩子们纷纷捂住眼睛。然而尘埃落定之后,一切重新开始。
他们看到哺乳动物的繁荣昌盛,看到猛犸象和剑齿虎,看到人类文明的黎明。
他们看到一只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名叫“露西”的猿猴,一些科学家认为,她是全人类最早的母亲。
他们也看到一个叫“女娲”的女人,她生活在神话里,披着又长又黑的头发,用河边的黄泥捏出了许多小人儿。轻轻吹一口气,小人儿们就活蹦乱跳地跳下地来,像许多黄色的雨点。
“雪老师,她真像你呀!”一个孩子禁不住叫道。大家哄堂大笑,笑得雪老师脸都红了。
下午是各种各样的兴趣小组:跳舞、书法、绘画、折纸、雕刻、软陶、组装模型、钢琴、二胡、小提琴、黑管、葫芦丝、围棋、象棋、军旗、五子棋、还有各种体育运动……倩倩把每种感兴趣的都试了试,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弹钢琴,一弹就是两三个小时停不下来。她已经学会了认五线谱,弹起曲子也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晚上吃过饭,一些学生还舍不得走,老师就在操场中央放电影给大家看。黑漆漆的夜色里,立起一道薄薄的巨大云幕,足有两层楼那么高。
孩子们搬出食堂的长条凳一排排坐好,安静地张大眼睛,看着云幕上闪烁的光影。黑白片,彩色片,默片,有声片,中国片,外国片,歌舞片,科幻片,功夫片……那些影像是不会从幕后跑出来的,却仿佛有一股奇怪的吸力,要把人牢牢地吸进去。
一些村里大人也跑来了。男人们坐在最后一排,一边看一边抽烟,红红的烟头在夜色里明灭。女人们忙完了家里的活,背着娃娃,轻手轻脚地溜进校门,远远站在角落里。雪老师请她们搬凳子坐,她们却只是羞涩地笑着连连摆手。直看到天色晚了,才如梦方醒一般,拉扯着自家孩子,披星戴月地赶回家去。
他们还看到了那位中国学者在国际大会上的演讲。她有些上年纪了,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聚光灯照上去发亮,穿一条暗绿色旗袍,腰背像剑一样笔直。她讲的是英语,虽然有字幕翻译,孩子们还是看得似懂非懂。尽管如此,倩倩还是觉得她神气极了。她想,要是有一天我也能站到那么漂亮的舞台上就好啦,有那么多五颜六色的灯光照着,还有那么多人给我鼓掌。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西南少数民族的火把节,也是雪老师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火把节,古时候又叫“星回节”。《路南州志》曾记载:“六月二十四日夜,束薪为燎,以腥肉为牲,互相馈赠,谓之星回节,俗称火把节。”元代李京也在《云南志略》中写道:“六月二十四日通夕以高竿缚火炬照明。”
火把节,顾名思义是要烧火的。过节之前,家家户户都要准备柴草、竹片和松脂,扎成火把。晚上太阳落山,人们吃过晚饭,聚拢到村中空地,架起一堆篝火,点燃大大小小的火把,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女人和小孩还会把手腕上戴了一年的五色彩绳割断,扔进火堆里烧掉,意喻祛病辟邪,乞求安康,第二天再换上一条新的。
这是一个响晴的天。倩倩早早到了学校。今天学校不上课,上午全体师生一起上山采蘑菇,下午回学校开游园会,有各种体育和文艺比赛,还要发奖品。晚上在学校门前的操场上点火把过节,欢送雪老师。倩倩和同学们约好,要换上最漂亮的裙子,一起跳孔雀舞给老师看。
还不到八点钟,大家就在操场上集合好了。雪老师带着小云来到大家中间,她今天穿着一件大红短袖衫,映衬一张雪白的脸,显得更加精神了。
雪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今天上山,除了去玩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绘制一幅学校附近的全景地图。”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听。
“这项任务很简单。一会我们所走的每一条路,路边的每一处地标,每一户人家,每一棵树每一朵花,小云都会记下来。你们要做的,就是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小云。这是什么树、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开花结果,果子能不能吃;那是什么鸟,几月份筑巢,几月份孵蛋;这是谁家的井,那是谁家的柴,谁家的田里种了什么作物,是玉米还是烤烟,是滴灌、喷灌还是沟灌;谁家有几口人,几间房,养了多少牲畜,通没通自来水,有没有装电话;还有我们路上摘的蘑菇,叫什么名字,什么颜色什么特征,有没有毒,这些你们通通可以告诉小云。有了这些信息,小云就能画出一幅非常精确的地图。这不仅可以帮助大家留心观察你们生活的环境,对村子今后的经济发展也能发挥巨大作用。”
孩子们听到是这样的任务,不禁七嘴八舌地吵吵起来。
雪老师又说:“同学们,小云跟大家联络的距离是有限的,所以小心不要跑得太远了。等上午活动结束,大家就按照小云的指引,回到学校来集合,好不好?”
“好——”孩子们迫不及待地高喊起来。
“那我们出发!”
“噢——”
孩子们像出了圈的小羊羔,一股脑冲出校门,向着山间小路上奔去。倩倩也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最前面,但她还是紧紧抓住雪老师的手,跟在队伍后面不紧不慢地走。大黑狗在她身旁窜前窜后,毛茸茸的尾巴快活地摇个不停。天瓦蓝瓦蓝的,金色阳光照着大地一览无遗,只有她们头顶上方那小小的一朵云,在山路上投下清晰的,形状变幻不定的影子。
他们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把自己耳熟能详的一切指给雪老师和小云看:山路、田埂、溪流、泡核桃树、树下的老牛、水田里的一群鸭子……
他们随手翻检着藏匿在树下和草丛里的蘑菇:黄赖头、鸡油菌、干巴菌、见手青、牛肝菌、虎掌菌、青头菌、北风菌、南瓜菌……雨季,山里的蘑菇一茬又一茬,永远采不完似的。
他们路过一大片向日葵田,金灿灿的向日葵一直开到天边。几个男孩子跳下地里去,连枝带叶拔了一整棵,像旗子一样扛在肩头上,神气活现地跑来送给老师。老师接过花,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他们来到一座山头。山边有一株火一般的红花,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梯田。举目四望见不到房舍,只有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田地之间,通往远方苍翠的群山。山上云起云落,把斑驳的光和影一块一块筛落在大地上,让地上的颜色变得更丰富了。
雪老师说:“同学们,你们看,山那边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我希望有一天,你们能腾云驾雾,去那个世界里看一看。”

玩了一上午,孩子们满载而归,把采回来蘑菇交给倩倩妈,等着晚上炒菜吃。
其实当地人吃菌没有太多花样,不过是加大蒜、青椒或腊肉一起炒,再不然就是烧汤,怎样烧都很鲜美。有的蘑菇有毒,一不小心能吃死人,但只要彻底烧熟就没问题。
吃过午饭,孩子们就开始为下午的游园会做准备了。他们把手工课上做的剪纸和画的画贴在墙上,把各种彩纸折的小动物挂在窗户外面。还吹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气球,等着下午做游戏的时候用。教室角落里堆满了气球,像是随时要从窗口飘出去,但孩子们还是吹个不停。
倩倩抱着一个红红的气球,鼓起腮帮子拼命吹。气球已经比她的脸还要大了,薄薄的橡胶皮绷得近乎透明。这气球究竟可以吹多大呢,能不能把她带到天上去?在这如梦似幻的日子里,她的小脑袋里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幻想,像这些气球一样,随时随地要往外飞,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突然,一个男孩子从外面跑进来。
“倩倩,你妈妈吃蘑菇吃坏了,要送医院!”
倩倩手一抖,气球“啪”的一声爆了。她吓得回不过神来,耳朵里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地疼,呆了好一阵,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倩倩跟着爷爷坐车来到镇上医院。山路颠簸得厉害,她一路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住。
倩倩妈进了急救室,等了好久还不见出来。雪老师也来了,陪着校长交钱办手续。倩倩哭累了,一个人歪在医院的长椅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件外套。她抬起头,看见雪老师坐在旁边,就抱着老师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妈妈——我要妈妈——”
过了一会 ,有个护士来叫他们。倩倩跟着老师和爷爷进了一间屋子,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坐在那儿,用一半方言掺一半普通话跟他们解释病情,还问了很多问题。听着听着,倩倩渐渐有点明白过来。
医生说,妈妈不是吃蘑菇吃坏的,是肠胃病。她的腹部有个硬块,可能是个瘤。他还问,妈妈平常是不是经常胃痛,痛了多久,痛起来都吃什么药,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他又说,到底什么病,是好是坏,能不能治,镇上医院查不出来,只能明天先往县城医院送,最好多准备点钱。
爷爷问,“要多少钱。”
大夫说,“检查费住院费加一起,总得先备下两三万吧。如果查出来是瘤要做手术,少说又是五六万。如果早期良性还好,如果是恶性晚期,那就不好说了。”
爷爷像被雷劈过的老树,花白的脑袋沉沉地垂下去,站在那里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
倩倩用力拉住爷爷的手,那手像块磨刀石一样又冷又硬,没有一点热气,她心里慌起来了。她不知道瘤是什么,只记得以前学校里有个高年级学生,学习很好,突然有一天就不见来学校了。后来听说是家里有人得了瘤,为了治病砸锅卖铁,最后人没留住,也再没见那学生来上过学。
过一会护士又进来了,让爷爷进去看看倩倩妈。
爷爷出来以后,跟雪老师说了好一阵子话。
雪老师说,她一会先去银行取些钱给爷爷应急,回头再想办法上网搞一次募捐,筹钱帮倩倩妈看病。只要有钱,就能送倩倩妈去昆明甚至南烟市的大医院,那里医疗条件好,什么样的病都能治好。倩倩在一旁听了这些话,渐渐不哭了。
雪老师跟倩倩说:“倩倩,老师得赶回学校了,同学们都在学校里等我。今晚你就跟爷爷在医院陪妈妈好不好?”
倩倩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倩倩乖,不要再哭了,要勇敢。只要倩倩勇敢了,妈妈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倩倩又点头。妈妈病了,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是小孩子了。

