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舞，剑鸣
都城，春风十里，桃李嫣红。
我看着一片片桃花翩跹而下，落入水中，伸手轻轻托住了一片。远处集市的喧闹声听得并不清切，这片桃花里，似乎只有我一人。
窈窕淑女，自古爱花；爱花者，气自雅而心如水。
本该是这样……
战鼓急促的声音击碎了四周的宁静。我没有迟疑，一只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之上。穿过桃花林，越过集市，城门开。
门外，是寸草不生的战场。
这里没有三千功名尘与土的豪情，也没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志，只有冰冷的死亡。
从为礼乐而征伐的时代，到为统一而征伐的时代，年复一年。无人赢，亦无人败，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生命在沙场上陨落。
一席白裙，两只长袖，上面净是华贵的花纹。我看看手执一柄短剑的自己，似乎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上；而我唯一的对手，看起来也和这里格格不入——她甚至戴着宝石镶嵌的簪子，以及刻满精致符文的玉佩。
“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浮钗。”我笑吟吟地看着对面的少女，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
“你也一样，鸠浅。”浮钗不服气地立起了长矛对着我。
我稳住身形，剑指浮钗。她一跃而起，长矛出手，寒刃撕裂飞沙。
短剑对长矛，一个拼命想近身攻击，一个全力要拉开距离。三步之内，剑可猛攻而矛只能自守；三步之外，矛如游龙而剑无法及人。一近一远，一长一短，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能正因如此，无论我和她多么想打败对方，始终只能平手。
有破绽。我身形一偏躲过刺来的矛头，饮血在耳边发出凄厉的声响。手起，剑落，来不及退后的浮钗只能架起矛身来格挡。长柄微微向下弯曲，剑刃三寸之下就是浮钗及笄之年的容颜，双瞳剪水，蛾眉皓齿；在剑身的反光里，我看见了自己，也是和她相近的年纪，长发在狂风中舞蹈。
我早已不记得是何时与浮钗相遇的。战事一开，没有人再会在意原因与对错，只是在冤冤相报的泥潭里越陷越深罢了。只要胜利了，战争就结束了，这是每个人心中的信念。
可……这是真的吗？
趁我一个不注意，浮钗侧身一躲，再次拉开了距离。她举矛突进，我执剑格挡。刀光剑影，声动五岳，气冲斗牛。大风卷起沙尘，蒙蔽住天地，四周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不知厮杀了多久，双方早已精疲力竭，但仍然举着武器对峙着，剑对矛。
“害怕了？”
“你…你才害怕！”浮钗一边喘着气，一边生气地叫嚷着。她还是那样，既不讲理又不服气；尽管是我的对手，但这性格我并不讨厌。
“还是和那么多次一样，你赢不了我。”我将剑收回鞘中，转身离去，“下次再战吧。”
下次…到底还有多少个下次……真的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吗？
“结束了，鸠浅！”急促的步声由远及近，沙尘飞扬。我完全没有预料到，几乎是在回头的那一瞬间下意识拔剑刺出。
剑刺中了什么柔软的东西。面前的浮钗再没有飒爽高傲的样子，只是看着我，温柔地笑了。她的手上，空空如也。
远处传来长矛落地插入沙石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回归宁静。
“你……”我的声音颤抖着，手早已握不住沾血的剑柄，“为什么……”
“是我输了，你赢了。”浮钗倒在沙场上，声音平静如水。
“为什么！为什么要送死！”我止不住地哭泣，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累了，战争…早就应该结束的。”浮钗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揩去我的眼泪，“鸠浅，你真的很好。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想让你…当我的姐姐……愿意吗？”
我抱住浮钗，再也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谢谢了，鸠浅姐姐，鸠浅……”声音渐渐弱下去，浮钗高抬的手也放下了。
“不——”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和平吗？以对手的死为代价？
残阳如血，远处传来悲壮的号角声。我们真的胜利了，但这对我来说不重要。在模糊的视线中，我隐约看见远处的长矛和近处的剑刃在发光。我举起剑，上面泛着如月光般皎洁的光，拨动了我灵魂中某处隐藏起来的心弦。
我…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本就不应该是参与战争的工具，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获取和平！
抬起手，剑指苍穹，乐声起。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数年前，桃花林里。那时的我，只是伏在窗台，对着绚烂的花儿哼歌作画。忽然间，那位娇若春日，颜胜繁花的女孩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抬起头望着她，她朝我挥挥手。她说她去集市闲逛，恰巧路过了这儿。我和浮钗就是这样相识的。
衣袖舞动，半遮天空，半蔽沙场。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没有什么离奇壮美的事情发生在我们之间，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花瓣落水那样自然、那样不经意。她羡慕我的歌喉，我欣赏她的舞姿。我们终日结伴出行，赏花戏水，曼舞欢歌。游乐疲倦之时，她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四周安逸静谧。
白裙飞扬，翥凤翔鸾，矫若惊龙。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
有一天，她再没有来。我正担心是不是有什么意外，战争就突然打响了。美好的回忆被无边的仇恨卷走，踏上战场的那一刻，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再次见到浮钗，我只知道她是对手，是敌人。
利刃穿空，剑锋凌厉，飒沓流星。
“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答应她，让她做我的妹妹，永远永远。
舞剑终了，夕阳没入山谷，一切都暗下来，暗下来。短剑脱手，我躺在浮钗身边，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和平不是战争的理由，人民也不应该是战争的奴隶。
愿终有一日，硝烟散去，国泰民安。
“欢迎各位来到湖北省博物馆的楚文化展示厅，这边的两件镇馆之宝，就是越王勾践剑和吴王夫差矛。吴国和越国的战争持续了三十余年。吴王夫差为父报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都与这两件文物有关；而最有趣的事情是，这两件文物的出土位置，相距不过两公里。”
我在黑暗中苏醒，被光芒所笼罩。我看看四周，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千年时光匆匆过去，我似乎在心中所梦想的时代重获新生了。
“鸠浅姐姐——”
这熟悉的声音如利箭般穿过我的脑际，让整个人都为之悸动。还没来得及转过头，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衣裳。
“浮钗…妹妹……”浮钗一下扑进我的怀里，还和之前一样俏皮地看着我，只是眼中泛起了璀璨的泪光。
千年前的回首，她与我分别；千年后的转头，我与她重逢。