雪老师离开后,倩倩和爷爷上街随便吃了点东西。爷爷让倩倩在医院护士的值班房里呆着,自己去镇上买些住院需要的日用品。
这医院很小,晚上大夫都回去了,只有一个中年护士值班。
倩倩在铺着白被单的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会,醒来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摸下床,探头望向门外。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两只昏暗的灯泡一闪一闪。
她害怕起来,想到妈妈还在病床上躺着,就轻手轻脚摸到病房里去。里面只有两张床,一张空着,另一张床上躺着倩倩妈,脸歪向一边睡着。倩倩更加害怕了,一步步蹭到床边,伸手去摸妈妈的脸。妈妈没有醒,但她的脸是热的,还有湿润的气息呼到倩倩手上。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妈妈的脸看上去很陌生,脸色灰黑,一道道皱纹紧蹙在一起,像晒干的泡核桃皮。倩倩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幅模样,在她印象中,妈妈总是很精神的,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疲累。
她又把手伸进被子里去摸妈妈的手,摸到的全是松垮垮的皮肤和皮肤下面的青筋。
她又继续摸,摸到手背上的纱布和纱布下面的针头,摸到冰凉的输液管,紧接着又摸到一根滑腻腻的东西,像老鼠尾巴。
她浑身汗毛直竖,战战栗栗地掀开被子,看见妈妈手腕上那条黑油油的绳子。
她想起去年这时候,妈妈亲手编了两根彩绳,一根给倩倩戴,一根自己戴。那绳子编得多漂亮啊,同学们见了都啧啧称赞。现在自己的彩绳还是那么鲜亮,妈妈的却黑成这幅模样。
她想起妈妈每天在厨房里烟熏火燎的操劳模样,想起她一边紧皱眉头,一边卷起袖子擦着脸上的汗。她心头突然一闪,仿佛看见明亮的火光。啊,妈妈的病根就在这里,只要今晚把绳子烧掉,妈妈就会好起来了!
她陡然间感觉到自己肩头的责任。为了妈妈的病能好,她必须得赶紧做点什么。她伸手去解绳子上的结。结系得很紧,又浸透了油灰。倩倩扯了很久,终于把绳子解开了。
倩倩,你要勇敢。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勇敢,妈妈就一定会好起来的。她把绳子卷成一团紧紧握在掌心里,仿佛握住的是妈妈肚子里那个瘤。
医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倩倩一口气冲到外面,朝上山的方向跑去。
天空中只有一弯苍白的月亮,在云里时隐时现。月光明澈时,能隐约看见山路上发亮的水坑和石块,没有月亮的时候,只剩下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山风吹来,掀动连绵起伏的松涛。各种虫儿在草丛里高声唱着。
为了给自己壮胆,倩倩大声唱起歌:“暖暖的春风迎面吹,桃花朵朵开。枝头鸟儿成双对,情人心花儿开。啊哟啊哟,你比花还美妙,叫我忘不了……”
唱着唱着,她却哭起来,心里面说不出的难过。妈妈生病住院了,爷爷和爸爸都不在,雪老师也要走了。好像所有的伤心事都一起来到眼前。她越想越难过,干脆坐在路边放声大哭了一阵,哭完想要起身继续走,摸到口袋里那团油腻腻的绳子,又忍不住一阵大哭。
就这样哭一阵走一阵,胸口抽得喘不上气,两条腿也像面条一样软绵绵的。
山路盘旋曲折,似乎越走越长。
她有点辨不清方向了,熟悉的山路变得陌生,像一座巨大迷宫。她又在路边坐下,不想再走了。夜风像山间的溪水一样凉,她觉得很困,就靠在一棵树上,慢慢地把眼睛闭起来。
周围越来越黑,越来越安静。虫鸣声渐渐地听不到了。
却依稀听见妈妈在叫她。
“倩倩——倩倩——”
她想回答,却张不开嘴。
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狗吠。
“倩倩!”
一双温暖的手臂一下子把她抱住了。
她觉得很安心,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裹在厚厚的外套里,有个人背着她在山路上走。
看不到脸,只闻到头发上熟悉的香味。不是妈妈,是雪老师。
脚下的路被一道白光照亮,大黑狗在光圈里一路小跑,尾巴摇来摇去。她抬起头,看见一朵小小的云在半空中,仿佛一盏明灯,在黑夜中照出一个银白的光锥。她像沐浴在一场光雨中,脸上身上都落满了光,湿湿的,凉凉的,却又说不出的温暖。
她又抬头向前看,看见明亮的火光刺破夜色。山路尽头,孩子们正举着火把立在操场边上,为她们照亮回去的路。

啪嗒!呼,嘿!
啪嗒!呼,嘿!
小心点!传过来!
小心点!接过去!
吾辈生在远古梦地、迷魅森林,
流浪红疆宇内,不怕三界排挤!
顺境逆境、冰天雪地,
动摇不了吾辈士气!
小心点!燃起火!
小心点!火燃起!
丁女神的子孙呵,危险又美丽!
丁女神的影身呵,强大又霸气!
火焰有强大的魔力,
传说连熵姬也曾畏惧!
啪嗒!呼,嘿!
啪嗒!呼,嘿!
火是多么温暖啊。
倩倩站在火边,熊熊燃烧的火光让她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火可以烧灭害虫,祛除瘟疫,赶走黑暗,带来新的光明。火还象征着血,象征着生命、爱和勇气。
她想起从爷爷那里听来的火把节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漂亮能干的姑娘,与一个英俊小伙子阿龙相爱了。但附近十二个部落的男子都纷纷前来提亲,其中有个土官老爷凶残地威胁说,如果姑娘不肯嫁,就要血洗山寨。姑娘无奈之下,答应在六月二十四那一天相亲。
相亲的日子到来时,姑娘穿上雪白的衣服、黑色短褂,胸前系一块花围裙,烧起一大堆火。十二部的头人也赶来了。姑娘回头看了阿龙最后一眼,纵身跳入火堆中。阿龙和几个小伙子想拽住她,却只扯下了她的围裙。
为了纪念她,十二个小伙子抬起大牛推向对方,以推倒为胜。之后大家杀牛饮酒、唱歌跳舞,烧火直至天明。从此之后,每年的六月二十四就被定为火把节。
她又想起其他听来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女主角都是多么的勇敢啊。但她又不禁想到,相比起这样英勇地死去,或许默默无闻地活着,去做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许更需要勇气。
她拿过一个小小的,竹片扎成的火把,把自己手腕上的绳子割下来,和妈妈的绳子一起绑在火把上,伸进火堆里面去。绳子烧着了,像两条黑色的小蛇扭动了一阵,渐渐化为红亮的光。做完这件事,她心里舒服多了。
孩子们欢呼着,把手里的松香粉用力扔进火堆里。细小的粉末被点燃了,腾起成千上万金灿灿的火星,有一股辛辣的香气。
有人从家里拿来了烟花炮仗,在篝火旁点燃。耀眼的红的绿的光芒,呼啸着冲到高高的夜空中去,仿佛也要变成空中的星辰。尽管那些星辰是很遥远的——听雪老师说,连跑得最快的光都要走几百几千万年,但它们毕竟穿越那样寂寥的虚空,走了那样远的路,来到这些孩子们的眼睛里,来到他们的梦里,也就似乎没有那么远了。
他们听见雪老师在叫他们。
“来,同学们,都到火堆旁边来。”
孩子们聚拢过去,围着火堆,手拉手站成一个圈,雪老师也站在圈子里。
“今天晚上,我想给大家上最后一课。”
小云在他们头顶上方,也被火光映成了金黄色。一阵纷纷扬扬的雨雾从云团中流淌下来,像金色丝线织成的帷幕,把孩子和老师都笼罩在中间。渐渐地,他们眼中的景色变得不真实起来,像被一道水帘隔开,又像置身于一个巨大水晶球中,五彩光芒纵横交错,描绘出如梦似幻的影像。
他们仿佛双脚渐渐离开了地面,向着空中飞去。脚下熊熊的火堆变小了,与他们熟悉的小学校一起,变成黑漆漆的群山间一星亮光。举目四望,只有远处另一处山头后面,露出稀稀落落的灯光。
“同学们,前面亮着灯的地方就是白竹村,离咱们的小学大约两公里。”
他们继续向前,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黑暗尽头,出现了另一片灯光,隐约能看见房舍和街道,还有一丛一丛欢庆节日的火光。
“这里是宝华镇,离白竹村七公里。”
沿着莽莽山林间蜿蜒曲折的小路继续向前,是一片更热闹的灯光。
“这是南涧县城,离宝华镇二十公里。”
他们加快速度,看到越来越多星罗棋布的城镇、工厂与农田,看到纵横交错的公路和铁路,镶嵌在崇山峻岭与溪流湖泊之间,像大地的血脉。
耳边风声呼啸,刺得人双眼发痛。
他们飞过了大理市,离南涧一百公里,苍山洱海兀自在月下沉睡。又飞过了昆明,离大理三百公里,此时华灯初上,街市里人声鼎沸。紧接着他们向空中一跃,跃上云端,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只有雪山般层峦叠嶂云柱上,月光静静流淌。
“我们上天啦!”一个孩子惊叫起来。他们谁也没有见过云上的世界。
四下里没有一点声音。苍青的天空中,星辰那样明亮,仿佛伸手可及。
再次穿越云层跃下地面时,他们已来到距离昆明两千五百公里的北京。朱红的城墙,金黄的琉璃瓦,还有水晶般剔透的街灯和洒金桥。宽阔的长安街上车流如织,像是七彩光芒凝聚而成。仿佛只要眨一眨眼,它们就会消失、散落,像烟花一样飞到空中去。
他们看过了美轮美奂的鸟巢、水晶蛋一般的国家大剧院,还有街道上数也数不清的小汽车。他们恋恋不舍地再次启程跃上云端,来到上海,欣赏夜色中的黄浦江和东方明珠,和丛林般茂密的高楼。又一步跃过广袤的太平洋,来到彼岸陌生的世界,那里有更多如梦似幻的景色等待着他们。他们一蹦一跳,踏遍了五大洲和七大洋。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举目四望没有陆地,只有一轮明月,悬挂在微微拱起的地平线上方。
这让孩子们想起一句古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他们学过这首诗,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理解它的意境。
“地球是圆的!”一个孩子欣喜地喊道。
另一个孩子跟着喊道:“地球在转!”
是的,地球在他们脚下缓缓转动,那样巨大,那样沉重,仿佛携带不动46亿年的沧桑。在云雾缭绕的蓝色大气层之外,是天鹅绒一般黑漆漆的太空。月亮滑落到一边去了,太阳升起来,在玻璃般的海面上映出巨大的光晕。
深空中传来悠远的回响,像最轻柔的叹息,又像最宏大的交响乐。
他们继续向上,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从奇形怪状的太空垃圾和国际空间站旁飞过,向人类仰望了千万年的月亮前进。月亮表面坑坑洼洼,像块苍白的海绵,上面既没有仙女也没有玉兔。他们在厚厚的、沉积了亿万年的月球尘埃里踩了几个小小的脚印,那些脚印将在他们离开之后保持很久。
尘埃落下之前,他们已向火星而去。火星是暗红的,上面有薄薄的大气,陡峭的群山之间寸草不生,显得很是荒凉。
他们继续前进,穿越密密麻麻的小行星带,木星那大得吓人的大红斑注视着他们,像一只濒死的眼睛。
他们在土星绚烂的光环上流连忘返,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
他们向着奥尔特云飞去,途中与一只金属甲虫般的小飞船擦身而过,那是美国人于上世纪70年代发射的先驱者10号。
现在他们逐渐看出来,太阳其实也是很小的,在太阳之外还有更多璀璨的星团。但与星团之间浩瀚无边的虚空相比,它们也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光点,像砂砾一般迅速消逝在指缝间。
他们飞了很久,却没听见其他声响。难道在这样大得不可思议的宇宙中,居然只有小小的地球上住着人吗?怀抱这样的疑惑,他们继续向着半人马座α星飞去。那里很远,但并非不可抵达。
他们听见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海上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要记住,孩子们,世界很大,路还很长。要勇敢地迈出第一步,不管是一小步还是一大步。”

雪老师要走了。
临走前,她交给倩倩一只与自己手上一模一样的银白镯子,里面有一朵与小云一模一样的云。只要戴着镯子,倩倩去哪里,小云也去哪里。孩子们可以继续和小云一起学习。
云里不仅有各种书、电影、音乐和学习程序,还有过去这十几天中的全部影像资料,孩子们可以随时打开重温。
还有他们共同绘制的那幅全景地图。雪老师说,前天晚上,正是参照这幅地图,由小云计算出一条最高效的搜救路线,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倩倩找到了。
不过,这么小的一朵云,信号范围很有限。所以老师回南烟市后,要跟孩子们联络,还得靠写信。一封信还是得在路上走个把月。但是老师答应,她会很快回来的,会带倩倩妈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病。
今后呢?也许还会有更多人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里,看看小小一朵云带来了怎样的变化。
孩子们簇拥着老师,送了一程又一程。沿途采下的山野花,塞满了老师的衣袋和背包。
他们把老师送下山,送到公路边,看着老师上了车。一个个扒在车窗上,眼里含着泪。
老师一个个反复叮嘱:“不许哭!”
大家只能拼命把眼泪憋回去。但老师自己的眼眶也是红红的。
倩倩挤到车窗边,把一根崭新的五色彩绳缠到老师手腕上。这绳子是她自己连夜编的,一根给妈妈,一根给老师。系好绳子,她眼泪汪汪地喊道:“雪老师,你要保重身体,不要生病——”
话还没说完,车就摇摇摆摆地开了,只隐约看见老师的脸,隔着溅满泥水的后窗向大家挥手。大黑狗汪汪叫着,跟在车轮后面追出老远。
孩子们站在路边望着。不知谁先起了个头,大家一起拍着手唱起歌来。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等着你回来 看那桃花开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
等着你回来 把那花儿采
没有伴奏,只有童稚的、略有些参差不齐的歌声在山路上回荡。他们不知道老师还能不能听见他们的歌,只是一直不停地唱下去,唱下去。
车终于消失在公路尽头,前方只有苍茫的群山,和小小一朵白云,在蓝天上飘。
二、暮云春树
十月的灵隐寺,笼罩在一片祥和法云中。
寺院西南有一条窄窄的步道,名为天竺道。道路两旁一茶园、古刹、村舍和竹林,还有一道蜿蜒流淌的溪水。
傍晚时分,游客稀少,一名黑衣男子独自走在天竺道上。他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眉心几道深沟,像是从未舒展开过。
刚下过雨,草木砖石都湿漉漉地闪着光,金红黄白的桂花星星点点落满石板路,香甜扑鼻。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仿佛留恋沿途美景,又仿佛有所思虑。
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立在路口,向男子双手合十行礼道:“周居士好,我是雪锦幽。正玄法师让我在这里迎候你。”
男子还礼道:“多谢费心。”
两人沿着天竺道并肩前行。
雪锦幽问:“这条路上的风景很美吧?”
他点头道:“的确很美。我以前竟不知道有这条路。”
“以前我每次来,都喜欢在这条路上走走,无论心里有怎样纠结的事,最后好像都能走出一点头绪。”
“你常来灵隐寺修行吗?”
雪锦幽摇头道:“我并不是佛弟子,只是这次水陆法会期间过来帮忙罢了。周居士是特意为了法会而来吧?”
他沉默不语。
“水陆法会普度水、陆、空六道众生,亡者可得解脱,生者也可累积功德。听说灵隐寺方丈正玄法师今年即将退院,所以这次法会仪轨特别隆重,前来参会的人数也特别多。”
“正玄法师的年纪很大了吧,他做灵隐寺方丈好像很多年了。”
“法师今年九十岁了。他十八年前在灵隐寺剃度出家,八年前升座为方丈。”
他喃喃道:“十八年……”
“十八年听上去很久,过去后回头再看,却好像只是一场梦。”
他低头不语。
雪锦幽问:“周居士见过正玄法师吗?”
他如梦初醒般答道:“多年前曾有缘见过一面。那时候……”愣了片刻,他又道:“真是造化弄人。”
雪锦幽停住脚步,说:“我们到了。”
二人立在灵隐寺西面偏门前。此刻日头西沉,满头金红云霞,归巢的鸟雀在林间吵闹不休。
雪锦幽道:“法会将从明日开始,持续七天七夜。此刻各大坛口已布置整齐,整座寺院的法云结界也已开启。”
“法云结界?”
“法会庄严,为避免闲杂人等打扰,需验证身份方可进出。周居士请像我一样伸出右手,掌心向前。”
他学雪锦幽的样子伸出手,感觉掌心方法贴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壁,轻如云,凉如水,坚如金刚琉璃。一轮莲花样的金色光芒从他掌心接触的地方绽开,涟漪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他不禁抬起头,望着那光芒在半空中消失。原来整座灵隐寺都笼罩在一座圆拱形的宝盖之下。
结界上闪过二人的影像,伴随一声如钟如磐的声响,影像化作薄薄的白色云幕,从中出现一道圆形入口。
他暗自吃惊。LINGcloud是以碳纳米元件为基础的新科技,能够结合空气中的水分子,像云一样自由流动,任意变换色相材质,带来梦幻般的交互体验。很多人都预言,它将在未来十年内全面取代硅基电子产品。只是由于价格昂贵,目前只能在一些高科技行业中见到。未曾想到,灵隐寺竟拥有如此巨量的LINGcloud,更在运用方面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看来关于此地的许多传说都并非空穴来风。
朱漆的大门悄然开启,门后隐约传来琅琅诵经声。
雪锦幽低声道:“熏坛洒净仪式就要开始了,周居士请随我来。”
他呆立片刻,抬脚迈入门槛。门在背后合拢,满世界的鸟雀嘈杂突然就听不见了。

斗室之内,一名女子独自坐在蒲团上诵经。
她身穿僧袍,手握一串佛珠。一头野草般的长发垂在地上,像是很久没有修剪过。
房间不大,从东到西是三步,从南到北也是三步。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人,一蒲团。阳光透过一扇小小的窗进来,拖着人的影子在地上缓缓爬行。
她已不记得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每日天不亮就跟随寺里的打板声起床,吃斋,念佛,做功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很久以前,在进入这寺院之前,她曾以为出家人的生活都很闲散,后来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寺院如同一台上满发条的精密仪器,从早到晚,每个人,每支香,每句佛号,都精确到分毫不差。
她曾不止一次想问,究竟是什么人制定了这样一套规矩。然而并没有人会告诉她,她也只能遵守。
她曾试图违抗这些规矩,并做好遭受责罚的准备。
没有责罚,没有人冲进来打她骂她,检查她的功课。然而斗室之内,实在没什么事可做。
她不吃不喝,终日用被子蒙着头昏睡,直到饥饿像虫子一样啃啮她的胃,强迫她爬起来进食。
吃饱喝足之后,便是无聊。
她尝试过各种打发时间的方法,直到所有花样都用尽。
她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摸索过,妄图找到一个逃离的出口。
没有出口。整个房间被结界牢牢封住,连蚊虫都无法进出。
她试过用椅子砸窗,也试过把脑袋往桌角上撞。每一次结界都能识别出她的行动意图,及时放电将她击倒。
绝望至极时,她便躺在地上,希望自己能够疯掉或者死去。然而她没有死,也没有疯。她的身体就像这寺院一样,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节律。斋饭送来时,她就慢慢爬过去进食,睡到再也睡不着时,就只能坐起来读佛经。晨钟暮鼓,斗转星移,她的头发越来越长。
她开始学会按照寺院精确的时间表生活,把自己变成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按部就班地转动。
她学会用坐禅和诵经来打发时间,从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到渐入忘我之境。
她学会在那些愤怒、沮丧、憎恶、怨毒的情绪到来时,任由它们来,又任由它们离开。
她学会善待自己的身体,吃饱睡好,坚持锻炼,学会仔细打扫房间,维持斗室内的洁净。
她请求了一些针线,好缝补被自己扯坏的僧袍和寝具。针线送来了。她一边笨拙地穿针引线,一边想着,如果用这根针戳瞎自己的双眼,是否就可以离开这里。她试着蒙上眼睛,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便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
自那之后,每天下午都会有一些衣物送到房间里给她缝补。她把这当作是一种奖励,毕竟在吃饭睡觉与诵经之外,又多了一件事情可以做。她变得更加勤勉,希望能以此求得更多东西,如佛经之外的其他书籍,如写字的纸笔,如棋牌游戏,如偶尔吃一口肉。有一些要求得到了满足,有一些没有。她在试探中一点一点扩充斗室内的生活。
窗外响起打板声。
她停止诵经,睁眼,起身,活动手脚。今日的功课已做完,晚粥之前,有半小时自由活动时间。
她手握佛珠,掌心向上,一团法云从脚下升起,幻化成微缩的灵隐寺景观,一堂一殿一草一木都栩栩如生。
水陆法会的第一天,寺中人流如织,香火旺盛,各大坛口回荡着琅琅诵经声。
转眼间她已来到药师殿内,四十八位法师正引领殿下居士们潜心拜诵《慈悲梁皇忏》。传说南朝梁武帝的夫人郗氏性酷妒,死后化为巨蟒,入宫托梦武帝,祈求拯救。武帝托请九位高僧制了这部忏法,为郗氏超度。忏法流传后世,有灭罪消灾、济度亡灵的功德。
她没有加入拜诵,而是仔细打量那些身穿海青的信众,猜测他们为何来到这里,为何人何事忏悔,那些看似平和良善的面孔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罪与怨。她想起自己生命中曾有过交集的那些人,自己虽整日念佛,却没有一句是为他们而念。
法云幻化的影像几可乱真,她甚至能够呼吸到人们身上的香火气味,感受到他们皮肤上散发出的热气。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触摸一名年轻居士的脸。指尖穿过幻象,落入虚空中。
她感到索然无味,决定去别处看看。转身时,她恍然看到身后立着一个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的男子,紧锁的眉头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正对上她的视线。她惊骇万分,握紧佛珠一挥手,用衣袖遮住面孔。法云幻象顷刻消失,放下衣袖时,她仍身处斗室内。
她双腿发抖,跌坐在地上,前胸后背湿了一片。不,方才一定是错觉,那个人不可能看见她。然而那张脸,那张脸她却不可能认错。
她双手在胸前结莲花手印,一缕法云落入掌心,化作一个小小的“业”字。掌心摊开上举,那“业”字就如火焰般绽放,火焰中有无数红蓝两色的光流交织缠绕,此消彼长,令人眼花缭乱。火焰底部,一团硕大的红色旋涡翻滚明灭,像一颗毒瘤,又像一只流血的鬼眼。她汗如雨下,掌心合拢将影像收起。
曾种恶因,必感恶果。该来的,终究逃不掉。
窗外又响起打板声,已经到了晚粥时间。

他在无间地狱中行走。
目力所及之处,猛火摇曳,血雨腥风,尸山尸海,扑鼻惨目。
他早已精疲力尽,却不得不一步一步继续向前。一旦停步,就有火焰灼烧他的脚底;稍有迟疑,就有饿鬼要来吃他。他不得不以指甲和牙齿为武器与饿鬼搏斗,挖其眼,掘其心肝,吮其脑浆。吃完之后,他俯身想在血海中清洗双手,却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原来自己早已化身为饿鬼。
惊醒时,热汗从两鬓成股流下,浸湿枕头。
他逐渐看清禅房的天花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银白月光照亮窗前一小块地板,窗外隐约有秋虫鸣唱。他将双手举到面前,手是干净的,并无血腥。他又将手掌合在一起互相摩挲,蹭去掌心冰冷的汗迹。
他披衣起身,推门走到院子里。两柱银杏在月色中婆娑,地上已经铺了一层落叶。他在院内踏步,聆听双脚踏在落叶上的窸窣声响,想到落叶下藏着的虫蚁,又徒然停住脚步,感觉脚底依然火烧般灼热。
他想起那晚天色将暗时,在药师殿施放三大士瑜伽焰口。所谓“焰口”,正是一种饿鬼的名字。放焰口就是施食饿鬼道众生,令其痛苦得到解脱。整堂焰口法会从傍晚持续到将近半夜,期间禁食禁水。他与诸信众们席地而坐,忍受着饥渴,为苦海中的冥界众生祈福。然而他自己却并不能得到解脱,入睡之后,同样的噩梦还是来纠缠他。
他双手在胸口结莲花手印,一个小小的“业”字从掌心升起。犹豫片刻后,他又合拢手掌用力揉搓,像是要将藏在手里的秘密揉碎。
转过身,他看见雪锦幽悄无声息地立在银杏树下。
“周居士睡不惯寺院的床吗?”
他苦笑一声,答道:“睡眠不好,老毛病了。”
“法会佛事繁重,睡不够的话,身体怕是支撑不住。”
“你也还没睡吗?”
“我向来晚睡晚起。虽说来到这里,应该按照寺院规矩起息,却也一时改不过来。周居士若是睡不着,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坐着说说话吧。”
“也好。” 两人找了一对石凳坐下。天已入秋,夜里的风颇有凉意。
“你经常来寺里吗?”
“算不上经常,来过那么几次吧。说起来我与灵隐寺也算是有点缘分。”
“哦?”
“小时候,父母带我来灵隐寺进香。我看佛像眉心都有一颗红痣,觉得好看,回去后就用红笔在同样的位置点了一笔,没想到擦去笔迹后,却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乍一看就像一只闭合的眼睛。”
“这么说来,还真是有缘。”
“不过现在的灵隐寺,与那时候相比可是大不一样了。”
“的确如此。我这次来寺中,也是感受颇深。之前还以为都是传闻而已,不知有几分真假。亲眼看过之后,倒有些相信了。”
“都是怎样的传闻呢?”
“传说自正玄法师开始,接二连三有高学历人才在此出家。如今的灵隐寺藏龙卧虎,能人辈出,科研实力深不可测。还说如今科技界几位重量级人物,都曾在入寺烧香时得到过寺中师父的指点。每年在寺中举办的冬夏两届科技禅修班,更是规模盛大,人满为患。甚至还有人说,近年来炙手可热的几项黑科技,都有灵隐寺暗中参与。”
雪锦幽不禁笑道:“黑科技倒谈不上,不过,灵隐寺有一定的科研能力是真的,与科技界走得近也是真的。如今的灵隐寺设有负责科技事务的文殊院,和负责慈善事务的普贤院。文殊院主要服务于寺院日常管理,也参与开发一些辅助修行的智能软硬件,比如用LINGcloud将整个寺院智能化,又比如能够计算每个人善恶果报的‘业’,都出自文殊院。普贤院相当于灵隐寺名下的公益慈善基金会,除了捐赠财物救济贫苦大众之外,更长期资助各类能够促进众生福祉的科技与人文项目,包括医疗、教育、环境、食品、能源、交通、建筑、城市规划、数据安全、技术伦理、动物权益等。虽然普贤院行事低调,从不在媒体上宣传,但每年前来寺中提交项目方案的组织代表还是源源不绝,尤其水陆法会期间,更是挤爆山门。普贤院评估项目,不看收益与回报,而看有多少功德,又可能会有哪些造业。我这次来寺中,就是提供咨询服务,协助项目评估。”
“原来如此。不过,公益慈善是只进不出的事情,灵隐寺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正玄法师出家时,已将名下财产全部捐给寺里,再加上每年来自各方信众的供奉,要说资金实力,的确是深不可测。”
他叹息一声道:“我听说,正玄法师一生坎坷。儿子出生就得了罕见病,现有的医药技术无法治愈,他因此成立了专项研究基金会。妻子在一次无人驾驶汽车事故中身亡后,他又将全部资源都投入到对新型交通方案的设计研发中,想用覆盖全球的公共管道交通系统彻底取代私人机动车。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痴人说梦,想不到八年之后,第一个城市级别的LINGcart网络居然建成,并且运转良好。更想不到的是,就在LINGcart前景一片光明之际,他却选择剃度出家。这事当年轰动一时,质疑和不解的声音居多。如今回头再看,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或许他真的是佛陀转世前来拯救众生的,所以才要经历那些磨难。”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夜风吹着银杏树叶子窸窣作响。
片刻之后,雪锦幽开口问道:“周居士又是因为什么信佛的呢?”
他眉头紧锁,许久之后才低声答道:“也是因家中遭遇变故,想求一点寄托。只是修行多年,依旧未能放下。”
雪锦幽长叹一声,双手合十道:“祝愿周居士早日得解脱。”

她手握佛珠,在斗室内独坐。一团法云笼罩着她,与她的眼耳鼻舌身意心逐一相连。
地板上浮现出灵隐寺内一处院落的微缩景观。屋檐下立着一台LINGbot,圆头圆脑身躯矮胖,底座下的轮子取代了双腿,双手在身前结为禅定手印,鸡蛋般光滑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小小一点红光在额前闪烁。
灯光转绿,她化身为LINGbot睁开双眼。
风吹来,满院树影婆娑,带着桂花香甜。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又抬起双手依次活动手指,感受气流从指间拂过。
一只蜗牛在阳光里缓缓地爬,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湿迹。她小心翼翼伸手,捏住,拿起,移动到院子里,将蜗牛放在树下草丛中。
院子里摆放着二十来个大铜盆,盆里有水,水里有大大小小的鱼。阳光穿透水底,鱼儿在粼粼波光间嬉戏。水陆法会第三天,最重要的内坛佛事终于开启。自凌晨三点开始结界洒净,发符召请众圣神灵,悬“启建十方法界四圣六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功德”宝幡。下午将在大雄宝殿前举行放生法会。放生的动物,需要寺中僧人提前半个月陆续从菜市场买回来养在寺中,以免商贩得知有此商机,特意提前准备。
她取来一些小盆,用水瓢将大盆中的鱼移入小盆中。有几尾鱼已经翻了白肚,她将它们一一捞出,倒入一个盆中,另有几尾半死不活的,则倒入另一个盆中留待观察。她为这些鱼感到可惜,但转念一想,那些被顺利放生的鱼也未必就是幸运的,说不定早有渔民在附近等候,将它们捕回去再次贩卖,做成餐桌上的佳肴。
她又想起自己接触过的那些生生死死。每周两次,她可以化身为LINGbot外出劳动,地点大多是医院、儿童福利院、养老院、动物收容所、殡仪馆、和墓地。她照顾过弃婴、受虐待的猫狗、病重的孩子和临终的老人,也处理过人和动物的各种尸体,为它们诵过经,祈过福。
她比其他一同工作的人适应得更快些,或许是因为对死亡没那么敏感,有或许是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病痛、血污、哀哭、死灭,也有属于生命的温度和气味。她通过LINGbot灵活的双手碰触过形形色色的生命,感受他们的脆弱与坚强,欢乐与痛苦,绝望与希望。
院门外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男孩不知从哪里跑进来,虎头虎脑。,约莫有七八岁模样。他在院里转了一圈。便趴在一个铜盆边上,将两只胖胖的小手伸进水里去抓鱼。鱼儿惊惶逃窜,溅落满地水花。
她移动过去,伸手劝阻道:“这是要送去放生的鱼,不能抓。”
男孩充耳不闻,继续抓得起劲。她拉住男孩的手,男孩却身子一拧挣开,气哼哼地猛踹她一脚,又舀起盆里的水往她身上泼。
她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为保护使用者不受伤害,LINGbot对于疼痛的感受能力往往会被调低。何况她以前也曾不止一次在外出工作时遭到人和动物的攻击,早就习以为常。
她过去将男孩拦腰抱起。男孩尖叫着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那两条柔韧的硅胶手臂。她抱着男孩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他力气耗尽。
“佛门清净之地,请不要在此打闹。”
她回头,看见一名白衣女子立在身后,眉心有道浅浅的痕迹,乍看之下好似一只闭合的眼睛。
女子又说:“请你放这位小师父下来。”
她无从辩解,只能放开男孩。
女子俯下身问男孩:“你为什么要抓鱼?”
男孩两眼一翻,涨红着脸不说话。
“如果真的想要,那就抓一条吧。不过只能挑一条。”
男孩听了这话,立刻扑到盆边,探身在水中扑腾了一阵,捞出一条有他手臂那么粗的金红鲤鱼。鱼儿离了水,在他手中摇头摆尾拼命挣扎,男孩却哈哈大笑。
她正要上前阻止,却看见那女子伸出食指,冲着男孩怀中的鲤鱼头上轻轻一点,又在男孩额头上点了一下。男孩浑身一颤,突然间张大嘴巴伸出舌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脸色涨得猪肝般通红。金红鲤鱼从他手中掉落,劈啪啪啪满地蹦跳。
女子捡起鱼送到男孩面前,轻声道:“鱼儿离了水就不能呼吸,离水时间长了就会似。只有回到水里,鱼才能活。”
男孩瞪大眼睛,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鱼放回盆中。鱼儿入水的瞬间,他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也开始恢复正常。
“还不快走,你妈妈找你半天了。”
男孩呆立片刻,突然“哇”地大哭出声,边哭边往院门外跑。
女子目送男孩消失在门外,轻叹一口气,回头问:“刚才他有没有弄痛你?”
她摇头。
女子说:“我以前也曾通过LINGbot来寺里帮忙做事,也遇到过不讲理的游客。你救了这条鱼一命,将来会有福报的。”
她楞了一下,摇头道:“我不信什么福报。”
“那你为什么救它?”
她开口要作答,却一时语塞。阳光落入水中。那条劫后余生的金红鲤鱼欢快地甩动尾巴,溅起清亮的水花。
女子低头望向水中鱼儿,又问:“你说鱼会痛吗?”
她迟疑片刻,答道:“应该是会的。”
“你怎么知道?”
她想了想,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女子轻叹一口气,“鱼会不会痛,这个问题在科学界已经争论了几十年。一些研究者在鱼体内发现了伤害感受器,发现这些感受器所产生的神经电脉冲会进入负责意识感知的脑区,这一过程与高等脊椎动物是相似的,并非简单的条件反射。然而也有一些研究者坚称,鱼的大脑太简单了,它们没有灵长类或其他高级哺乳动物那样的大脑皮层,所以不可能产生类似‘我好痛’这样的意识。归根结底,我们毕竟不是鱼,不知道鱼儿是否快乐,有是否会痛。或者说,我们不知道鱼的痛与我们身为人类所感受到的痛是否具有可比性。”
她似懂非懂地听着,却感觉心中似有所动,像是一枚石子投入深井,激起一道幽暗且模糊的回响。
女子从右手食指上取下一只白色指环,用指尖摩挲着。片刻后她低声说道:“所谓感同身受,或许不只存在于人和人之间。”
她好奇道:“这是?”
女子答道:“这是一位朋友送我的小玩具,叫作LINGpain,能够记录和复制生物体神经系统中的伤害性神经冲动,让一个人可以分享和体验来自其他身体的痛苦。希望那孩子能从此记住,众生平等,不分贵贱,都是会痛的。”
她若有所思,双手合十行礼。
女子也回礼道:“你忙吧,不打扰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大大小小的鱼儿依旧在粼粼波光中嬉戏,仿佛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绝。

窗外电闪雷鸣,雨水啪啪地敲打着屋檐。
屋内,雪锦幽与一位老僧相对而坐。老僧廋削如竹竿,眉毛胡子都已全白,一根一根如银针般支起。
雪锦幽合掌行礼:“这么晚了,法师还没睡吗?”
“今日内坛请供上堂,要恭敬诸佛、菩萨、一切圣贤等众莅临法会,纳受供养。第一场佛事凌晨三点开始,所以特意提早。”
“原来是要请菩萨来的。倒是我不请自来了。”
“并没说你不能来。”
“我整理的报告,法师可看过了?”
“我们都看过了。将LINGcloud与LINGpain技术相结合,让众生能够通过云端体验彼此的痛苦,这个方向上我们已经有了重要进展。至于用LINGcloud在偏远山区建立学习中心,这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我已拜托文殊普贤两院师父,请他们尽快制定方案。只是法会期间佛事繁忙,恐怕还得再等一等。”
雪锦幽叹一口气,“法师连日操劳,本不应该深夜搅扰。只是因为心中有些疑问,需要向法师请教。”
“说吧。”
“我查到了周居士的案卷。原来他改名之前,叫作赵士宗。”
老僧不语。
“十八年前,赵士宗的家人死于一桩恶性杀人案件。作案者趁他出国工作期间闯入他家,在长达十天的时间里,以极端残忍的手段将他的妻子和一对儿女折磨致死。直到半个月后,邻居发现尸臭报警,才发现他们遇害。作案者使用了一种名为LINGmask的智能软件,可以将视频中人物的面孔和声音轻易换成另一个人,效果以假乱真。他们正是用这种方法骗过安保系统进入赵士宗的家,并且在他用视频电话联络家人时,伪装成家人的样子和他聊天。他们甚至拍下了整个作案过程,经过技术处理后发布到网上,其中包括家用安保设备拍摄到的多机位监控影像,包括作案者和受害人的主观视角影像,也包括用于欺骗赵士宗的聊天视频和真实影像之间的同步对比。视频中作案者的脸被一张空白面具所取代,任何人都可以用LINGmask将那些脸换成自己或任何人。这些内容在网络上疯狂传播,许多人一边谴责罪犯和同情受害人,一边争相下载观看,甚至进行加工创作后再次发到网上。尽管视频一再被禁,相关内容却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持续扩散。”
老僧叹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与此同时,还有人在网上爆料,说LINGmask正是赵士宗领导的项目小组研发的产品。在此之前,赵士宗所在的公司刚刚因为一款名为LINGsee的产品引发争议。LINGmsee是一种具有面部识别功能的微型移动摄像头,可以长时间追踪并拍摄特定对象,由此产生了大量监控、偷拍与隐私泄露问题。为了应对社会舆论,赵士宗带领项目小组做出了LINGmask,可以自动在网络上搜索定位与使用者有关的影像,将其面部遮去,或用另一张脸代替。尽管有团队成员指出它可能带来新的安全问题,甚至被犯罪分子利用,但产品还是顺利面世,并且颇受欢迎。这一点后来成为部分人攻击赵士宗、甚至故意传播其家人受害影像的借口,认为这是他自己种下的孽根,活该有此报应。”
老僧又叹道:“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罪过。”
“一年半后,杀害赵士宗家人的罪犯落网,竟是三男一女四个少年,其中最小的女孩只有十一岁,最大的男孩也才刚满十八岁。由于案件性质极其恶劣,最终三个男孩被分别判刑入狱,只有女孩因未到法定年龄不负刑事责任,被送回家责令监护人加以管教。之后女孩跟着母亲搬了好几次家,但总有人向媒体泄露她们的行踪,令她们无法正常生活。然而半年后,这对母女却突然像人间蒸发一般,再无影踪。”
老僧不语。只有雨声哗哗打破寂静。
“我起初以为,她们和赵士宗一样改换身份去了国外。方才我却突然想到,这些年里,赵士宗一定从未放弃寻找她的下落,他之所以会突然回国,来到灵隐寺,也一定与此有关。法师,我猜得对吗?”
老僧不语,只是伸出手掌,法云在掌心中幻化出一名长发女子独坐诵经的影像。
雪锦幽惊呼一声:“难道……”
影像又变化为前一天中午,雪锦幽与LINGbot在院中相遇的画面。
“竟然是她……难道过去这些年里,她一直都在灵隐寺?”
老僧收了影像,双手合十道:“正是。”
“可为什么……以世华机构提供的技术,赵士宗根本不可能发现……难道是……是你?”
老僧不语。
“你请他来,难道是想化解这段冤孽?”
“能否化解,要看他们的造化。”
“可我还查到,当年参与命案的那三个少年,出狱后都相继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方怀疑这几起案件都与赵士宗有关,只因证据不足,无法展开调查。”
老僧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罪过。”
“所以的确与他有关,对吗?你既已知道,却仍要冒险一试?”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既然已深陷苦海,又如何能回头?十八年的怨结,靠念念经就能解开吗?”
老僧不语。
窗外传来打板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沉默片刻,雪锦幽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个疑惑,一直没有开口问过。”
老僧不语。
雪锦幽道:“法师的房间里,多年来一直供奉着一个无名牌位,究竟是为了超度什么人呢?”
老僧不回答,只道:“时候不早了,改日再说吧。”
雪锦幽叹一口气。她的影像化为法云,消散在空中。

水陆法会第五天,要召请下堂,也即六道众生、孤魂亡灵前来参加法会。
凌晨奉表告赦,祈求司事天神释放被囚禁的六道群灵。从中午到晚上,备十四桌宴席,奉请六道群灵前来,为其淋浴更衣,开道路,解怨结,净三根六业。当晚则为召请来的亡灵受幽冥戒,引导其忏悔过往所造一切恶业,发菩提心,受大乘戒,从此改过行善。
忏悔受戒之后,真的就能脱离苦海、重获新生吗?
雪锦幽立在窗前,遥望天边的一片残月。
小时候她听寺里师父讲因果报应,轮回转世,前世行善,后世就享一世富贵,前世作恶,后世就投胎为畜生受苦。但她总觉得这都像是大人吓唬小孩的话,长大之后她渐渐开始明白,世间万物彼此相连,当下的一言一行一嗔一念,都会产生环环相扣的后果。
今天随手丢弃一件垃圾,终有一天,被它污染的空气和水都会回到你自己身体里;今天一时迁怒,对一个孩子说了一句极恶毒的话,将来他可能会因为这句话去杀人。要说果报,其实这就是果报了,何必要等到来世。
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技术时代,事物之间的联系变得如此复杂,个人在信息的汪洋中所能把握的事实又是如此支离破碎。你吃一口肉,喝一口牛奶,买一条牛仔裤,换一只新手机,都会有人和动物因此而受苦。你毫无察觉,乐在其中,光鲜的广告与精美的包装将那些伤痕累累的身体隔绝在你视线之外。你将那些来自其他族群、性别、阶层与文化的群体贴上恶毒的标签,希望他们滚得越远越好,或者干脆统统去死,却从不认为自己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与他们未能拥有的一切之间有任何关系。
每个人的命运都与他人的命运紧密缠绕,却执着于自我的欲望,无法想象和感知他人之痛;每个人都被眼前一小片数据与媒介营造的幻象所遮蔽,看不到全景,才会在浑浑噩噩中一错再错;每个人都在抱怨世道变坏,却并不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也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改变……
以前读佛经,说“无明”是十二因缘之首,是一切苦之根本。那时候不懂什么是无明,现在想来,像这样无知无觉,不见不识,就是无明吧。
她双手结莲花手印,低头凝望掌心中浮现出的“业”字,像一朵鬼火幽幽跳动。
依靠技术,真的有可能破解吗?
她还记得十二年前,“业”上线发布时引发的争议和质疑。依靠大数据和模式识别,追踪记录每个人每一天的一言一行,计算善业与恶业的积累状况,小到妄语,大到杀生,都会在“业”中留下痕迹,并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产生新的因果。每个人只能亲自来灵隐寺中查看自己的“业”,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获知途径,也不可能与其他任何人进行比较。你无需担心司法机关会查看档案后找上门来,也不用害怕死后会坠入阴曹地府,会有判官对照记录检查你一生的是非功过。只是夜深人静独坐观心时,你或许会突然想起它,会有一丝不安,一丝愧悔。
奇怪的是,尽管绝大多数人一生中都不会来查看一次,但谈论业报却变成一种新的时髦。各种教人消除业障、积累福报的方法在社交网络上广为流传,吃素、念经、坐禅、灵修、戒烟戒酒、种树放生、烧香拜佛、供奉寺庙……
她始终对此心存疑虑。如此种种,恐怕已经偏离了本意,像一种表演,一场游戏,甚至一本生意。
然而又有谁真正知道设计者的本意是什么呢?造了恶业的人用钱财来消灾,灵隐寺再用这钱财去资助慈善事业,或许也算是一种平衡之法?
无论灵隐寺,还是正玄法师,都有太多谜团让人看不清,猜不透。
明天就是那二人见面的日子。
她虽然并不信佛,却低头合掌,诚心为他们祈祷。

他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这噩梦大概会纠缠他一辈子,永不停歇。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即使身处刀山火海,无间地狱,也要一直走下去,不能回头。
他双手紧握,活动关节,聆听骨头缝隙中发出的细微声响。
时辰到了。

她知道时辰到了。
掐指算来,她在这斗室中已呆满十六年,从一个孩童,变成中年女子。
通往外面的门打开着。她曾无数次梦见这一刻,却从不知道这一刻的心情会如此惶遽。
她从蒲团上起身,手握佛珠,独自一人走出去,走进长长的、黑暗的走道。
走道里空无一人。

他独自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星光亮。继续走近时,他逐渐看清,那光亮竟是一个硕大的“业”字,像一朵莲花火焰矗立在道路中央。
他伸手碰触,业字破碎化为无数红蓝光点,如万千颗种子生根发芽,交织缠绕,铺展开繁复的图案。三朵明亮的红,像炭火明灭,又像肿瘤勃动。血一样的红光泼洒下来,将他从头到脚密密匝匝包裹在里面,不留一丝缝隙。
他从红光中看到三张模糊的脸,是那三个少年。他耐心等了那么多年,又耐心编织陷阱,诱骗他们自投罗网,绑架、囚禁、折磨、虐杀、毁尸灭迹……他要让他们体验曾施加于自己亲人身上的痛苦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杀人并不能让他得解脱,却让他找到理由活下去。没有别的选择,非如此不可。
还差一个。还差最后一个。
穿过红蓝光流,他依稀看到一张女人的脸。

她走向自己的业,直到整个身体都浸没其中,像回到生命之初。
耳边依稀有个声音喃喃低语,为她开示因果:
你的父母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双方父母都极力想促成这桩婚事,半年后他们匆匆忙忙结了婚。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问题重重。父亲喜怒无常,酗酒,家暴。母亲想要离婚,却一次次被自己的父母赶回丈夫身边。亲戚朋友都劝她要忍耐,劝她早点要个孩子,要个孩子就会好了。母亲怀孕时,差点被丈夫掐死在浴缸里。她大难不死,生下了你。
童年在你心中是阴郁的,父亲打母亲,母亲就拿你出气。有一天,你碰巧打开一份母亲藏起来的加密文档,里面是她从各种影视剧和犯罪新闻中收集的杀人方案,附有详细的笔记和补充说明。你为此着了迷,一有机会就找出来翻看,甚至自己动手在流浪猫狗和邻居家的宠物身上验证。这份文档成了对你影响最深的童年读物。
你也发现了父亲的秘密,发现他喜欢偷拍与不同女人在一起的性爱过程,并将视频发到同好圈子里彼此分享。你偷偷欣赏这些视频,从你父亲和那些面目陌生的女人那里,你懂得了男女之事。后来你学会盗用父亲的账号进入那些隐秘的网络站点,也学会用这些视频去跟不同年龄的男孩子们换取零食玩具以及各种其他好处。生平第一次,你品尝到权力的滋味。
你找了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去恐吓母亲,让她不许再拿你出气。你也学会在父亲回家期间躲去同学家。你仔细观察别人的家庭,窥探那些外人看不见的秘密。你坚信每个家庭都隐藏着罪恶,表面上的其乐融融只是假象。你甚至学会留下微型摄像头偷偷拍别人的家。
一个男孩私藏的色情视频被父母发现,他供出了你。他的父母找到其他同学的父母,搜查出更多罪证。他们气势汹汹来到学校,要求赶走害群之马,保护自家孩子的纯洁心灵不被污染。你和母亲被堵在校长办公室,遭受几十个成年人的羞辱和打骂。母亲跪在地上默默忍受,正如你的父亲打骂她时的模样。
你不能再去学校了,每天在家上网。你很快学会了潜入暗网,接触到更多光怪陆离魑魅魍魉的世界。你用LINGmask将自己变成虐杀视频的主角,却并不能从中得到真正满足。你制定了一个计划,挑了三个帮手一起来做这件事。他们想拍些刺激的东西玩,而你想亲身体验杀人的滋味。
你挑中那个向父母告密的男孩的家作为目标。不是为了报复,而是因为你对他家里的布局比较熟悉。
那些同学,那些家长,那些在网上交流隐秘嗜好的人,你的父母,他们的父母,还有那些介绍你父母认识、劝他们生孩子、劝他们不要离婚的亲戚朋友,都种下了恶因,造了恶业。
你的同伙被判刑入狱,只有你被放回家。父亲不知所踪,母亲带着你不断搬家。但无论搬到哪,总会有人不知如何得到消息,四处告诉别人你就是那个冷血的杀人犯。学校拒绝你入学,邻居集体堵上门要求你们搬走,记者跟踪偷拍,给你和母亲塞钱要买你的故事。母亲只能将你锁在家里,不许你离开半步。
你还记得那个寒冷的雪夜,母亲跪在灵隐寺门外磕了一夜的头。你又困又饿又冷,不知什么时候趴在雪地里睡着了,直到寺院钟声进入你的睡梦。

红蓝光芒如流沙一般散去。他终于看清隐藏在光芒中的那张脸。嘴唇上有一道疤,将右侧嘴角向上拉起,左边嘴边却下垂,像一个古怪的冷笑。
那张脸,那个冷笑,他永远忘不了。
他看到那张脸上的五官因为恐惧而扭曲,看到那对嘴唇颤抖却叫不出声,看到那个女人跌跌撞撞退后,转身跑入黑暗中。
血涌上头,指甲掐痛掌心。他追了上去。

黑暗的走道里,两串脚步声打破寂静。
她拼命跑,跑进一座大殿。大殿漆黑,只隐约有一盏油灯在佛前跳动。
一只手扯住她的头发,一个沉重的身躯从背后将她扑倒在地。她拼命挣扎,如野兽般又抓又咬,又踢又踹,直到对方突然闷哼一声倒地。她抓住机会压上去,用手中佛珠缠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拉紧。
灯影沉浮,她看到他的脸色逐渐变红变紫,充血的眼球突出眼眶,太阳穴青筋暴涨。她的两条胳膊很快便没有力气了。但他依然活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咯咯声响。
她从旁边拖来一个蒲团盖在他脸上,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上去。时间慢慢流逝,他的胸膛不再起伏,双手却依旧抽搐着,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地面,像离水的鱼儿。
她丢开蒲团,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环视四周。香案上有一个香炉,她慢慢爬过去拿下来。犹豫片刻后,她握紧香炉高举双手,朝他头上狠狠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他已不记得过去了多久。
他杀了她,一遍又一遍,仿佛无数次幻想中的场景重演。她早已面目全非,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却依旧不死。
他坐在地上,靠着一根柱子,身子仿佛烂泥般再没有一丝力气。她拖着残缺不全的身躯,在遍地血污中慢慢地向他爬过来,一步,一步,又一步。
噩梦成真,他被困在无间地狱中不得解脱。
她终于爬到近前,一只手抓住他的膝盖。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每一个指甲都被拔掉,每一个指节都弯曲成奇怪的角度。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掌抵在她的额头不让他靠近。她却安静下来,双手抱住他的膝盖,身体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突然想起来,许多年前,他的小女儿总喜欢用这个姿势趴在他腿边听他讲故事。他会用手掌抚摸她的额头,抚平那几缕被汗水沾湿的额前碎发。
他呆坐半响,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她想起小时候,父母熟睡时,她曾偷偷爬到他们床上,躺在他们中间,用他们的胳膊怀抱住自己的身体。父母鼾声如雷,她感觉到温暖安逸,几乎要闭眼睡去。但她从不真正睡着。父母在睡梦中翻身时,她就飞快地爬到床角,随时准备跳到床下。
这么多年里,再没有人这样抱过她。
此刻她躺在他的怀里,用他的臂膀环抱住自己。他的血浸透她的身体,却始终有一丝暖意,从他的胸口蔓延到她后背,蔓延到全身。

他将她扭曲的关节复原,将撕扯下的血肉拼回原处。他撕下衣角蘸取供奉在佛前的甘露,为她拭去血污。他为她洗头,梳头,将自己的衣服脱下,为她穿好。
他将她摆放为观音坐姿,退后三步,俯身叩拜。

她将握了十六年的佛珠挂在他胸前,双手合十,拜诵《慈悲梁皇忏》:
“杨枝净水,遍洒三千,性空八德利人天,饿鬼免针咽,灭罪消愆,火焰化红莲。南无清凉地菩萨摩诃萨……”

空中梵音大作,化作朵朵鲜花落下。
他们同时睁眼,看见对方,也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
原来他们自始至终都像这样相对而坐,不知坐了多久。法云制造幻境,体验彼此的伤与痛,罪与罚,善与恶,爱与憎,因与果。
法云散去,现出灯火通明的药师殿,殿内正施放水陆法会最后一场圆满焰口。殿上正玄法师振铃拈香,奉请地藏王菩萨,引斋主亲属之亡魂以及各路孤魂,共赴此法会。
“一心召请,其顽悖逆之孤魂等众:戎夷蛮狄,喑哑盲聋,勤劳失命佣奴,妒忌份身婢妾。轻欺三宝,罪积若河沙;忤逆双亲,凶恶浮于宇宙。呜呼!长夜漫漫何日晓,幽关隐熄不知春!”
铃声幽幽,香雾阵阵,联通生者与亡者的世界。

水陆法会第七天,即将功德圆满。
清早备圆满供,用美味素斋供养前来赴会的四凡六圣。上香圆满,发愿众生从此脱离苦海,往生西方极乐净土。
信众们将内外坛供奉的牌位逐一拆下,送往法场外。寺内有一座黄墙黛瓦的照壁,上面题有“咫尺西天”四个大字。照壁前的广场上,已备有一艘纸糊的巨大法船。所有牌位都被安放在船上,法师们唱诵经文,恭送诸佛菩萨同归云路,六道群灵往生净土。众人齐念佛号,鸣放鞭炮,点燃法船。熊熊火光中,一切都化为灰烬飞向天际。
傍晚,老僧和雪锦幽并肩而行,来到寺院西侧偏门。
雪锦幽双手合十行礼道:“法师留步,不必再送了。”
老僧道:“路上小心。”
“天气转凉,多保重身体。”
“你也保重。”
树上两只鸟儿,一声接一声比赛般唱个不停。树下二人相对而立。
雪锦幽道:“怨结已解,法师也算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老僧道:“这只是开始。”
雪锦幽叹气道:“要创建一套让众生都能分享彼此苦痛的系统,不知要比当年的‘业’复杂多少倍。不过法师既然年底要退院,这些事还是交给继任的师父去操心吧。”
老僧点头道:“你说的是。”
雪锦幽又道:“我刚才看见,法师将那块无名牌位放在送圣的法船上,一起烧掉了。”
老僧道:“每年烧掉之后,还会再做一块新的,继续供奉。”
“难道无名牌位不是为那两人立的?”
老僧沉默良久,终于答道:“是为所有未死却将死之人而立。”
“此话怎讲?”
老僧长叹一声道:“当年我一意孤行,推动LINGcart项目研发。一座城市上千万人口,要靠几十万车厢在轨道系统中的高速运动来解决交通问题,这需要极其强大的算法。模拟演算时,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是训练系统如何处理地震、火灾、恐怖袭击等突发状况。然而,无论如何改进算法,都一定会出现某种极端危险时刻,需要选择是否牺牲一部分人而保全大多数人。”
他伸手,掌心浮现出模拟影像:蛛网般错综的轨道中,无数绿色圆点如弹珠般飞驰。短短十秒内,绝大多数绿点都离开了中央红色区域,未能离开的几个绿点则随着倒计时结束变为红色。
“曾经那些支持无人驾驶的人会说,无人车快速普及,就越能减少由人类司机所引发的伤亡;虽然无人车也会出事故,但那是科技发展过程中难以避免的代价,是杀一人而救千万人。我曾经也赞同过这样的逻辑,却不会去想,那些死去的人并非数据,他们都有血有肉,会哭会痛,都有亲人在等他们回家。”
他掌心的影像变化为模糊的监控摄像头记录画面:黑暗中,一辆无人车为了躲避路口冲出的一辆校车而向右急转,撞向路边一名行人。画面暂停,行人身影被汽车前灯照得发白,面目模糊不清。
他伸出另一只手,像是要为那个小小的身影挡住呼啸而来的车头。法云幻化出的影像在他指间微微颤抖。
“杀一人还是杀一百人,提出和接受这样的问题,就已然造了业。我曾相信要破解死局,LINGcart是唯一可行的方案,却发现同样的道德困境也摆在自己面前。我反复说服自己,说整个系统安全性极高,放生事故的概率极小;即使不幸发生,系统也一定能做出最合理的决策,牺牲最少的人救最多的人。但我却无法将那些可能会死去的人当作数据。佛说,生生世世无尽轮回中,众生都曾为父母。他们对我而言,与血肉至亲并无分别。”
他掌心的画面变为一家四口的合影,父母与一对儿女围坐在餐桌前其乐融融。
“这块无名牌位,就是为所有在模拟演算中被牺牲的人而供奉的。他们迄今为止还尚未死,但终有一天注定会死。他们是蛰伏于算法中的孤魂野鬼,等待一个时机出来吞噬活人。我每日诵经祈福,希望他们死后早登极乐净土,不要来搅扰生者安宁,也时时提醒自己,一念之间,恶业已造,只有诚心向善,才能赎罪补过。”
雪锦幽深深叹一口气,挥手将图像放大。她的指尖逐一从那些面孔上抚过。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女儿眉心有道浅浅的痕迹,宛如天眼。
她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却突然笑道:“我今早,梦见母亲了。”
老僧不语。
雪锦幽又道:“我从来不相信鬼神托梦的说法,但今早这个梦是真有几分灵验。我梦见她坐在床边,摸着我的头,说我长大了,模样变了,只有这眼睛没变。她还说,水陆法会功德圆满,她也受益匪浅。我想她一定知道我回来见你,所以赶过来与我们团聚。”
老僧收了掌中影像,叹息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她了。”
树上鸟儿安静一阵,又唱了起来。
“我还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她摊开手掌,掌心浮现出一个小女孩模样。女孩身穿花裙,扎着两条小辫,晒得黑红的小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团LINGcloud幻化成黑白分明的钢琴琴键悬浮在半空中,她抬起双手敲打键盘,《欢乐颂》的清亮旋律就从她指尖叮叮咚咚流淌而出。
雪锦幽道:“她叫倩倩,是我在云南白竹村小学教过的学生。我请她为你弹了这首曲子。”
女孩弹完一曲,侧过头羞涩地笑了笑,轻声说:“谢谢。”
画外传来雪锦幽的声音:“谢谢谁啊?”
“谢谢和尚爷爷。”
老僧苍老的脸上舒展开一个笑容,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雪锦幽也笑了,合掌道:“走了。后会有期。”
她抬脚迈出门槛,沿着天竺道向远方走去。
阳光穿过树梢,洒下点点辉光。道路两侧的竹林中鸟儿啁啾,像是为她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